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汶你给朕醒醒神,双眼若是睁不开,就去问宫女们借根描眉棒,用来撑住眼皮。”
昭元帝的话引起一片笑声,偏偏他自己毫无笑意,面无表情的继续看着手中供词。
“左相,丹嘉熬刑不住,这才供出那夜的黑衣人是唐国复辟旧党——你觉得,她的话可信吗?”
左右四五人有诧异的嗡嗡声,在他们看来此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供词证据十成确凿了。
左相眼中闪过惊佩,“万岁,其实臣也对此存疑——但是,真相如何,她是决计不肯说的了,就是把她拷打至死,也不可能再得到什么有用的了。”
左相微贱之时,曾经是京城大牢的狱卒,严刑拷问和口供指证之类的,对他来说是老本行,简直是炉火纯青。
他停了一停,继续道:“唐国乃新得之地,人心并未归顺,只要有了前长公主的供词,我们便可借抓捕复国余孽之机,将一切有碍朝廷的人和事物剪除!”
昭元帝放下手中的供词,声音幽沉,不疾不徐,“她所指正的,不仅是有复国余孽这件事,还有众多的唐国旧人,这其中,有好几位是与我军早有联系,甚至暗中大开城门,让我们顺利进入了金陵。”
左相冷笑道:“想借刀杀人,让我们猜忌这些率先投诚之臣?她还太嫩了。”
“你拟个名单吧,除了列上我们需要除去的人,把她这份名单也完全添上。”
皇帝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让左相因诧异而睁大了眼,“可是,他们对我军有功…”
“因为贪生怕死,所以奴颜屈膝,甚至打开主君的城门以博敌军赏识,这样的贰心之人,朕用不起。”
昭元帝断然说道,左相一时无言,只有深深颔首,表示会遵办。
昭元帝转过头去,从重重卷帘的朦胧微光看向外间,眉宇间意兴阑珊,说出的话却让所有人心头一震——
“与其关心唐国那群旧臣,还不如弄清楚,丹嘉,到底想掩藏什么,她想保护的,究竟是谁?”
左相心头一震,多日来一直朦胧未决的事实,在这一瞬无比清晰——
“是啊,她供称有唐国人欲复国,不惜将自己的故国亲朋牵涉进险境,自己也可能会背负骂名——她想隐藏的,究竟是怎样的秘密?!”
他腾然起身,正要告退,皇帝唤住了他,“卿欲何往?”
“臣要继续去审问这个女人…就算把她逼疯也要问出真相!”
左相面上微微踌躇,断然起身请罪道:“这是为臣疏忽之过,请万岁让我回去弥补。”
“不必了…她,朕留着还有用。”
冷然声音听不出喜怒,淡淡一句,却让所有人噤声不言。在场的大都是军旅中旧识,素来知道他秉性,都暗自惊讶:皇帝的心情,好似不怎么好。
一道道目光看向薛汶,其中意义自明,薛汶闪避着这些目光,心里暗暗叫苦——
自从那日,谈起清韵斋,万岁的心情就变得阴晴莫测,你们今天遇见已经算是转轻了。
昭元帝又问了几件事,相关人员摄于他之威仪,都小心谨慎答了,议事已毕,众人依次告退,昭元帝却喊住了薛汶,“今日,便是你重去拜访无翳公子的日子吧?”
“是,原本想清晨就出发,没料到万岁召唤,现在已经过午,到那里都是黄昏时分,不如明日——”
薛汶的话被昭元帝截断,“事不宜迟,就今日吧。”
没等薛汶反映过来,他又道:“你去收拾准备一下,一刻之后,朕与你同去。”
“啊?!”
薛汶正惊讶出声,却见昭元帝浑身一凛,伸手瞬间墙上长剑入手,猛然斩向窗棂——
“什么人?!”
最后一字未完,他长剑剑意已至,电光火石之下,整个窗棂居然分毫无伤,只有他剑上戳中一物!
是一只蚱蜢。
薛汶长吁一口气,昭元帝却是面露惑然,低语道:“奇怪,我明明感觉到有人心神动荡…”
薛汶擦了擦冷汗,干笑着将话题转向它处,“万岁,臣这就告退了,您乃万金之躯,千万不可——”
“一刻之后,承佑门前见。”
昭元帝不容置疑的否决他的劝阻,薛汶无奈,想起传说中无翳公子种种刻薄狠毒之事,觉得自己心肝都在打颤——
若是万岁有个好歹,自己可怎么办?!
****
“无…无翳公子?!”
丹离揉了揉耳朵和眼睛,浑然不顾与蚱蜢联系被猛然切断的不适,声音因极度惊悚诧异而提高。
麻将吓了一跳,习惯性环视左右,见没动静这才瞪了丹离一眼——
你方才还不让我出声,现在自己喊得这么响!
丹离完全顾不得跟它抬杠,满心里都是那句“朕与你同去”。
“这…怎会如此?”
她急得有些语无伦次了。
第四十六章 燕鸿过后莺归去
日光照在冰棱上,冷冷的反光射入她眼中,刺得人眼角生疼,丹离心中一凛,燥意慢慢消退,唇边恢复了惯有的笑意。
“今晚吗…”
她回过头去,悄声催促麻将道:“捉了多少条了?”
麻将冲她甩尾示意,只见岸边空地上七零八落满地是鱼,麻将很骄傲的轻喵一声,翘起尾巴,一副“来夸我吧来崇拜我吧”的得意模样。
“好了好了,知道你能干。”
丹离抚摩着它的肥下巴,贴着它耳朵夸奖道,麻将便更加得意的翘起尾巴来,一颤一颤的冒着绿尖,看着分外滑稽突兀。
“这些鱼也够了,麻将你停下吧!”
麻将不甘愿的摇着头,想要继续,丹离点着它的鼻头,数落道:“鱼放久了就不好吃了,还是留点剩开春后再吃吧。”
麻将轻喵了两声,丹离挑眉,“你是说,做成咸鱼?咸鱼吃多了会掉毛哦!”
麻将被它这一吓唬,终于老实了,怏怏的垂着头,把尾巴从水中收了起来。
丹离瞥了它一眼,用手一指,它尾巴上包裹的碧绿嫩叶便褪落下来,好似散尽了所有的清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凋零,枯萎,最后竟还原成一块枝梗。
于是池中再无鱼群聚集,全数四散而去。丹离取出贴身准备的布袋,将鱼全数装入,随后堆在那半片荷叶上,又让麻将站在布袋上,布袋装满了鱼,显得有些鼓囊,麻将略微不稳,险些掉落下来。
“站稳了哦,实在不行就趴着抱住袋子,不然就要成落汤猫了。”
丹离贴着它的软耳坏心眼的说道,引来麻将凄厉愤怒的一声长喵,丹离整个人僵住了,眼睁睁看着麻将以得意睥睨之姿,随着荷叶划行远去。
“好象听到猫叫,怎么回事?”
不远处高阁之下,好似有宫女惊讶的叫声,随即便有脚步声朝这边来。
这块庭院并不算大,只有一丛树荫遮挡,绕过便是一览无遗了,丹离独自一人站着,必定马上就会暴露。
她绕到树荫侧边,却不料宫女们簇拥出一群,居然也朝着这边来了——
“哪里有猫啊,难道是御苑里的‘墨玉’跑出来了?”
“不会吧,那可是万岁喜爱的猫,若是有个闪失,御监房的人可怎么办?”
危急之间,一道熟悉的嗓音淡淡扬声道:“不用过去看了,朕想四处走走。”
这声音并不大,传入丹离耳中却是清晰无比,顿时宫女齐声称诺,转身告退。
沉稳的脚步声朝这边走来,不疾不徐,每一步好似踩在她心上——
丹离情知躲不过去,趁着他还没发现,自己先闪身出来了。
“皇上。”
她垂着头,站得一副乖巧姿势。
“嗯?!”
昭元帝骤然听到人的脚步声,目光一冷,看到是她垂头丧气的站在跟前,眼中冰冷怒意消退了些许,但仍沉声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我…”
丹离急中生智,提起脚边麻将遗落的一条不起眼小鱼,有些躲闪的拎在身后,头垂得更低了。
“捉鱼?”
昭元帝的目光扫向那条鱼——瘦小粗黑,实在不象什么美味,她却珍而重之的掩在身后,即使害怕得眼睫轻颤也不愿放手。
他的目光向下移,见到那并不算好的绸料裙摆上,被水泼得湿淋淋的——就为了捉这一条小鱼,如此隆冬把自己弄得这般狼狈?
她的日子,真有这么艰难?
昭元帝心中暗忖,眸光仍是幽沉深不见底。
丹离也看见自己濡湿的裙摆了——这是方才麻将离去那一瞬泼上的,她嘴角微微抽搐,心里自发狠:回去再收拾这只死猫!
但眼前得度过这个难关,这才回得去啊!
心中无声哀嚎,她勉强扯出个笑脸,“万岁,您这里的鱼最多最肥美,所以——”
她的话戛然而止,干燥温暖的手掌在她手顶揉了揉,好似是安慰的摩挲,手劲有些生硬,却是前所未有的温暖!
昭元帝揉了揉她的乱发,却发觉鬓发更乱,上面星星点点落满了冰渣,他叹了口气,传入丹离耳中,却是让人迷惑不解的复杂柔和——
“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语气淡漠,胆小的人只怕要把这句听成责问,吓得跪地求饶了,但丹离凭着直觉,却感觉到这一句并无恶意,甚至,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怜惜?!
被自己脑中突然窜出的这个词吓了一跳,丹离心虚的眨了眨眼,笑意仍是不自在,“捉鱼嘛,就顾不上这些了…”
昭元帝的手掌并未收回,就这么覆在她的发间,让她浑身好似被针刺一般,随即问出的一句,却是精准的命中问题核心——
“到朕的寝宫附近来捉鱼,你倒是胆子不小。”
“呃…”
就算丹离再怎么厚脸皮,她也没法理直气壮了,正在迟疑间,昭元帝淡淡道:“未央宫附近,若是发觉有行迹可疑之人,禁卫可当场诛杀——你这么偷着进来太危险了,今后再不可如此!”
丹离点头如捣蒜,抚在她乱发上的手掌却仍无收回的意愿,她偷眼望去,只见昭元帝逆着日光,面容神情都瞧不真切,他只是又说了一句——
“靠近些。”
丹离踮起脚尖,迟疑的靠近,却被他一把带入怀中,两人靠得太近,他身上的热力透过衣衫传递到她臂间,莫名的感觉温暖。
高挺的阴影笼罩在她头顶,他俯下身,好似皱着眉,神情有些不耐烦,双手在她发间拨动——丹离楞了几瞬,这才反映过来,他是在替自己绑发带!
她惊愕得说不出话来,迷迷糊糊的,只听他冷然道:“下次把自己打理得整齐些,这么乱七八糟的象什么样?”
她唯唯赔笑称是,直往后退,却被一声沉喝惊住——
“你眼睛都不看路吗?!后面是水!”
这一刻,她觉得厚脸皮如自己,脸上也是一阵发烫。
****
派人送她出去后,昭元帝随即走向约定的承佑门,眼前却不期然闪现丹离尴尬苦笑的面容,他略一犹豫,于是唤过一名宫侍,叮嘱了几句,便转身离去。
承佑门前,薛汶已经等候多时了——看到皇帝准时出现,他泄气的垂下了头。
“为什么没有紧急军务来呢…”
他小声咕哝着,昭元帝也不理会他,两人着便装轻骑而出,两个多时辰后,便来到了终南山那处奇峰之侧。
此时已是日落黄昏,一片澄金遍撒山峦,云雾似乎散了些,却越发深邃不透,仿佛伸手也拨弄不开。
“就是这里了吗?”
昭元帝低声问道。
第四十七章 不识庐山真面目
“就是此地。”
薛汶打量着四周环境,不时看着手中闪烁不定的罗盘,面色却有些凝重。
罗盘上五色光符飞闪,却显得有些紊乱,指针越转越快,随即却开始倒旋,下一刻,薛汶沉喝一声,平地突生轰隆一声巨雷,好似要将大地都劈成两半!
结界再次被强行突破,薛汶手中的罗盘却是冒起一股白烟,显然受损很深,让他心疼得直皱眉头。
烟雾消尽,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情景,却是让人愕然——
此地再非上次前来时候的桃花漫舞,艳丽眩目,而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森绿竹林!
幽篁挺拔,翠色漫天,繁密中却错落有致,一眼望去,竟似要被这份幕天席地的绿吸入心神,让人不能自已。
薛汶多看了几眼,却觉得眼前翠色让人耳目清明,浑身暖洋洋的,就想躺在竹林间躺倒小寐一场。
最后一丝警觉升上心头,他沉喝道:“请万岁守住心神!”
话音未落,昭元帝长剑已然出鞘,寒芒飞闪之下,身周方圆三丈之竹齐齐而倒,随即竟无声无息化为数段,颓然倒地。
两人只觉眼前一突,好似这份适意被生生打断,但方才心神恍惚之态却总算消除殆尽。
未及松一口气,便觉得眼前一阵迷蒙,好似有一阵白雾缓缓升起了——
雾气伴着逐渐昏暗下来的天色,婆娑竹影看起来逐渐模糊,晶莹露珠滴落在两人的脸颊上,却是一阵沁骨清冷。
逐渐起了风,夜风吹入林中,竹林婆娑起舞得更加肆意,风声混合着竹枝摇曳的声响,中间好似暗含奇特的音韵。
那音韵初时还似幻觉,随后便充斥耳边,好似周身的一切环境都在共鸣,脉脉飘渺而来,仿佛有幽幽叹息,又似有人在长歌曼吟。
渐渐的,天地之间被这种音韵遍布,竹林,夜风,甚至自己本身,都似乎是遥远飘渺的事物,在此刻什么也不愿想起。
薛汶正在昏昏沉沉,却觉得臂上一疼,恍惚间,好似有小石子击打在左臂上,眼前那人,似乎是昭元帝,默然无声中,却在以口型示意什么——
那是——竹、竹上孔洞?!
薛汶终于勉强辨认出他的口型是在说什么,他咬动舌尖,勉强维持一点清明,从囊中取出自己惯用的数枚白玉棋子,逆风弹出。
棋子逆风而去,带起清晰声响,又叮叮当当的弹落在柱筒间,顿时打断了那种神秘音韵。
“这道奇怪声音非是人为,而是在培植竹林时,就巧妙利用地形风势造就。在夜晚时分风吹过竹林,便会与竹身的孔洞产生共鸣,便有了这神鬼莫测之声。”
昭元帝话音未落,白雾散尽,出现在两人眼前的,仍旧是薛汶上次来拜访时的华贵楼阁。
白象牙柱仍旧巍然,檀门碧瓦沉寂,飞檐重廊在夜色中更显深幽,惟有阁顶的剔透宝晶,在暗夜里生出乳白色光芒,氤氲奇幻。
“又是你,居然还带了同伴来!”
一道低沉男音在左侧响起,随即又响起那温婉熟悉的女音,“想不到连十里竹林都困不住你,居然又被你闯到这里来了。”
夜色暝暗中朱光一闪,朱红深衣照得四下里明艳,朱衣女子长发如檀,只在身后盘了个小髻,她缓步而来,却有意无意的挡在两人身前——
“两位暂且停步。”
薛汶笑容亲切,礼仪周到,却不肯后退半步,“我等是来求见贵主人的。”
朱红深衣女子笑意嫣然,只有瞳孔深处,却闪过一道黯然焦灼——
“主人尚未回归,倒是让客人又白走一趟。”
薛汶目光一闪,正要开口,却听一旁昭元帝淡淡道:“姑且不论贵主人是否在家,你站在门前阻客,在礼仪上有些说不过去吧?”
朱衣女子目光看向他,仿佛被他的周身气度所摄,面色一变,眸中闪过惊愕——
“这位是…?”
“这便是在下上次所说的主君。”
薛汶轻描淡写的一句,却让朱红深衣女子心中剧震,一时竟退后了一步,越发惊诧难言,“原来是天都之主,倒是我等怠慢了。”
她微微踌躇,终究断然开口道:“请贵客入内奉茶。”
走入正门之后,迎面而来的不是照壁,而是宽阔无比的一个庭院。
此时正是隆冬,院子中却是百花盛放,姹紫嫣红,漫地还有两人都说不出的奇草异种,散发着清奇香味,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四下里回廊曲折,正是十里红麝,珠光柔密,让人看不真切。两人被请入一座亭中,这次奉上的茶是现煮的,并无任何异香,倒入杯中不过半刻,却散发出让人心醉的清甜浓香。
“果然好茶,比上次的还要好,看来跟着万岁出门,果然是福祉多多啊!”
薛汶好似不觉得气氛凝重怪异,打着哈哈说道,朱红深衣女子微微福身,“这茶自古罕见,还须配一味花末才算完美,且容我去取来。”
她进了回廊后的高阁,对着那黑衣负剑的男子低声道:“这次我们有麻烦了…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昭元帝。”
“他不过是世俗帝王,管不到术者头上。”
黑衣男子皱眉说道,却遭到朱衣女子的反驳,“帝王乃天命所系,主人曾说过,这等应天而生之人,最好不要与之违逆,敌对。”
“可是主人现在真正不在,我们也没骗他啊!”
黑衣男子很是不解道。
她叹了口气,垂下头,额发遮住了眼中的焦灼与担忧,“也不知道主人究竟在哪?”
黑衣男子也感受到了她的焦心和惶恐,隔袖握了握她的手,宽慰道:“主人有言:如今正逢自己一生最大的凶煞厄运,若是躲在这里反而不妙,还不如去那大凶之地,两者相克,才有否极泰来之生机——你还是放心吧!”
朱衣女子眉头仍未舒展,“话是这么说,可我仍担心出了什么意外——不然主人为何这么久都没一点消息?”
黑衣男子目光微微闪动,显然他也被说得起了担忧,他无言的拍了拍同伴的肩,朱衣女子深吸一口气,收敛起所有情绪,转身去找寻花末了。
花末散入壶中,煮熟的碧绿茶汤顿时起了无数涟漪,再入口时,只觉得更是妙不可言,一个好字显然还是亵渎了绝品!
薛汶深吸一口茶香,正要赞叹,昭元帝平平一句,却打断了他的美妙遐想——
“姑娘可否告知,贵主到底何时能归来?”
“这——!”
朱衣女子手一抖,玉壶险些落地。
第四十八章 只缘生在此山中
她的悚然一惊,更证实这其中别有隐情,昭元帝冷冷一瞥,却让她瞬间生出彻骨之寒,“何事竟让你如此惊慌呢?”
朱衣女子深吸一口气,微一咬牙,再抬眼时,已是恢复了平静温婉的浅笑——
“不敢有瞒贵客,主人出门远游,向来是行踪不定,也不会告知我等几时回返。”
薛汶跑了两趟,却一无所获,心中不禁也有气,插话道:“即便是没有告知,你们之间难道没有紧急通信的方式?”
他随意拿出随身的白纸鹤,虽然有些凹凸不平,好似修补过的模样,但略一念咒,纸鹤还是轻盈飞了起来。
他这般作为,其意不言自明——大家都是术者,要说连隔空传讯也做不到,这也太贻笑大方了!
朱衣女子面上微含红霞,紧咬了唇,“主人此次出门,乃是有要事,其中利害非同小可…”
她好似颇有顾忌,气氛随着她的言语敷衍,也变得古怪凝重起来。
只听喀嚓一声清脆响声,却是昭元帝把杯盖一顿,磕在雪瓷杯缘,这一声突兀而生,让众人都心头一震。
“朕此次前来,是诚心求见无翳公子。”
他的声音并不算大,听入两人耳中,却带着莫名无形的威压之力。
幽沉暗冷的双眸扫向朱衣女子,她禁不住又后退了一步。庭院中,昭元帝蓦然站起身,挺拔的身形在她面前造成莫大的压迫——
“没想到主人居然避而不见,如此傲慢无礼,是认定了朕非他不可吗?!”
这最后一句听不出什么喜怒,话意却是极重了,昭元帝说完,转身掉头就走。
“贵客实在是误会了——”
朱衣女竭力欲劝,两人急怒之下,几步之下已去得远了,就在这一瞬,楼阁最深处的正厅突然绽放万丈光华,顿时将整个庭院都照得亮如白昼,一道清渺声音含笑道——
“既然来了,又何必急着走?”
那光华昊如日月,好似来自九天之上,仔细看去,隐约可见正厅大门洞开,八扇描有繁丽锦纹的屏风齐齐展开,被那道光华照得熠熠华灿,宛如天上仙物,遥遥望去,屏风之后仿佛有一道人影。
“主人!”
朱衣女子顿时楞住了,似乎不敢相信眼前是真。
光华照耀得屏风纤毫必见,那神秘人轻声一笑,笑声宛如珠玉落地,让人心魂都为之一颤,“甄儿,是我回来了。”
昭元帝与薛汶回身凝望——眼前这神秘人物,便是传说中翻云覆雨无所不能的无翳公子?!
*****
已是掌灯时分,德宁宫左院之中,鬼鬼祟祟的溜出一条黑影。
姬悠嗅了嗅空气中的食物香味,更觉得自己饥肠辘辘,连肚子都开始轻鸣抗议了。
他内心天人交战,终究肚中谗虫战胜了一切,于是他轻提脚步,来到了香味发源地的正殿厢房门前。
临到门前,他又开始犹豫了,“可恶,就这么进去服软,岂不被她们耻笑,尤其是梅滢这个凶婆娘…”
“你站在门口是要当门神吗?!”
一声河东狮吼,让他浑身一颤,一个踉跄滚了进去,从地上爬起时,却见梅选侍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让他心头一紧。
“来…先喝碗鱼汤暖暖胃。”
梅选侍轻笑嫣然,倒让他心头警兆更盛:中午才狠狠得罪了这个女人,她如此这么温柔,到底是有什么阴谋?!
虽然心中惴惴,但闻到鱼汤的香味时,他仍使劲咽了口口水——眼看着这鱼汤是从大瓷罐中舀出的,众人都在喝,应该没事吧?
他接过,试探的喝了一口,发觉没异状,于是就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姬常在…您慢点喝。”
细声细气的是小森,他黑葡萄一般的眸子闪动,怯怯道:“小心刺啊…”
这话还没落地,姬悠已是喉头一紧,他强笑着取过醋罐,一仰脖喝了下去,酸得龇牙咧嘴,随后死命咳嗽,总算把硬刺送了下去。
“真是人间美味啊…”
他解决完一碗热汤,这才舒服的叹了一口气,正要朝糖醋鱼进攻,却发觉在座诸人好似少了一个——
“咦,那丫头去哪了?”
梅选侍白了他一眼,“人家丹离妹妹为大家烹制好这一桌佳肴,真是辛苦了——你一来就吃白食,羞也不羞?”
姬悠知道今日中午得罪了她,于是赔笑道:“我真不知道丹离妹子忙了这一下午,要是知道说什么也要搭把手啊!”
“不必了,你还是泡你的澡去吧!”梅选侍冷哼一声,随即有些诧异的说道:“丹离也是奇怪,好不容易抓了鱼又烧了菜,她自己提了一条油炸鱼串就躲进房间去啃了,到现在都不肯出来。房门又紧闭着,喊也喊不开,真是奇怪了。”
姬悠也觉得不可思议,“有美食当前,居然毫不心动,丹离妹子可以去当圣人了。”
他啧啧称奇,筷子连连进攻之下,没多久就半壁江山告尽。
梅选侍用筷头狠狠的敲了他的,“不许再吃了,这两碗给丹离剩着。”
姬悠美眸湿润,楚楚可怜的望着她,梅选侍一扇子敲下,给了他一个暴栗——
“这招对男人还有用,少来恶心我!”
姬悠抱头正要哀叫,却听外间又遥遥传来沉喝声——
“来人啊,这宫里的人全部跑到哪去了?!”
“又是陈尚宫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