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河源起陇西天水,横流北朝,经凉州、雍州、翼州,于青州之东汇入大海。令狐淳要自洛都北上充军塞外,必要先渡此河。
差役招来小舟,几人换车登船,扬起白帆,引流北上。
济河水面极其辽阔,舟行至河中,但见茫茫白浪奔流向东,水天接壤,不分边际。小舟飘行在潮浪之尖,乘风颠簸,摇摇晃晃。四周涛声翻啸,冬日的江风更似利刃般割人面庞,四位差役却能苦中作乐,坐在甲板上喝酒聊天,言笑颇欢。
令狐淳独自盘膝坐于舟头,闭目养神。
不知何时,身后的说笑声乍然而止,惊风掠飞耳畔,带着异样的锐利和杀气。令狐淳虽负枷锁,武功却还在,醒觉之际翻身而起,险险逃过迎面刺至的寒芒。
转过身,才见四名差役已横七竖八倒在甲板上,剑痕滑过胸口,流血暗黑,一招毙命。
一见那杀人手法,令狐淳脚下踉跄,浑身冰凉。
未及他回神,左右各荡起铮咛剑声,阳光下利锋沾滴血泽,妖诡难辩,破风而来。
“嘶”一声长剑刺入左臂,痛楚漫溢脑海,令狐淳双目灼红,愤怒、痛心、悔恨、不甘种种思绪勃然涌动,聚成一声惊天厉喝,肩上木枷砰然震碎,他劈手夺过入臂长剑,凌厉剑光刹那直没身旁黑衣人的头顶。
黑衣一闪,幽如鬼魅,纵是身后中剑,那人亦矫捷跃起,跳入河中。
江浪滔滔澎湃,将微微漾起的殷红瞬间冲散。
令狐淳横臂执剑,站于船舷处,山岳之稳。
舟上另一位黑衣人腰间系着根蓝色玉带,负手而立,姿态悠闲。
令狐淳冷笑道:“鄙人好大颜面,竟劳幽剑使首领亲自出马!”
“知道就好。”说话之人轻轻一笑,衣袂振飞,刺向令狐淳的长剑在丽阳下湛起凛凛雪色,旋绕而起漫天剑网,犀利绝伦,霹雳夺命。
令狐淳重哼,飞身飘起,剑法灵活如游蛇,破出密网重围,反攻上前。
“好功夫!”黑衣人笑赞。眼看令狐淳剑尖已刺至他面前的黑纱,黑衣却疏忽一闪,瞬间不见。令狐淳皱眉,突闻身后一声轻细的叹息,肩上随即被人一掌拍上。
掌劲摧心断脉,狠辣非常。令狐淳顿觉胸中气血翻腾,猛然吐出一大口鲜血,身子前倾,无力跌入滚滚涛浪中。
冬日的河水冰凉彻骨,更何况双脚还被铁链所捆,令狐淳纵然存着最后一口气,却也难逃四面八方浪潮激荡。愈挣扎,愈下坠,寒水窒闷呼吸,神思渐渐消散,令狐淳只觉魂魄缥缈归去,心生绝望之时,忽有人抱住了自己的腰,托着自己往上浮去。
绝处逢生的喜悦未曾涌上心头,胸口剧痛已然难抵,令狐淳咬牙支撑了一瞬,终是昏死过去。
潮来潮去,浪拍舱壁。
波涛跌宕的哗然轻响不绝荡漾耳边,令狐淳灵台清明时,只觉一股冰澈之气幽然流转五脏六腑,生生镇住了那狠厉霸道的掌伤。
睁开眼,有彤燃霞光徐徐点亮双眸。
令狐淳顺着光亮望去,但见身着一袭飘逸白衣的男子静伫窗旁,金冠束发,流绸似水,那背影高大修长,衬着蔓染水天的绚烂霞彩,天神般姿仪绝世。
令狐淳恍惚起来,刹那只恐自己已身处隔世仙台。
“澜辰,魏陵侯醒了。”一旁突然有人轻声笑道。
这声音如此地柔和雅致,依稀是在哪里听过。令狐淳茫然四顾,这才瞧清自己是躺在一间舱阁的软榻上。而远处的书案边有青袍公子淡然而坐,容颜温润俊美,并不陌生。
公子身侧站着位紫衣少女,轻纱半遮住了面庞,露在外面的一双明眸光华清澈,正仔细打量着自己。
“云憬?”令狐淳吃惊,“是你救了我?”
“不然呢?”紫衣少女含笑的目光十分灵动,指了指地上沉沉锁链,“难道你以为自己身受重伤,还能拖着一堆铁链从十丈河水下浮上来?”
令狐淳喟然叹息,挣扎着想起身,无奈身子虚脱,只得卧榻道:“今日得云公子救命之恩,令狐淳感激不尽。可惜是如今这番境地,却是无以为报。”
郗彦唇角微扬,自不言语,看着他的眸色冰凉而又沉静。
“令狐淳,你觉得我们是无事游玩济河,不过顺手救你一命?”
冷冷飘入耳中的声音带着冰霜般的寒气,令狐淳气息一窒,侧首寻声,方见窗旁那人已转过身,嫣红落霞映染银面,透着血魄般的瑰丽妖魅。
“国卿?”令狐淳怔住。
商之目光冷淡,看着他:“你一出洛都便是性命堪虞,自己还不知道么?可是人人如你枉存仁慈,不知断后绝忧?”
令狐淳默然,想起舟上那黑衣人的绝杀无情,目中渐露出认命的颓败,叹了口气:“诸位今日救我性命,想必不是举手之劳、抑或积累阴德这般简单?”
“还不算太笨,”商之冷笑,自袖间取出明黄帛书递给他,“这是陛下的旨意。”
令狐淳摒住呼吸:“陛下?”接过帛书看罢,他的脸色不由乍青乍白,目光亦慢慢变得僵滞,费力道:“十三年前……八年前……那些事我都已忘了。”
“当真都忘记了?”舱阁门被人推开,钟晔捧着茶壶进来,望向令狐淳缓缓而笑,“若真忘了,那日在刺史府一剑与我算恩怨的人又是谁?”
令狐淳怫然不语。
商之轻笑道:“时至今时今日,你莫非还是要护着旧主子?”
令狐淳闭上双目,执着圣谕的手缓缓垂落,却并不辩解。
“令狐淑仪被贬冷宫之事你可曾听说?”商之不急不徐道。
令狐淳冷笑:“不正是陛下所赐。”
“那你可知令狐淑仪其实已梦熊有兆?”
令狐淳猛然睁眼,拽住商之的衣袖,恨恨道:“既是如此,陛下还要废了我儿?”
“正是因为如此才要让令狐淑仪居住冷宫,”商之唇弧微勾,望着他道,“你还不知当今太后和陛下的关系么?若是让令狐淑仪有孕之事传入延嘉殿,最后将是何种局面你该明白。”言罢,他又取出一卷锦帛,“淑仪亲书,魏陵侯可还有心看一看?”
令狐淳夺过锦书,匆匆一瞥,恹恹无神的双眸倏然发亮。
“一旦皇子出世,淑仪自可复位,魏陵侯也自不复罪名,”商之循循善诱道,“如今相比裴行,与你亲近一些的,怕还是陛下。侯爷认为呢?”
令狐淳沉思许久,虽已动心,却终是摇头:“陛下未必可成大事――”
“成与不成那是后事,”商之打断他,“只是如今即便你不说,怕也难逃幽剑使的追杀。这般心狠手辣、不留后路的人可值得你性命相托?侯爷自命血性男儿,当年独孤满门皆灭,是冤是罪你心知肚明,这些年你当真就活得如此心安理得?”
“确实难安,”令狐淳自嘲一笑,既而咬牙道,“我愿写出所知一切往事,不过丞……裴行心思重重,当年之事我所知亦并非全部。”
“说你所知便可,”一言落定,商之眸间却暗色涌起,悲喜不辨,淡淡道,“笔墨在侧,静侯陈书。”
令狐淳道:“写之前,我想与云公子单独说几句话。”
商之望向郗彦,郗彦正执着茶杯靠近唇边,闻言亦是一愣,既而轻轻颔首。
“我留下陪公子。”钟晔道。
见令狐淳并无异议,商之与紫衣少女对视一眼,转身出了舱阁。
“魏陵侯有话但说无妨。”郗彦无法言语,自是钟晔为之开口。
令狐淳艰难地撑臂起身,双眸紧紧盯着郗彦,锐利深邃的目光仿佛要看穿他的魂魄。
郗彦无动于衷,慢慢饮着茶。
良久,令狐淳力竭躺下,笑道:“你不是云憬,你姓郗。从见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你的神采浑然是当年的郗元帅――”
郗彦盖起茶杯,神色漠然。钟晔道:“我家公子与郗公子容貌从小相似七分,你不要胡扯。”
“胡扯?”令狐淳轻笑,“是,我自是不曾见过两位公子小时候的模样。只是尊上若非郗公子,那为何要在意鄙人的性命?为何又会这般在乎十三年前与八年前的往事?”
“郗氏与云氏本就交好……”
“再好的世家关系,能在这样的惊涛骇浪下维持不变?”令狐淳摇了摇头,看着钟晔道,“再说可令昔日叱吒沙场的钟晔将军这般臣服的,怕唯有郗峤之的后人。”
“我……”钟晔脸色寒如冰石,还欲辩解,郗彦却扬袖将他拦住。
令狐淳笑道:“公子明智,其实何苦狡辩呢?十三年前安风津一战是八年前灭门之祸的端始。若云公子当真是郗家后人,或许我今日该写下的,就远不止北朝的那些纠葛了……”他叹息道,“那一场浩劫,牵连的自是整个天下,北朝,东朝,柔然,鲜卑……”
霞光渐渐沉没于大河尽头,孤舟漂浮水上,静静滑逝向北。夜下苍穹开阔,谧蓝天色沉入波面,繁星点缀,涛浪幽静。
夭绍抱着狐裘走出舱外,望着站在舟头那久久不动的白衣身影,低低叹了口气。
风振衣袂,广袖飘然间不见一丝飞逸潇洒,而满是面对涛浪逝去不可挽回的无奈。
夜色压下浓浓无边的黑暗,让人心也不觉沉重。她缓步靠近,将手中的黑狐裘慢慢递至那人面前,柔声道:“夜寒风大,披上吧。”
“嗯,”商之看了狐裘一眼,伸手接过,却不披起,只道,“令狐淳写得如何了?”
“还未写完,方才气力不及又躺下歇了片刻,钟叔现在一旁照看。”夭绍答完,想要转身离去时,手臂却被他拉住。
“陪我一会。”商之眸色深深,望着她道。
他的声音如此疲惫孤单,夭绍心底隐隐一痛,却是无力拒绝,咬着唇走回他身边。商之松开手指,夭绍拿过狐裘,轻轻披上他的肩头。
她绕到他身前慢慢帮他系着锦带,想起那次在怒江上他为自己系着裘氅时的心慌意乱,指尖不禁微微颤抖,愈发不听使唤。
好不容易系好狐裘,夭绍抬目,却见商之不知何时已取下了面具,凤眸低垂,正专注地看着自己,墨玉般的眼瞳透着与平日迥异的幽澈清亮,依稀有丝温柔静静地破冰流溢。
夜风将他身上的冷香凛冽吹散,扑入鼻中,沉至心头。
暗自酸涩一夜一日的难受好似点点不见,圆月当头,夜下静好,无端让人沉迷。夭绍忍不住失神,忽而脑中却想起昨日见到的那对血苍玉,蓦然一个激灵,倏地转过身。
“怎么了?”商之于她耳畔问道,声音低沉得近乎柔软。
夭绍摇头,慌忙往前走了两步,直到身后那诱人的气息消淡了,她才松出口气,扶着栏杆,望着广澜无边的河水沉默不语。
“少主,”石勒的到来打破了两人的僵持,禀道,“西北方向已可见云氏族主的船。”
商之与夭绍闻言转身,沿着船舷绕过舱阁,这才望见远方灯火闪烁,轻舟浮浪,玉色旗帜飘扬船头,金线绣成的“雲”字隐隐浮现水天间。
舱中厅阁里烛火荧荧,郗彦坐在书案后,阖目靠着舱壁。
“少主,”钟晔自里间舱阁出来,将手中的帛书递至郗彦面前,“令狐淳写好了。”
郗彦缓缓睁眼,接过帛书,执在掌中沉吟许久,终是慢慢卷开。
绸绢上字迹满满,往昔的刀霜剑影、漫天血光透过未干的墨汁,叫嚣着一一浮现眼前。几重阴谋,几迭冤屈,几多剜心之痛,几许切肤之恨,遥远的记忆纷沓而来,骏马铁蹄下的亡魂幽灵,弯刀长剑下的凄厉惨叫,随着风卷涛起的咆哮声刹那鼓裂耳膜,令人心潮澎涨,只待一瞬爆发,便如惊山碎石。
郗彦手指颤抖,倏地合起帛书,唇角紧抿,寒眸间冷光飞耀,烛火浸入眼底,照亮了那一抹嗜血难忍的暴戾怒意。
“少主?”钟晔看着他心中骇然,小心翼翼出声唤道。
郗彦手指重重按住额角,竭力缓和心绪。
“阿彦,”夭绍却在这时入舱,走到他身边说道,“云伯父他们快到了。”
郗彦置若罔闻,夭绍瞧着他雪白得近乎透明的面容,心中既担心又狐疑,跪坐在案侧,目光瞥过他手中紧捏的帛书,伸手便欲拿。
谁料郗彦猛然将帛书扔在一旁,拉过她的手,起身朝里阁走去。
眼见舱阁的门砰然关上,钟晔很是怔忡,叹着气转身,才发觉商之不知何时已静静站于身后。
“尚公子。”
商之不应,自走去案边坐下,摊开那卷帛书。
里阁窗扇大开,大起的江风肆意吹入,满室凉意。
郗彦放开夭绍的手,月色洒照他的面庞,一脸寒霜。
“你有话要说?”夭绍揉着手腕。
郗彦注视着她,双目冷淡无澜,缓缓动了动唇。
“当年下毒之人?”触及难堪的往事,夭绍面色微微发白,想了好一会儿,才说道,“那盘带毒的糕点是七夕之节宫中送入谢府给我母亲的。那日母亲不在府中,你又被郗伯母责罚在后山整日练剑未用膳食,我担心你挨饿,便偷偷将点心取了出来,你我吃后,便就此昏睡不醒了。”
夭绍话语顿了顿,才继续道:“婆婆说那糕点是承庆宫送出去的。但她绝不可能有加害母亲之意,送糕点的那个内侍在当夜便暴毙而死,线索一断,无可追寻。我在宫中查了许久,也不曾见过什么蛛丝马迹。直到半年前,舅父病倒卧榻,症状与我当日没有差别,我才知原来那雪魂之毒仍遗患宫中。”
此事原委仔细言罢,夭绍才问道:“阿彦,是不是令狐淳方才写了什么有关雪魂花的事?之前我在东朝读过典故,那雪魂之毒根源在柔然,之前并未在中原出现。八年前,雪魂之毒和雪魂花几乎是同一时间骤现邺都――这之间,是不是和柔然有关?”
她追询的目光让郗彦不可逃避,只得轻轻点了点头。
凉风拂面,夭绍却是惊得一身冷汗:“那柔然的人和我母亲有何仇怨?为何要下毒害她?”
郗彦默然,片刻,抬手抚过夭绍额角的汗珠。湿润的寒凉融入掌心,先前的悲苦愤慨渐渐远去,心头剩下的唯有不忍和担忧。
他望了她半晌,叹了口气,拉过她的手,慢慢写道:“回东朝吧。”
“为什么?”夭绍蹙眉,“昨夜不是已说好了么,我留下陪你。”
“北朝危机重重,我未必能护你周全。”
夭绍道:“我能保护好自己。此前八年我虽过得任意无忧,但绝非是连面对往事悲痛也缺乏勇气的懦弱之人。”
她语气坚定决绝,分明是已猜到了什么。
郗彦皱眉垂首,夭绍抬起双目,两人对望良久,动荡不安的心好不容易才各自平缓。
过得片刻,船于浪中停滞下来,郗彦与夭绍自阁里走出,却见厅间没有一人,先前置于案上的帛书也杳然无迹。两人急步出了舱中,才见船已与另一轻舟相接。
对面舟头火把灼闪,身着淡黄锦裘的中年男子悠然立在船舷处,正与商之说着话。
“少主,”系扣着船链的钟晔回首笑道,“云阁主和夫人已到了。”
江浪鼓吹,风刮虚空。舟头那男子转过身,衣袂翩翩,笑容温润。
郗彦唇轻轻一扬,冰凝的容颜难得地消融几分,当下携了夭绍的手臂,两人飞掠至云濛面前,行晚辈之礼。
“快起来,”云濛左袖空荡,无力同时扶起两人,只虚托一把,含笑道,“小夭绍终于长大了。”
夭绍微笑道:“云伯父却是风仪不减当年。”
云濛放声笑道:“好丫头,愈发会哄人开心了。”
“是夭绍来了吗?”身后传来的声音空灵宛若天籁,夭绍回头,只见一华衣美妇自舱阁里掀帘而出,盈盈笑望着舟头众人。
“灵姨!”
夭绍快步上前,刚想弯腰行礼,独孤灵已伸臂将她揽入怀中,欢喜道:“小丫头这些年可好?当真是想煞我了。”
依靠的怀抱带着久违的温馨,夭绍心头一暖,连连点头道:“夭绍很好。灵姨呢?”
独孤灵不语,瞥眸看过云濛,淡淡一笑。
云濛心中难免愧疚,轻轻叹息,避开目光。
独孤灵此刻另有牵挂,急急环望四周寻探几番,未见思念中那人的身影,眸间不禁流露出失望之色。
“灵姨不必忧虑,”夭绍看出她的心事,柔声安慰道,“憬哥哥此刻正在洛都采衣楼里等着你和云伯父。”
作者有话要说:

☆、前尘难散,往事难尽


密雨袭身,惊风灌耳。
雷霆滚滚劈开夜空,白练闪逝,余光映入澎湃江河,一时风浪汹涌,湮没十丈山丘。两匹骏骑风驰般行过江畔,当先一位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银袍黑氅,风姿如画,一双剑眉黑得凛冽,一对墨瞳冰得透澈。
一夜逃亡百余里,身后铁骑依然是紧追不舍,岿然踏地的声势端可扶摇破天。
少年紧抿薄唇,冷峭的下颚弧度透着与年龄难以吻合的坚毅绝然。
风雨交加,电闪雷鸣,透湿的衣裳裹在身上的窒闷似乎也压抑住了呼吸,一下一下,随着马蹄声在胸间漾起的是喘不过气的疲惫紧张。
“啊!”耳旁传来一声痛呼,少年回头,但见数支铀色利箭已射入身边那人的身体,犀利的箭镞自后背穿透胸前,血雾飞溅。
“韩三叔!”
“云公子当心……”
一句未断,嗓音骤滞。
骏马依然撒蹄急驰,然而坐在马上的人却四肢无力,头颓然低垂,再不闻丝毫的声息。
“韩三叔?!”
少年骇然高呼声似是魂飞魄散,耳畔利箭卷风穿雨,他挥了黑氅,脚蹬马背凌空而起,避过一波箭雨后狠下心舍了身旁那人急驰离去。
骏马拐过山丘,不期一支冷箭迎面射来,少年错愕,想要闪避时却已来不及,任凭尖锐刺痛猛然锥入胸口――
追在身后的骑兵爆发出胜利的呐喊,少年捂住胸口,咬牙抬头。
一道闪电点燃黑暗,将山丘之上执弓之人照得无所遁形。
黑甲如山,面容如玉,男子看着他,神色中依稀有丝无奈和惋惜。
周遭忽然变得格外安寂,只闻挣扎的喘息漫溢脑海,周身蔓延起的痛楚狠狠冲垮着神思,让他愈来愈觉得疲累。少年紧紧盯着山丘上的人,呵出最后一口气,眼帘终是不由自主地下垂。暗夜下,仿佛有冰凉的骷骨白爪正缓缓探入胸膛,攫取至灵魂深处,慢慢抽离着自己的生命,一缕一缕,洒落风雨中,悠然飘去……
“小王爷!”身旁有人在焦急地呼唤。
血光风雨刹那离去,萧少卿惊醒过来,额角冷汗涔涔。伸手摸及胸口,似仍有痛意隐隐诞出。荧荧烛火照入眼眸,他怔忡许久,才恍然想起自己是躺在一间客栈的软榻上。
“小王爷做恶梦了?”魏让担忧道,湿过一方丝帕递给他。
萧少卿不答,用丝帕抹去额角汗珠,又阖起双目,深深吸了口气。
魏让小心问道:“小王爷梦到了什么?”
萧少卿睁开双眸,望着魏让时,透澈的目光异样深邃。
“仍是韩弈。”他淡淡道。
魏让唇一动,随即又抿上,不似上一次自萧少卿口中听到韩弈之名的紧张,冷静思忖片刻,才道:“小王爷头疼的话,还是吃些华夫子的药丸吧。”
“不必,”萧少卿起身下榻,披上裘衣,问道,“幽剑使首领的那根蓝玉带可曾让细作还回去?”
“已经还了,我已嘱咐那细作小心应对,”魏让倒了杯热茶递给萧少卿,犹豫一会,忍不住问道,“小王爷即便是为华夫子报眼盲流亡之仇,又何必这般冒险假扮成幽剑使首领去了结令狐淳?”
萧少卿笑道:“谁说我要了结令狐淳?”
魏让一愣。
“目前他自有用处,暂先留他一命,”萧少卿目色微闪,放下茶杯,“恪成如何了?”
魏让望着他,欲言又止。
萧少卿心下一突,忙转身朝门外走去。
隔壁房中,恪成正卧在榻上,双眸紧闭,面色毫无血气,气息极是虚弱。
萧少卿紧皱眉头:“他怎么还未醒来?你请的大夫呢?”
魏让道:“大夫已来过,说恪成背后所中的那一剑未伤及心肺,本没有大碍,只是在水下窒闷久了,气息仍是紊乱,而且冬日水冷,寒气入体,难以消散。他医道难及,只开了止痛去寒的药,怕一时还是救不醒恪成。”
“日间是我大意了,竟让令狐淳一剑得逞,”萧少卿心中悔恨,沉吟一刻,下定决心,道,“找辆马车来,我带他去找医道高明的大夫。”
洛都夜市依旧繁华,灯火辉煌下的采衣楼丝竹清雅,行客不绝。
魏让驾着马车拐至采衣楼偏门,下了车,将扣门时却又踌躇转身,掀起车帘望向萧少卿:“小王爷何时与云家的人结识的?”
“夭绍与云憬交好,我自然就认识了,”萧少卿微笑道,“魏叔是担心什么吗?”
“不是。”
眼前的萧少卿让魏让心头隐觉异样,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回过头,正要敲门时,里面却有人突然将门打开。
男子灰袍修衣,白得几近病态的脸上笑意文雅。
“沐奇?”魏让微愕。
沐奇揖手道:“魏大侠,沐奇在此已等候多时,请进。”
马车驶入采衣楼后院,沿白石铺成的蜿蜒小道驰上一座弯拱石桥,穿行过幽深茂密的竹林,才见一座隐谧于梅林广池间的古朴庄园。
已是深夜,月色淡澹,重楼间灯火扑朔盈闪。
竹林尽头溪水荡漾,矮坡高亭里,沈伊和慕容子野凭栏望月,自谈天说笑,一时听到车马声,两人回头,正见萧少卿走下马车。
“少卿!”沈伊身影一掠,欢欢喜喜迎上去,“我和子野等你很久了。”
萧少卿回眸,朝沈伊略一颔首,目光淡淡瞥过跟随他身后而来的慕容子野,道了句“久违”。
慕容子野依旧是绯袍白裘,却再不见瑞枝桃花绣纹,干净清爽的衣袂下,连那素日里飞扬跋扈的骄纵也在眉目间消减了些许。他本有些惴惴不安的尴尬,此刻听闻萧少卿主动的寒暄,喜不自胜,忙道:“久违久违,阁里喝茶吧。”
萧少卿负手而立,却是无动于衷地收回目光。
慕容子野这才想起他云氏之子的身份,拍着额头暗骂自己喧宾夺主。他自讨没趣,然时至今日,却再无丝毫的抱怨和不平,迎上前的脚步停了停,悄悄站去一边。
萧少卿对沈伊道:“恪成受伤了,庄园里可有空下的房间?”
“自然有,”沈伊一边命人去收拾房间,一边不放心地探头看去车厢里,就着微弱的烛光望见奄奄一息的恪成,吃惊不小,“他伤势竟这样严重,出了什么事?”
萧少卿抿唇不答,沈伊猜到他将恪成带来的用意,低声道:“可是澜辰他们还未回来。”
萧少卿道:“我知道。”
“嗯?你知道?”沈伊微微一疑。
“皇后,奴婢去昭庆殿看过了,郡王和郡主都不在宫里。”紫辰殿暖阁外,身着彩衣罗裙的侍女深深欠身,对明妤禀道。
一室明烛,将席案上满满堆叠的珍馐衬得美轮美奂。明妤蹙眉望了膳食半晌,担心地问一旁的舜华:“那两人会去了哪里?竟疯得一整日不见踪影。”
“许是将回东朝,抓紧时间游看洛都了吧,这些日子洛都夜市热闹着呢,”舜华温和笑道,“皇后无须担心,虽说年轻人心性难定,但依郡王和郡主的性格断不会闯出什么祸事来。再说郡王已与北朝商榷好盟约,大事皆定,亦不必太过苛责让他整日留在宫中。”
明妤点头道:“姑姑说的也是。”
话虽如此,她却没了用膳的心情,自案后起身。
舜华不解地看着她:“皇后今日不等陛下一起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