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款款起身,纱衣随风,说不尽的从容淡定——
“我也乏了,今日就到此吧!”
日光将她象牙一般的肌肤染成淡金,浓黑眼睫微颤,将凤眸中的一丝不安遮掩,就仿佛,从未有过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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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昭阳宫的高华宁静不同,北五所的陋室,是清远寂静的。
白发宫娥蹒跚而过,依稀仍是旧时装束,窄袖乌唇,看似可笑的厚粉,却是数十年前风靡一时的时世妆容。
长巷之中,缓缓有风吹过,却又随即凝滞,仿佛被这高墙禁锢,插翅难飞。
宝锦坐在榻上,任由炭火的烟味呛人,目不转睛地翻看着手上的薄本。
除了帐本,另外两本,一为姐姐所书的兵法心得,另一本,却是没头没脑的武功心法。
“这和皇家流传的,竟是迥然不同!”
第四十四章 云霾
皇家秘藏的武功,乃是元氏先祖传下的,虽然正广博大,却是偏于阳刚,并不很适合女子修习。
宝锦翻看着这本心法,越看越是心惊,其中精妙之处,竟能让人心神凝涣!
她眼中闪过姐姐的神妙身法,再一一对照,骇然低道:“原来姐姐所学的,竟然与我迥然不同!”
她只觉得一阵疲惫——
这世上,究竟还有多少事是我全然不知的?!
她想起姐姐,心中百感交集,也说不出是怨,还是痛。
十指将毡毯握紧,她刻意不去想起锦渊,深深吸气,再睁开时,已是清冷无波——
“既然天降良机,我便要好好把握…这世上,哪怕只剩下我一人,也要将元家的江山夺回!”
低喃出摄心人魄的豪壮誓言,宝锦将书页打开,随即,深深沉溺其中。
她如同海绵似的,如饥似渴地学着这些枯燥无味的兵略和武功心法,再不似少不更事时那般耽爱玩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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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正隆冬,一把大火将慕绡院及周围十几重烟花宅寓都烧了个干净,连绵半条街,几乎成了白地。如此动静,已闹得京师不安,朝野震动。且不说烧伤、受惊的百姓,单是十几名死者中,竟有好几人乃是朝廷命官。
皇帝接到禀报,不由地大怒,“如此贪花好色之徒,居然恋栈青搂,真是死有余辜——他们自己死了便罢,朝廷的脸面却也给丢尽了!”
他盛怒之下命令彻查,于是幸免于难的鸨儿娇娥,号啕大哭之下,也被一条铁索锁拿入狱。
无论怎样的轩然大波,却未见蜀王世子李桓的表态,就仿佛他从未去过那等勾栏烟花之地——但所有人心知肚明,这是冲着他来的,慕绡院不过是遭了池鱼之殃而已。
“蜀王偏袒幼子,又有宠妃暗中作梗,这次胆大包天,居然上京城来杀人放火了!”
皇帝怒道。
“勾栏院那些,不过是些妇道人家,哪曾想沾惹上蜀王的家事纠纷,你拿她们出气,算是哪门子的英雄好汉?”
皇后坐在帝侧,端起茶盏轻抿一口,随即以绢帕擦拭唇角,一举一动,无不是优雅自然。
皇帝听她半是调侃,半是挖苦,不由地苦笑道:“毕竟是勾栏瓦肆,平日里默默营生也就罢了,居然扯进了朝廷命官,真是有辱斯文!”
皇后微睨了他一眼,眼波清婉,却别有一番妩媚慵懒——
“若没有天下的男人去做那些无耻勾当,又哪会有她们这一行!”
她虽是嗔,唇边却是清羞笑意,皇帝看了,不由地心头一荡,正要含笑回答,手上却翻到了一本奏折,他读了几行,面色逐渐阴沉下来。
皇后眼尖,凑近一看,顿时已是勃然大怒,“如此狂悖之徒,难道不要性命了么?!”
“他也是为新政一事上书…”
皇帝放下奏折,揉了揉眉间褶皱,“众臣虽然不言,朕却看得出他们大半对新政有所疑虑。我们贸然施行,是否太过急切了些?”
他好似在自语,又好似在跟皇后娓娓私谈,皇后心头却是“咯噔”一沉,她微一抿唇,断然道:“这些人一心以圣贤之道为要,食古不化,各个都是傲岸异常,长于清谈,却拙于民政,眼中见不得一个‘新’字,朝廷新政乃是为民着想,哪容得他们如此诋毁!”
她越说越怒,胸口微微起伏,一片雪白柔腻的肌肤在灯下显得格外温润,话音却是越发险恶诛心,“新政的条陈大都自我而出,越发让他们觉得牝鸡司晨,后宫干政,于是越发‘清议鼎沸’——这是要怂恿着陛下废后呢!”
“何至如此!”
皇帝怒道,一甩袍袖,将案上白玉镇纸跌坠在地,顿时裂成几瓣。
“要说什么废后,这是没影的事,今后谁也休提!他们若是敢对你言语无礼,朕一个个惩办他们!”
皇后得他掷地有声的一句,心头大热,珠泪含在眶中,真想扑入他怀中一诉委屈。
此时殿门被轻轻推开,一道清盈身影闪入,默不作声地微一裣衽,随即到案下,将碎玉一一清理擦尽。
“这里不用你了,且先出去吧…”
皇帝见了宝锦,面色稍霁,见她埋头做事,于是温言说道。
“是…”
宝锦将大片捡起,又将碎屑一一以绸巾擦拭,一双青葱似的玉手,竟是忙个不歇。
“小心扎手!”
皇帝关切的一句,让一旁的皇后面升阴霾,不由得绞紧了手中丝帕。
第四十五章 青蓝
三日后,皇后下诏将方宛晴一顿痛斥,随即将她从广玉宫赦回,罚俸六月,以儆效尤。
经过这一番风波后,方宛晴收敛好些,不似原先的飞扬跋扈,她痛哭着长跪认错后,此事总算告一段落。
“王姐姐,是我对不住您,若您再不肯原谅,小妹绝不起身…”
方宛晴泪眼婆娑,梨花带雨,让人觉得好生不忍。
“婕妤妹妹真是折煞我了…快扶婕妤起身!”
王美人慌忙摇手道,让侍女将方宛晴扶起,无比恳切道:“谁都不是外人,一点小事,何必放在心上,只要婕妤今后不怨怪于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谁跟你不是外人!!你不过是一介贱婢,也敢跟我称姐道妹!
方宛晴面上感激而笑,心中已是怒火狂燃,此事根本与她无关,可如今却已是百口莫辩,若再不承认,就别想从那冷死人的广玉宫中出来——没奈何,她只得含冤认罪…
昭阳宫中气氛祥和,皇后也甚感欣慰,三人聚在一快,聊了些宫中琐事,方宛晴美眸一转,好似不经意笑道:“姐姐跟皇上一向蜜里调油,让我们好生羡慕——今日怎么没见他过来?”
皇后闻言,端着茶盏的手一紧,若无其事地笑道:“今日蜀王世子辞京归家,皇上率一众文武为他在前殿饯行呢!”
方宛晴暗暗咬唇,却随即安慰自己道:来日方长,总有一日,会让我亲近御前,一朝得幸…
几人叙话一阵,随即各自散去,王美人由侍女搀扶着,由廊下袅袅而过,回到了自己的偏院中。
“主子何必如此行险…”
侍女与她自幼莫逆,都是方家之婢,两人同气连枝,战战兢兢活到今日,早已是无话不说。
王美人乍听此言,只是轻叹一声,低声道:“你以为我天生就爱搬弄是非吗?”
“俗话说,疏不间亲,方婕妤跟皇后毕竟是骨肉至亲,就算一时生分,也会缓缓弥合。”
“她们之间心结已成,早就没有弥合的余地了!“
王美人冷冷一笑,不自觉的,以手轻抚着脑后血疤——
“我自编自导了这场好戏,让皇后认为方婕妤无法无天,从此再不敢把心腹事务委任于她,而方宛晴,她娇纵任性,受此盛辱后,必定对皇后更是怀恨——后宫之中,越是姐妹至亲,就越不会容得下对方!”
王美人一气说完,轻笑着看向窗外金色的琉璃明瓦,笑容宁静而凄然。
“我如此行险,不是为了争宠,而是为了自保——正如你所说,方宛晴是皇后的堂妹,一旦受到皇后的信重,这宫中,就再没有我的位置了!”
“皇后将我拔擢到这个位份上,就是想用我制衡后宫,若是方宛晴可以替代我,我这个没用之人,也就该黯然退场了!”
“所以,不是我心狠,而是她们逼我的…这些世家千金,锦衣玉食,哪能体会我一路走来的艰辛——我好不容易得到一切,绝不容许任何人来破坏!”
王美人双目含泪,咬牙说道,斩钉截铁的语气,让她的面容都微微扭曲。
“可是,一旦被皇后发觉,后果不堪设想哪!”
侍女急切劝道。
“皇后?哼…”
王美人冷笑一声,“我从小服侍这位主子长大,她的脾性,我最了解不过了…她向来以为天上地下没有人能瞒骗于她,却绝不会放眼下看,多注意我这小小棋子。”
“更何况,我手中还攥着她最大的一个秘密…大家好便好,要是逼急了我,将这个惊天秘密公开,我看她还怎么母仪天下!!”
屋檐的阴影将她的面容遮没,王美人眼中的冷笑,却越发耀眼夺目——
小姐啊,我在你身边学到最多的,就是要心狠手辣…
所以,你千万别怪我,我只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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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外的兰亭,乃是自古以来的饯行之地,有无数文人墨客,在此留下感人肺腑的送别名篇。
皇帝在殿中以宴饯行后,礼部在城外代替天子郊送,一切礼节做足后,李桓只带着几个仆从,轻身驾车而行。
今日虽然风大,日光也仍是晴好,驾车的仆从只见不远处的兰亭有车驾轻拦,便知有人来送自家世子。
“世子真是薄情寡信,要走也不与我辞别吗?”
清冷明净的声音,出自蒙面女子的口中,仿佛珠玉落地,让人心醉神往。
第四十六章 醍醐
“宝锦殿下!”
李桓顿时精神一振,自车中一跃而下,衣袂纷飞间,自有一种潇洒不羁。
“火场一别,还以为你失陷在内,辗转打听,总算知道你无恙!”
李桓大步流星地迎入亭中,只见宝锦以帷帽覆面,却仍是婉丽清扬,一双重眸轻瞥而来,竟似要摄人魂魄,却又有莫名的高华凛然,让人不敢轻亵。
才几日不见,她越发神似锦渊了…
李桓念及殒命京中的锦渊,心中惨淡剧痛,唏嘘之下,深深凝望着宝锦,“宝锦殿下,自此一别,相见无期,京中危机四伏,您千万小心…”
“世子嘱咐,我一定铭记在心,你也同样要小心,这一番祸起萧墙,蜀地之中,还不知有什么样的明枪暗箭等着你呢!”
“不管怎么说,你一个女子,孤身在宫中度日,也实在是很不容易…”
“世子盛情,实在让我感佩…我却还有个不情之请,希望您能应允。”
“请说。”
“我元氏天下绵延百年,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毁了,从今以后,我别无依仗,只要这一条性命还在,就要让乾坤重整…所以,我希望得到‘蜀王殿下’的鼎力支持!”
“真乃鸿鹄之志!可惜我父王…”
“我说的不是你父王,而是您,未来的蜀王殿下!”
宝锦双目灼然生辉,深深凝望着李桓,一字一句道:“你只有成为蜀王,才能真正的高枕无忧!”
“可是我父王健在,他一向偏袒弟弟,我怕是没什么胜算…”
世子仍是踌躇。
“世子!你看我如今的遭遇!”
宝锦低喝道,声虽不大,却是格外惊心动魄——
“我父母早亡,唯一的姐姐惊才绝艳,却又死得不明不白,剩下这故国万里,满目疮痍,暗夜静思,何尝不是欲哭无泪?!”
“世上无可依靠,我便依靠自己;擎天支柱倒下,我便要成为所有人的支柱!本领可以再学,威信可以慢慢竖立,但我绝不会认输,也不能认输,因为只要我在一日,元家就没有灭亡!”
清风之中,她的声音清脆,有如冰雪破堤,呼啸着千重而来。
李桓心中震撼,简直难以用言语形容,他本以为对方只是孤苦少女,却没想到,这一番言语,竟让他有醍醐灌顶之感。
他深深一叹,竟是长揖及地,“桓今日受教多矣,从此再不枉自菲薄!”
两人相视一眼,齐声大笑,畅快豪情由心而生,彼此遭遇相近,未来多舛,却偏要迎难而上,心中越发生出惺惺相惜之念。
“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谨以此句,彼此自勉吧!”
宝锦声音清脆,眉宇间偏有一道飒然风华,重眸灼然,凛然威仪自生。
“好一个君子自强不息!”
李桓放声大笑,从腰间取下一道玉佩,郑重放入宝锦手中,“桓虽不才,也有一二之力,殿下今后若有疑难,以此玉相寄,桓定会倾尽全力,襄助殿下!”
“我若重掌天下,也会全力襄助世子!”
“一言为定!”
“绝无反悔!”
第四十七章 摊牌
冬日的阳光带着特有的淡金投射而下,北风席卷而来,将旷野的蒿草吹得四散起伏,兰亭之中,两人击掌为誓,语音铿锵,相视一笑后,一切尽在不言中。
多少年后,已成为蜀王的李桓回忆起那一幕,仍会唏嘘不已——当时的宝锦,虽然仍显稚嫩,却已隐隐显出权握天下的凛然,在京城的惊涛骇浪中初显峥嵘。
凛冽的寒风从北方呼啸而来,时光有如白驹过隙,缓缓地从指间流淌而过,在送走蜀地的贵客后,京中恢复了平静,而在这如常的平静中,却不知有多少汹涌暗流,正在汇集转折。
十二扇镂空云纹的通天殿门被齐齐打开,乾清宫里虽然寒冷,却一下子便得明亮宏阔。
皇帝并不在忙政务,却持一支翠玉短笛,正在静静吹奏。
笛声并不似他平日的冷峻飞扬,竟是温宁舒缓,如淡金日光一般,在人的心头缓缓流淌。
笛声宁静渺远,悠悠传入中庭,连修整花木的奴婢,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听得悠然神往。
连月旦的刺划出血痕,也浑然不觉,有人在这悠扬乐声中,好似看到了家乡的渔歌唱晚,牧童杏花…
宝锦着了一件紫绫宫衣,底下衬了雪色锦裳,绰约秀美,如同风中素梅。
“这一段你方才吹来,总有凝滞,起音要这般徐徐转来,才能圆融如意…”
皇帝解说着其中诀窍,见她听得仔细,不禁调侃道:“原以为你精通器乐,却没曾想,你在笛笙一道上却是个懵懂…朕这个老师,可算是当得毫不惭愧!”
他微微一笑,无复平日里的冷峻傲岸,薄唇边勾起一弧微笑,整个人都仿佛明亮起来。
这一瞬,在那寒夜花林初见时,青衣谪仙般的奏笛男子,好似又重现在眼前。
宝锦对上了他的眼,整个人都有些不自在,她微微侧过头,眼起浮现那一夜的情形——
“给你。”
他从袖中取出一方帛帕,放在她手中,青色衣袂于林间飘扬,竟显出淡淡寂寥。
…
“你在想什么?”
皇帝的问话打断了她的遐思,宝锦勉强一笑,不假思索道:“想起与您初见那夜。”
她语声平和,抬眼望着这夙夜切齿的最大仇人,心中百味陈杂,酸甜苦辣一时踊起,却不似平日那般的单纯仇恨。
亡国灭族…这样的惨事深仇,要尽数归罪于他吗?
宝锦知道自己不能自欺欺人。
姐姐身为天朝之主,却刻意将这大好河山都倾覆一尽,到头来,竟是元家人自造了这冤孽!
如今,却让自己如何再去理直气壮地找他复仇?
她心中苦涩,却听皇帝叹道:“那一夜,确实是非同一般…朕在林中见你踉跄而来,还以为…遇到了花精魅仙。”
他伸出手,自然而然的,将宝锦搂入怀中,“你当时泪落如雨,衣裳染血,月儿一照,好似是从天上生生谪下的,看得人心疼。”
他声音醇厚清朗,和平日的端严凝涩全然不同,整个人都仿佛年轻了几岁。
宝锦心下一震,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两人正在旖旎微妙间,却听皇帝低喝道:“探头探脑的鬼鬼祟祟,象什么样子!”
张巡呵着腰,从殿外蹑足而入,望了一眼宝锦,有些犹豫,却仍是跪禀道:“万岁今日,要去哪位娘娘宫中?”
皇帝一楞,这才醒悟,今日乃是溯望之期。
宫中惯例,溯望之日,皇帝必须在中宫处过夜。
他与皇后素来恩爱,也从不被这僵硬律条所限,皇后这一阵身子不爽,于是让他择人入替。
皇帝轻叹一声,知道所谓的身子不爽,实在是托词,而是皇后见自己未曾临幸新人,这才变相催促。
皇帝在女色上头并不热衷,多年以来,也不过是一妻一妾。这一批新人,色虽妍丽,却引不起他半点兴趣。
方宛晴娇纵跋扈,王美人又如同泥塑木雕一般,实在乏味,徐婴华却好似事事藏拙,一味的谦辞婉拒侍夜…
皇帝意兴索然,微一沉吟,随意道:“就去月妃的馨宁宫吧!”
他只是随口一说,却听一旁当啷一声,在寂静殿中显得格外惊心。
宝锦手中一颤,玉笛跌落在地,竟裂了一个缺口。
“皇上恕罪…”
她颤声低道,声音几近哽咽。
皇帝以为她是害怕责罚,一笑安慰道:“不过一支笛子,虽然精妙,却也不是世上无双,摔坏了也罢,今后小心便是。”
宝锦垂首不语,双手轻绞着衣角,看似羞涩,心中已五内如焚。
明月性情偏激,真要让她侍寝,怕是要惹出滔天大祸…
她脑中一片混乱,好不容易托词退下,却是一出殿门就疾奔而去。
“今晚让我侍寝?”
明月的声音并不很惊奇。
她微微一笑,手中的杏仁酪在杯中荡起点点涟漪。
“自打进了宫,我就知道,总会有这一天的…”
她低声笑道,凄厉而清醒的双目有如寒星,刺得人眼角发痛。
“你要怎样?”
宝锦蓦然站起,急声道:“留得青山在,不怕——”
“不怕没柴烧,是吗?”
明月笑得越发耀眼,几乎沁出泪来,“你们中原人还有句话,叫作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你!”
宝锦怒极跺脚,恨不能一巴掌将她拍醒,“你也算是叱咤千军的巾帼女杰?!居然学着坊间愚妇,动不动就一死以全贞洁!”
她一把揪起明月的衣领,死命摇晃着,“我贵为天朝帝姬,如今落得声名狼藉,也没有去寻死,你却要学哪门子的玉碎!!”
明月听得这“天朝帝姬”四字,瞳孔蓦然睁大——
“原来如此!”
她豁然开朗道:“我早该想到的!姑墨王娶了上代帝姬,与天朝乃是姻亲!”
第四十八章 失贞
她深深凝望着宝锦,叹道:“殿下忍柔于事,卧薪尝胆,果然非比寻常…可惜,我早不曾与你相识!”
宝锦听这话带着不祥,心中更怒,“如今认识也不迟——我先前跟你说的,难道都是白费唇舌吗?!”
明月凄然一笑,任由长发蜿蜒垂下,“如今才道知易行难!”
宝锦怒急已甚,却也没有任何办法,咬牙在殿中来回踱步。
殿中没有点上银炭,阴冷的风从窗纸的缝隙中吹来,昏暗的寝殿中,烛光飘摇不定,将人的面庞都浸润其中。
劈啪一声轻响,暴了一个烛花,满殿都为之一亮,宝锦的心中也在这一刻豁然开朗——
“我有办法了。”
她伫立于殿中央,静静说道,稚嫩清秀的脸上,浮现了一道深刻而冷峻的笑容。
“只是,这一招乃是行险,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求之不得。”
明月恬然微笑道。
宝锦气闷不过,恨不能把她拎起来死命摇晃,看看她头脑里到底装了什么。
“要想让皇帝不加临幸,只有个可能——”
她凑近明月身边,低声说着。
“殿下真是妙计。”
明月咬牙道,面上神色变幻不定,却最终一咬牙,决然道:“殿下不惜名声,我也能如此!”
****
到了掌灯时分,皇帝经由张巡提醒,这才乘辇朝着馨宁宫方向而去。
宝锦早早下值,却没有回到住处,只是到了馨宁宫近旁的含香苑中,好似饭后散步,却不时注目着侧旁露出的宫阙一角。
她又望了眼天上缓缓移动的一轮明月,暗自道:“时间快到了…”
銮驾到时,月妃已经等候多时,此刻领着宫中之人叩首接驾,“皇上万福金安。”
皇帝久闻她性情怪诞,见她如此温婉知礼,当下亲自上前扶了一把,“起来吧!”
他只觉得手中纤细柔和的手腕好似战兢地发抖,以为她是害怕紧张,心下不免生出怜惜。
“朕一向繁忙,倒是忽略了你,让你辞国远来,颇多不便…”
他安慰道,一旁的宫人笑盈盈奉上便膳,他略微夹几筷尝了,想要寻些话题,一时也不知该从何讲起。
室中气氛有些僵凝,两人默默无言,玉箸的轻响声中,便膳才用了半碗,便各自撤下。
宫人们换上了红色喜烛,又有人捧出双合玉杯,两人饮完,已有人将纱幔一重重放下,侍女替两人一一宽衣,殿中陷入了一片旖旎。
皇帝正要将明月拥入怀中,却听殿外人声气急,有纷杂清脆的女音正在争辩着什么。
“将殿门打开!”
声音虽然柔和,却带着不容易置疑的意味。
“皇后娘娘!”
殿门被齐齐打开,裙影婆娑,香氛馥郁,在众人的簇拥下,皇后盛气而入。
皇帝在帐帷后面看得真切,心中不禁一惊——如此放肆无礼,根本不象皇后的作风!
“怎么了?”
他自帐中起身,却见皇后面色铁青,眼中怒意正炽。
“皇上…”
所谓家丑不得外扬,她压抑了怒气,屏退了旁人,这才沉声道:“我刚刚得知,月妃入宫时的检查,很有些疏漏。”
“疏漏?”
皇帝一时没有回过味来。
“她入宫之时,已非完璧。”
皇后再不多说,亲自上前,将明月的手臂从纱衣中拽出。
雪白玉臂上光洁晶莹,哪曾有守宫砂的嫣红一点?
“入宫之时的例行检查,那老宫女便有所徇私,如今万岁召幸月妃,她知道纸包不住火,急急来向本宫坦诚了一切。”
皇后款款道来,皇帝的面色已转为铁青。
“好大的胆子!”
他一把扯过明月的颈项,素色中衣从肩头滑落,露出洁白无暇的肌肤。
“你究竟是跟谁私通?!”
明月听着九五至尊的怒叱,竟是夷然不惧,掠了一把额前鬓发,声音平静如常,“我在若羌时,跟将军青穆便是青梅竹马。”
“真是不知廉耻!”
皇后怒声斥道。
皇帝心中也是大怒,他瞥了一眼眉目深美的明月,深吸一口气,任由张巡细心服侍着,将衣袍一件件穿上。
“既然如此,朕再没什么话要说,你好自为之!“
压抑着怒气说完,他携了皇后的手,径自而去。
殿门被大力推开,皎洁月光照入这昏暗寝殿,夜风将烛光灭去。
明月茕茕而立,苍白的脸上,居然浮现出一道欣慰安然的微笑来——
“这一下,我也是声名狼藉了。“
****
“这一下,连你也声名狼藉了!”
宝锦无奈地叹息一声,瞪了一眼明月,“我设这一计,只是为了让皇帝心生芥蒂,以为你早非完璧,再不来临幸,你倒好,干脆供出个什么青穆来,这一下将‘奸情’落实,如果皇帝真发起雷霆之怒,你和这位青穆将军的项上人头,可都要齐齐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