明妤道:“今夜崇文馆是大司马慕容虔当值,陛下不与他谈个半夜,是不会回后宫的。”
舜华微笑颔首,道:“还是皇后了解陛下。”
明妤唤来内侍,点了几样菜式命人送去前朝文华殿。转身时,见舜华亦离开食案站起,问道:“姑姑也不用一些膳食?”
“我不饿。”舜华微微叹息,神色间难掩烦忧。
明妤摒退殿间侍从,握着舜华的手道:“姑姑已数日心神不宁,是在挂心什么事?”
舜华看着她,缓缓道:“倒是有一事想请教皇后。”
明妤笑道:“这里没有外人,无论何事,姑姑但问无妨。”
“好,”舜华斟酌一番,方道,“七年前,湘东王忽然带着小王爷入都面圣,称是自己年轻时在外遗下的风流孽债。民间不知风波,但当时的皇室宗亲并不认小王爷为萧家子嗣,是褚太妃出面对天起誓,说当年为让湘东王迎娶陈留阮氏为王妃而逼迫王爷与他的红颜知已分离,而小王爷也是在太妃亲眼所见下诞下的孩子。不知道此事是否当真?”
明妤愣了片刻,微微笑起:“自是当真。祖母对天起誓岂能作假?我父王年轻时风流无忌,连我都是他娶妃之前就生下的孩子。”
舜华一笑:“是啊,我倒是听说湘东王和皇后的母亲极是恩爱,湘东王妃常年待在邺都,一直陪在王爷身旁的其实唯有皇后的母亲一人。”
明妤略有不自在,避开舜华探究的目光,缓步走去窗旁,没有答话。
舜华道:“如今湘东王和你母亲也是这般恩爱,更何况当年?依皇后的年龄算,当年你不过才出生,湘东王何故又会多出另一个红颜知已?”
明妤咬了咬唇,回眸看着舜华,轻道:“姑姑究竟想问什么?”
“不必问了,”舜华淡淡一笑,目光温宛深睿,“其实我已得到答案了。”
前朝文华殿烛火明耀,司马豫与慕容虔刚刚用罢明妤送来的晚膳,便闻库府总管于外求见。
“何事?”司马豫望着跪于殿中央的库府总管,微有不耐。
库府总管递上一个锦盒:“太后说这对璃佩陛下明日有用,命臣送来。”
“璃佩?”司马豫似笑非笑,目光凝于内侍捧在怀中的锦盒上,挥了挥衣袖,“下去吧。”
“是。”
殿门关闭,司马豫沉默片刻,打开锦盒。一对璃佩静静陈于盒中,烛火映透白玉,雪色光华中红芒隐湛。
慕容虔赞道:“极美,不愧上古璃玉。”
“远不及血苍玉,”司马豫目光暗色流转,合起锦盒,转开话题,“令狐淳的事可有消息传来?”
“臣赶来文华殿前刚收到尚的飞鹰传报,一切皆如计划,陛下勿忧。石勒带着令狐淳已沿济河东下,至冀州时苻景略自会派人接应。云氏夫妇与澜辰他们相会济河,贴身跟随云氏族主的十八护卫中有六人随石勒沿途护送令狐淳。”
“那就好,”司马豫松了口气,沉吟片刻道,“朕倒不曾想裴行果真是这样心狠手辣,竟对令狐淳下了杀手。”
慕容虔道:“臣也没想到。”
司马豫盯着晃动的烛火思了许久,摇头道:“不对。裴行即便是心狠手辣,也绝不会是做事留有这样纰漏的人。他若要杀令狐淳,令狐淳断不能逃出生天”
“陛下的意思是--”
司马豫道:“朕本怀疑是裴行的苦肉计,但依尚和澜辰的细心,该会分辩出令狐淳投诚的真假。只是此事若非裴行所为,那么追杀令狐淳的人又会是谁?令狐淳虽是裴行的人,但一直官誉甚佳,仇敌也少――”
“不然,”慕容虔紫眸间锋芒微微一闪,“臣倒是知道有一人与他有生死之仇。”
司马豫看着他:“谁?”
慕容虔眉梢轻扬,笑意古怪,慢慢道:“我兄长,慕容华。”
郗彦一行人赶回洛都时,已近凌晨。彼时月色渐沉,薄雾缥缈,采衣楼后的梅林深广成幻,恰似无边的雪海。
恪成所歇的阁楼位在梅林之畔,紧依花厅。
魏让领着云氏夫妇进了阁楼,其余诸人识趣止步,待在花厅里耐心等待。
云濛与独孤灵走至楼上,站在门外良久,一时却都僵硬难动。
“云郎……”独孤灵紧张得几乎窒息,死死握住云濛的手。
“你何必紧张成如此。”云濛垂眸微笑。
他抬起手刚欲敲上房门,里面已有人出声道:“不必敲门了,两位进来吧。”
这声音冷静非常,并不似日思夜想回忆中那股深入骨髓、明朗飞扬的骄狂傲气。
云濛和独孤灵对视一眼,推开房门走入室中。站在窗旁背对着他们的银裘男子缓缓转过身――身姿修俊,颜如美玉,气度清贵非凡――极美的容貌,可却是那样地陌生。
纵是先前便早已知晓他面貌全非,独孤灵仍是难忍心揪心疼,噙在眼中的泪水猛地落下,脚下失力,软软倒入云濛的怀中。
云濛叹了口气,扶着独孤灵在一旁坐好,上前望着萧少卿,目光殷切,满含祈求和期待:“孩子,我……可以看看你的手臂么?”
萧少卿静静望着他,透澈的眸间一片沉谧,仿佛是波澜不惊,又仿佛是晦潮深深。许久,他才一笑颔首:“当然可以。”
左臂抬起,递给云濛。
云濛手指颤抖,慢慢卷起那宽长的衣袖。
黑色飞翼落入眼眸的刹那,即便是千般准备,亦不及那一刹那生死相隔后失而复得的刻骨激动。
云濛气血汹涌,含泪垂头,心中百味陈杂,虽是咬着牙竭力克制自己,却仍是有压抑不住的深沉哽咽透出喉咙:“阿憬,为父当年有愧……”他单手握住萧少卿的手腕,狠狠用力,直到掐至骨骼时,他才觉出那是真实的、骨肉相融的亲密。
萧少卿看着他一言不发,烛火耀入目中,一抹水泽迅疾消散。
云濛声音发颤:“阿憬,你能原谅父亲么?”
萧少卿涩然道:“云族主言重,你何愧之有,何罪之有?我又有什么好原谅的。”
“为父自是有愧!” 云濛吸了口气,缓缓道,“当年你沈峥、谢攸两位伯父冒死矫诏,从死牢中救出阿彦后,是为父带着他逃亡天下。萧璋奉命追杀,至怒江时,追兵已近在眉睫。阿彦当时身中剧毒昏迷不醒,是你提意由自己引开追兵,为父当时无奈无法,只得狠下心舍你而去……累你差点丧失性命,累你母亲终日以泪洗面……这八年前,为父无一日不愧疚难当。”
萧少卿定定望着他,唇轻轻一动:“你后悔了?”
云濛哑然,许久,却摇头道:“我确无为父的资格,即便是当初知道你代阿彦丧命,那时我却还是有憾无悔。”
“云族主这是大义,其实根本无须愧疚。”萧少卿静默片刻,慢慢挣脱开云濛的手指,落下衣袖。
云濛这才察觉到他称呼的不对,凝眸望着他,略有失神。
“你不能原谅我?”
“无论我是不是云憬,阁下既说当年是他自告奋勇去引开追兵,那自是他心甘情愿所求之路,何谈原谅不原谅你?”
“你当然是云憬!”云濛呼吸费力,艰难道,“阿憬,我知道你失忆了,你母亲可以……”
“不必!”萧少卿迅速打断他,望向怔自坐在一旁默默流泪的独孤灵,一笑凄然,“这时有了记忆又有何用呢?你们要我恢复云憬的身份么?那么郗彦又当如何自处?再者,父王身背天下骂名养我八年,这样的恩情能报得了么?”
云濛脸色苍白,苦笑道:“我竟也恨了萧璋八年――”
独孤灵扶着墙壁蹒跚起身,擦净泪水,张了张口,勉强发出的声音虚弱如一缕游丝,问道:“憬儿,你的意思是说,再不认我们了?”
“在两位心中到底什么比较重要呢?”萧少卿轻道,“我以为让两位知道云憬活着,便是最大的宽慰,不是么?至于其他的事,或不可强求过甚。”
“你……”独孤灵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心底积压八年的思念伤痛潮浪般袭卷脑海,心绪激荡难忍,一瞬窒息,眼前隐隐发黑,身子无力后倒。
“灵儿!”云濛伸臂,将她揽入怀中。
萧少卿呆呆望着独孤灵,刹那的心疼如此真切尖锐,迫得他神思翻涌,头痛欲裂。
花厅里诸人但闻一声长啸突地划破清晨静籁,急步走出厅外,却见阁楼上窗扇大开,银衣闪逝雾间,瞬间湮没于梅林雪海。
“这是怎么了?”沈伊喃喃道。
诸人赶至阁楼上,却见云濛无力坐在地上,怀中的独孤灵已然昏迷。
郗彦皱眉,蹲下身拉过独孤灵的手腕,按着脉搏沉吟片刻,自袖中取出一个玉瓶倒出药丸。
云濛接过药丸,喂入独孤灵的口中。
商之问道:“姑父,究竟出了何事?”
云濛温美的面容疲惫无神,瞬间似老去十年,轻叹道:“他不愿认我们。”
晨间雾气袭面而来,冰凉湿润,寒得彻骨。
萧少卿静静立在梅花树下,闭着双目,任风吹落的花瓣簌簌飘上肩头。
不知多久,身后有人缓缓靠近,细碎的脚步声中,飘落面前的梅朵也无端缠上了一股灵动馨香。
“你咬破嘴唇了,”夭绍站到他身前,抬起手,柔软的丝绡贴上他的下颚,轻轻抹去了那丝血痕,“放心,灵姨已醒了。”
萧少卿慢慢睁开双眸,晨曦冲散寒雾落入他的眼底,那目光一时竟似幼童般懵懂迷离。
“他们怪我吗?”他叹息着问。
“不怪,”夭绍微微笑道,“更何况你这么做,其实都是为了阿彦。”
萧少卿垂眸,注视着她:“你这么认为?”
夭绍轻轻点头。
萧少卿抿唇轻笑,修长的手指揉抚着夭绍的鬓发,柔声道:“有没有想过,其实也是为了你?”
夭绍神色一怔,脚下倏然退后一步:“你不要胡说。”
萧少卿却不反驳,瞳如墨玉,深深看入她的眼中:“你难道忘了么?我这个身份还与你有婚约。”
“你说过要和婆婆说婚事作罢的――”夭绍话语一滞,冷雾沾上面庞,脸色蓦然苍白,嗫嚅道,“你原来从没说?”
“是。”萧少卿笑意微苦。
轻风吹过梅林,冷香四溢,却又寒凉如霜剑般猛然割入肺腑。夭绍望着他,脚下禁不住连连后退。不知何时背后忽然抵上坚硬的树木,她才发觉自己却已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夭绍无力,身子沿着梅树缓缓滑落。
萧少卿飘身上前,将她拉入怀中。
“何必这般慌乱,逗逗你罢了,”萧少卿轻笑无谓,“你若这样嫁我,我还不甘呢。不管我是萧少卿还是云憬,在你心中比我重要的大有人在,我清楚得很。我自然不会强迫于你,婚约一事我回东朝后会向沈太后说明,你放心。”
夭绍咬唇,扬起脸望着他,小心翼翼道:“真的么?”
萧少卿微笑不语,只点了点头。
白玉般剔透无瑕的秀颜近在咫尺,温柔的气息一缕缕扑至脖颈边――萧少卿看着怀中的少女,难抑心动,慢慢垂下头,唇轻轻吻上夭绍的额角。
夭绍被他紧箍在臂间,忍不住瑟瑟发抖。
“憬哥哥。”
这声呼唤听得萧少卿猛然一僵,片刻,松了手臂转身离开。
晨光映透天色,落梅纷纷,银裘潇潇。
作者有话要说:

☆、送别


豫征元年十一月十六,位于山河环抱下的洛都这日寒冽异常,冷风拂起天边初现的日光,缈缈稀薄,悠然洒上金阙殿宇。宫城的空气中似有碎冰流动,呵出的气皆化作了袅袅白雾。群臣拢手袖中,鱼贯步入含元殿。山呼叩罢,不待司马豫开口,御史中尉便已举着玉笏排众而出。
“臣有奏。”
司马豫颔首:“准。”
御史中尉趋步上前,将奏报递给下阶而来的中常侍,言道:“臣一早接到河内太守的急报,昨日犯人令狐淳未按时辰抵达济河对岸,河内官役沿河索寻一夜,并问达相邻郡县,皆无果。倒是有一渔夫不经意撒网获得一人尸首,河内太守让人连夜送至御史台,经辨认,却是臣派出去押送令狐淳的差役。忤怍探察过差役周身,验得他是受一剑当胸致命而死,且,那剑上含有剧毒――”
他余音拖长,偏偏不说明结论。然而殿中群臣听闻此言却已是心知肚明,一时面面相觑,心中思量纷起,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落在坐于左侧首位的辅臣身上。
裴行微微垂着头,神色宁静,眉目清淡如旧。
殿中有了片刻寂静,司马豫衣袖一振,将奏折掷在御案上,冷冷看着立于阶下的御史中尉:“在你手下出了此事,如今你想告诉朕什么?”
“臣失职,”御史中尉瞥了一眼裴行,慢慢道,“臣也不知令狐淳是杀人潜逃,还是被人杀了灭口,无论如何,都是臣办事不利。”他双膝一屈,下跪道:“令狐淳是朝廷重犯,曾拜侯封疆,身份不与常人,臣不敢私瞒陛下,请陛下降罪于臣。”
“先找到令狐淳再说罢!”司马豫挥了挥手,叹了口气,“飞虹桥一事他虽是有错,但多年军功政绩,朕还是感恩的。不管他此刻是生是死,总要查个下落来。”
“是,谢陛下恕罪。”御史中尉颤微起身,踱入班列。
司马豫环顾大殿,目光落于右侧首位的空处,刚要开口,中常侍已俯身他耳边低低道:“陛下,太傅大人今日身体抱恙,已递了奏折,请病假。”
“朕还想问问他凉州流民之事,”司马豫转而看向苻景略,问道,“尚书省可有相关奏报?”
“有,”苻景略起身,步入殿中,禀道,“因北疆战事逃入凉州的塞外流民虽日益增多,但凉州刺史吕彝调度有方,安置营寨,发放衣粮,不但没有祸事发生,反而为我朝添了不少赞誉。”
“吕彝有功,当赏,”司马豫顿了顿,道,“免了他之前在洛都时放纵下属恣意生事的罪。”
苻景略躬身应下,却不退后,沉吟一会,又道:“臣昨夜接到北方斥候密报,塞外风雪交加,匈奴与柔然且战且南下,虽然战事不及之前频繁,但自匈奴王城调出的兵力却不断增加,几十万大军密沉沉沿我朝北疆积压,大有兵临城下随时南攻的形势,臣认为不可不防。”
司马豫望着裴行身侧的慕容虔:“大司马,你如何看?”
慕容虔撩袍起身,捧笏道:“臣听说每逢塞北深冬苦害不堪、牧人不得不四处流浪之际,匈奴大兵总会借北吹的烈风在草原上燃起战火。这次匈奴择柔然而战,虏获的战利品不胜其数,足够他们一冬之用,尽管如此,他们还要不断加兵,以胜利品为战粮,迫得诸多族人饥饿潦倒不断南逃凉州,怕还是另有更大的图谋。臣赞同苻大人之议,幽、并、冀三州防御定要加强,朝廷可派一大臣北上督促,坐镇范阳。”
“大司马所言甚是,”司马豫询问诸臣,“诸位觉得何人北上为妥?”
群臣窃语谈论一番,右仆射起身奏道:“中尉裴伦身经百战,将才堪用。”
一言落下,附和声连连。
裴伦列于左侧第二排,闻言只是垂目望地,坐姿如石。
司马豫抿紧了唇不语,眼光一飘,与殿中一人的视线相对。
禁卫军首领、上军将军车邪于角落里起身,大步上前,朗声道:“臣荐国卿大人。一年前与柔然之战,国卿挂帅,三月既大胜而归,诸位大人都忘记了么?”
一时众臣皆是愣了愣,随即又有赞同声响起。
司马豫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望着裴行:“朕初亲政,朝政军事方面尚是稚嫩,北方战事或将大关朝局,朕不能一人做主,还要丞相大人一旁多多提点。”
裴行眉梢轻扬,注视着司马豫良久,轻轻叹息道:“陛下厚爱,臣受之有愧。家弟裴伦虽可称能将,但对北疆异族的了解的确不如国卿大人,况且国卿大人战场上的勇猛神算早已名扬北朝和塞北――臣认为这次还是国卿北上为妥。”
“善,”司马豫吩咐一旁中丞,“写下旨意,国卿北上坐镇范阳,北方三州刺史皆听国卿调度。”
中丞笔走龙蛇,一刻便写完,呈给司马豫盖上玺印。
中常侍黎敬提高了嗓子尖声道:“国卿请上前接旨!”
商之一袭踞纹黑袍,稳稳站起,迈步至殿中,将明黄卷书接入手中。
司马豫道:“此事不能多耽搁,朝后你去北陵营挑选八百精锐骑兵,今日便北上。”
“臣领旨。”商之下跪应命。
朝后,司马豫留下三位辅臣议事文华殿。
几人入了暖阁,黎敬忙奉上香茗,静悄悄地站于一侧。
“太傅究竟是何病?要紧不要紧?”司马豫这才得空细问。
黎敬道:“奴听太傅府送文书的家仆说,可能是前几日哪里受了寒,累了身上的旧病,卧榻难起。”
司马豫道:“派个御医瞧瞧去吧。”
“是。”黎敬应声而出。
司马豫指尖轻敲着书案,沉吟道:“朕怎不知太傅大人有什么难治的旧病?”
三位辅臣对视几眼,裴行道:“早年姚融也曾领兵多次征伐,身上几处大伤,犹其是几处伤及内脏的,这些年他一直劳累,许是从未养好。”
“如此……”司马豫若有所思,“朕倒不知太傅也曾是沙场虎将。”
“当年大司马和太傅联营抗敌、威震北朔时,想来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裴行淡淡一笑,看了眼对面慢慢喝着茶的慕容虔。
茶雾层迭浮起,翠绿茶汁浸染慕容虔的紫眸,却是一片彻骨的冰寒。
苻景略自袖中取出一卷帛书递上御案,将话题岔开:“豫征铢钱的图样已由尚书省金部曹制好,请陛下御览。”
司马豫接过,还未细看,刚刚入门的黎敬禀道:“陛下,东朝豫章郡王和郡主已至文华殿外。”
“宣。”
萧少卿与夭绍并行入内,还未施礼,司马豫已道:“免礼,赐座。”
待两人坐定,司马豫让黎敬将御案上的一卷帛书递给萧少卿,笑意和煦道:“这是两国盟书,请郡王带回给东朝皇帝。”
萧少卿淡然一笑:“臣之职责。”
“还有一对古璃玉,”司马豫起身,取过案边的锦盒,亲自送到萧少卿面前,打开盒盖道,“这是太后和朕对两位的心意。”
萧少卿与夭绍忙起身接过,锦盒中,只见红锦衬着剔透莹润的白玉,龙凤翱翔的姿色栩栩如生,分明是成双成对的美意。
萧少卿脸色苍白一瞬,夭绍秀目低垂,一抹笑意凝在唇边,也是含着浅浅的苦涩。
司马豫这时才发觉两人神色间的微微异样,不由皱眉怔了一怔。
阁中忽然静寂无声,引得其余三位辅臣皆转目看来。
萧少卿暗自叹气,托着锦盒的手轻轻按了按夭绍冰凉的指尖。
夭绍缓缓抬眸,萧少卿笑容洒脱,将她纤细柔软的手指有力执入掌中,颔首道:“谢陛下和太后所赐。”
两人退出文华殿时,日照如烟,青玉石地耀起细微的光芒,阵阵刺入眼眸。清晨于采衣楼后的梅林里那些伤入心底的尴尬和痛楚又似波浪般涌了上来,萧少卿慢慢松开紧握夭绍的手,轻道:“你我的婚事也不知为何让北朝的权贵们如此重视,方才受这对玉佩时你心里必然是不情愿的,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夭绍微笑道。
方才那样的场合,如何可以推辞?
她自萧少卿手中拿过锦盒,边抚摸着璃玉边转身朝前走去,阳光下,飘逸的紫色宫裙一派地嫣然明丽。
“这对玉佩很好看啊。”风中依稀传来她低笑着喃喃的声音。
萧少卿扬了扬唇角,无声一笑,慢悠悠提步跟上,负手行于她身侧。
两人在通往紫辰宫的御道上未行几步,身后忽起匆匆步履声,有人高声唤道:“郡王稍等。”
萧少卿回头,望清来人后不免轻轻皱眉:“大司马?”
慕容虔急步上前,看了眼萧少卿身旁的夭绍,欲言又止。
“慕容伯父。”夭绍福了福身,远远走去一旁等候。
萧少卿揖手道:“不知大司马匆匆赶来有何见教?”
慕容虔被他疏冷的言词噎了半响,疑惑地盯着他的眉眼。他一夜值于崇文馆,只知云濛夫妇来洛都之事,却不知详情如何。早朝前在含元殿外曾询问了慕容子野几句,却也是轻描淡写,一知半解。思量许久,他才放低声音道:“你晚上可能来趟王府?”
萧少卿轻笑摇头:“我是他邦使臣,与阁下私下有交被人知道了怕是影响不好。”
慕容虔拧眉,无奈道:“来看看你姑母也好啊,她一直记挂着你。”
萧少卿望着他,笑而不语。
慕容虔怔怔看着他的笑容,没来由的一阵心寒。甬道四周无人,风刮过墙壁,铜铃声荡荡漾起,脆响破空,却是几分近乎异样的安寂。
“大司马不可胡说,”萧少卿目光骄傲,缓缓启唇道,“从不曾听说我父王有什么姐妹嫁入慕容府。”
慕容虔脸色发青,拎起萧少卿的衣襟,怒道:“你!”
“慕容伯父,”夭绍一直安静立于墙侧,见状不对才忙上前拉开慕容虔的胳膊,“少卿亦有难处。”
慕容虔恨恨松手,重重一哼,拂袖转身。
“大司马何必这般在意我的身世?”萧少卿忽然冷冷一笑,道,“是想要攀上亲事之后从我这边打听到什么吗?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今日如何,当初如何?”慕容虔大怒回头,面色阴沉,紫瞳间冷光灼火,掷出如光击石的铮铮。
萧少卿漫不经心地一笑,慕容虔愈发恼怒,咬牙道:“当年的事你知道多少?他又知道多少?我不想他活命?我忍心让他含冤?我一个人重振慕容家族是顺风顺水走下来的么?我背负了多少,他又体会了几分?让我日思夜想,牵肠挂肚,整日活在内疚和自责中,就是他这个兄长想要看到的吗?”
发泄似的驳问一口气说下来,慕容虔微微喘息,松了松领口,任寒风沾上肌肤,灌满身体。
萧少卿定定望着他,一言不发。
夭绍听得糊涂,怔在当地。
慕容虔长叹了一声,道:“罢了。”
他转身离去,不再留恋,晴空之下,幽道之间,冷风下振飞不止的衣袂裹着那如石坚硬的身躯,落影笔直,犀透浮尘。
“少卿,”夭绍转眸望着身边的人,迟疑道,“你和慕容伯父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萧少卿抿紧了唇,清透的目色微露茫然:“或许吧。”
日光穿透延嘉殿清池轩的花镂窗棂,秀光浮洒琉璃书案,氲氲灵动。博山炉里烟雾缭绕,茜虞端着热茶奉上书案:“太后,茶。”
裴媛君半躺在软榻中看着竹简,闻声缓缓坐直,目光瞟过窗旁,小巧的兰朵于轩台上幽幽开放,台下摆着一张古琴,丝绡盖着的琴弦于日照下光芒隐湛。
她望着古琴一会,忽道:“东朝的使臣是不是明日就该走了?”
“是。”
裴媛君耐心地撩拨茶汁,饮了一口,悠然道:“似乎有几日没见那丫头了,你知道她去干什么了?”
“郡主这几日一直住在宫外。”
“哦?”裴媛君抬目,“宫外哪里?”
茜虞垂首,默了一会方道:“采衣楼。”
“云氏……”裴媛君一声轻笑,淡淡道,“谢氏和云氏一向交好,云氏少主如今也在洛都,难怪了。你去紫辰殿和昭庆殿看看,如果丫头在宫里,把她叫过来。就说哀家在她回东朝之前想听她奏上一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