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彻底闹僵了。

薛汶心底绝望的呻吟一声,憋着全部心火,把一句国骂压在了咽喉。

这唐国的人,个个头脑都不清楚吗?

然则无论心下如何血泪呐喊,眼前这烂摊子还得收拾,他干咳一声,“丹离公主,既然这奴才这么不会伺候,小臣就为您换人吧?”

丹离眼泪汪汪的看定了他,“薛大人,您真是好人啊!”

薛汶含笑推辞,此刻心中却是无限含恨——其实我真不想做好人啊!

随之丹离接下来的话,让他体会到自己上一瞬其实是多么幸福——

“您既然是这么好的人,肯定不会看我就这么被一群奴才欺负是不是?”

当眼前泪眼瞬间转换成兴奋星闪时,薛汶知道自己今日是在劫难逃了——

“这群人都笨手笨脚的,而且还喜欢背后腹诽主人,我要把她们全部换掉!”

腹诽您都能听得到啊,真是神了…

薛汶一边也开始腹诽,一边却是点头如捣蒜。

“而且四个人也太少了点,我马上还要整理行装呢——给我八个人好了,八这个数字听着也喜气。”

“还有…”

****

送走了面黑如锅底的薛汶和那四个“用眼神杀死你”的宫女,这一回合丹离全数胜出。

八个宫女很快就来了,于是这座宫殿又开始热热闹闹的折腾开来。

“那个箱子…对,就是那个匣子,拿下来。”

“把这些新衣料装好箱,要记得造册记录。”

“还有这些银炭,丢在这挺可惜的,也一起装车了!”

等薛汶闻讯赶到时,眼前已是小山一般的行李,还在继续指点江山的丹离,以及因前任被黜而战战兢兢的八个榆木傀儡。

“丹离公主…”

薛汶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艰难开口道:“您打包这么多行李,随身怎么携带?”

“怎么会要我随身携带,不还有车驾吗?”

薛汶已经无力回答了。

您真以为这是在郊游吗?

列国交战的规矩,身为俘虏,都是要徒步在后押解的,就算是皇室中最重要的龙子凤女,也会被当成一堆柴火,满满的挤在一辆四轮露天车里。

单独车驾什么的…那就是天边的浮云啊。

“可这不合规矩…”

薛汶弱弱的劝解在丹离自信满满的气势前彻底败退下来——

“怎么说,我都是受你家万岁刚宠幸过的,一点小小行李都不让我带吗,未免太不怜香惜玉了!”

一旁八个宫女是头一次领略丹离的“绝世风采”,被此等厚颜无耻的言论惊得全体石化,连手上东西掉地上也浑然不觉。

“天啊,敢情这些东西不是你们的,所以不心疼啊…要是坏了,把你们卖了都赔不起!”

伴随着这阵尖叫的,是薛汶落荒而逃的身影。

****

挥退了那新来的八个宫女,丹离静看着这一件件打包完成的行李,微微一笑,眉目间竟是说不出的狡黠冷意——

“大闹一场,终于把那四个长公主的宫女清走了,她的人,我可不愿沾惹,谁知道里面有没有‘那边’的人。

她转头看向麻将,“接下来,我们要做之事,就不会落入任何一方眼中了。”

 

第十二章 我今垂翅附冥鸿

对于女子,薛汶向来是风度翩然,极有耐心的,生平第一次,他被一个女人吓得落荒而逃。

当薛汶在忙着处理回京事宜时,又有人向他禀报:“那位丹离公主,闹着要整座车驾,而且是最大的那种。”

“给她,全给他。”

薛汶气若游丝的答道。

“小蚊子,你这态度可不寻常啊?”

粗犷爽朗的男人嗓音在他背后出现,薛汶不用回头,就感觉自己的头更疼了。

“别叫我小蚊子…”

“看你这哼哼唧唧的模样,真快成蚊子了——这什么公主真有那么厉害,让你见到她就如此惧怕?”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位带胡渣的男子,年纪不大,脸型轮廓还算英俊,那连腮胡子却让他浑身散发出悍匪一般的气息,若是再加上那锐利如刀的眼神,只怕要吓哭一大票宫女。

“燕子大统领,你还真是闲着没事做吗?”

薛汶看着他游手好闲,伸长脖子打听八卦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

“什么燕子,你要敢在我三军阵中这么喊,我手下亲兵非砍了你不可!”

来人名唤颜梓,乃是昭元帝最信重的“七帜“统领之一,他麾下的黑骑军锐不可当,乃是前锋冲杀之才,本人也是一身剽悍煞气,与他文质彬彬的名字颇为不搭。

他见薛汶仍专心于整理卷宗,于是凑上前去,一脸兴味道:“那姑娘到底怎样啊,怎么你怕成这样?”

“她…”

薛汶很难形容这种天雷劈下的感觉,他艰涩的斟酌着用词,“她的性子很…神奇。”

“哈哈,有个性的姑娘,真是有趣啊…”

颜梓摸着下巴的胡渣,满含兴味的说道。

——是谁跟你说她有个性来着,下次让你去伺候这位神仙,你就知道厉害了!

薛汶内心默默流泪,再也懒得去纠正他细微的用辞差别,反正到时候他会见识到,又何必自己多说?

****

丹离如愿要到了一个单独的巨大车驾——这是从运输辎重和战利的车辆中生生挤占来的,看着管军需的校尉铁青着脸飒羽而归,她与麻将对视一眼,露出个诡怪的笑容来。

“好了,你们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我来吧。”

那八个宫女虽然和她相处时间不长,却是深入了解了她的秉性,于是听话的放下手中打包的行李,齐齐告退——眼前这个贪婪成性的公主,明摆着是把自己私藏的金银宝物拿出来,不会留自己这些人在现场观看的。

这么贪财小气,小心被铜钱压死…

有人在心中如此怨恨道。

丹离肯定是没听见她们心声的,她拉下帘幕,使了个眼色,麻将立刻窜到了床底下,用小钢牙拖了一只大木匣子出来。

它的牙齿极为灵巧,居然会开匣盖——这是平日里偷吃偷喝时练就的。

豁的一声,匣子被倒翻在地,里面的零碎和整齐的金银小锭和玉器首饰集成了一堆。

麻将用爪子拨弄着,隐隐绰绰的发出声响,若是有人在外偷探,必定能清楚地听到数钱的声音。

丹离站起身来,从摆着五花八门话本小说的书架背后抽出一叠符纸,以火烛点燃,随后用银盘接了符灰,开始在房间四周的地上均匀挥撒。

她手中拈了符灰,喃喃低念后,只见一道朱砂色光芒闪过,符灰竟带上了些血色。

随后她一一开启自己的珍藏——

从残破不起眼的陶罐中取出十二只满是尘垢的篆印,印章字体歪歪斜斜,又是用粗劣的条黄石雕成,看着简直是儿童涂鸦的游戏之作。

当她的手触及印章的瞬间,印章光芒一闪,顿时不似方才那般粗陋模样。

但见室内风雷密布,七彩云光明灿不可逼视,十二枚篆印竟飞入空中,发出吞天灭地之威能!

室内半空中出现各种异象:日月高悬、大地龟裂、水川奔涌、龙云祥瑞…不一而足。

但见此室竟是陷入一片虚空,上下左右前后尽为冥暗,日月高悬于空,昊华与清辉夺目,仿佛盘古开天,又似不周山倾,洪水肆虐,随即又有龙自渊起,腾空吐雨,云化九瑞,不一而足…

奇怪的是,如此巨大的动静,却丝毫不能传到外间,隐约间听到数银锭的声响,那是麻将还在继续劳作。

“十二信印,收。”

她声音低而清脆,一声令下,十二道篆印化为金芒,齐齐飞入陶罐之中,随即恢复了它们那粗陋可笑的模样。

丹离又从壁橱的犄角旮旯里找出许多大小物件来:缺了边的黑色兽角,好几盒空白符纸,镂空桃木小箭,银线串起的小八卦金钱…甚至连一大束蓍草也没放过,统统搜刮打入包裹之中。

最夸张的是她从墙角拖出一具古琴来:琴面已经焦黑得看不出本来色泽,三两根弦懒洋洋挂在上面,如同鱼须一般闪着光。

此琴看着不大,却似乎很重,丹离弯着腰拖行而来,险些一个踉跄摔倒。

好不容易把琴放下,她俯下身,熟练的在地砖上数出一块,用指甲撬开,地砖下顿时又出现一个描金楠木匣。

那匣子很小,描金作工却十分精致,楠木的沉凝香味在虚空中缓缓散开,让人觉得安宁放松。

仿佛是一场恍惚的梦…泛黄的木匣,手指轻轻的打开,取出那方闪着光的凉缎包裹。

不用打开,心中已经千万次描绘过其中包藏之物——

昏暗的烛光下,另一支水晶莲花钗出现在眼前。

与自己头上那支一模一样。

水晶莲花熠熠生辉,金雀钩尾暗金灿然,整支钗古雅隽丽,在暗夜中静静流淌着自身的光华,虽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却让人心头一震。

丹离稳稳的握住了它,如同千百次梦中一般。

不需用眼去看,只凭着手去抚摸它,便能感受那种熟悉的气息,钗身上的刻字,一字一画,都仿佛刻在自己心中。

她闭上眼,静静的,终于收敛起那一抹常有的笑意。

夜风吹起她的长发,双目紧闭之下,整个人竟带着意外的沉凝气质。

她只微微垂下了头,眉心的暗沉在这一瞬扩散为幽冷魔魅,无声的气流席卷了整个寝殿。

及腰的长发随风而动,她睁开眼,重新露出一道笑容。

若是有人看到她的笑,必定要吓得浑身战栗,立刻昏死过去——

那是比妖魔狰容更恐怖的微笑。

 

第十三章 无情有恨何人见

“十二年了吗?”

渺然低语中,烛光飘摇不定,微黄闪光的凉缎又缓缓包起了水晶莲花钗,素白的手指打着绳结,缓慢却是沉稳。

微颤的钗头终究湮没在重重包裹之中,连同那些层层叠叠的往事片影,也一并被沉埋在暗不见底的深渊。

匣子上带着九宫玲珑锁,丹离略微几转,便听见暗扣喀嚓一声,终于扣了起来。

“我们一起走吧…”

她抱紧了怀中的匣子,仿佛是对着它喃喃道。

回答她的,仍是满殿死寂。

她好似舒一口气,又好似硬生生在心底压抑着什么——那是比暴风骤雨更让人不安,恐惧的感觉。麻将在一旁却被惊得乍了全身的毛,睁圆了眼,连一声都不敢叫。

林林总总,终于收拾好了行装,仔细一看,除去这几日新得的一些奇巧珍物,一直伴随她身边的,拢共也只有一个包袱。

丹离站起身来,扫视着这间熟悉已极的宫室,“终于要离开了吗?”

并无不舍,更非伤感,只是单纯的感叹。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给予她童年欢笑,也烙印她最深噩梦的居处,露出一个懒洋洋的笑容来——

“永不再见了!”

她捏过麻将的肥爪,朝着这无声的旧日寝居挥了挥,算是最后的告别。

无形气流随猫爪而出,飘扬尽处,朱砂色符灰都在瞬间褪尽色彩,化为惨白色,下一瞬,齑粉不再凝聚,而是四散开来,从虚掩的窗扉弥漫而去,原地再无一丝痕迹。

廊下的宫女正在垂手侍立,冷不防被这阵灰尘扑面一冲,顿时绿鬓娇颜都成了灰头土脸。

“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灰尘!”

她们恨恨的拍打着衣裙,忍不住低声咒骂道:“这个无耻贪财的丹离公主不知道在搞什么鬼!”

“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只怕是把她私藏的所有财宝都起了出来,准备带走了。”

“她这是在掘地三尺了吧?真是可笑,皇家怎么会出这种不要脸的东西?!”

****

清晨的寒风夹杂着细雪扑簌而来,打在脸上冷刺刺的疼,渐渐融化成水,渗入眼中更是难受。

丹嘉公主抹了把脸上的冰冷水痕,眼疾手快的将险些跌出车的丹莹拉住,两人一齐倒地,虽然是滚地葫芦般狼狈,却终究没跌到道旁水渠中去。

“多谢皇姐…”

丹莹险死还生,不由的红了眼眶,却仍强忍着向长姐道谢。这几日的境遇磨难,使她平日的娇纵性格磨平了不少。

“此去京城路途迢迢,你自己小心便是,我也不能总看顾着你。”

丹莹点头称是,此时不远处遥遥传来清脆女音,仿佛在兴致勃勃的说着些什么——她看向嗓音来自的方向,那是一座崭新宽敞的朱璎四轮车驾。

厚锦缎帘的缝隙处,隐约有白气冒出,显示内中是多么温暖。

车中比她们想象的更为暖和。

丹离左手扶着热气腾腾的火锅,右手执筷上下左右运转如飞,琳琅满目的食材被她放入锅中,片刻后便落入酱碟之中。

她还未来得及一尝,麻将从她肩上跳下,动作敏捷的叼走了那一片肉。

“麻将你很有精神嘛!”

丹离阴恻恻的盯着麻将笑道。

麻将喵喵叫着,似是在讨饶,但前爪如风,却已将肉片塞入口中,迅速毁尸灭迹。

丹离眯起眼,在满锅食材与麻将之间衡量了一下,终于决定先吃再说。

她才吃了几口,却觉所在车驾猛然停下,措不及防之下,她整个人连同一口锅都朝前飞起。

危急时刻,缎帘被刷的拉开,有人双手一挥,将锅和丹离都及时拎在空中,锅中热汤却居然点滴不漏,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

丹离抬起头,却看入一双幽沉无波的双眼——

“你在车里做什么?”

昭元帝问道,随即在看清手中铜丝火锅后,眼中露出一丝讥诮,“该说你太过闲适,还是胃口太好?”

“呵呵…空闲之时品尝美食,乃是人生一件快事。”

丹离丝毫不见尴尬之色,双脚落地后,气定神闲的回道。

她双眸眨动,望定了昭元帝,最后却分明凝聚在他手中那口锅,眼中含着依依不舍,“万岁要不要品尝一二?”

昭元帝轻笑一声,似讥诮,似寞然,却将整口锅塞回到她手中,一语不发而去。

丹离也不在意,等他离去后,这才脆声怒喊道:“这是怎么了,忽然停下是要摔死人么?!”

麻将在一旁助威,张牙舞爪的闹了个不停。

薛汶运气实在太差,不幸又离她车驾最近,听着这魔音传耳,面皮抽搐一下,终究转为笑脸,到了跟前道:“是万岁…他忽然要全队停下,暂时原地歇息。”

“这才刚出金陵城呀!”

丹离皱起眉毛,将头探出,映入眼中的却是一片冰封,如镜光华的湖面。

“莫愁湖…”

她喃喃念出这个清隽哀艳的湖名,,打量着四周环境,眼中闪着复杂莫名的光,嘴里却仍强撑着道:“怎么停在这种地方…”

纯黑的眸子一转,她怅然若失的笑了,“停下也好,省得整锅热汤泼中麻将,把你给煮熟了。”

麻将抗议的喵喵连声,她却有些心神不宁,好似全没听见,拿着手里的筷又吃了几口,终究叹了口气,放下筷子,揭帘而出。

麻将喵了一声,及时跳上了她的肩头。

连绵数里的庞大队伍停在了湖边客道,众人或是坐地歇息,或是整理着被风雪吹歪了的辎重武器。

丹离下了车,就这么走着闲逛,倒也没人管她。

她沿着湖边信步而去,半是冰封的水面,闪着粼粼的莹光。

西风呼啸,四下里风雪比方才更疾,阴霾的天色带着重重云暗,好似要直压而下。

雪屑落了人满头,晶莹一片的冰湖延续到眼之尽头,越是往前走,人声便越见稀薄。

她撑开了随身所带之纸伞,却仍觉风雪无边刮卷,打得脸生疼。

渐渐的离开了人群,到了一侧无人之处。

残雪堆如乱云,冰湖如镜,惟有梅林的暗香萦绕周身,无数落瓣,眨眼便成清尘。

“莫愁湖…怎么会停在这种地方呢?”

她口中仍是说着这一句,却含着极为复杂的情绪——

似感怀,似痛恨,又似心乱…

“我不喜欢这个地方。”

一片冷寂暗香中,她的声音分外清晰——似在自语,又似在说给麻将听。

“到了这个地方,便会让我想起,那一次,我被人踹倒在地,象狗一样被揍个半死。”

 

第十四章 只是当然已惘然

冷风将她的长发肆卷而起,在呼啸风声中,她的声音低而清晰——

“那一次…我是多么无能,猪羊一般的任人宰割,又是多么的可笑,坐井观天,以为自己有了一点三脚猫功夫,就能改变什么…”

丹离咬着牙回转身,面上仍是那般没心没肺,灿烂的笑容,眼中闪着的强烈光芒,却让麻将吓得连喵都叫不出来——

“到头来,只是他人眼中的笑柄而已。”

“哈哈哈哈…”

她开始大笑。

“可耻的失败,无能的我…每次来到这湖边,就让我想起这些!”

“你说,我的心情还会好吗?”

阴冷宛如妖魔的笑问,使得麻将拼命摇头,四腿已被吓得发软,一个踉跄,就从她肩头掉下。

俗话说猫有九命,千钧一发之际,麻将奋力扒住一旁的梅枝,四爪并用,再加上猫尾使力,终于稳住猫身。

梅树轻巧,受不住这只肥猫的猛力,枝干弯曲之下,一大条冰棱落下,掉在地上砸了个粉碎,发出清脆声响来。

下一刻,林外响起突兀的男音——

“谁在那边吵闹?!”

****

昭元帝秦聿漫步于莫愁湖畔,一人独自而行。雪片沾染上他的玄线绣金外袍,簌簌的落了一地。

天边乌云铅坠,风卷啸急,雪片纷纷扬扬的越来越大,未到掌灯时分,四周已是昏暗下来了。

说不清,道不明,他亦不知道自己为何要下令停下,停在这金陵城的外畿。

莫愁湖…

一个让他不愿想起,甚至不愿意看到的名字。

雪下得越发大了,冷冷的落在他的眉间,酥麻而冷凝。

身上并未穿貂衣,却感觉不到冷,也许是内力浑厚,也或许,眼前似曾相识的一景一物,让他觉得好似在幻境之中。

如多年前一样的梅林,蔼蔼的雪雾,大半冰封的湖面,嶙峋的湖石与残雪堆积一起,难分界限。

仿佛一眨眼,便可看见那个身着紫衣的女子,撑着绘墨微染的纸伞,带着忧悒的笑意,缓缓朝他走来。

风雪混合交加,震得梅树一阵摇晃,残雪扑簌而下的声音,似真似幻。

仿佛一伸手,她已经走到了跟前,眉目间的忧悒,转为倔强微怒——

幻景中,两人争执不下,她眼神哀痛,却决然说了最后一句,转身决绝而去。

“君与我,自此陌路…”

自此陌路吗…

昭元帝闭上了眼,面上仍是冷然无波,却是谁也不知道,他心口已是冰冷得感觉不到疼痛——

自此陌路!

如多年前一般的梅林,残雪,冰湖,多年来,他最不愿回想的一段过往。

亦是,他心中最隐秘的一角。

蓦然,林外一阵女子的嗓音,好似在高声谈笑,随即更是一声清脆的破响,瞬间打断了他的回忆。

无名的怒气从心底升起,他沉声喝问:“是谁在那里吵闹?!”

梅林外隐约有脚步声,却迟疑着好似想往侧面躲。

“出来。”

他声音清漠,却比北风更让人打哆嗦。

“麻将都是你害的!”

有女音抱怨道,听起来很是熟悉。

“喵喵喵喵喵…”

这是险象还生的某只肥猫,正在委屈又愤怒的反驳主人。

昭元帝皱起剑眉,犀利目光看向梅林另一边,“我数到三,你们两个再不出来,火锅和马车一律没收。”

果真是惊人而有效的威胁。

不用他开数,丹离拎起麻将,垂头丧气的走了过来。

“你来这做什么?”

昭元帝看向她,目光中的严厉并无一丝缓和。

你以为我很想来这吗…

虽然心中正在暗骂,但她终究抬起头来,微微一笑之下,倒是让昭元帝眼前一亮——

“我是来看莫愁湖的。”

“莫愁湖…”

昭元帝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的幽冷苦涩却更重了——

“莫愁,莫愁,人活在这世上,真能没有忧愁吗?”

“当然不可能。”

没等他继续问出胸中郁郁,丹离便飞快的回答了。

迎着他冷漠询问的眼神,丹离眼波流转,冰雪的晶莹映入她的眼中,更显得宝光熠熠,“那些写文吟诗的酸人,就算是没什么不痛快,都要无病呻吟两句,哪里会盼着自己没有忧愁?”

她看了怀中麻将一眼,略带恶意的笑道:“若是写些酸诗就可以换来吃喝,我家麻将必定每日都喵啊喵的——愁啊愁的念个没完。”

麻将把毛茸茸的头埋在她怀里,抗议又慵懒的喵了一声,好似不愿跟她计较。

“哦?这说法倒是新鲜。”

昭元帝出身微贱,虽然也通晓文赋,却一直被世家大族讥讽为“目不识丁的武夫”,他素来不把这种无谓的闲气放在心上,却也深恶那些酸腐刚直的文人,闻得此言,却正中他心意,虽然心头郁郁,却也笑了一声。

丹离打量了他两眼,见他面色已经不似刚才那么难看,于是嬉笑着转了话题,“说起这个莫愁湖啊,我们金陵有个传说…”

“卢氏女莫愁忠贞善洁,为保全与丈夫的情意,不从权贵逼迫,纵身跳入湖中?”

昭元帝简洁明了的说完,倒是引来了丹离的诧异,她乌黑双眸变得溜圆——

“原来你也知道啊!”

“我早先就住在此地附近,怎会不知呢!”

昭元帝想起旧事,面色变幻不定,在残雪映照下,满身都透着孤寂萧索——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在强权逼抢之下,卢氏女能坚持自己的情意,而这世上,有许少东西,却是比强权暴力更能让人心变卦。”

“是什么?”

“比如说时间…”

他的声音悠远渺然,好似沉浸在自己的复杂情绪之中。

“再比如说,人与人之间的不同理念。”

他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了,居然向眼前此女说这些——她的没心没肺,贪财好吃,这几日已经传遍军中了。

“时间…人与人之间的不同理念?”

丹离若有所思的重复了一句,目光不易觉察的一闪。

染了雪的梅瓣落在她肩上,她转头拂去,不知怎的,手指竟有些紧绷。

她看向昭元帝,后者以为她有话要说,谁知她却惊跳起来——

“糟了!”

“什么?”

“我的火锅还在烧着,该不会已经烧成焦碳了吧?”

昭元帝被这意外的答案弄得一窒,哭笑不得之下,眼中的冷意也为消散些许。

“皇上,我们一起回去吧?”

丹离拉着他的手,不由分说的就要走。

昭元帝皱起眉,正要出声低斥,却听四周风声不对,顿时气氛为之一变!

 

第十五章 剑光照空天自碧

但见风声转为肃杀,让人浑身战栗,昭元帝眼神一凛,六感气机正要锁定一处,却忽然眼前一暗,但见满空天光竟在瞬间化为黑暗,白日立成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残雪,梅林,冰湖,在这一瞬全数不见,眼前只有无尽黑暗!

耳边有怪声呜嚎,似风声,更似不知名的猛兽,正在迅速逼近!

无尽黑暗中,突然有一道闪白光芒凭空而起,如白虹贯日,划破绵绵暗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