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瞿云的扶持下,她勉强站住,黑眸望定了皇帝,眼中泪光更盛。

“这一双眼,简直是酷似!”

她缓缓敛住了,看着在场的所有人,一字一句道,“小宸,皇帝他并非太后亲生,而是萱敏的骨血!”

晨露在这一瞬,因极度震惊而睁大了眼。

窗外的风声在耳边无限放大,有如鬼魂的呜咽,殿中寂静一片,只有清敏的声音幽幽响起,“二十年前,我与萱敏蒙忽律可汗的恩德,获赦而归,千里迢迢的长途跋涉,吃尽千辛万苦,才到得京城,我们身无分文,流落街头,萱敏听说林媛做了皇后,便执意要进宫觐见,希望她看在同枝同脉的份上能加以援手。她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

清敏声音已近哽咽。

“当时林媛虽是中宫嫡后,却因无出,颇为人所非议,她虽然手腕了得,不动声色的将嫔妃的胎儿清除,却不能常行此道,正在烦恼间,乍一见萱敏有着与己相同的重眸,便生出一道毒计来!”

“她将萱敏藏于废弃的宸宫之中,晚间对元旭殷勤劝酒,待其酒酣后,让从人将他引至宸宫之中。当时元旭神思恍惚,将萱敏看着了已逝的某人,在愧疚和相思的煎熬下,竟将她…”

清敏的声音越发凄厉,宛如杜鹃啼血一般。

晨露听得这‘已逝的某人’几字,只觉得胸口重压,几近窒息,她咬唇不语。滴答一声轻响,她唇边滴下一缕嫣红,落在青金石地面上,汪洋淹留,触目惊心。

“之后萱敏便怀了身孕,林媛将她幽禁在宸宫的厢房之中,我最疼爱的妹妹,就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度过了一生中最后的岁月!”

“有一个宫女,被秘密调去伺候她,两渐成莫逆,最后已是情同姐妹。这个宫女,就是那位以毒物谋害太后的何姑姑。”

“萱敏分娩之时,太后派了姑姑来,她一等婴孩落地,就急急接过离开。而我可怜的妹妹,就是在那风雨交加的夜里,死于乱刀之下…”

清敏无复平日的温婉,声音嘶哑狂乱,近乎疯癫。

瞿云将她揽在怀里,继续道:“我们那次在西厢房看到的血衣,就是萱敏穿过的,她泉下有灵,分明是想相向我们诉冤,可惜我们当时太过懵懂了。”

皇帝在旁听得如雷轰顶。全身都在颤抖,他睚眦欲裂,却因中了药力,无力起身。

“林媛之前便假称有孕,她将孩子夺过后,地位更加稳固,对嫔妃的管束稍微宽松,这才有了静王,暗王和平王。何姑姑作为知情人,本来也难逃一死,但她是当时内廷总管的对食,托他庇佑,远远调到了御花园中,才保住一条性命,她对萱敏情意深重,一直想着为她报仇…”

清敏低低说着,想起方才惊险一幕,心有余悸地咬牙道:“林媛这妖妇贱人,临死还不说,分明是想让你们自相残杀,我恨不能把她食肉寝皮。”

她一向文雅,说出这般偏激的话,眸光流盼间,怨毒无穷,简直让人心生惊悚。

‘当啷’一声,晨露手中的短剑落地,发出冷锐清响,静夜中越发响亮。她抬起头,深深凝视着元祈,眼中幽眇深远,却不复方才的怨毒犀利。

罗袖轻拂,元祈只觉得一阵奇香,下一刻,他便能行动自如了。

乍一恢复,腿脚都有些麻痹,他踉跄一下,一旁却有一只白皙手掌将他扶住。

是她!

元祈的心中顿时怒火狂燃,看到这张深爱的、背叛的面容,他下意识地,‘啪’的一声,将她的手断然挥开。

“世人皆视我为君,惟有你可称知己,却原来…”

他声音并不愤怒,却带头尽绝的疲惫和恍惚,仿佛心已死,人已看透,再无相干。

晨露觉得似有一柄炽红的利刃飒然穿透了她的胸口,心脉中奔涌的鲜血全数滚沸起来,灼干了,烧出一个分明的空洞,风吹来,吹走了灰烬,只留下一片枯涩。

她微微张口,却唤不出他的名字,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并不是完全无动于衷的。

心脉上那柄利刃,梗阻着血流,一呼一吸间,疼痛便游走全身。她欺骗了他,将作为复仇的利器,所以,一切已不可挽回,是吗?

她凄然一笑,冰雪般的黑眸中,竟是前所未有的明丽,美得让人目眩神迷!

下一瞬,凤冠被摔落于地,断线的珠玉在地上四处乱滚着,宝光四射,刺得人眼生痛。

五彩霞帔委落于地,明红正服被生生撕开,晨露只着一袭白衣,转身掠出殿中。

她身法奇快,几个起落便远掠而去,元祈一楞之下,自己也不知怎的,连忙追了出去。

此时夜色如墨,风中卷起纷纷扬扬的雪粒来,无数白点飘飞的莹光中,只见一道白影逐渐模糊,终于消逝于夜色中,元祈头脑里一片空白,他沉稳的面具终于龟裂,风雪中,传出一声嘶哑的低喊“晨露!”

冷风吹过这宫阙万重,冥冥中,仿佛有谁在幽幽长叹。

宸宫 第六卷 第二百十一章 终章

晨露在风雪中疾奔,雪料纷纷扬扬由小变大,逐渐现出六角的轮廓来。冰凉的雪片打在她的脸上,她什么感觉也没有。

街上人流稀疏,大家看够了封后仪式的热闹,此时纷纷回家休憩,一路行来,即使有寥寥几人见了她,也只觉一道淡影晃过。

朱雀大街的左侧,便是国钦寺了,此时虽然夜色已深,却颇为热闹,寺中正在放焰火,善男信女们各个合十为礼,十分虔诚。

晨露远远瞥了一眼,见那慧明禅师身着紫金袈裟,一派宝相庄严的站在高台之上,正在宣讲佛理,她满心痛憎,哪有心思去管,正要转身而去,却听身后有人低宣佛号道:“施主身上怨愤缠绕,郁积于心,只怕于己不利。”

她诧异回身,但见一位老僧身着旧僧袍,双目炯炯,面相清奇已极。

“与已不利?”

她冷笑着低喃,回道:“上苍不仁,为善无福,做恶不罚,人皆负我,不得一日畅快,这样的日子,就算苟活百年,又有什么意味?”

“施主差矣,俗世中所谓‘人在做,天在看’,话虽俚鄙,却一语中的,就是施主您自己,若没有之前的广大福缘,又哪能逆转阴阳?”

晨露悚然一惊,急问道:“你到底是谁?”

“一介比丘,何足挂齿。”

“上天让我重生,却仍是难挽旧时,那些罪魁祸首,一个个都遁入黄泉,而我真正在意的,却永远咫尺天涯!”

“施主如何看我佛门的忍恕之道?”

“修行之人与人为善,遁出红尘外,当然如此。”

“此言差矣。佛菩萨亦有金刚怒目之相,不除恶,又何来善?我佛以真经渡化世人,又何来愚忍之道?”

老僧微笑着叹道:“只因恨由心生,欲伤人,先伤己,对方既然与你有所嫌怨,当然希望你不利,你遵他心意,任由恨意腐蚀灵窍,岂不是愚不可及?”

“这道理我也懂,只是我心中忧恨绵长,不可断绝,又要如何放下呢?”

老僧双眉微颤,突然大喝一声,天地间,只听那一声‘咄’音,“汝心在何处?吾为汝安之!”

晨露耳边嗡嗡作响,她一时茫然,心在胸腔中剧烈地跳动,仿佛在回应老僧的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好似千万年,又好似只是一瞬,她才缓缓抬头,“佛家当头棒喝,果然名不虚传…”

她轻叹一声,似怅然,似开释,转身即走。

她步履如云,所以没有听到身后慧明禅师的惊叫,“太师叔,您怎么出来了!”

那老僧望着她飞奔的身影,并不回答慧明的呼喊,居然露出了一道神秘的笑容,顽皮而冷峻——

“我佛虽然慈悲,却也有阿鼻地狱为作恶者而设,这位女施主的一些故人,大约会在那里吧…”

转眼时光飞逝,宫中的日子平淡乏味,却又内含惊心动魄。

封后那晚的一场惊变,让乾清宫的主殿被破坏殆尽,皇帝讳莫如深,只是吩咐人修整了事。

年轻有为的兵部堂官裴桢,于那一夜在自己府邸饮药自尽,幸好仆从发现得早,才险险救下。

他的遗书只有八个字:“已报君父,却负恩人。”

皇帝闻后,将他唤入内廷嘱咐良久,裴桢泪流满面而出,此后鞠躬尽瘁,为民直言,朝野口碑绝佳。

那一片前朝废墟中,废弃多年的宸宫不复往日的空寂,而是聚集了许多宫人仆役,当西厢被挖地三尺后,皇帝终于亲眼看到了一具白骨。

他不顾众人劝阻,亲自跳下坑中,小心翼翼地抱起那具残缺娇小的尸骨,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母亲…”

他喃喃道,生平第一次在人前哭泣。

直到泪尽,他才慢慢抬头,扫视着眼前这寂寞空庭,“这里就是宸宫吗?”

他想起那清冽出尘的女子,一时竟无法想象,这便是父皇和她恩爱缱绻,反目成仇的宿命之地。

鲛绡尘染,朱红尽颓,这天地间的宝意辉煌,到头来,不过委于尘埃,与谁尽说?

十二月初六,皇帝以太后之礼将生母下葬,陵墓简素肃穆,却与先帝的陵寝毫不相连。

“母亲在天之灵,想必也不愿跟父皇扯上干系吧!”

他对着瞿云淡淡道,后者见他眼中的悲恸,一时亦是叹息不已。

十二月十日,在一个白雪飘飞的夜晚,梅妃为他诞下一名皇子,随即撒手人寰,香消玉陨。

皇帝那一夜,直直立在殿外,任凭风雪将他全身覆盖,却也不动不语。

亲自抱过那满身血污的婴孩,他静静谛听着殿中的哭声,轻叹道:“都走了,”

这一刻,他伫立阶前,仿若一座雕像一般。

整个冬季,宫中都是异常沉寂,皇帝虽然如常处理政务,却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热情,眼角沾染了风霜和淡淡疲倦,一眼望去,只让人生出无限苍茫。

十二月十十,边关传来警讯,忽律可汗终于逝去,临终竟然只将本族族长之位传给幼子,至于草原共主的大位,他的遗言是,“最强者居之!”

这一句雷霆万钧,鞑靼众部顿时蠢蠢欲动,欲以武勇夺得高位。

中原顿时遭遇前所未有的危机。

皇帝不顾重臣劝阻,御驾亲征,临行前,更有托付幼子等不祥之语,众皆悚然。

这一场鏖战延绵月余,天公亦是不做美,雨雪不停,中原将士不适气候,苦战之下,仍是胶着。此时皇帝身先士卒,将士们无不敬佩,却也埋下了种种安全隐患。

当飞舞的箭石如雨一般倾泻时,皇帝眼中一丝害怕也无,只是平静地闭上眼,近乎解脱。

他没有等来预料的痛苦,愕然睁眼。只见塞上千里冰原之中,一骑远驰而去,近处的敌军皆双目圆睁,死于当场。

这一拖延,援军终于到来,众人将皇帝围个水泄不通,他却疯了似的挣脱了,狠命策马追去。

“晨露!你回来!”

仿佛听见他的嘶喊,白衣人微微回头,却终于掉转马头离去。

艰难鏖战之后,终于在冬尽时大胜而归,皇帝面对谀词如潮,一时兴味索然。

他谢绝了贺宴,只是紧闭殿门,枯坐其中。恍惚间,他好似看到晨露白衣胜雪,缓缓而来。手中持一枝红梅,望之如天人降临

“梅花开得真美…”她微笑道。

笑容毫无阴霾,只见一片清新明丽。她伸出手,皇帝迟疑着,却终于欣喜若狂地接过。

“跟我一起去看花吧!”

她的手,冰凉透骨,皇帝一个激灵,蓦然惊醒,这才发现自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那份凉意,竟是窗子半启,将御案吹得冰凉所致。

他的心,顿时由欣喜跌入冰窖之中,极端的绝望,让他心灰如死。

等等!

窗子开着?!

他仿佛被什么烫着了,跳起身来,如孩童一般疯癫的跑到窗前,果然有一道独特的、白梅一般的清新体香,他颤抖着手,从窗棂上拔下那支羽翎,取下薄薄一张信笺,飞扬清逸的字迹一如从前,却多了几分沉稳内敛:“闻道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一月廿日初晨,与君共游云海。”

她真的邀我春日赏花!

皇帝这一瞬近乎狂喜不能自己,仿佛怕这信笺飞走,他紧紧攥着,唇边却是露出了久违的畅快笑容。

这一刻,他只觉宁静喜乐,心绪开阔,这一生,别无所求了。

一阵清风吹入,已不复方才的冰凉,而是稍稍带上了春日的微暖,春天,终于来了…
岁逢


云海在京外的五陵原上,虽说是“海”,其实是一泊大湖。

仍是春寒料峭,湖面上微光粼粼,半碎的残冰撞击着清波,不时发出叮咚之声,沉浮之间,自有那一分晶莹意趣。

湖边花径之中,仍是残雪未消,白皑皑的堆积月余,却终于黯然隐没。

只有红梅仍在枝头盛放,丝毫不减冬日的灿烂,反倒多了几分雍容秀丽。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

轻叹声中,一道清朗声音缓缓而吟,声音虽慢,却有种不可违逆的坚定凛然。

玄衣男子吟罢凝神而望,却仍不见苦等的身影。他苦笑着,眼中尘霜之色更甚,映着那周身气质,越发高华清越。

“难道这只是南柯一梦?”

情不自禁地,他握了握袖中纸笺,鼻端仿佛又轻嗅到那一阵白梅冷香,神情在这一瞬近乎恍忽。

“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清婉之声,从身后遥遥传来,玄衣男子不禁身上一颤,急急回头,却见云海之上,清波浩渺,一叶小舟敛水而过,上有一个月白
身影,正直直而来。

轻吟慢哦之间,两人并未相遇,彼此的心绪却颇为默契。

小舟进了,只见伊人迎风而立,一袭月白长袍穿在她身上,益发清雅绝尘,宛如谪仙下凡。

仿佛无法承受这份微妙的激动,元祈的心蓦然紧缩,几乎漏跳了一记,他急急向前走了两步,却有踌躇着停住。

“我来迟了…”晨露淡淡说道。

元祈凝望着她,只觉消瘦不少,纤细身影弱不胜衣,几可御风而去,他心中一酸,忘情地上前,想要握住她的手,伸到一半,想
起那日地决绝,却又是满心苦涩。

“萱敏的灵柩,已经下葬了吗?”晨露低声问道。

元祈眼中更生黯然,亦是低低答道:“已经下葬了,我亲自看过,是一块清净祥和的地方,风景很美。”

“那就好…”晨露颇有感慨道。

两人陷入了长长的沉默,彼此都有千言万语要倾诉,却又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我听瞿云说了整件事情。”元祈咬咬牙,终于沉声说道。

“那是听完,有如五雷轰顶,昼夜不得安寝。”

“我一直以为,身在皇家,是我既定的宿命,母后耽于权势,父皇严而不亲,弟弟们野心勃勃。千古帝家无情,又何况是我?”

“那一夜,我的人生被尽数颠覆:唯一的知己你,竟然别有所图;我的亲生母亲,竟是被太后害死的前朝帝姬;而我所景仰的父
皇,他不过是…冷酷卑污的负心薄幸之人!”

他的眼中透出隐忍的黯然,双手不自觉地握紧,掌心攥出血痕来,也浑然不觉。

“父母是上天决定的,谁也无法改变——我的亲生父亲,也是一个虚伪狠毒的世族公子。”

元祈大为诧异,只见晨露微微苦笑,知道她所说非虚。

“人生几十年,宛如梦幻一般,婴孩呱呱落地时,全是懵懂,他们根本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命运等着自己…”

她的声音越见低怅,郁悒伤感,“那最初一声啼哭,说不定,正是他们根本不愿降临的明证。”

元祈的眼中掠过痛楚,“你说的对…我那孩儿降生时,却是他母亲梅妃仙逝之时,他该当号啕大哭…”

“梅妃死了吗…”

晨露闻言一震,想起初见时,那个纯真秀丽的女子,不由生出深深的憾恨来。

“怪我。”

她幽幽道:“若是当时,我没有沉溺于仇恨之中,对她多加照看,也许,就不会由此一劫了。”

“要说怪谁,首当其冲便是我,我一心远征,也丝毫没考虑到她的安危,只以为有皇后照料,便可安然无恙…静王,他是存心
要绝了朕的子嗣。”
元祈抬眼深深凝望着眼前佳人,“皇家欠你甚多,倾三江五湖之水,也难平复你的怨恨…如若可以,我多么希望,是我先遇到你,可以给你一生的平安喜乐,永不必遇到这些惨绝人寰之事!”

“这是不可能的。”

晨露不禁失笑,她的神色转为空茫温柔,眼中闪着说不出的神采,似朦胧,似清明。

“若是我十三岁那年,将我凌空接住的人是你…或许,一切都会不同…但人生,从来没有这些‘或许’。”

元祈听到这平静而绝痛的最后一句,再也抑制不住。

一把江她揽入怀中,狠戾而温柔的气息直逼而下,温热的唇绵绵压下,唇齿交融之间,他无复平日的温和内敛,近乎绝望地攻城略地,长驱直入,直到她气息不稳,才不舍地放开。

“不要说什么或许!”

“可它们毕竟存在。”

晨露笑得豁朗,眉宇间却是一片凄迷,她背后便是清波残雪的云海,千里浩渺的幽光潋滟中,一袭白衣突兀其中,单薄孤寂,却
是如此的刻骨铭心!

“上天弄人,本就没有道理可讲…”

她轻叹道,下一刻,却霁颜微笑道:“能否陪我半月?”

“好。”

元祈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这一瞬,什么朝政奏折,宫中诸事,都化为乌有,不复想起。
庄严肃穆的陵寝前,有两骑疾驰而来,守陵卫士正要上前阻拦,却见其中一人手中擎出一块金色腰牌,卫士一眼瞥见,顿时面色
苍白,唯唯称是,退到一旁,再不敢问。

两人从鞍上掠下,垂地地斗篷从头到脚都密密遮住,两人也不言语,只是沿着大道前行。

那夹道两列的貔貅、麒麟等神兽,在黄昏中威势十足,栩栩如生。

“他倒是享得安福…”

一道清冽女声响起,虽然无复那疯狂的怨毒,却仍带着尖锐的讥讽。

另一人并不言语,只是体贴地替她拭去面上地微尘。

进入主殿后,那白衣女子拔出佩剑,森然插入地缝中。

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她以内力御剑,竟生生将四方楔砖撬断,手腕轻抖处,那两丈见方地地面在崩散,露出黑洞洞地陵寝入口。

“我来了,元旭。”

她轻声曼语,一旁的男子在这一瞬蓦然跪地,朝着地下陵寝三拜九叩后,毅然退后,再不看一眼。

“前世纠葛,我再不想起,以你的所作所为,神明有知,九泉之下也不会让你安宁…有件物事,今日终于可以物归原主了!”

她取出一个黑匣,轻轻打开,南海明珠镶嵌的凤冠在昏暗的殿中灼然生辉,照亮了所有。

她看了最后一眼,连匣带冠掷入陵中。

珠玉碎断的声响,在一片寂静中格外响亮,诡谲中,又染上了苍凉的快意。

它们在黑暗甬道中坠落直下,叮叮当当的好不热闹,直到落到不可知道的地低深处,才绝了声息。

“这珠冠是你之前所赠,既已陌路,何必睹物生笑?今日还了你便是!”

她一语既出,长剑一收,那些散乱砖石,便重新聚合,最后逐渐并拢,将陵寝入口重新遮住了。

“后会无期。”

她决然笑道,最后一块青石落下,恰好将一切封住,一如从前。

两人对视一眼,随即出殿,飘然而去。

只剩下守陵卫士,在原地因巨响而瑟瑟发抖,半晌,他耐不住好奇,跑入殿中。

先帝的陵寝安静齐整,宛如千万年都如此沉眠着。

“这是怎么了…难道是…”

一个“鬼”字哽在喉中,颤抖有如风中落叶,却终究没有出口。


这半月,两人一路游览胜景,不知不觉,到了北疆赛上。

虽已初春,此处却仍是千里冰雪,银装素裹。

“前方便是北郡十六国了…”晨露抬眼望天,轻声说。

一轮明月照在大地,枝间虬干突兀,琼条晶莹,山峦在一片冰雪中也变得莽苍起来,无端又添了几分萧瑟凌厉。


一路走,两人都默默无语,心事一旦开了头,就再也收不拢,三魂六魄都晃晃悠悠,渺渺散开,像顺着雪径的一丝儿梅香,闻得
见,却捉不住…

“已经到了吗?”

元祈蓦然惊觉,身上竟是一颤,他轻拂斗篷,将雪花拍落,叹道:“这么快就到了…”

“前路悠长,你身为一国之君,不宜轻入属国领地。”晨露淡淡道,只那眼中得一抹惆怅,泄露了她的情绪。

“为何你要长居于此?普天之下,但凡你看中的,我定当双手奉上…你若嫌京城聒噪,不如去江南如何?‘重湖叠巘清嘉,有三
秋桂子,十里荷花’,清闲舒适…”

“北郡…是我前生凝聚心血最多的地方。”

晨露一双清目流盼,遥望着远处异国风情的城郭高塔,静静道:“此地虽然都是弹丸小国,却是北扼中原的咽喉,鞑靼最盛时,来去如同自家营帐,予取予求的跋扈之态如今想来仍是心惊。这次忽律逝世,他们群龙无首,各自为政,这才受此重挫,若是他日,他们重振旗鼓,你又当如何?再假若你的子孙不肖,中原衰落,又当如何?”

她说到激动处,柳眉飞扬,英姿飒爽,耀目有如天中之月,元祈一时只觉目眩神迷,胸中也是热血沸腾。

“你有什么良策吗?”

“好好经营十六国,让它们成为中原的屏障——它们与中原,既有唇亡齿寒的利害,又有主臣之属,若能使之如臂,定能御敌于国门之外。”

“漠北之地贫瘠荒凉,乃是出尽枭雄之地,即使鞑靼人迁徙而去,又会有新的游牧民族诞生,难道中原一直就忍气吞声不成?与其忍耐躲闪,不如主动布置,一击而溃。”

元祈听得眼中放光,全身的血液都要喷涌而出,他自然问出心中的疑问:“林媛临朝多年,只求苟安,根本不敢援助北郡十六国。这些年里,十六国国政日非,鞑靼人扶植的傀儡们纷纷把持大权,要想他们回归天朝麾下,谈何容易?”

“这事朝廷不能公开插手,不然十六国又以为天朝要吞并它们了,到时候一片恐慌,反而坏事…”

晨露微微一笑,断然道:“要是有个暗中势力来做这事,不动声色地逐步蚕食其中,不出二十年,十六国便能改弦更张。”

她抬眼看向元祈,笑道:“我那辰楼中人,给你添了好些麻烦吧!”

元祈微微苦笑,笑道:“贵部迁怒于我,一个个怒目金刚似的…”

“这样一群不明身份的江湖人士,京兆尹也很头疼吧…”

晨露扑哧一声笑了,眉宇间那一道阴霾荡然无存,别样的妩媚清新重现。

“我准备将辰楼总部迁到此地,好好经营北郡。”

她伸出手掌,雪白如玉,“给我。”

“什么?”

“银子啊…我们经营这里,也算是替朝廷分忧,难道不该给些资金吗?”她戏谑道。

元祈咬牙不语,半晌,才道:“天各一方,永难相见…”

“每年此时,我们可以相约赏花,听说北疆的汀兰花只在午夜开放,别有风味呢…”

“为何要只身长居于此,你的手下不乏能人,难道我们就真的不能相守相知…”元祈近乎沉痛地低喊。

晨露笑了,映着雪光,她面色皎洁如玉,却带着淡淡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