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锦曦却没能在梁礼辉的脸上,瞧出哪怕一点点的感激和动容,他依旧垂着手站在那,腰杆笔挺,眼观鼻鼻观心,一副神游千里未曾归的样子。
“礼辉,还不赶紧的谢过你爷奶?”梁俞忠看不下去,催促道。
“哦。”梁礼辉回过神来,整了整身上的藏青色长袍,向着老梁头和谭氏二人的方向,长身一揖,再没多余的言语。
老梁头也没在这上面计较,继续道:“那就照着咱之前合计的,先把家里能卖的给卖了,估摸着能凑齐个一百五十俩,剩下那三百五十两,就以我的名义,咱往外借去!回头等把你们大哥弄出来,他那还有二百两,就用来还债,左右一盘算下来,咱家也就欠下一百五十两!”
梁俞忠惊讶抬头:“爹…”
“老三,签名那事儿,你甭再提了,你再提,就是信不过自己亲大哥,就是存心要败坏你大哥的名声!”老梁头对梁愈忠板下脸。
“爷啊,大伯私卖亲侄女,那是铁板钉钉的事,人从镇上铺子里,一路找上家门来,还有啥名声可言?”锦曦看不过老梁头总是拣梁愈忠这老实人捏,站出来说道,梁俞驹的名声,都用不着梁俞忠来败坏。
老梁头眼角瞅了一眼锦曦,又不满的扫了一眼孙氏,道:“没规矩!”
孙氏脸红了,想劝阻锦曦,锦曦又开了口。
“爷啊,手心手背那不都是肉?大伯是你儿子,我爹也是啊!这回这事儿,这屋里最亏的人,就是我们一家四口。我爹娘闺女被卖,连数银子的差事都没捞着,还要反过来帮着大伯还债,这事要让四邻们评理,人家都不晓得咱老梁家行事,是照着啥样的道理来!”
“作死的,真是反了天了,你个混丫头片子,还教训起你爷来了?”谭氏虎视眈眈盯着锦曦,梁愈梅在后面冲锦曦古怪的笑。
锦曦不理睬她们,只对着老梁头,铮铮道:“错事是大伯做的,银子是大伯收的,咱家的债务也是因大伯而起,这个名儿,我爹说的没错,就该由大伯来签!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不是我爹信不过大伯,而是大伯做下的那些事,让我爹不敢再信他!爹,是吧?”
梁俞忠迟疑了下,竟然当真点了头。
“你老大个人,咋被个孩子牵着鼻子走?窝囊蛋子废物点心!”谭氏数落梁俞忠。
“奶,我爹帮大伯还债,这是情分。我爹不帮,那是本分,谁也不能挑这个理儿!我一个十岁女娃都懂的道理,奶不会不懂吧?”
锦曦淡笑着问道,她说话没有太激烈的措辞,也不会谩骂,只是就事论事摆开道理来讲。
一番话说下来,老梁头神情几变,却没再训斥锦曦不懂规矩。谭氏目光阴沉中带着狐疑,冷飕飕直往锦曦和孙氏身上瞅。
老梁头沉吟了下,缓缓道:“曦丫头说的,在理啊!老三的提议,也没错!你们都是我底下的人,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可你们也要体谅我的为难之处哇!我是一家之主,但凡有我在一日,啥事就该我来扛,还轮不到你们大哥,大伯哇,这是咱老梁家祖上留下来的规矩!”
锦曦瞧明白了,老梁头这是被她驳的站不住理了,眼见硬的不行,便改来软的,想用亲情软化。
不过,锦曦却已不再担心了。
因为,有梁愈林在此。
像梁愈林这样眼中只有钱和利的人,老梁头那点亲情软化,根本就是白费。
“爹啊,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您老这样护着大哥,也不能不顾我们这些人死活啊…”梁俞林果然已经扯开嗓子,跪在老梁头跟前,死死抱住老梁头的腿,开始哭诉。
“那三百五十两银子,对咱庄户人家,是天大的数目。哪是那么说借就借的?你老签了名,大哥就有了依仗,到时候他不使力,不拿出那二百两,我们这些人不吃不喝也还不上啊!你老去借,还要拿家里田地屋子,镇上的铺子做抵,收债的上门,你让我们这些人,往哪去呀?爹呀,这名儿你老不能签,你老要是签了,就是把我们这些人往绝路上逼呀!”
第三十一章 全家总动员
老梁头气的说不出一句话来,谭氏悲痛着骂:“作死的,你个没良心没担当的,我们这么多人都还不上,你大哥他一人就成?狠心的,就眼睁睁看着你大哥下大狱?他再浑,和你们骨子里淌的是一样的血!”
“爹啊,娘啊,曦丫头都说了,那祸事是大哥挑的,那二百两银子是他收的,这些年他打理铺子,依他那雁过拔毛的性子,手里多少也攒下些私房。三百五十两银子对咱,那是天垮下来的大事,对大哥,那可就不一定!”梁俞林一边哭,一边把这些年梁俞驹背着老梁头和谭氏,克扣铺子里银子的事儿,抖出一大半。
老梁头和谭氏又惊又气,一屋的人都惊得睁大了眼,梁俞忠涨红着脸说不出话来,梁俞洲却是气的脸红脖子粗,粱礼胜几个却有些为父愤愤不平。
“爹啊,儿子说的是大实话,大哥就是那麦芽糖,你不挤它不出,你得照死里挤才成哈!咱这一大家子为大哥,卖粮食卖牲畜的,添个一百多两进去,够仗义了!往后都要勒紧了裤袋过穷日子啊,再给多背个三百多俩的债,你儿子我就要带着你孙子跳河去啦!”
梁俞林在前面哭得伤心绝望,杨氏和梁礼柏跟在后面满地打滚,大呼着:“不活了不活了…”
老梁家饭堂顿时炸成一锅粥,热闹的不得了!
这事一直闹了一上昼,临近晌午才终于平息下来,老梁头最终做出了让步,同意以梁俞驹的名义,去借那三百五十两银子。
当天下昼,老梁家人兵分几路,都被打发出去找寻筹措银子的门路。
梁愈林常跑长桥镇,结识的人要多些,老梁头就打发了他去镇上的市集,负责打探粮食棉花等农作物的买卖情况。鉴于梁愈林之前的不良表现,谭氏命梁愈忠和粱礼胜同行,起协助和监督作用。
梁愈洲梁礼智叔侄俩,负责接头镇上和附近村子里的牲口贩子,屠夫。
老梁头也没闲着,村里有交情的几个老兄弟家,老梁头逐一登门,就连里正那,老梁头都带着薄礼去拜访了。
梁礼辉照旧,待在自己屋子里温习书本。
谭氏带着梁愈梅,把金氏和杨氏屋里,给翻了个底朝天。因为锦曦的话和梁愈忠的态度,孙氏这回破天荒的被幸免查抄,锦曦猜想,还有一点就是谭氏对孙氏屋里那点家当,一清二楚,查抄也抄不出什么值钱的来。
而杨氏屋里就不一样了。
前屋里,谭氏的骂声和杨氏的哭声,就没停歇过。
后院这片,孙氏带着锦曦姐妹,也没闲过。
秋日里光照好,孙氏拿大簸箕晾晒花生绿豆等农作物,又屋前屋后的洒扫。洒扫完了,谭氏又吩咐她给后院的菜浇水,接着喂猪喂鸡。
烧完晌午饭,下昼,杨氏被谭氏强行打发回了娘家。金氏照例去铲猪圈,谭氏又让孙氏带着锦曦姐妹去折棉花杆,折断的棉花杆子,用稻草捆成一小摞柴禾,再码放到柴房里去。用的时候,只要用烧火棍挑起那捆在外面的稻草,直接往灶里塞就成,省事是省事,可这折断和捆的过程,却很累。
“娘,我听礼青哥说,奶和小姑上昼在二娘屋里,翻出几件好衣裳料子,还有几十文钱。奶全给拿走了,说是庄户人家,不作兴那样的好衣裳,要拿去当当,二娘哭得像割了肉似的。”后院柴房里,锦柔小手笨拙的帮着锦曦捆稻草,将她晌午吃饭时,从梁礼青那听来的,拿出来跟娘和姐姐分享。
孙氏对此没什么惊奇,手上活计丝毫不耽误,只道:“你奶那眼里,揉不得沙子。”
“娘,奶这个时候,怎把二娘打发回了娘家去?”锦曦有点不解:“奶不会是想让二娘回娘家去,帮着打秋风吧?”
孙氏动作顿了下,神情有点不自在:“你奶的盘算,那哪晓得呢!”
婆家欠着债务,打发媳妇回娘家捞去,被人传出来,谭氏那脊梁骨也要被戳穿。
“你奶做事,精明着呢,你个小孩子家的能琢磨到,她铁钉也能!”孙氏接着又道,这也就是说,谭氏是拿捏住了杨氏,有把握杨氏不敢往外嚼。
“娘,奶咋只打发二娘一个人回娘家打秋风呢?不还有大娘和你吗!”锦曦用聊天,来打发折棉花杆的枯燥和劳累,锦柔在一旁竖起耳朵听。
“你大娘娘家离这远着哪,从我嫁入老梁家,就没见她和那边来往过,听她自个说,娘家那边也没啥亲近的人了!至于我,你们噶婆家在那山后面哪,一来一回没个三两天是不成的。”
提到了孙氏的娘家,锦曦干脆就多问几句。
“娘,你也有三两年没回去过吧?想回去瞧瞧不?”
孙氏动作停下来,将一缕发丝掠到耳后:“想又能咋样,自打你们嘎公过世,那家里就大不如从前,你们嘎婆一个妇人家,要拉扯你们小姨和舅舅,能吃饱饭就算不错了,哪还有功夫来顾我这外嫁的闺女?何况,我嫁到了山外,吃得饱穿得暖,你嘎婆也不用挂念!”
孙氏话虽这么说,可锦曦明明瞧见她脸上稍纵即逝的黯然。
“嘎婆没功夫来看娘,娘可以带着爹一起去看嘎婆和小姨舅舅他们啊!”锦曦道。
“姐姐你说的这,行不通咧!”锦柔插腔:“姐姐难道忘了,大前年正月初二,爹娘带咱姐妹去山那边给嘎婆拜年,牛车在山路上受惊,一只木轱辘滚不见了,咱半路折回来,奶那顿训的!过后嘎婆打发了小舅来家里,小舅都跟着吃了挂落!”
锦曦恍然记起,前身记忆里,的确有过这样一件事。那回木轱辘滚不见了,孙氏熬了一个冬天的夜,给娘家弟弟妹妹做的几双新鞋子,都放在一只包袱里,那包袱也给弄丢了。
第三十二章 跑一趟
也自打那回之后,孙氏再不敢提回娘家的事了。
“都三两年了,也不知道嘎婆那边,如今咋样了!”锦曦自言自语道。
“我们这金鸡山村,还算是块宝地了,靠山临水的,去趟镇子上也就十多里路。你嘎婆他们山里,日子不好过啊!你嘎公在世还稍好些,自打你嘎公去了,那家里境况就差了。我又拿不出半个子儿来帮衬他们,回去一次还要带累你嘎婆给宰只鸡,我哪有脸老回去呢!”孙氏难过道,叹口气,低下头继续拾掇面前的棉花杆子。
男人们都渴望能扬眉吐气,衣锦还乡,出嫁的闺女和娘家之间的关系,也是这样的类似而微妙。
孙氏娘家不够强大,加之她又没为老梁家诞下儿子,孙氏在老梁家才立不起腰杆,钱财物啥的,都做不了主。
做不了主,也就帮衬不了娘家,如此反复,才造就如今孙氏有娘家,却自觉无脸回去的局面。锦曦蹲在一侧,若有所思。
娘三都没再说话,闷着头干活,外面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老梁家的男人们才陆续回来。这院子里的棉花杆子,也终于拾掇的差不多。孙氏娘三,将那些捆好的,拖到院子一隅的柴房里码放整齐。
这一天下来,孙氏累的直不起腰,一双手都磨掉几层皮!虽然她舍不得要锦曦姐妹做那些,但姐妹俩也一直没闲着,这会子也是累得没啥气力。娘三个才走到西屋门口,谭氏又从东屋出来,孙氏没来得及回屋洗把脸,又被谭氏召去烧晚饭了。
晚饭后,一家子人全都聚在饭堂,将这一天来的打探结果跟老梁头如实汇报,先是梁愈林。
经过一番细细比较,老梁头最后决定,家里的粮食,兜售给镇上的长丰米行,因为那里每石的价格,较别处要高一些。
其他的农作物,也都进行了同样的比较,找到了合适的买家。
梁愈洲他们跑了一天的路,找遍了镇上和附近几个村子里的牛贩子,屠夫,事先老梁头交代了猪牛的最低限,梁愈洲做到心中有数,已经谈妥了牛贩子。
“爹,牛贩子那到没的说,明个来牵了牛就货款两讫。就是屠夫那,有点麻烦。”梁愈洲道。
“说来听听。”老梁头道。
“咱家一下子兜售两头猪,合在一起三百多斤,要的又是现银,很急。好多屠夫那一会子拿不出钱来,要等着卖完了猪肉,才能结清。好多屠夫都不敢接,就东村那边的张屠夫敢接,可他要压低点价!”
“那张秃子,铁定是瞧出咱急需银子使,故意撅蹄子呢,作死的!我那两头猪啊,可怜我喂养了这大半年的,就这样卖了,真是亏!”谭氏愤愤不平道。
锦曦有点囧,谭氏爱干净是出了名的,猪圈鸡窝从来不进,那一盆盆的猪食和凉水,不都是孙氏端去猪圈的吗?金氏回来这几天,猪圈是金氏在铲,金氏没回来那会子,还不都是孙氏一个人照料?
老梁头扫了谭氏一眼,叹道:“谁让咱真急哪!”
又沉吟了一下,继续道:“要是张秃子压的不算太狠,就让他把两头猪拉去吧!”
关于家里买卖的事情,合计的差不多,左右核算下来,跟老梁头起初盘算的那一百五十两银子,没多少出入。
接下来,就该老梁头说借款的事了,三百五十两银子,别说对一般的庄户人家,就算是对老梁家这样,有田地铺子的殷实农家而言,都是压得喘不过气儿的担子。
往哪去借?一家子人都竖起耳朵,锦曦也一眨不眨的看着老梁头,老梁头在梁愈忠那可是铮铮说过,要借债,但绝不碰高利贷。她很想知道他这一天的在外串门拜访,结果咋样?
老梁头习惯性的吧嗒几口旱烟,目光扫过屋里的人,有点悲叹道:“打小爹就教导你们兄弟,咱老梁家人,高利贷那玩意万不可碰!这会子,真是到了万不得已啊!”
屋里响起一通抽气声,锦曦惊讶后是了然,心道,这年头,就算是有相当深厚的交情,那也顶多利息方面轻点。谁人有闲钱外借不收利息的呀?又不是搞慈善。
“下昼我在老姜头那坐了一会,咱都求到人门上了,也不好全藏着。我把这事粗略提了一下,让老姜头倒也爽快,当下就应下给咱做个牵线人!”
“爹,姜大叔咱又不是不知晓,他家也就这几年才吃上饱饭哪,哪有啥门路!”梁愈林不屑道。
“少在这捻酸,你有门道?你去使?”老梁头瞪了眼梁愈林,很不满他的打岔。
梁愈林缩回脖子不吭声,老梁头继续道:“明个上昼他就领人来,到时候谈妥了,那契约还得拿去枫林镇那边,让你们大哥按个手印才能作数。这事谁去?”
梁愈林缩着脖子躲到人后,梁愈忠上前几步:“爹,您看我去成不?大不了,跟枫林镇那边多说几句好话,咱大哥按了指印,才有银子送过去,相信枫林镇那边人,再蛮横这道理也懂!”
“爹,三哥人太老实,我不放心他一人去,我陪他同往!”老四梁愈洲站出来。
锦曦垂下眼,心里叹气,龙生九子各有所好,老梁家这几个儿子真是个顶个的不一样!
老梁头目光在老三老四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人后的梁愈林身上,眉头就皱在一起。
“大家伙咋看?还有谁愿同去不?”老梁头问。
梁愈林没吱声,大房四个堂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要去的意思,杨氏和梁礼柏没回来,金氏孙氏不吭声,谭氏梁愈梅也不表态,梁愈忠梁愈洲已经表过态。
看来,只有自己出声了,锦曦想,脚下已经往前跨出去。
“爷,我爹老实憨厚,四叔年轻气盛,他们俩又都没去过枫林镇,去了还要打听那边梁家住哪块,一来一回折腾功夫。我推举二伯去,他认路,跟那边人打过交道,二伯去一定能成事!”
第三十三章 债主上门
老梁头点点头,望向梁俞林。
“那边人财大气粗,眼珠子都长头顶呢,跟我有过两面之缘也不定买账,这事儿还得再派个稳实些的人和我一同去方可!”梁俞林耸着肩道。
老梁头又看着锦曦,锦曦目光在屋里四下一扫,又道:“二伯言之有理。不去个稳实的人,怕压不住场。咱家除了爷最德高望重外,就数大堂哥最有体面了,堂堂的秀才,那是见了县老爷都不用跪的,大堂哥随行,一定能压住场面。就是不知道,大堂哥肯不肯为救大伯跑这一趟?”
不管你身处哪个时空,不管你是什么样的身份,不管是你穷苦或富裕,孝道二字都是最为看重的。
古代皇帝选拔官员,不止要查探臣下的德能,臣下们的孝道,也是要重点考核的内容。
听说有些朝代,在外为官的,家中爹娘过世,还得回乡丁忧三年。
在这样的大背景大环境下,作为背负着秀才功名的梁礼辉,老梁家的长孙,他心里即便再不乐意跑一趟,但关乎到将来的前程,枫林镇这趟救父,梁礼辉也是不能说半句推辞的话。
翌日,天才刚刚亮,牛贩子就过来牵走了后院那头老黄牛。
烧早饭那会子,东村的张屠夫,也带着家中两个伙计,赶着牛车过来拉走了猪圈里两头猪,一早上老梁家后院都闹哄哄的。
才刚刚拾掇完早饭,老梁头在村里的老友,老姜头便领着一人来到了老梁家门上,老梁家自然是全家恭候,锦曦也跟在人群中,簇拥着老梁头和那债主进了饭堂说话。
老姜头作为中间的牵线人,先是一番介绍。老梁头家的具体情况,想必这一路上老姜头已跟那来人讲过了。这会子主要是介绍那来人。
那人自称姓方,也是望海县人氏,一年前来的长桥镇,在镇上开了一间酒楼。
老梁头就又问起来人酒楼的名号,说是叫茗山阁,梁愈林常往镇上跑,跟着梁俞驹去那茗山阁喝过两回酒,说是酒楼规模在镇上排前三。
大家就都喊他方掌柜。
方掌柜客气的摆摆手,跟老梁头寒暄起来:“说起来,我还得喊您一声梁家老舅哪,我可是这金鸡山村的外甥哪!”
老梁头不知为何缘故,老姜头哈哈笑着道出原委。
原来,这方掌柜虽是外镇人氏,但生母姜老太太,是老姜头的族里堂妹。
姜姓在金鸡山村是大姓,老姜头的这个堂妹,自幼爹妈走得早,老姜头的爹妈没少照顾她。后来嫁去外镇,嫁给一姓方的窜街货郎,生下了一男一女。
那男丁就是坐在老梁头面前的方掌柜。
老梁头在望海县衙门里,做了一二十年刀笔吏,四十岁上下才带着一家老小迁到这金鸡山村。跟嫁去外镇的姜氏从未打过照面,但真要强行牵扯起来,方掌柜喊他一声梁家老舅,也是受得的。
老梁头客套的询问起方掌柜的娘姜老太太,一问才知,那姜氏老早就过世了,当下老梁头老姜头都跟着一阵唏嘘。
“哎呀,那照这论起来,咱两家可还真是亲戚呀,咱同辈,也算得上是表兄弟了,往后去镇子上,少不得还要去叨扰表兄你呀!”梁愈林凑过去陪着笑道。
方掌柜笑容和善,不邀请也不拒绝。双方客套寒暄的差不多,开始坐下来正式切入正题。
“梁家老舅啊,您家这事儿吧,我老舅这一路上也跟我提过,咱都是亲戚,就不拐弯抹角了。我这人那,做的是酒楼的营生,放债这事儿,也就稍带着照顾下亲戚邻里的,规矩都照着道上来,给梁家老舅你,我就吃点亏,利息那啥的,差不多就得了。”方掌柜侃侃谈起正事,一屋子人都竖起耳朵听。
锦曦暗暗打量着方掌柜,此人约莫四十左右的光景,白面微须,生的眉目端正。穿一身八成新的苍青色阔袖深衣,跟人说话的时候和和气气。
不仅瞧不出半点债主上门的傲气,反而给人谦虚,好讲话的感觉。
锦曦留意到那方掌柜,自从进门,目光就不停的四下瞄着,老梁家这前屋后院里的摆设,甚至后院廊下挂着的那些干辣椒,簸箩里晒着的干茄子干豆荚,应该都没逃过他的眼。那目光中的精明算计,不容小觑。
锦曦听他们谈论放印子钱这块,种类繁多,最常见的有以下几类:九出十三归,驴打滚,利叠利,羊羔利,坐地抽成等等。
方掌柜摆出好几种让老梁头细选,老梁头选的一脸苦相。方掌柜又从怀里,拿出一把改良过后的小算盘,帮着老梁头噼里啪啦的核算。
听着他们合计那几类借款模式下的利息,抽成啥的,锦曦也在一旁心算,比较了一番,这借一还二的羊羔利,应是最适合老梁家当前现状的。
果然,噼里啪啦的算盘声止,老梁头抬起头,经过他好一番权衡,最终打算借那羊羔利。
羊羔利的借法是借一还二,期限一年,老梁头今年这会子借三百五十两银子,明年的这个时候要还七百两整。
抵押物自然是要有的,老梁家有八十亩田地,全用来做抵,前面大房二房住的那含天井的徽派屋子,也用来做抵。
老姜头为见证人,双方拟定了一份借款契约,方掌柜在上面签了名儿按了指印,约定等老梁家这边,按上梁俞驹的指印,就立马发放银子。
上昼把这些做好,老梁头立马就让梁愈林和梁礼辉二人,带了契约火速赶去枫林镇。
从长桥镇赶去枫林镇,先找梁俞驹签名儿按指印,再返回长桥镇茗山阁,交给方掌柜,兑换银子。
这一切都要当日往返,脚力再好也赶不及,自然少不得又找谭氏要了些雇车的银钱。
这边,老梁头要留老姜头和方掌柜用过晌午饭再走,他们二人都推辞了,老梁头没心思强留,也就随他们去了。
第三十四章 堂姐
梁愈林他们风尘仆仆进门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大家伙早用过了晚饭,正准备回屋歇息。
孙氏自然又被吩咐去灶房给他们二人热饭菜,锦曦留在饭堂听结果。
“爹,今个这一趟,跑的还算顺利,枫林镇那边,也没多大刁难。”梁愈林狂饮着茶水,抹了把嘴角的水渍道:“就是方掌柜那,人说,今个太晚,路上乌漆摸黑的,我们叔侄俩揣着三百多两银子上路,不稳妥。说是明个一早,让咱再去酒楼里取,取了直接送去枫林镇,保证不耽误事儿!”
老梁头对此结果,颇为满意,送银子这事,他决定让梁愈忠梁愈洲兄弟同去,当然,熟门熟路的梁愈林还得随行。
当下又嘱咐了几句,孙氏端来热气腾腾的饭菜,梁愈林他们扒完,也就各自散去。
第二日,东方才刚刚破晓,梁愈忠兄弟便揣着干粮,火速上路。
这一整日,老梁头和谭氏都心不在焉的,老梁头前屋后院的转悠,捧着烟杆子,站在后院那空了的猪圈和牛棚前,沉默的抽着旱烟。
谭氏更甚,转几个圈子就要打发粱礼胜梁礼青去村子口瞧,正屋前面的青石板路面上,一旦传来车轮子声响和人说话的闹动,谭氏都要去前面张望一番。
正准备烧晌午饭那会子,谭氏听见前面好似有闹动,蹬着小脚急匆匆绕过侧门,迎面瞧见杨氏娘几个,正沿着天井走过来。
“娘!”
“奶!”
“奶,我们回来了!”
谭氏撂下脸子,没精打采的应了声,蹬蹬又转回后院去了。谭氏进东厢房之前,朝灶房这边没头没脑的喊了声:“你二嫂他们娘三回来了!”接着便是关门的声响。
孙氏刚引着火,正准备淘米下锅,听这话,又去米缸里多舀了一些。
过了一会子,锦曦去后院柴房抱柴禾,刚踏出灶房的门,迎面便瞧见前屋通后院的侧门处,杨氏娘三正说说笑笑着往这边而来,杨氏臂弯处,还挎了个包袱卷。
站在杨氏身边的那个少女,一下子吸引住了锦曦的视线。
那少女约莫十二三的年岁,一头光亮的秀发,在头顶盘着发髻,用簪子定住,两侧垂落的发丝,用彩色的丝线,编了五股的辫子垂在双肩。身上穿着半新的鹅黄衣裳,腰间系着一根同色的绦子。身量如抽了芽的柳枝,已能瞧出少女的娉婷。
白皙光泽的脸庞,无半点瑕疵,脸型五官虽随了杨氏的大概轮廓,但却远比杨氏精致细美。
杨氏那不堪入目的长眉细眼,落在这少女的脸上,却完美的演化为柳叶眉,杏仁眼。
略微丰厚的粉唇,笑起来脸颊上的俩弯梨涡,不得不说,她真是让人眼前一亮的美人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