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由衷 鲍近很有些惊疑的看着他,暗道此人居然还会道歉,却仍是掩面啜泣。

皇帝收起绸中,有些犹豫,却终究还是问了,“你连云时都恨,对朕呢?”

宝锦抬起头,重眸迷离潋滟,仿佛凝着无限怅愁,“只怪天衣天意弄人,却无法…不恨…”

“无法不恨么?”

虽然早有预料,皇帝却只觉得胸口好似被狠狠地擂了一拳,心中一片茫然。

宝锦望定了他,心中百味陈杂,半真半假的,却终究道出了胸中块垒,自己倒觉得舒畅快意。

半响,都无人说话,波涛抬击着船舷,声声慢慢,好似永恒。

“你说的…朕会好好考虑。”

不周 皇帝终于打破了沉寂,有些消沉,但仍是平静地说道:“说起来,云时也算是战绩卓着了,他若是担任陆路主帅,也算得当。”

“万岁圣明…”

于是两人长久无语,宝锦替他备好笔墨,皇帝便示意她退下——他要亲字拟旨。

宝锦退出高舱,清新水气扑面而来,微风徐徐,只觉得寒气略减,若有若无的春暖已经来临。

春日已近,可如今的江南,却大战将启,血光已现。

宝晋叹了口气,再也无心去看水光山色,心中付道:皇帝要起用云时,南唐的覆灭,只在顷刻之间了。

“琅環,你不要怪我心狠,即使是合作的盟友,总有一日,也会干戈相向的。”

她默默喃道,眼前仿佛出现了一道棋盘,云时,南唐,皇帝,甚至是遥远的蜀川,都化作厮杀的黑白棋子,在自己掌中运筹流转。

“让强者变弱,让弱者变强,然后,这个天下,就会再次陷入纷争之中。”

皇帝,你的大一统梦想,终究是要破灭了…

对不住。

宝锦默默的想道,随即,她对着虚空伸出手,仿佛要抓住最后的一颗黑子——

“天朝水师…重新回到我的手中吧!”

千舟停靠水畔已有多日,皇帝命云时为帅,从陆路转进,急入金陵,以便却谋划着佯攻水路,以迷惑南唐一方。

正在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之时,皇帝却接动京中急报,他略略看了几眼,面上神色便冷了下来。

宝锦站在他身后,不自觉地攥紧了下袖中的秘报——因着辰楼的飞速,她也接到了相同的讯息。

“真是胡闹…”

皇帝阴郁说道,仿佛很是不乐,却又不欲发作。

“朕在前方奔忙,这些妇人无所事事,居然又…”

他的手捏紧了急报,看着后半段皇后的处置,终于舒了口气,道:梓童还算厚道,大事化下,总算没折腾闹大。“

宝锦心中冷笑,想要暗示些许,心中却是一凛,暗道自己不可能恃宠而娇,过露锋芒,于是闭口不语。

文字 皇帝正在欣慰,却听舱外人声鼎沸,仿佛出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什么人在外喧哗?!


第一百零六章 宫眷

张巡身上前,嗓音里有着不易觉察的轻颤,“万岁,徐婕妤她…”

喧哗越近的人声打断了他的话语,皇帝凝神看前,只见浩缈接天的水波之中,有一艘轻舟逐渐靠近,一道袅娜纤影在从人的搀扶下,蹒跚而上。

锦绣红裳随风飘飞,裙裾下摆,凝溅着几滴泥浆,半截雪白的玉臂也随之露出,上有几道豁出的血痕,狼狈之外,别有楚楚动人的风致。

徐婴华走到御前,想要跪拜,却踉跄着跌倒在地,众人惊呼之下,正要产妇,却见皇帝大步想前,掳着她的手臂,将她从尘埃里拽起。

“你怎么会来这里?!”

皇帝沉声问道,怒气之外,有蕴涵着别样的意味。

徐婴华抬起头,风鬟雾鬓,面容苍白,双眸却如星钻一般熠熠闪亮,她痴痴凝望着皇帝,忽然眼圈一红,武力地瘫倒在他怀里。

皇帝如坠云雾,望向行舟的从人们,领头的做校尉打扮,诚惶诚恐道:“娘娘单骑出京,黄帅不敢阻拦,却有怕出什么意外,所以派臣等随侍——这是娘娘宫中的总管公公,其中内情,问他便知。”

他轻推一个中年宦官,后者战战兢兢,正要上前叩拜,却见徐婴华挣扎着起身,咬牙泣道:“为释嫌疑,臣妾亲身前来,请万岁赐我一死!”

皇帝一听这话,知道非同小可,他环视了四周众人一眼,随即扶了徐婴华入舱。

水声淙淙而过,舱中暮色瞑迷,风声萧萧。

“万岁,我与贤妃娘娘着实无辜,家中来往的女眷更无此心——更何况,埋下这厌胜之物,难道真有什么效果吗?”

徐婴华大胆抬起头,眼中毫无惧怕,微微一笑,激越道:“若是这样就能杀人,陛下也不用起兵伐罪了,景渊帝这等暴君天人共愤,早就被咒死千万次了!”

皇帝听到这里,看着她愤愤说来,部优为之截颐一笑,道:“这个道理朕当然明白,可是后宫之中,理应由皇后掌管,况且她处分得当,朕也没什么异议。”

徐婴华凄然一笑,珠泪欲坠又休,黑嗔嗔的眸子望定了皇帝,半响,才轻轻道:“陛下,云家若是被构陷问罪,这世上,可再没有哪家门阀可与方家齐肩了。”

她这淡淡一句,力道千钧,皇帝闻言,收敛了唇边笑容,眼中光芒越发强烈。

宝锦端来热茶,正要入内,却见门帘一掀,徐婴华缓步而出。

她已经在屛风后换过一套宫装,也擦赶了水迹,显得温和娴雅。

这样温文高华的女子,却在见到宝锦后,目光骤然尖锐。

“你来做什么?”

宝锦小声问道。

“我要让皇后知道,方家不可轻侮。”

徐婴华微微冷笑着,以俯视的眼光瞥向她,“换做是你,一定又会‘忍辱负重’,是吗?”

宝锦平静看着她讥讽得意的笑容,心下却是冷笑——

真是不知死活…若不是我暗命黄帅顾你周全,你早就曝尸野外了!

“这次身是对不住了…搅了你跟皇帝的柔情蜜意。”

徐婴华口中说着,却是毫无歉意,她凑近宝锦耳百年,低低道:“有我陪伴身旁,就不用烦劳你了。”

她眼中闪过的,是残忍而喜悦的光芒,仿佛想看到宝锦花容惨变。

“徐婕妤说的哪里话来?!万岁不惯他人,总要我亲自经手,这才舒畅。”

宝锦故作天真的神气,她正在柔声细语,皇帝的呼唤,却映证了她的话——

“你且进来磨墨…”

宝锦嫣然一笑,裙裾婆挲,擦着徐婴华身侧而过,后者端立当地,因为愤怒,一张俏脸变得毫无血色。

徐婕妤来后几日,暗渡陈舱的计划,也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云时的大军挥戈而下,长驱直入,让金陵城中一片恐慌。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琅缳把玩着手中的玛瑙玉雕,决然道;“通知那位宝锦殿下,我愿意跟她会面!”


第一百零七章 密会

一艘大船缓缓驶向岛上,天边沙鸥翔集,金沙耀眼。

三列舰船浩浩荡荡迎上前去,遮天蔽日,大旗几乎将半边天宇挡住。

这是对贵宾的隆重礼仪,却也隐隐含有疏离与威慑之意。

琅缳暗自冷笑,在侍女的簇拥下登岸,立时便有水师将领前来迎接。

入了主舰,不等寒暄,她望着那个白衣缟素的男子,眼中掠过一道复杂流光。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半晌,那男子才淡淡道:“郡主一路劳顿,先歇息一下吧!”

“家国危在旦夕,我还有什么好歇息的?!”

琅缳一口截断他的话语,不复平日的优雅,咬牙冷笑道:“你若是有救我的心思,为什么不…”

“为什么不能公器私用,为你南唐击退强敌,是吗?”

男子沉声说道,终于抬起头来,双目如电,眼梢却含有郁意,“我所执掌的天朝水师,乃是保国为民的利器——这是先帝竭力保存下来的最后一点力量,又怎能轻易折损?!”

“可你之前也曾救过我们一次!”

琅缳低喊道,全身都在轻颤。

“那是因为南唐曾经对我们施以援手,大伙儿决定还了这份恩情…但要我们拿着这点家底去冒险,绝无可能。”

男子望着她楚楚可怜的模样,胸中一痛,几乎要软下心来,但终究以极大的毅力克制住了。

琅缳含泪望着他,香肩起伏,几乎将一口银牙咬碎——

她突然跪倒,青蓝蕙绣的缎衣沾染了尘埃,那样谦卑恳切地望定了他,眼泪仿佛暗夜的明珠,滴滴溅落。

他眼睁睁的望着,全身的血在这一刻凝固了!

“求你…”

她小声啜泣着,孑然无助。

良久的沉默,死一般的寂静后,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艰涩,却依然沉稳——

“我不能…”

当啷!

琅缳的眼中,染上了绝望和愤怒的炽色,她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猛的掷在地上,随着一道清脆响声,就此四分五裂!

“还你…这是你当初文定时的聘礼!”

她哽咽着,却是前所未有的冷酷决然。

那男子闭上眼,再睁开后,已是消尽痛苦的平静无波——

“对不住…琅缳。”

一切都毫无指望…琅缳闭上眼,再也不肯看他一眼,起身拂袖而去。

她身后宫人如云,看见主人那惨白欲狂的脸色,都不敢开口。

亲近的侍女在船长的示意下,小声问道:“殿下,我们原路返回吗?”

“不。”

琅缳的声音淡漠,宛如风中的一缕轻烟,她抬起头,狂乱神色慢慢湮灭,最终化为琉璃般的冷光。

“我们去江心岛。”

船长在旁一听,吓得猛一哆嗦,“郡主,那里离伪朝水军太近了…”

他的声音在琅缳扫视下嘎然而止,一艘大船扬起风帆,朝着无尽大海的令一边驶去。

“宝锦殿下…你的条件这么苛刻,真当我南唐上下是傻子不成?!”

琅缳怒意盈目,狠狠瞥向坐首的少女。

宝锦拧干了裙角的水,又把绾发的金簪拔下,任半湿的长发垂落于肩,她泰然自若的用绸巾反复擦拭,等到确定干了,才将头发盘出小髻,略略用簪子定住。

这江心岛的破旧古宅中,只有她们两人正在密谈,所以她也多了几份少女的顽皮和肆无忌惮。

她把自己狼狈的模样拾弄一番,顶着琅缳冷怒的眸光,这才宛然笑道:“琅缳你若是不甘心,大可另请高明。”

她望定了琅缳青白惨淡的花容月貌,笑容越发加深——

“这普天之下,能解你燃眉之急的,只我一人,要价要些,也无可厚非啊!”

“好一个天朝帝姬,如此趁人之危的行经!”

“彼此彼此,你们不也趁我姐姐危难,擅自称王建国?!”


第一百零八章 暗谋

花容明肌的两位佳人,彼此冷笑着讥讽,皓月辰星般的眸子对峙不避,半晌,琅缳闭上了眼,低低道:“天朝水师也未必听你号令。”
“这本来就是一场交易,我若不能做到,自然也不会要你们的国库。”
宝锦襟间仍在滴水,却是悠然自若,毫不犹豫道。
琅缳正要反唇相讥,看着她幽深的目光,不知怎的,却再也说不下去。
“若你真能出兵解这危厄,我们南唐虽然富庶,若是被搬空国库,仍是元气大伤。
两害相较取其轻,无论如何,这半壁江山也要维持下去…
琅缳的指尖几乎要掐入掌中,她压制住汹涌而来的屈辱和恼怒,双眸熠熠地望向宝锦,“同样,你也要言出必行。”
宝锦微微一笑,好似无限欢畅,“当然。。。我答应过你,尽全力动用天朝水师,绝无反悔。”
两人对视一眼,互相击掌,貌似舒缓的气氛下,宝锦垂下头,掩住了个道微妙而诡谲的笑靥——
琅缳浑然不觉,半是客套,半是探究地笑道:“为了不让伪帝疑心,我会放出消息,说你已成我们的阶下囚,这一段日子,少不得要请殿下委屈一下了。”
宝锦瞥了她一眼,笑道:“除了要去那海岛,其余时间,我会很安分的。”
琅缳微微欠身,袅娜起身道:“如此,便先请殿下跟我回去…一旦事毕,不妨一品我江南风味——我王兄准备了上好的茶具,正涤尘扫榻恭候贵客。”
怕是黄金打造的牢笼吧…
宝锦心中暗笑,却也不说破,起身随她离开。
即将登上小舟的这一刻,她蓦然回首,望着白浪波涛中,那隐隐约约的龙舟和战船——
“他”大概已经心急如焚了吧!
她想起蒙在鼓里的皇帝,不知怎的,心中又是一痛——好似被细细的针尖戳入,深不见血,只是一颤一颤的疼痛。
。。。
自那日徐婴华长途跋涉而来,龙舟之中,便多了一道娴雅优美的身影。
如今,她正代替宝锦,素手纤纤,替皇帝奉上茗茶。
皇帝端坐案前,神情漠然,他侧耳听着外间水军急促的号令,眼一片森然。
方才,居然有人潜行水底,妄图凿穿龙舟,虽然发现得早,却也有一番惊骇,忙乱过后,有侍女匆匆来报,道是玉染姑娘掉入江中,打捞不及,已不见踪影。
“光天化日之下,好好一个人,怎么会平白没了踪影?!”
皇帝已是怒无可怒,声音越发轻淡。
水军将领惊得满头大汗,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得继续督促人再加打捞。
“皇上也别急,玉染姑娘吉人自有天象,不会有什么事的。”
徐婴华轻声劝道。
皇帝微微颔首,双目如电一般扫过案间,冷笑道:“这此南唐人不过垂死挣扎,变着法子要挟朕,上次的刺客,也是用的这一招。”
徐婴华微微蹙眉,急道:“难道玉染姑娘也落到他们的手上了?”
“十有八九。”
皇帝眉宇间有些阴郁,却慢慢镇定下来,他咬牙冷笑道:“只要朕一日横军江上,南唐人就不敢把她如何。”
他双眉不轩,戎马征战中生就的霸气油然而生,扬声宣召内侍道:“传朕的旨意,让靖王加速行进!”
随着天子一声令下,旨意随着快舟疾马,星夜奔赴。

宝锦望着那遥遥迢迢的船影,将一声叹息藏入胸中,随即登上了琅缳的船。
风帆冉冉,即将驶向远方的海鸟,那里驻扎的,乃是景渊帝的旧部,名扬天下的天朝水师。
“你真能号令他们吗?”
带着最后一丝不甘心和怨恨,琅缳问道。
“我和郡主身份不同,当然,结果也会截然相反。”
宝锦含笑答道,看着琅缳愠怒,扭头不顾,朝着分道扬镳的小舟而去。
她收敛了笑容,心中喃喃:其实,我也没有什么把握…
但只要有一分希望,我都要伸手握住!
风从她的鬓发间拂过,带着海上特有的咸腥,不远处,海鸟越来越近。


第一百零九章 孤臣

海岛上的沙砾被轻轻吹起,漾过身前,轻舟着岸之时,宝锦提衣敛裾,轻巧的跃下。
落日在天边染成一片宁静的金炽,沙鸥盘翔,仿佛无限眷恋的飞回自己的巢穴。
他们也有一个家…
宝锦心中涌起无限怅然,仰望无边天际,想起自己飘零天涯,却又何处为家?
那金檐椒壁的九重宫阙,早已成为他人的战利品,廊柱亭亭,石板间的血迹虽已擦净,却永不消逝!
那里,是杀死姐姐的仇人所居,早已不复当年的嬉笑晏晏,安宁喜乐。
一海之隔的高丽?
她唇边露出冷冷一笑,眉梢眼角浮现的,乃是不屑的轻嘲——当提那临海一掷,让姻缘信物毁于一旦,也让那段少年青涩的爱恋归为死灰。
历尽天下,却孑然无家…她想到此处,不禁心中一痛,无尽的疲倦和寥落,几乎要将她吞没。
刘南行到岸边,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衣衫单薄的少女裙裾随风轻扬,眉宇间凝着淡淡倦意和孤寂,茕然一身,伫立于舟下。
苍凉落日下,她的肌肤被染成淡淡的金色,半透明似的剔透,纤腰不赢一握,好似下一刻就会随风飘散。
这就是景渊帝的胞妹?!
刘南并非怜香惜玉之人,再如何震撼的泪眼,在前一日已经看到——想起琅嬛哭泣着将珊瑚簪掷在地上。断成几段的情景,他沉痛的闭上眼,随即。又睁开了。
以几乎挑剔的目光来看,宝锦是在太过柔弱,与那扬眉停杯间,便可让天下变色的景渊帝殊然不同。
果然…天下再无此君上了么…
刘南压制住胸中几乎沸腾的气血,不愿再想下去。他大步上前,抱拳一躬。道:“殿下亲来。未及远迎,实在惭愧。”
你得脸上可不见半点惭愧之色呢…
宝锦心中忖道,却丝毫没有显露,她打量着眼前英挺矫健的男子。他的面庞被海风吹得黝黑,眉宇之间却不见半点粗鲁暴戾,隐约透出书香世家的儒雅大气。
宝锦早就听闻他亦是出身世家,年少时判出家门,之后一直浪迹天下,偶然与微服出访的锦渊邂逅,君臣一番际遇之下,便受命草创水师,几年之间,声势直入七海,连高丽城中也能听到他的令名。
可惜,他的行止言谈,却处处昭显了主人的疏离。
宝锦黛眉微蹙,随即不露痕迹的敛了,回眸一望,微微笑道:“刘将军,久闻大名,今日才得一见。”
仿佛不胜羞怯的,他玉颜微侧,眼角余光,却正好看到刘南眼中一闪而过的挑剔——
有意思…此人先天便对我生有恶感,这又是为什么?
宝锦一震,加倍警醒注意,心中却是一沉…刚一见面,就是这个态度,自己此行,真能将这一众骁勇不羁的将士收入麾下吗?
她摇摇头,仿佛要驱散这些念头,暗一咬唇,却越发激起了她性子中潜藏的倔强。
不复前日迎接琅嬛的繁盛船队,刘南若即若离的说了几句,随即请宝锦登上一驾简陋的马车,向着船屋而去。
所谓船屋,只是在靠近大海的崖上,建起的一片低矮平房,以兽皮做顶棚,虽然结实,却让屋内一片昏暗,大白日里,就要点起灯烛。
“怠慢殿下了,只是我们平日里不常登岸,这里也是有客人前来,才会启用。”
与寒伧的外表极不相称的,乃是屋中的布置,古旧雕刻的檀木桌椅,在宝锦看来,最少也有百年的历史,泰西名贵的黑丝绒靠垫下,极品的凉缎丝光潋滟,如水一般流淌褶皱,一分千金的龙涎香,毫不吝惜的随意大燃着,仿佛这不过是山野的松明一般。
宝锦咀嚼着“客人”二字,心中洞若观火的微微冷笑,微微一笑,眼中放出极为耀眼的光芒,道:“将军不必顾及,我朝将士忠勇,对水师的律条遵循不悖,我身为帝裔,更当身先士卒。”
她言谈虽然谦和,隐隐却点出了“我朝”和“帝裔”,言下之意,却是与那“客人”之说针锋相对。
好犀利的口舌!
一来就点出这是朝廷的水师,想依仗帝裔的身份,将它收入袖中吗…
刘南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回以一笑,道:“殿下高义,巾帼不让须眉,末将也很是佩服。”
宝锦静静听着他的恭维,宛然一笑,眉宇之间锐气更盛,轻道:“所谓巾帼不让须眉…”
她笑容加深,对着刘南道:“我敢断定,你对着姐姐,必定从不提这一句。”
“为何?”
刘南不自觉的问了。
“因为在你心中,她是无可替代的君上,根本不会有男女之分。”
宝锦眼眸幽闪,想起已然离世的长姐,心中黯然之下,却又有一种别样的好胜——
姐姐…你能做到的,我未必不能!

江海之间,情势越发诡谲险恶,京中这几日却越发平静。
锦粹宫中的平地风波,被皇后以一句监管不严,轻轻将云贤妃禁足几日了事。
所有人都一日既往的觉得皇后贤德,只有对朝政侵润最深的人,才能看出其中步步惊心。
皇后轻轻放过云贤妃,最终打算,却是想将经常入宫省亲的云家亲眷一网打尽,让这百年世族承受这巫蛊谋逆的罪名,再加上皇帝对云时的猜忌,她几乎有着十成的胜算。
然而,稳健的棋手,永远也不能估测到孤注一掷之人的动向——徐婴华的突然出走,让宫中波澜狂起,另一场戏粉墨登场。


第一百一十章 畏高

皇后怔怔地看着案间刚至的朱批,鬓间银簪一阵颤动,她的纤指抚摩着那朱红淋漓的字迹,半晌,才低低笑出了声。
“娘娘…?”
琳儿有些不安的在旁低唤。
皇后笑得有些咳喘,她抬起头,盈盈凤眸中,忽然滑下一淌泪来。
“娘娘,您怎么了?”
琳儿丢下手中珐琅壶,上前探视道。
皇后摆了摆手,冷笑着道:“徐婴华那小妮子,真是不能小觑啊!”
她的指尖在皇帝的批语上划了一道,冷戾飘忽的笑容,也逐渐化为苦涩——
“他要我行中宫宽穆之道,秉公审理,不要让功臣新族蒙受不白之冤…瞧瞧这话说的多妙?只凭那小妮子的伶牙俐齿,他就下了这样的断语!”
她的眉尖蓦然一挑,琳儿只觉得胆战心惊,杀伐决断的气息,从皇后身上无声的威压而来,几乎让人站立不住。
皇后想起此事,又是灰心,又是憎嫉欲狂——云家…她只要轻轻一推,就会从云端跌落,万劫不复,可偏偏,皇帝的一道密旨,却让她不得不罢手!
她微微喘息着,香肩起伏之下,终于平静下来,她凝望着窗外初发的嫩芽,缓缓的,露出一道奇妙的笑意——
“前方既然有心思管这闲事,大约,大军也即将凯旋而归了吧…到那时,再让去时好好亮相吧!”
她无声的冷笑着,轻指袍袖,好似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起身向花园而去。
“又是一年桃红柳绿…”
她仿佛喜悦,又仿佛含着无限怅然的,轻轻叹道,在她的身后,初绿的垂柳如烟,正柔若无骨地飘舞着。
………
昏暗的船屋中,两人对坐而谈,外间风声飒飒,带来高崖之下特有的清爽水气。
宝锦凝望着刘南客套疏远的微笑,心中怒气更盛,她眼中火光一闪,一口饮尽木杯中的茶水,道:“你心中对我不以为意,才拿这话来敷衍我,是也不是?”
她清亮双眸在此刻很有些咄咄逼人,却是少年意气,瞧着只觉朝气蓬勃,很难生出恶感来。
刘南望了她一眼,随即敛目不语,面上却也没有惶恐之意,半晌,才道:“殿下如此在意这些细稍末节,末将也无可辩驳。”
“既然这些是细稍末节,那么,我们就谈谈正题吧…”
宝锦眼中光芒熠熠,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冷意脉脉而入,几乎让刘南感觉到肌肤的刺痛——
“刘将军,我身为帝室唯一的血脉,希望水师将士能重回麾下。”
对于聪明人,也没必要绕什么圈子,军事援助锦单刀直入地说道。
刘南眉间一轩,好似有一道不忿冷意凝成,却随即化为沉静微笑,“兹事体大,请容我跟众兄弟商——”
他最后一个“议”字没有吐出,便听定锦一口截断道:“军法森严,何来商议一说——莫非堂堂天朝水师,也学那海寇结伙行事?”
刘南被她这一噎,惊愕之后,怒从心起,猛一抬头,却正对上宝锦冷锐犀利的目光,这无所遁形的力量下,他咬一咬牙,略一昂头道:“先帝乃龙凤之姿,天日之表——敢问殿下,可有什么也让弟兄们心服口服?!”
这话实在很不客气,军事援助锦却嫣然一笑,仿佛很是愉快的微微眯起了眼,道:“要我怎么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