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吹过他滚烫的身子,头脑也为之一清,不知不觉间,那般怨怒也渐渐冷静沉淀下来。
到底是谁设下这个圈套要害他?
手中的匕首摸起来冰冷一片,他握得更紧,脚下步伐一顿,却朝着马厩而去。
锦衣卫的人经常把杀人放火挂在嘴边,实际上,真到了那一步,就是山穷水尽鱼死网破了——这个府里,那些陷害他、朝他娘身上泼污水的人,从礼法和血缘上却是他的至亲,若真是痛下杀手,整个大明朝的舆论都将视他为大逆不道的恶贼,天下之大,都不会再有他的容身之处。
所以,他不会铤而走险,贸然报仇。
阳光下马厩里一片平静,在燕麦和稻草的气息中,十余匹马正在安详的咀嚼着,广晟走了进来,匕首挥出,割断了所有的缰绳。
他还嫌不够,又在马屁股上不重不轻的戳了一刀,顿时众马齐鸣,暴烈轰跑而起,小小的马厩经不起这折腾,顿时倒塌下来。
马匹冲开木门,乱七八糟的跑了出去,外面传来小厮和男仆的惊叫声,甚至有马匹长驱直入,朝着内宅方向而去,女子的尖叫声顿时响彻云霄。
广晟的唇角微微上扬——叫得矫揉造作真是难听,那个小丫头就不会这么咋呼。
他不及多想,纵身一跃,上了自己牵住的那匹最神骏的白马,一拉辔头,朝着院外飞驰而去。
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第二十一章 甘霖
清渠院的正房里,午饭早已摆了满桌,琳琅满目让人食指大动,却没人动它,任由热气腾腾的菜色逐渐冷却。
“夫人您多少用点吧!”
娇莲、娇柳侍立一旁,姚妈妈苦口婆心的劝道:“大夫也说了,大少爷不定什么时候也许会醒来——他平时最是孝顺,怎么忍心看您为他不吃不喝?”
王氏倚在紫檀雕花靠椅上,背后斜斜垫了个墨青织锦软垫,整个人好似要支撑不住,连嗓音都嘶哑低沉了好些。“想到仁儿脑子里郁血不散,我怎么吃得下去!”
“这个节骨眼上,您可要撑住啊,就算为了大少爷和四少爷,您也好歹吃一点保持元气。”提及两个嫡子,王氏的眼珠动了一动,终于缓缓直起身来,一旁的娇莲赶紧替她舀了一碗鸡汤——这是用棉罩密密备在那的。
王氏草草喝完,垂目默然无语,整个上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她才幽幽吐出一句——
“这里面,另有蹊跷。”
姚妈妈一惊,“难道说,不是那小贱种下的毒手?”
“若是妈妈你要对兄弟下手,会留下纸条这么明显的把柄吗?更何况,他居然站在假山下一起挨砸,是要自己找死吗?”
王氏身上有些力气,略微恢复了冷静,越想越是不对:就算广晟要用苦肉计,但两人受伤非同小可,他就这么有把握众人会信他?
这么多年,沈源对他很是厌恶,这点上下人等是有目共睹的,出了这等大事,沈源怒火攻心之下,根本不曾听他辩解什么,就把人五花大绑关进祠堂,还曾露过口风:若是两个儿子有个万一,定要这小畜生赔命。
想到这里,王氏悚然一惊,好似抓住了什么——如今二房的子嗣里,广仁受伤广瑜受惊,广晟眼见性命不保,剩下的广平不仅是婢妾所出,且性情庸碌…
若是二房彻底倒了霉,谁能从中得益?
想到这,她目光霍然一闪,惊怒交加——
正在这时,只听院外一片喧哗,轰乱的马蹄声混合着丫鬟们的尖叫,好似众人都在纷纷闪避!
“又出什么事了?”
王氏心中已是大怒,冷声喝道。却听外面马嘶声越发响亮,中间夹杂着女子的哭腔,“珍小姐、灿小姐…快救人啊!”
如灿!
王氏一听这话宛如五雷轰顶,一心记挂着自己心爱的女儿,站起身来要冲出去,却不料坐得太久,顿时头晕目眩倒了下来。
“夫人!”
在众女的尖叫声中,王氏奋力撑起身子,吃力而急切的说道:“快去救如灿,快!”
希律律的马声长嘶在这一瞬戛然而止,所有人哆嗦着手脚,却不知是凶是吉,随即只听一声清朗男音吹成的口哨,宛如寒天冰刃,漠上军笛——
“停下!”
“是越哥儿!”
王氏听出了这嗓音,顿时眼中露出惊喜的光芒,她定了定神,在大丫鬟的扶持下,急匆匆冲出了正房,跌跌撞撞的穿过廊下,却见中庭里乱七八糟,仆妇婆子们站着躺着一地,正中间一匹高头大马双眼血红,鼻孔朝外喷着热气,前蹄刨抓着好似要继续奔跑肆虐,但因为背上那人的钳制,它的缰绳被拽得紧紧,再也不能上前一步!
马上那人单手勒住缰绳辔头,另一手打横环抱着一道蓝衣少女的纤细身影——而马蹄前方不远处,二小姐如灿正茫然呆楞的跌坐在地,显然也受了极大的惊吓。
“如灿!”
王氏的嗓音发急紧绷,再也顾不上仪态,冲上前将女儿搂在怀里,双眼含了泪光,“你怎样了,是不是被马踢中了?”
“驭~~~~”
一声冷喝,那匹跑进内院肆虐的疯马终于停了下来,马上的黑衣青年带着怀中佳人一跃而下,匆匆行了一礼,“见过姨母。”
“越哥儿!”
王氏快步走到他跟前,欣慰而激动的打量着他,“你怎么来了,这到底是…?”
“这马的臀腿处被人刺了一刀,剧痛之下冲进了内院,正好遇上了我。”
萧越冷眉微皱,语调沉稳而简洁,幽黑双眼底透出一道冷芒,扫视现场众人,好似要从他们身上看出什么疑窦。
“多亏有你及时到来,否则真是不堪设想…”
王氏紧搂住爱女,心中后怕不已,她强自振作,笑着对他道:“家里刚出了事,眼下又闹了这一出,倒是让你看笑话了。”
萧越眉头皱得更紧,眼中微露关切,“我也是下值后听说姨母这里出了变故,放心不下,所以过来探望——两位表弟究竟怎样了?”
王氏正要回答,却听怀中的如灿一声娇泣,轻轻挣开母亲的怀抱,攥着帕子到了箫越跟前,盈盈福了一礼,“越表哥!”
她好似非常激动,动作之间将站在萧越身旁的如珍挤了开去,眼泪婆娑的看着他,哽咽道:“我大哥一直昏迷不醒,四弟也受了惊吓一直啼哭…”
她想起手足情深,哭得鼻头发红,整个人都要站立不住,萧越连忙伸抽扶住她。
“二妹快别哭了…”
“越表哥…”
如灿哇的一声大哭,投入他怀里,诉尽所有委屈。
如珍身着海蓝缠枝莲纹褙子、月白绣紫蕊交领长袄,显得端庄而清贵。她主动上前替如灿擦泪,却遭到如灿猛的推开——
“不用你假好心,你跟广晟是一个娘生的,他做的坏事你也逃不了干系!”
萧越一听这话,眉头因为诧异而跳了一下——眼前这一派平静的少女,就是那个恶毒纨绔广晟的同胞妹妹?
他想起方才进院门时的一幕:一眼看到这少女即将被马蹄踢中,情急之下飞身跃去将她抱起,原地旋了一圈这才惊险避过——从始至终,她虽然吓得发抖,却竭力冷静不发一声尖叫,真是胆识过人!
仿佛感应到他打量的目光,又好似想起方才搂抱的一幕,如珍羞得面色微红,低下头去。
一旁的如珍冷哼了一声,继续骂道:“猫哭耗子假慈悲!”
“如灿,不许胡说!”
王氏面色一变,冷声呵斥道,正要请外甥进屋坐,却见萧越略一沉思,道:“我认识一位民间良医,善治各种疑难杂症,不如请他前来一看?”
王氏闻言,眼中染起一道希望的光芒。
两条街开外的青石堤道边,广晟正在策马疾驰,突然一群黑衣人将他团团包围!
他勒住马,脸上浮现冰冷而绝丽的笑意——
“身份、来意。”
“我家大人想见你!”
黑衣人阴测测说道。
“藏头露尾,连名姓都不敢报的人,不值得我一见。”
广晟调转马头正要冲出包围,打头一人朝他丢出一物,“我们大人说,你看了这个就明白了。”
广晟接手一看,顿时脸色大变,“是他?”
第二十二章 各谋
看起来极为平凡的宅院,内中却是别有洞天,曲径通幽,廊腰曼回,各种名贵花木掩映着雕梁画栋,飞檐高阁,宛如神仙之境。
一路看见的仆妇男丁都穿着精细体面,各安其职目不斜视,周围流水潺潺,鸟声悦耳,却听不见人声喧哗。
广晟跟着引路的黑衣人默默走着,手中不禁摩挲着那封别致的名刺。宽大宛如一本纸书,桐木打磨得滑不留手,上面刻了一个大大的“纪”。
这个名刺拿出去,天下间没几个人肯收,只因它意味着皇权之下最恐怖的阴暗势力——锦衣卫的首领,指挥使纪纲。
广晟不知道这样的大人物找自己究竟有什么事,既然已经来了,他也不愿再想,就这么穿过重重亭台楼阁,来到了北面一处空旷而陈旧的院落。
天近黄昏,最后一道淡金色暮光照在那龟裂发黑的门槛上,檐头的青瓦露出“福禄寿喜”的古篆图案,地上的青砖被踏得平滑如镜,黑漆大门上的铜环已经被岁月浸润得精光黯然。进门便是宽广开阔的花圃,里面却不象院外那般,种满了珍奇花卉,而是随意栽了些小小的桃树李树,地上蔓延成藤的还有小南瓜,金铃子等等,五色缤纷,田园意趣十足。
两边花圃中央空地上摆着一方木桌,粗瓷大碗里盛着四菜一汤,碧绿青菜、酱红排骨、金黄南瓜片加上乌鱼汤,配上晶莹雪白的米饭,引得人垂涎欲滴。
果蔬之中,有一道穿着粗布短衣的身影正在忙碌,听见脚步声也不回头,只是淡淡道:“来了吗?”
黑衣人深深一躬转身离去,剩下广晟对着满桌菜色发愣。
“吃吧。”
一声平淡的吩咐,好似对着自己子侄辈一样。
广晟想也不想,金刀大马的坐下——他一天都没吃到什么象样的东西,正是饥火中烧,干脆风卷残云一般开吃。
桌上那四菜一汤都被吃了大半,他又添了一碗饭,这才心意满意足的放下碗,用绢帕擦了擦嘴。
“你长得秀气,吃起饭来却跟饿死鬼投胎一般。”
那人终于从花径中走了出来,短衣布履,意态闲适,一双狭长的凤眸含着笑——虽然打扮简朴,举止之间却有淡淡的书卷气。
广晟凝视着他,突然郑重抱拳,单膝行礼如仪,“属下参见指挥使大人。”
纪纲挑眉看向他,心情颇为不错的笑了,“这里没有什么大人和属下,只有种田汉和吃白饭的小子。”
他单手一扶,广晟便觉得有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道将他扶起,心中暗暗吃惊——早就听说纪纲大人是文人出身,没想到一身功夫也如此精纯。
这位凶名远播的指挥使纪纲大人,原本是有大好前途的读书人,二十岁出头就成了“诸生”。太祖洪武皇帝曾经有十多年不开科举,所谓的“诸生”,已经算是学问深厚的儒士了。
身为饱读诗书的青年才俊,纪纲却毅然投奔当时还是叛逆的燕王朱棣,倔强的拦在他马前要加入靖难军,此后便成为朱棣军中的得力干将,立下无数奇功,成了这威名赫赫的锦衣卫指挥使。
纪纲见广晟望着自己出神,微微一笑道:“那日见你临危不乱,破开火药机关,今日一见,倒是不如那日的雷厉风行了。”
他示意广晟坐下,自己随意坐在一旁的竹制靠椅上,眯着眼,静静的看着逐渐暗离的天光。
“知道为什么唤你来?”
“是因为属下闯了大祸,离家叛门而出。”
广晟的神态平静而从容,好似在讲述一件与自己全然无关的事。
这个南京城里,上至皇帝与哪个娘娘欢好,下至哪个芝麻小官抱怨了一句天气冷热,眼前这人只要愿意,都可以了如指掌。
纪纲一楞,笑意变得更深,“这是你的家务事,外人不该多管——我叫你来,是因为你做事束手束脚,丢了我们锦衣卫的脸。”
最后几个字,乃是冰冷吐出,脸上的笑意也转为冷然妖异,“你居然跟你那些嫡母兄长讲什么证据——真是笑话,我们锦衣卫的人出马,没有证据你难道不会做假?有什么罪名黑锅只管往别人头上扣,谁能反驳,又有谁敢于反驳?!锦衣卫做到你这份上,简直是受气的小媳妇——旁人看了,还以为我纪纲手下都是些软柿子!”
这话带着十足十的邪气与狂妄,若是那些清流言官听了,只怕要气得七窍流血。
但偏偏,说这话的人是纪纲——他好似有一种奇异的魔力,让再狂妄的言行也变得理所当然。
广晟受他一激,额头青筋霍然一跳,但神色仍是不变,“指挥使大人高见…然则,我隶属于暗部那一块——我们就是大人您的眼睛和耳朵,是您隐于暗中的另一双手。我若是贸然行事,坏了锦衣卫的大事,那才是万死莫赎。”
纪纲听了目光闪动,似笑非笑的瞥了他一眼,“你很会说话。”
“属下一片赤心,天日可表。”
“你也很能忍。”
“小不忍则乱大谋。”
“大谋?”
纪纲突然嗤笑出声,“你一个区区小旗,能有什么大谋?”
言语之间被逼到这个份上,广晟目光一闪,却是毫不害怕的抬眼迎视于他,“卑职的大谋,就是大人您心中所想…那就是:狡兔得而猎犬烹,高鸟尽而良弓藏。”
“放肆!”
纪纲突然暴怒,脸色因这怒意而变得格外苍白,“你这是诽谤当今圣上!”
“扇子是闺秀少女们的爱物,但到了秋天就变得毫无用场…天下升平已久,我们锦衣卫的侦缉捕拿之职,在圣上和诸位大人眼中,就显得越发碍眼了——即使大人您是他信赖的肱股之臣,也不会例外。”
纪纲死死的盯着他,半晌,才发出极为畅快欣慰的大笑声——
“好,很好!你的父亲沈源看似方正,内里却极为圆滑,你跟他却是完全不同,说话做事都很合我的胃口。”
不等广晟回答,他断然吩咐道:“你们济宁侯府那事,说大不大却最是糟心,你也不必回去了,我另有差使交给你。”
抬眼看向广晟,他的凤眸流转,沉静威严间,却另有一种野心炽燃的光芒——
“这是一个你难以想象的机会——它能改变无数人的命运,也能送你攀上荣华富贵的顶峰…当然,若有丝毫的不慎,你也会粉身碎骨——你,愿意接受吗?”
对上他那双闪着光的眼睛,广晟一时楞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夜幕已经完全落了下来,院中并无灯火,他却觉得胸口有一团无形的火焰正在燃烧,风声气流在他耳边涌动,他清晰的听到自己回答道——
“愿意。”
“好,我果然没看错人!”
纪纲洒脱的一笑,扬声吩咐院外守候的人,“替他准备一个京营的军籍。”
“接下来,我会慢慢告诉你,这一切究竟该怎么做…”
他的笑声颇为欢愉和轻松,不知怎的,却染上了一层暮气的苍凉。
“什么?她们人在京营?!”
夜色萦绕之下,金兰秘会仍在万花楼的兰香阁中召开。
小古听到这一句,情不自禁的惊问出声。
她感觉自己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事隔多年,她们,居然还活着吗?”
她的嗓音哽住了,好似在问大哥,又象是喃喃自语。
第二十三章 贞节
周围众人都摒息去听,面色惨白却又手心出汗,害怕听到自己相熟之人的消息,又怕客死他乡,永无音讯。
烛光明灭不定,幽然一息,映得他们好似一群躲在暗阁中的鬼魅——这是一群永远无法暴露在亮处的畸零人。
“我们打探到的消息,这次从边关送往京城四十六卫的各位罪臣女眷共有二十八位。她们人还活着,只是…”
大哥沉稳的嗓音此时也停住了,好一会,才道:“她们在边疆军营里轮营为妓,过得又是那种日子,可说是生不如死…中间受不住凌辱投缳自尽的,冻饿贫病而死的,已经数不清了。”
小古深吸一口气,竭力平静自己的心情,一旁的三姐宫羽纯死死咬着唇,想到了自己的遭遇,整个人好似呆傻一般。
老七秦遥眉头皱得深紧,许久才道:“为何要把她们调运回京?”
大哥冷笑一声,满含无穷的怨毒,“这又是我们那位圣上的仁慈天恩了——边军那边上奏:这些妇人身体虚弱已极,他们不想要这些军妓了,恳请皇帝开恩把人放走吧。结果我们这位永乐皇帝,杀侄篡位的逆贼,他居然批复道:“‘罪奴之后不容宽赦,着调入京营轮替’——他如此残毒暴虐,简直是比纣桀更甚!”
听到这种耸人听闻之事,众人越发默然,突然一声凄厉尖喊,却似被谁掩住了嘴,戛然而停——
“二姐,二姐你醒醒!”
老五老九等人拼命拉住二姐的手和脖子,三姐猛拍她的心口,却见平素温文和蔼的二姐,此时却象疯了似的,口吐白沫双眼赤红,整个人都在痉挛。
她的口被东西塞住了,却还是含糊不清的叫道:“小安,我的小安——!”
“小安是她女儿的小名,小小年纪就没入军中为奴,我们曾经设法救人,但她已经被调到宣大边卫去了。”
三姐幽幽说道。
宣大前线是承受元蒙人攻击的军事要地,那里的卫所戒备森严,防备得铁桶一般,金兰会虽然耳目众多,但仍不能插手其中。
风声透过窗纱依稀吹入,寒意冷入骨髓,凄厉的呜咽声回荡在大家心头,沉埋心间的疤痕又开始流血。
帘幕背后,大哥一拍座椅扶手,怒声沉然道:“若是眼睁睁看着她们再受蹂躏,我等还算是人吗?!”
“是啊,必须救人!”
“再挨下去,这些女眷也活不过这个冬天!”
这些义愤填膺之中,却也有人小声嘟囔道:“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若真是贞烈妇人,当初被没入教坊和军营的时候就该自尽殉节,哪里会有今天这等下场?”
“你说什么?!”
三姐猛的跳起身来,双眼含着怒火几乎要将那人射个对穿。
说话的竟是很少开口的老五,只见他对上三姐喷火的目光,虽然有些害怕,但仍是梗着脖子道:“我娘和我姐在被送到教坊那夜就吞金自尽了——她们就是死也是清清白白的!说到底,还是那些女人贪生怕死!”
他话还没说完,脸上已经被狠狠唾了一口:“你这个读书读到屁眼里去的混蛋!”
这是三姐第一次恶狠狠的骂起市井粗话。
还有人跳起来要扇他耳光,二姐哭得更加伤心几乎要昏厥过去,就连满身脂粉气的小十一也哭骂出声,“我三个姐姐都在里头——我不想让她们死,我宁可不要那贞节牌坊…”
“够了!”
一声女音的冷喝,让混乱一片的现场停了下来。
小古站起身来,走到老五跟前,静静的盯着他看。
她一头长发并未梳髻,而是扎成两束斜垂脸畔,乌云一般将双眼的神色都遮掩——只有在她抬头时,那眼中冷光莹莹,让人不敢正视。
“五哥饱读诗书,想来是最重气节的。”
她的目光既不凶狠也不尖锐,但不知怎的,老五却觉得浑身不自在,好似芒刺在背,只得喃喃道:“是,她们虽然可怜,但总归是失身失节…”
“五哥可还记得文丞相的《正气歌》?”
小古打断了他的话,目光闪动熠熠,她盈盈而立,轻声吟哦间稚嫩的面庞越见沉毅清隽——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这一篇《正气歌》乃是南宋丞相文天祥于狱中所作,在场诸人无分男女,无论出身文武,都能背得此篇。
元蒙胡尘掠劫中原,虽有文丞相等志士殉国,但南宋小朝廷仍是亡于崖山之下。百年之后,便有本朝洪武太祖起于草莽之间,风云际会之下,无数英雄豪杰投奔于他帐下,驱逐鞑虏开创新朝,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天下霸业来。
在场众人的父祖大多是跟随太祖从龙之臣,其余也是洪武年间被太祖亲自征召的名士大儒。众人从小被耳提命名,对这篇《正气歌》可说是字字记熟。
寂静一片中,只听小古沉静的嗓音继续诵道:“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
她一口气背到这,突然停下,冷然道:“齐国史官、韩国张良、大汉苏武、三国严将军和晋朝嵇侍中这几位,节如冰雪,操行高尚——但他们或是以性命,或是一生心血殉节殉主,何曾拿老弱妇儒的性命和贞操来做垫背?”
此问一出,现场肃然。
齐国史官连三被杀,继任者仍是秉笔直书“崔杼弑其君”不愿改志;苏武出使被羁押多年,塞外牧羊不改臣节;三国时,太守严颜面对张飞劝降,直言“我州但有断头将军,无降将军”;晋代侍中嵇绍舍身保卫惠帝而亡,鲜血溅染御衣,君王不忍洗去。
“其次说来,这几位圣贤都是豁尽性命、时间和心血,终于获得成功——再来瞧瞧我们大明朝的君臣文武,又干了哪些好事?”
小古的话音转为讥诮冷笑,“齐泰黄子澄一干腐儒书生,不通谋略不知兵事,未有准备便贸然削藩,逼得几大藩王同声勾结,顿时便是天下大乱不可收拾;燕王朱棣造反,本该以霹雳手段剿灭,先头那位建文皇帝居然心怀仁慈,吩咐手下将士‘勿弑吾叔父’,于是吓得将士们打仗束手束脚;强敌入侵,文臣蔑视武将,居然扣发军饷去搞什么恢复周礼,还发了疯似的要恢复上古井田制;武将布阵排兵也是破绽重重,居然让朱棣绕道山东直取南京——政局如此混乱一团,哪有不败之理?”
小古的嗓音激越,诡秘冷笑凝在她的唇边,似是最惨烈的血色,“你们这群男子汉大丈夫无能昏庸,把天下搞得一团乱,凭什么要深坐闺中什么也不知道的女人们替你们受罪?凭什么在我等女流面前提起这贞节二字?!你们饱读诗书,难道不知道羞耻二字怎么写吗?”
话到此处,已是死一般的寂静。
老五掩着面,浑身都在颤抖,不知是愤怒还是羞惭,他嘴唇哆嗦着,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第二十四章 医杀
秘会到了三更也宣告结束了,众人各怀心思,却都已经面露疲惫。
小古紧走两步,在楼廊之下喊住了老九,“九哥请留步。”
老九是个瘦弱青年,额头贴了膏药,显得病骨憔悴,微楞的面庞仍带出儒雅清秀来,“十二妹,有事吗?”
小古跟老九也不算多熟,此时却径直开口道:“倒是有一件俗事相扰。”
她的黑瞳深不见底,却偏偏是带着浅笑问道:“听说,济宁侯府沈家找上了你?”
没头没脑的一句,老九聂景倒是听懂了,“是山东布政使萧明夏家中下帖子请我,他们跟沈家是姻亲。”
“萧明夏,萧家…”
小古微微沉吟,随即想起了一道疏朗轩举的冷然身影,“萧明夏是否有个儿子在五城兵马司任职?”
“那是二公子萧越,去年考中了武状元,朱棣亲临考场,对他的兵策、弓马和武技都赞不绝口,甚至把自己当年的佩剑都赏了他。”
老九说得详细,见小古目光幽闪,默不作声,不由的略见担心,“怎么了,难道萧家也牵涉进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