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二十六年前已成绝唱,没曾想,她居然还有传人…”

“报应!”

他惨笑着,将一口鲜血强行压下,踉跄着,继续前行。太后今晚越发心神不安,她坐在榻上,也不就寝,只是凝视着妆镜出神。

镜中的她,仍是皎美华贵,只那眼角细纹,却隐隐露了出来。她挑了根白发,伸手拔去,沉吟着,却始终等不到秘道那端的信号。

她终于忍耐不住,起身扣去机关,走进那黑黢黢的甬道。

甬道的另一端秘室里,渺无人烟,太后心神越发不定,手中的丝巾也被紧紧攥着,生出皱缬来。秘室终于打开,一道身影无复平日的英武,踉跄着走了进来。

太后忍住惊慌,将灯挑亮,但见半幅衣衫,已被鲜血浸润湿透,王沛之面色惨白,喘息着看向她。

“是那小丫头做的?!”

太后心痛得声音都变了调。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四十八章 幽想

他正用绷带缠住伤口,额上已满是黄豆大的冷汗,他披上外袍,无力道:“我败了…”

太后骇然道:“她的武功竟是高强若此?!”

王沛之深深叹了一声,眼睫微颤,遮掩了一切心思。

“技不如人,也没什么好说。”

太后想起那凛然森华的素裳女子,心中油然生出一道寒意,她咬牙道:“我从不信这个邪,二十六年前,亦有人出入乱军如无价之境,也不过化做白骨骷髅…”

她仍不愿提及那个禁忌的名字,全身都在微颤,仿佛强忍着,却偏要以这份额外的恐怖来让自己清醒。

昏黄的烛火在秘室中飘摇明灭,她雪白的面庞被暗影浸润,染成几重诡谲。

王沛之的手,蓦然停顿下来,他抬头,眼中有复杂的阴霾,更有莫名的激动。

他强忍住全身的悸动,耳畔全是血脉流动的声音,那个多年来午夜梦回,暗生惊悚的名字,在心头涌动,刻骨铭心,由灰烬中重生涅磐,最后化为方才的三尺雪刃,疾刺而来。他微微闭目,手下机械轻柔地包裹着创口,心中却恨不得大笑大哭出声。

血涌到心尖,凝结成鲜红的血痂,如珊瑚一般,多少年来,世人看了,只道清雅矜洁,他却恨不能将自己的心剜出,看看是否既冷且黑,然后在地上践踏至碎。

何苦呢?王沛之问自己,这一问,他已经问了二十六年。

烛火照在他脸上,这短短的半刻,神色变幻阴晴,格外苍白阴森。

“你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是要把我吓死么?!”

太后轻晃着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我没事,只是血流得多,有些疲惫了。”

王沛之轻轻说道。

“怪我,让你去除去那丫头,谁知被反噬成这样…”

太后眼中露出哀伤之色,以丝巾擦去,强作笑颜道:“你好好休息罢,天亮后,我让太医去探你。”

王沛之不答,他凝视着脚下的地面,居然是微笑着的,那神色,好似夜半冶游,红袖添香的气定神闲,然而那瞳仁凝聚的一瞬,却象是大地深处,有无数英魂低吟着,冲天飞上。

他唇边微笑加深,无声的叹道:"不用等很久了,我很快就会来和你们重聚,不,也许只是擦肩而过…地狱最深的十八层,已经为我预备好了。"

晨露回到云庆宫时,夜色已深,却突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她几步快行,到了廊下,看着惊醒而起的涧青,轻轻示意她回房去睡。她推门而入,只见皇帝和衣而卧,已是沉睡不知。

他是在等自己吗?又是好气,又是感动,她轻轻将锦衾覆上,元祈亦是练武之人,颇也惊觉,一下便醒了过来。

“你回来了?”

他一眼便望见她身上的血迹,急急察看,晨露制止道:“是别人血。”

“是刺客?!”

“可以算是…”

晨露沉吟着,补充道:“他虽然着意掩饰,观其周身气质形容,定是位军旅之人。”

她微微皱眉,隐约觉得那黑衣人有些熟悉,想了一阵,仍是不得要领。

“会是谁呢?”

元祈微微冷笑:“大约母后与静王脱不了干系。”

晨露脑中灵光一闪,一些念头支离破碎地涌上,但仍是不能连接。

她不愿意再想,于是道:“那勘合流失的事,仍是没有结果吗?”

“死无对证。”皇帝阴郁道,又想起隆盛门前的命案,冷笑变成了辛辣的讥讽。

“朕的云嫔也真是贤惠,事必躬亲的去大搜出入之人,结果闹出这么一场,不上不下…”

他想起这桩事的结果,讥讽也变成了苦笑。

晨露想起云萝那趾高气扬的模样,再也撑不住,侧过头去,笑得浑身轻颤,好一阵才止住。

“朕的后宫,看来真是笑话!”

皇帝想起云萝之前小产的表演,厌憎得几乎痛心疾首。

“皇上那位暗使盯那小合子,已经很久了罢…”

晨露正色道,想起勘合一事,心下已是明白了八九分。元祈眸光一闪,畅快笑道:“果然瞒不住你的眼。”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四十九章 盛衰

乾清宫隶属大内核心,戒备森严,区区一个小太监,若无内应,想要拿到那些纸片而不被发觉,是件很难得的事。

晨露继续道:“在勘合事件发生之后,这些关乎军国大事的要地,定是更加戒备森严,你是想放长线钓大鱼吧?”

元祈微笑听着,已是敛了笑容,叹息一声,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事:“朕其实,我并没有你想象的这般光明磊落。”

他弃了敬语,神色之间,颇见黯然。

晨露微带惊愕,静夜深殿中,只听元祈的声音清朗醇厚。

“此事初始便有蹊跷,母后性情缜密,这般明显之事,根本不象她的手笔。”

晨露点头赞同,她亦是不相依以林媛的狡诈多智,会露出这样拙劣的马脚。

“但我很需要这一证据,母后她虽然不再临朝,却仍是恋栈不离权柄,她是天下安宁的最大掣肘!”

元祈目光灼灼,谈及天下二字,帝王的意气威仪,在这一瞬间显露无遗。

“母后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晨露静静听着,心中亦有波涛暗涌。

“于是你希望以这次矫造圣旨之事,来逼使她真正退隐。”

元祈断然道:“成则去一心腹大患,若不成,至少也能看清楚,小合子背后的人,究竟是谁。”

“可惜,被云萝尽数破坏了!”

晨露想起,亦是懊恼蹙眉,想起林媛又逃过一劫,她心下不禁杀意大起。

她看着元祈,低低地唤了一声:“皇上…”

“嗯?”

“恕我冒昧,太后和您根本不是一条心,若要去这掣肘,并不只有逼她退隐这一条路。”

“你的意思我明白,可那总归是朕的生身之母,就算全无感情,也不能行此不忍言之事…”

皇帝沉重地叹了口气道。

晨露眸中幽寒之色大盛,只一瞬,又恢复了常态,讶然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在想,若是太后身体孱弱,长卧病榻,岂不是更为圆满?”

元祈赞同道:“若真如此,则善莫大焉,其实母后身体一向孱弱,但她精力超乎一般,硬是挺过了无数难关,至今仍能亲笔写信,支使斥责襄王呢,她在一日,便决然不会放弃大权的!”

“太后毕竟年岁在那呢,听说她这一阵仍是噩梦不断,想来也没多少精力来干涉朝政。”

晨露不经意地说着她听来的逸事,有如蝶翼一般的眼睫微微颤动,漾出淡然浅笑,恬静而从容。

“朕也听说了。”元祈也颇有耳闻,他叹道:“若是母后能恬静颐养,淡泊归心,哪会有这等症状…她梦中尽是血淋鬼魂,怕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他想起平王的母妃,以及先帝在时接连夭折的皇嗣,隐隐知道这些事中都有太后的影子。

“世上哪有什么鬼神,只是疑心生暗鬼,又过分谨慎算计,才有了这心病。”

晨露颔首赞同,她低下头,唇边露出一丝森然微笑来。

月过中天,静王还是睡不着,在他身畔的通房大丫鬟被他翻来覆去地惊醒了,问道:“殿下?”“没什么事,你自己睡吧!”

他起身到了园中,仍是在荷塘边漫步。幽幽的月色,将他的雪白绸袍都溶入其中,此时已是初秋,虽然白天仍是闷热,但晚间却很有些凉意了。

荷花虽仍是绽放,在清幽月色下细看,却见得一些败意了。

“盛极而衰啊…”

静王叹息道,心中亦不胜唏嘘。

“王爷,睡不着吗?”

师爷的院子,离这荷塘只一道圆门,他熟知静王的禀性,也不唤人来伺候,只是静静侍立着。

“我在想这荷花真是与人一般…盛极而衰,好景难在。”

静王笑得轻松,却不无苦涩。

“真是不可思议,我们每一次都计算好了,单等人入套,却总是意外频繁,真是匪夷所思!”

“那个云嫔,怎么竟会在那等场合耍威风呢!”

静王提起这不知死活的女子,就恨得牙痒。

“只要让那暗使成功跟踪,确认是太后指使,他们母子,便会立即残杀,这般宁静的局面,便会焕然一新!”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五十章 失陷

“难道真是天要助他吗?”

静王想起皇帝,心中一阵懊恼,又夹杂着深深的妒忌和怨恨,他自矜地一叹,再也无话可说。

师爷见他沉闷,于是开解道:“王爷不须烦忧,我们在暗处,总能另找着时机的,当初平王在京中起事,任是皇帝如何小心,不也遂了我们的意么?”

他看了一眼静王端凝沉着的俊颜,斟酌道:“学生有一事不明,还望王爷解惑。”

“平王和襄王两家,不约而同派来使者,王爷只须仍是虚与委蛇,便可两下晏然,却为何跟平王殿下撕破脸皮?”

静王迎着月光站在池塘一畔,清辉荧荧,他的声音淡漠,却又含着危险和激越——

“因为,舅舅手中有一项物事,是我魂牵梦萦的。”

他伸出手,仿佛在触摸无形的月光,将虚无握在掌心,幽然道:“有了它,只要配合恰当的时机,我便可以将天下九州握在手中!”

晨曦初现,驱退黑暗,西华门在寂静中洞开,森然甬道另一侧的白玉宫阙,却仍有一弯残月隐现,迟迟不肯退去。

它色泽颇奇,惨白中透出点点血红,镇定地悬于苍穹,虽然并不醒目,却惹得随班上朝的钦天监监正皱起了眉头。

月相如此妖异,乃是大凶啊…

他心中想着,却不敢宣之于口,到得太和殿外,司礼太监一摆浮尘,正要恭请皇帝升座,却听汉白玉的大道上,一阵迅疾马蹄声,如怒如涛,转眼便到了跟前——

一匹骏马在玉道上喧嚣飞奔而来,马上人影未及看清,便听得一声大吼:“边关急报!”

老太监猛一哆嗦,定睛一看,竟是驸马都尉,京营将军孙铭!

“你还在犹豫什么?!八百里加急!”

孙铭眼中几乎冒出火星,焦灼不能自己,他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手中紧紧攥着一封奏折。

老太监跌跌撞撞地跑回后殿暖阁,却险险与皇帝一行撞个正着。

他舌头都已经打结,也没顾上磕头,直直将接过的奏章递上。

‘咣啷’一声,朝臣们遥遥听着暖阁中传出的杯盏碎裂声,心中都是一颤。

钦天监监正年过半百,却也惊得双手一抖,他不由抬头望天,却见那一弯残月闪着妖异的血黄,逐渐隐没远去。

不多时,便有侍卫统领瞿云出现,他面色无波,朗声道:“各位大人,今日皇上有旨,早朝暂停,请各位先回六部各署吧!”

“出了什么事?”

“刚才好似听到,是边关急报…”

“不会又是鞑靼蛮子打过来了吧?”

朝臣们领旨散去,心中充满疑虑,各自询问着,一片动荡的不安。

皇帝召孙铭入殿,沉声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回皇上,栾城陷没…鞑靼大军已如潮水一般涌入我中原大地!”

孙鸣不知是急还是泪,面上婆娑水滴,他呈上手中的八百里加急,皇帝一眼便瞥见封面带着血渍。他展开一看,只读了三五行,面色便变得苍白,复而又为铁青。

皇帝眼中闪耀着可怕的光芒,灼灿中又见幽邃,仿佛深不见底,身旁的侍卫从未见他如此狂怒,一时手足无措。

“去请晨妃娘娘…”

秦喜见如此僵持,轻声吩咐一声,便有小黄门转身飞奔而去。

“栾城失陷…全城军民,无论男女老幼,不愿降的,都被屠戮一空。”

孙铭从齿中吐出这一句,悲愤如岩浆一般喷涌而出。

“这血迹是谁的?”半刻后,皇帝恢复了平静,低低问道。

“这是平王麾下的偏将,他胸中一矢,几日来马不停蹄地奔驰,到得城门前,一口血喷出,已是灯枯油尽。”

孙铭想起那青年圆睁的眼,胸中悲愤难平。

“本来只是两藩之间的争斗,一夜之间,竟有外虏入侵,这朗朗乾坤…”

他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

“襄王呢?!”皇帝沉声问道。

“那人没来得及说…”

皇帝唇边露出一丝冷笑,眼中带着幽冥一般的寒意,用手掐了奏遮中的一段,轻声道:“他被鞑靼人奉为上宾,大约已乐不思蜀了!”

孙铭悚然一惊,想起前次亲征时的传闻,一时如醍醐灌顶,一道幽冷的寒气,从心中直直升上。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五十一章 入套

“难道襄王他…”孙铭颤抖着,却怎么也说不出那背叛的字眼,他亦是知兵之人,栾城虽然不大,却也是北方重镇大好的门户之一,如今失陷于莫名出现的鞑靼人手中,若说其中没有蹊跷,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朕还是看轻了舅舅啊!”

皇帝阴郁地叹息着,想起林邝那皮笑肉不笑的桀骜神情,心中又是一阵狂怒,他深吸一口气敛住了,轻声自语道:“天下从此进入多事之秋了!”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廊下的宫人宦者一齐惊呼,瞿云闭目守在门前,蓦然睁眼,却听远处有人高声叫道:“奉先殿塌了!”

叫声凄厉,在清晨听来,虽有日光触面,却仍让在场之人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皇帝亦有内力,在殿中听得真切,他推门而出,一跃登上了屋檐。

居高临下,只见内廷东侧方向,祭祀祖先灵位的奉先殿,已坍塌了一大半,空中弥漫着一阵烟尘,遮天蔽日地腾起。

他不愿再看,纵身而下,面色越发阴郁,四周宫女太监噤若寒蝉,有胆小的,已是快要晕厥。

元祈抬头看看天边旭日,双手握拳,低喃道:“真有这么凑巧么?”

他想起奉先殿代表的意义,又想起天下人的反应,心中更添忧怒。

奉先殿里供养的是本朝列祖列宗的牌位,从先帝往上三代,都有追封,前殿设列圣后龙凤神宝座、笾豆案,香帛案、祝案、尊案,后殿分为九室,设神龛、宝床、宝椅,前设供案、灯檠,乃是皇室凛然不可侵犯的圣地。

如今大敌来犯,奉先殿却又自行崩塌,难道是天降不祥之兆?

宫人们私下想着,偷眼瞥着皇帝,却见他咬牙一阵冷笑,爽朗,然而激越。

“鞑靼蛮夷的暴行,让先帝在天之灵也按捺不住了!”

他的声音沉静昂然,赫赫威仪之下,有如九天上的雷电,畅快淋漓地将这僵硬窒息打破。

“传朕旨意,为安抚先帝英灵,奉先殿维持原样,先不修缮,待扫尽鞑靼铁骑,天下靖平,再行大礼来祭告列祖列宗!”

仿佛在应和他的声音,远处传来最后一声沉闷臣响,空荡高悬的梁柱终于崩落尘埃,归于大地。

晨露赶到时,孙铭已经不在,静寂后殿中,只有皇帝一人,坐在高椅上沉思。鼎炉中紫烟袅袅,将殿中熏染得昏沉黯然,时间仿佛在此间静止了。

“出什么事了?”晨露悄声问道。

元祈很有些疲惫,将奏折递给她看。

“竟是这样!”

晨露咬牙道:“林邝背叛了朝廷,居然将鞑靼大军引入?!”

“若不是他,栾城怎会一夜之间被攻破…”

皇帝不喜不怒,眼中因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染上了浓浓倦意。

“这个枭獍之徒!”

晨露眸中冰雪之色凛冽,周身漾出决绝怒意来。

“这才是朕的好舅舅呢!”

皇帝语气中满是辛辣的讥讽,已是怒无可怒。

“我一向知他野心,却没曾想,他居然真敢公开通敌卖国。”

晨露柳眉高挑,想起林家人的恶行,杀意如飞虹一般高涨。

“如今局势如何?”

“很是糟糕…”

皇帝示意她看奏折下一页的内容,指着他指甲掐过的一段道:“我本来是为了预防舅舅再调用朝廷的军队,所以让那三个卫所远离栾城,就地扎营,如今事起仓促,他们赶到时候,只来得及接应平王撤退。”

“平王他尚无恙?”晨露有些惊讶道。

“他胸口中了一刀,侍从们拼死才将他救下,他争强好胜,一直在与襄王反复接杀,争夺栾城,没曾想,这不过是想将他一锅烩的奸计!”

皇帝想起前阵子那勘合的事,不禁哑然失笑:“襄王所在意,根本不是偷调朝廷的军队,而是要吸引朝廷和平王的眼光,用栾城这个诱饵骗天下人入圈!”

他们正说着,只听外间秦喜有些哆嗦的低声喊道:“皇上!”

“什么事?!”

“太后请您和晨妃娘娘过去一趟。”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五十二章 外侮

慈宁宫一如往常一般寂静祥和。

元祈和晨露到时,太后已盛装端坐,满殿里熄了熏香,仿佛繁华落尽,保剩余一依稀的况味。

“奉先殿怎样了?”太后幽幽问道。

“崩塌泰半,只怕是要重建了。”皇帝垂下眼,冷漠而不失恭敬的答道。

“作孽。”

太后低叹一声,把雪白面庞深掩于画扇之后,秀眉间露出纯粹的悲哀之色。

她颈间的凉缎丝绣,因这份痛苦而重叠轻皱,寝殿中一片寂静,银纸可以听到衣料的摩挲声。

“栾城的事,我已经听说了。”太后咬牙低声道。

“我的儿,你且过来。”她伸出手,示意皇帝靠前。

这是一双雪白柔腻的手,并没有像其余后妃一般,把指甲染成嫣红。

在淡淡的光影中,显出一种迷离之美。元祈却想起那日,太后慈悲温文的笑着,决然而狠利的捏碎了那只灯下小蛛。

在他眼中,这细腻自然的手指,却是比那些姹紫嫣红更让人悚然心惊。

“你听我说,这次的事,是你舅舅那孽障做的好事。”

太后的眼,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他勾结鞑靼人,做出这种天人共愤的事,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你也不必手下留情。”

元祈默然不语,他揣测着母后的真实意图,一时之间,并不愿意开口。

“你连我的话也不信么?”

太后笑得哀伤动人,明丽眼眸微微一敛,决然伸手,将自己的珠簪佩环,一一除下。

“他是我的亲弟弟,如今勾结外寇,做这叛逆之事,论起责任,说到株连,我在天下臣民面前,也是无法交代的。”

太后声音哀惋,无奈中,却竟是平静如昔。

“事已至此,皇帝也不必为难,我这就搬入昭去宫养病,也省得听闲言碎语,白白被这畜生连累。”

“母后何必如此…”

皇帝见她如此郑重,终于出言挽留。

“我确实也累了,如此若是继续恋栈宫中,难免不招人非议,那畜生不要脸面,我这老太婆还要做人呢!”

太后越发痛心疾首,说到自己的大弟,恨得咬牙切齿。

她抬起头,望向一旁静坐的晨露,眼中居然颇为和蔼和赞赏。

“我这一退隐,后宫之中,便少不得要你多操心了,皇后体弱,性子虽然急躁,却也实在没有坏心,你念着她有病在身,多多体谅协助,我便可以无忧养老了。”

太后宁静地微笑着,看向这卑贱出身的皇帝宠妃,眼中满是真挚慈爱,仿佛那不久前的惨烈暗杀,与她完全无关一样。

晨露压抑着全身的凛冽杀意,回以微笑,领受了这份‘好意’.

皇帝还要再劝,太后却望定了他,苦笑道:“我也累了,让清净一下吧。”

等两人退出大殿,太后一把将那些珠玉钗环拂到地上,仍由它们四散滚落,发出清脆的声音。

“皇帝可真是仁孝啊!”她冷笑着讽刺道。

“他也劝你不要退隐,并非全是冷酷无情。”

王沛之从秘室中出现,开解道。

“哼…你并不了解他,我将他从小养大,是真情还是假意,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太后苦笑了一声,眸中冷光更盛。

“且先让我隐退吧,这个舞台,就让给这些叱咤风云的英雄豪杰吧!”

她笑声尖锐,更含着奇妙的自信。

前线的战报,马不停蹄地送了上来,混乱迷离的局面,也逐渐清晰起来。

平王先前受了林邝和三个卫所的暗袭,丢失了栾城,他也是心高气傲之人,一直致力夺回,双方反复争夺,栾城的归属,一日之中,往往三易。

直到,鞑靼人的铁骑,如潮水一般涌现。

那个吐血而死的信使,已经是他遣来的第三批了,若是再不能得到朝廷的援助,恐怕连他自身亦是难保。

“眼下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派大将出兵吧!”皇帝叹了一口气,说道。

“可平王殿下也曾有谋逆之举…”有阁臣嗫嚅道。

“兄弟阋于墙抵御外侮,眼下也顾不得计较他的罪过了,总是先帝苗裔,不能见死不救。”

皇帝一言而决,再无人敢置疑。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五十三章 胸怀

君臣正在商议此事,千里之外的平王,却正在面临一生最大的绝境。

栾城今夜看不见星辰,只那一弯孤月,淡淡照着黑石城墙,城楼上悍卒围绕,分两班警戒歇息。

他们手中的兵器剑戟,皆是上品精制,在月色中闪着凛冽寒光,可他们脸上,却大都显得迷茫,甚至畏惧。他们虽然健在,却是被鞑靼铁骑吓破了胆…

平王暗叹一声,披衣而起,不顾侍从劝阻,例行在城楼上巡视一周。

夜中颇有凉意,有士兵抱着长枪,已经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平王左右将他踹醒,正要以军法严惩,平王却道:“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打二十板,将功赎罪吧!”

他站在城头,对着疑惑的身边亲信道:“你道我素来御下严威,如今却心软了,是吗?”

“如今敌强我弱,王爷为了保存每一份实力,所以破例?”

“什么每一份实力?!”

平王讽刺在大笑,笑声在夜空中响起,竟有沉郁凄凉之感。

“这些人,安逸时就如此不堪,大敌当前,还有指望他们吗,你们看他们的眼,”

平王指点着不远处醒着巡守的兵士,黯然道:“他们的眼中,闪烁着内心深处的畏惧和不甘,他们不想横死于此,若是我逼得急了,难免不生出哗变。”

众亲信听着这惊心悚然的‘理由’,都吓出一身冷汗,各人都心知肚明,这一仗,根本没有任何胜算。

一位领兵的将领分辩道:“先前对付林邝那贼的属下,弟兄们还是肯出力的,如今这些鞑靼人凶悍蛮强,才一仗就损折了七千人马,他们心生畏惧,也是无可奈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