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婆子又笑了一笑,那双略显浮肿的眼睛在烛火的映照下,贼贼发亮。她先是走到门边往外瞧了瞧,又看了看天色,算着起码还得一刻钟那些婆子仆妇们才过来,便缩回身,掩了门,走到千瑶跟前说道:“姑娘刚刚说的,可是真话?”

“什么?”千瑶眼也不抬,只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将碗搁在桌上,手里拿着勺子轻轻翻舀着,动作轻缓有度。胃里暖和后,她便没那么着急了,开始注意起仪容举止来。

“姑娘跟我装什么糊涂。”王婆子有些急了,忙往旁走两步,站到千瑶左侧,微弯着腰,压着声,眯着眼,涎着笑道:“姑娘莫不是哄我的吧!怎么我一点都没听说这事?”

千瑶先喝了两口豆浆,完后才道:“我哄你做什么,我也是从大姑娘那听来的,前些天陆管家起码找了四五家的瓷器来给太太过目,却没一家能让太太瞧得上眼的。大姑娘听说后,便从自个房间拿了个五彩鸳鸯圆肚细颈的瓶子给太太瞧,没想还真让太太给看中了。我听大姑娘说了,那种瓷器有个新名儿,叫彩京。太太瞧好后,就打算专门定做一对上好的,给大姑娘的外祖母,贺老太太当寿礼。前两日太太已经让陆管家寻人去,却不想那专门做这个的师傅,前段时间回了南方,眼下要订做的话,只能去柳州那边找人。太太听了后,便决定就让陆管家带几个人到柳州去,除了办这瓷器的事外,顺便将府里需要添的东西等,都一块买了。”

柳州是大景北面最大最繁华的一个港口城,其历史已有百年之久,就是当年海禁的时候,那边的商贸也不曾低迷过。更别说五年前,航路重新开通后的景象了,如今京州这但凡是有点家底的人家,都喜欢直接派人到去柳州采买东西。

王婆子听千瑶说完后,一双眼直发亮,她大儿子正愁没差事呢,如今若能揽上这一宗,即便是跟在陆管家身边跑跑腿,这一来一回,也能拿到不少赏钱。她知道太太在京州还有两间绸缎店铺,这一次去柳州,准少不得还会给那两家店铺准备新货,加上府里的用度,这可是个大数目。她大儿子这一趟若讨了陆管家的欢心,回来后没准就能有个正经差事了。

千瑶慢腾腾地喝完那碗豆浆,然后又道了一句:“因为这事是前天太太才定下的,陆管家估计还没来得及选人呢,又不是敲锣打鼓的事,你自然不知。不过我,我从大姑娘那听说了,太太让陆管家早些准备上路,尽量在中秋之前回来。”

王婆子一听时间这么紧,心里已经开始琢磨着找谁说情去,需要打点些什么,这可是个肥差,千万不能让别人抢了去…

“天要亮了,我还得回去梳洗一下,东西蒸好了就给我拿出来。”千瑶瞅了王婆子一眼,知道她心里已经开始打起算盘了,便站起身,往炉子那瞟了一眼,遂居高临下地吩咐了一句。

王婆子回过神,心情极好,因此并不介意千瑶的态度,还一脸笑着说道:“好了好了,我这就给姑娘拿出来啊。”

接了王婆子递上的食盒,千瑶便转身出了门,只是将要离开时,她又回头,道了一句:“日后王妈妈若是得了什么好处,可别忘了我才是。”深宅大院里的勾心斗角,人员牵扯,利益相争,她怎会不知。她原就是在这里长大,并身处其中心,这些年来,她接触到的,听说过的,不会比府里的下人少。且因她性子向来骄纵任性,金氏当心她日后嫁入宋家会吃亏,故而平日里没少让她在身边学着看着。虽然她之前曾不屑于学这个,但是一直以来,这该知道的,她都知道。所以眼下,她很清楚,她最需要的尽量控制住自个的脾气,不能因为这个平白吃了亏!

“那是当然的。”王婆子胖呼呼的脸上依旧带着笑,一边说着一边心照不宣地连连点头。瞧着千瑶的身影消失在早晨灰蒙蒙的雾色中后,王婆子才回身,转头,看见千瑶放在桌上的那个空碗,忽然就冷哼一声,那双略肿的眼睛顿时露出几分不屑。摆出那副模样,还真当自己是半个小姐呢,要不是冲着你及时递了个好消息,会给你好脸色看!大早上,急巴巴地过来寻吃的,也不害臊!

千瑶回到静月轩的时候,天才灰蒙蒙亮,她先往自己原先住的房间看了看,只见那静悄悄的,显然是里面的人还未醒。那个地方,她的地方,如今已经被人占了!她咬了咬牙,拎着食盒的手不由捏紧,直到手心生疼了,才吁了口气,然后小心避开两个早起的丫鬟,悄悄往丫鬟住的房间走去。

初秋的早上,昏暗的房间内,千瑶直挺挺地坐在桌边,默默将肚子填饱,然后才开始整理思路。这是她首次,认认真真地,从头到尾一点一滴地思索着这件事。

她看到了许多问题,发现了许些疑点,但是一时找不到答案。

至于要如何让母亲知道真相,她觉得自己首先要弄清楚,现在的那个任婉华,到底是谁?

既然她能跑到千瑶的身体里,那么原来的千瑶就有可能也跑进她的身体里。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事情就有些难办了。原来的千瑶了解她的事,若还存着取代她的心思的话,那么即便她将真相说出来,母亲也不一定会信。

正苦苦思索着,忽然就听到外头有人在敲门。她回过神,不悦地问了一句:“谁?”

“是我,千月,千瑶你起了吗?洗衣房那的赖嬷嬷找你呢。”

千瑶并不清楚一个月的粗活意味着什么,她甚至没有想过这事。可是现在,她忽然意识到,她顶替了千瑶这个身份后,事情远远不是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第十一章 怒 目


“你让她等着,我还没换衣服!”千瑶并未起身开门,只是眉头一皱,就有些不耐烦地道了一句。

赖嬷嬷是跟着千月一块过来的,她昨日就得了消息,于是今儿一早,就亲自着过来静月轩这瞧瞧有没有什么要洗的,然后顺便将千瑶一块带到洗衣房那去。原本这种去人脸面的事,一般两人之间若没什么仇怨的话,都不会这么做。但偏偏,赖嬷嬷和千瑶之间就有过那么一件不算愉快的事。

约莫是半年前,任婉华的一件披风在洗衣房那被洗坏了,当时也不知是怎么弄得,那披风上的风毛,竟脱落了一大片。一开始是洗衣房里的一位小丫鬟顶了罪,被扣了整一年的月钱,还差点被撵出去,这事才算平息。可谁知第二天,千瑶却查出来,那披风其实是赖嬷嬷的孙子惹的祸,根本不关那小丫鬟的事。且当时的千瑶也不知哪根筋错了,竟将这事一下子就告到太太那去,于是赖嬷嬷从此就恨上千瑶。之前因千瑶是任婉华身边的大丫鬟,赖嬷嬷不好怎么办,但如今可不同了,她今儿是领了太太的吩咐过来的。人都说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再说千瑶原本也不算是什么凤凰,她若不趁机多踩几脚,如何甘心!

故而赖嬷嬷一听千瑶的话,立即拉尖了嗓子在外头说道:“哼!等!都这时候了还想要摆什么臭架子,真当自己有几两重!我可是领了太太的命过来的,要真有能耐,你到太太跟前摆谱去…”

“嬷嬷别生气,到底这也太早了,好歹让她换了衣服再出来也不迟。”千月忙在一旁劝着,可赖嬷嬷还没说过瘾呢,又见千瑶门依旧是关着的,以为她是臊得不敢出来,心里更是得意。只是这毕竟是大姑娘的院子,她不好大声嚷嚷得过了,但若马上闭嘴又难受,便稍稍放低了声音,继续数落道:“不就是个丫鬟命,偏要装什么姑娘样,这都日上三竿了,还关着门在屋里睡大觉!瞧瞧,架子可是比姑娘都大了,难不成还得要太太来请不成!”

千月一听这话是越说越不像样,不由也沉下脸,太太和姑娘都未说什么呢,哪轮得到别的人来静月轩里开口教训。只是赖嬷嬷到底是府里有点资历的老人,又是洗衣房的管事,平日里为人又最是小心眼,她总不好为几句话就惹上一身骚。于是便放缓了声音,小声劝道:“总归这天还早呢,嬷嬷不妨先去我房里歇一会,顺便喝口热茶,等千瑶出来了,我便叫她直接过去。”

赖嬷嬷也知道在大姑娘这院里,不能放开嗓子骂,到底是不痛快。千月这一劝,她心想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收拾那小娼妇,遂哼了一声,就点了点头,却又紧着嘟囔了一句:“都是丫鬟,偏就有那么一个不守本分的!”

千月皱了皱眉,忍着没说什么,只是转身往自个房间走去。却不想,就在这会,千瑶突的就拉开房门,厉声喝道:“哪都别去,都给我站住!”

千月吓一跳,回头就瞧着千瑶正站在门口,双眉立起,杏目圆瞪,怒气冲冲地站在那。且此时她头发还未梳,身上也只披着件薄薄的外衫,虽不显得乱,但到底是不雅。

赖嬷嬷似没想到千瑶会突然开门出来,还这副要吃人的模样,一时倒是有些愣住了。

千月一瞧,生怕吵着了任婉华,赶紧回身上前推了推千瑶道:“置什么气,还不快回屋梳头洗脸去,姑娘刚刚已经醒了,你这吵吵嚷嚷的,不怕让姑娘听着了生气!”

“她哪还怕姑娘生气啊,没瞧她的架子比姑娘还大吗!”赖嬷嬷顿时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道了一句。

千瑶抿着唇,板着脸,斜眉一立,一把推开千月,忽的就朝赖嬷嬷上前两步!赖嬷嬷冷不防她会冲向自己,吓一跳,不由就后退一步。只是刚一退,顿时就回过神,发现自己好端端的,竟怕起这小娼妇,脸上挂不住,就又站稳了脚。

千瑶足足比赖嬷嬷高了半个头,故而她一站到赖嬷嬷跟前,眼睛自然而然地就往下看:“这府里的规矩都成摆设了不成,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教训我了!”

有的人,天生就一副盛气凌人的样,那存在骨子里的东西,绝不会因外表的改变而消失。

赖嬷嬷又怔了一怔,遂从鼻子里哼出两声,有些生硬地掩饰了自己刚刚的失措,然后才假假地笑着说道:“莫拿规矩来压我,我不过是领了太太的吩咐过来的,你若气不过,直接找太太去不就得了,冲我撒什么气!”

“太太什么吩咐?”千瑶面上依旧带着三分怒气,唇一开一合间,说出来的话,用到的语气,听着总有点压人一等的意味。

赖嬷嬷自然是感觉得出来,眼下自己在千瑶跟前,反倒像是过来回话的下人。可偏她又抓不出千瑶的话里有什么毛病,加上这会是在静月轩,若千瑶不甘愿任她欺负的话,她确实拿千瑶没辙。心里恨了一恨,只是一想到过不了多会,千瑶就任由自己拿捏了,她马上就添了几分得意,便有些幸灾乐祸地说道:“太太昨儿就交待了,让你今日去洗衣房领一个月的活儿,我是好心过来提醒你一声,省得你忘了。”

“到了辰时,我自然会过去,不用你多事!”千瑶冷哼一声,居高临下的语气里带着浓浓的不屑。

“你——”赖嬷嬷被她这态度刺得心中一怒,只是刚张口,就被一旁传来的声音给打断了。

“我当是谁在这吵吵嚷呢,原来是赖嬷嬷啊。姑娘那边可都听到动静了,叫我过来瞧怎么回事呢。”走廊那边,翡翠一边说着,一边扭着腰往这走了过来。

“哟,吵着姑娘了,真是该死。”赖嬷嬷马上收回欲要发作的表情,眉眼一弯,转过身就已换上笑:“我原就是想过来通知千瑶一句的,只是没想她还没醒,就多站了一会。大姑娘起来得可真早,可是生气了?我这就给姑娘赔罪去!”

“那倒没有。”翡翠走过来,斜斜地瞟了千瑶一眼,就笑着对赖嬷嬷道:“千瑶是这院最有本事的丫鬟,偶尔起得晚点,连我们姑娘也都不计较,嬷嬷怎么为这个生气了。”

赖嬷嬷顿时就会意地一笑,千月却皱了皱眉道:“胡说什么,姑娘让你过来做什么的?”

翡翠有些不满地白了千月一眼,又上下打量了千瑶一通,才道:“姑娘让你过去,还有赖嬷嬷,也烦请过去一会。”
“大姑娘找我了?是什么事?”赖嬷嬷马上问了一句。

“我哪知道,你们去了不就知道了。”翡翠撇了撇嘴,接着道:“走吧。”

谁知千瑶这会却理都不理她,直接转身就往自个的房间走去,翡翠一愣,在后面喊了一声:“你没听到我的话吗?姑娘叫你过去!”

“让她等着,我梳洗完,换好衣服自会过去。”说完话的同时,她人已进了房间,随即就是啪的一声,将门给关上了!

门外的三人在那一刻都有些愣住,这气焰,简直比主子还嚣张!

“瞧瞧,我说的没错吧,她可是连你们姑娘都不放在眼里,这是奴大欺主那!”赖嬷嬷赶紧抓着机会大说特说,千月回过神,不悦地看了赖嬷嬷一眼,就要去敲千瑶的门,不想却被翡翠拉住了。

“姑娘那还有事要让你做呢,还不快过去!”翡翠说着就拽了千月一下,然后又转头对赖嬷嬷道:“嬷嬷先走吧,总归话我是带到了,到时姑娘若要罚她,也不关我的事。”

千瑶进了房间,闭上眼,靠在门上呆了好一会,听着外头的脚步声远去后,她才重新睁开眼。随后转身开门,去水房叫了个小丫鬟给她备洗脸水,那小丫鬟原是有些愣怔,只是被她一瞪,遂乖乖听了话,没一会就将热水给她端了进来。

没了丫鬟在旁边服侍,自己一个人洗漱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千瑶一边想着,一边擦干脸。然后就打开衣柜,翻了翻,却发现里面的衣服着实是少得可怜!挑来捡去,最后选了件水红色的焦布袄儿,外罩一件镶杜鹃花纹玄缎边的豆绿色比甲,下配浅红棉紬裙子。

穿好衣服后,复坐在镜子前,用心梳了个桃心髻,又挑了支勉强能入眼的绒花簪子戴上。完后她才认认真真地看了几眼那镜中的人,许久,吐了口气,将镜子扣下,站起身,走了出去。


第十二章 真与假


不过是一日之隔,这黑白就已颠倒,这真假就已不分。

千瑶到了静月轩正房门口时,正好一位小丫鬟端着水从里头出来,瞧见她后,先是愣了一下,才叫了声“千瑶姐姐”。千瑶眉头一蹙,未理她,就直接走了进去,一路穿过抱夏。只是进了明间后,她的脚步不由就滞住,两眼有些怔怔地瞧着这里,瞧着这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切。侧面一架雕镂新鲜花样的乌檀木屏风,几上一对华光流转的七彩琉璃美人觚,旁边格子架上的连珠碧玉瓶,缠丝玛瑙盘,水晶雕花杯,银红纱幔,黄金丝绦…流动的空间,奢华的摆饰,这里跟她刚刚出来的房间相比,俨然是两个天地!

里头忽然传出几声笑语,声音很轻,听得不太真切,只闻赖嬷嬷似说了句姑娘真贴心之类的话。千瑶只觉胸口一闷,心中又是悲又是愤,握紧了手心,也止不住双手的颤抖!

又有位小丫鬟从里间出来,瞧着她,亦是一愣,随后即笑:“千瑶姐姐!”

声音一落,翡翠就跟着出来了,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嘴角一翘就道:“总算舍得过来了,姑娘等你许久…”

只是翡翠话未说完,千瑶就已越过她往里走了进去。翡翠一怔,被千瑶这般无视,面上一时有些挂不住,又见刚刚那个小丫鬟还在一旁看着,心中更是恼羞。而那小丫鬟也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不待翡翠发作,就溜了出去。翡翠只得哼了一声,一甩手,扭着腰就走了进去。

千瑶进来的时候,任婉华正坐在妆台前,千月拿着一面小镜子给她照后面的头发。任婉华刚点头,就从镜子里瞧着千瑶进来了。她先笑了一笑,然后一边将手里那支足有龙眼大的东珠簪子递给千月,一边从镜子里对千瑶说道:“来了,你先等一下。”

千瑶未应声,只是定定看了她好一会,那种沉默的无礼,连千月都觉察出不对劲来。

将东珠簪子给任婉华小心插入发髻后,千月才有些疑惑地转过脸,看了千瑶一眼,不想却见千瑶那双微翘的杏目中,似有火要喷出来一般!她顿时生出几分担忧,正待要说什么,正好翡翠这会就进来了,并且一瞧这屋里,就些挖苦般地对她道:“瞧你这一通忙乱的,怎么不吱一声,平白让有些人偷了懒!”

千月知道翡翠一直是处处针对千瑶,只得不理她这句话,将镜子放下后,就一边收拾妆台上的东西一边道:“我听说你那缺了粉色的丝线,我那还有多的,一会给你送去?”

见千月竟转开话题,翡翠冷哼一声,然后才道:“不用,我已托人出去买了。”

千瑶好容易抑住心头的激愤,从任婉华身上慢慢收回目光,略略扫视了一下这屋里。只见赖嬷嬷亦在里头,正坐在旁边的一张绣墩上,手里还端着杯茶,想是刚刚任婉华让人给捧上的。

赖嬷嬷瞧着千瑶看过来了,虽有心想刺她几句,但毕竟是在任婉华这,到底是不敢,只得避开千瑶的目光,看向任婉华笑眯眯地奉承道:“好容易姑娘无碍了,不想又听说姑娘不记得之前的事,我这心里着实是担心了一把。只是今日瞧着姑娘气色这般好,心情也不错,终于放了多半的心!想来姑娘是好人好报,连菩萨都应了我的愿!”

“你的愿关姑娘什么事,又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吧!”翡翠马上抢白她一句,千月也抿嘴偷笑。

瞧自己被取笑了,赖嬷嬷慌忙将手里的茶盏搁到旁边的茶几上,一脸认真地道:“千万莫浑说,向菩萨许愿的事,我哪敢编造,这可是要遭报应的啊!”

“我知道嬷嬷有心了。”正看着镜子,手里还玩着香球的任婉华这才转过脸笑着道了一句。只是她说话时,眼睛一直就没往千瑶那看,似忘了还有个人在这一般。

见任婉华领情,赖嬷嬷心里高兴,想顺竿地多奉承两句,反正就是费点口水的事,便又开口道:“虽说姑娘忘了些事,但是倒是变得越发通情达理起来,太太指定很高兴!连着我们瞧着也开心!”

只是任婉华听到这话后,面上的表情不由一滞,眼里却现出几分好奇来。虽然马上就被她掩饰了过去,但一直在一旁死死盯着她的千瑶,丝毫没错过这一幕。

“那之前呢?之前就是不好了?”任婉华略一迟疑,接着就问了一句。

此话一出,翡翠和千月马上收了笑,心里一惊,遂责备地看了赖嬷嬷一眼。赖嬷嬷会过意,已知道自己刚刚说错话了,忙站起来道:“是我不会说话,姑娘千万别见怪,我没有说姑娘之前不好的意思,我是指…”

任婉华却摇了摇头道:“嬷嬷言重了,我不是怪嬷嬷的意思,只是我因不记得许些事,心里总不踏实,生怕有哪做得不对,所以才要问一句。若我之前真有不好之处,也尽管说出来,我好注意着,也能晓得怎么改正。”她说到这,停了一下,又似笑非笑地补充了一句:“总归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再不会回来了不是吗!”没有人听出来,她语气中隐隐含着一分得意,除了旁边的千瑶。

没想任婉华会这般客气谦和,赖嬷嬷有些意外,只是一想,这什么都不记得了,会觉得不安倒也不足为奇,于是马上笑着说道:“这姑娘就是多虑了,如今就姑娘这通身的气派,谁都不敢小瞧了去。”

千瑶在一旁听了这话,再看任婉华面上那带着三分假笑的表情,心里直冒火!

曾是那么熟悉的脸,如今却让她看着生出几分厌恶来!因为她从来就不曾,像现在的任婉华这般,皮笑肉不笑的说过话;也从不曾在说话时,将声音压得这么低,将尾音拉得那么长,这听起来就跟苍蝇嗡嗡似的!

虽然金氏也曾教过她,说大家闺秀开口出言时,一定要慢条斯理,不急不缓,更不能拔高声音。母亲说的有理,母亲也是她的榜样,虽然一直以来她都学得不太像,且有时说话难免会疾声厉色,但是,也比现在这装模作样的任婉华好个十万八千里去!

千瑶暗咬着牙,唇抿得紧紧地,心里一直对自己说:不能生气,不能生气,千万不能生气…

就在千瑶在内心跟自己交战的时候,任婉华忽然就朝她转过脸,手里依旧玩着那雕花镂空的铜香球,然后一脸亲切地说道:“昨儿的事我听说了,没想太太会罚你,只是我当时不知原委。后来听说后,想想这事其实也不该怪你,只是太太既然已经吩咐下去了,我也不好马上阻止。不过你放心,刚刚我已经跟赖嬷嬷说好了,让她尽量给你安排轻松的活儿。今日你且先过去,过几日我一定去太太那求情,不会让你在洗衣房待满一个月的。”

这话一出,千瑶倒是有些愣住,然后满腹狐疑地看着任婉华。那原是一张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眼下却变得有些陌生起来,而且是种感觉极为不好的陌生感。假惺惺地,就好似戴上面具一样!这个人到底是谁?会是原来的千瑶吗?如今面对这么大的诱惑,她无法确定自己以前那个忠心正直的丫鬟,会不会起贪心。而如果现在的任婉华不是以前的千瑶的话,那她刚刚的言谈举止,显然是对这个环境并不感到有多陌生。

千瑶盯着那双眼睛,她感到了威胁,那种来源于未知的威胁。但是这种威胁却让她本能地生出血气之勇,在面临危险时,这种勇气会愤怒的涌向她的血管,使她挺直脊梁,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翡翠听完任婉华的话,心中极为不满,但倒不敢说出什么异议来。千月却是由衷地为千瑶感到开心,只是一瞧千瑶听完姑娘的话后,竟不行谢,还直挺挺地站在那,神情亦是有些古怪。她便走到千瑶身边拉了拉她的袖子道:“怎么了,难道是欢喜得傻了,还不快谢姑娘!”

谢她!?

千瑶随即就瞪了千月一眼,胸口微有些起伏,千月正莫名间,任婉华那边已经开口:“好了,时候也不早了,千瑶就先出去用了早膳,完后再过去洗衣房那吧。今儿是第一天,迟点过去没关系吧,嬷嬷就稍稍通融一下可好?”

“姑娘既然都开口了,我自是没有不依的,姑娘可真是菩萨心肠,跟在你身边的丫鬟都好福气啊!”赖嬷嬷一边笑着应承了任婉华,眼角的余光却往千瑶这一扫,然后在心里道了一句:小娼妇,别以为有大姑娘给你撑腰就万事大吉了,到了我那,才让你知道什么叫厉害!

虽是任婉华的一番好意,偏千瑶就不领这份情,赖嬷嬷的话才落,她马上就厉声道:“不用,我现在就过去!”说完也不管旁的人是什么反应,转身就往外走,只是刚走到门口时,她忽然又停了下来,转回身,瞧了任婉华一眼,很是突兀地就道了一句:“我记得姑娘以前,最是讨厌这件淡黄色的褙子,没想这会倒是穿上了!”

任婉华一怔,完后就笑着道:“我不是忘了许些事了么。”

千瑶亦是突的一笑,盯着任婉华又道了一句:“喜好也会跟着记忆一起消失?”

她说完,也不待任婉华再开口,就转身一手甩开帘子,挺直腰背,走了出去!


第十三章 人 情


千瑶出去没多会,琥珀就拎着早膳进来了,千月她们出去外间帮忙后。任婉华瞧着这屋里暂时没人,才起身走到那面连理百花穿衣镜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自己。此时她上身穿的是件淡黄色的撒花对襟褙子,下面配着月白挑绣绸裙,发上钗环素雅,项上容颜秀美。

对着镜子欣赏了好一会,她才垂下眼,抬手在自个衣服上摸了摸,原来最讨厌这件淡黄撒花褙子吗?眼光真俗!刚刚换衣服的时候,千月原是给她拿出一件石榴红的褙子,她瞧了不喜,让换一件。谁知千月又拿出一件艳丽的玫瑰红缎袄,更是俗不可耐。她只得自己过去看了看,最后才挑了这么一件称心的。

啧,那些衣物真是糟蹋了这一副好相貌,任婉华自以为是地一笑,随即心里打算,等过段时间,她寻得机会,再将那些俗气的东西一件一件,慢慢换掉!

想到这,她又抬起眼,对着镜子,一会做沉思状,一会做生气样,一会又摆出一副谦和的笑。如此这般连换了几幅表情,直到千月进来说早膳已摆好,她才佯装整了整衣服,然后转身,如刚刚练习的那般笑了一下,方移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