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风雷听苏柒然一席话说的如此滴水不漏,而凌家军能撑到现在,也确实因为受了苏柒然的帮忙。本来自己不过不想欠苏柒然太多人情,再加上他和流苏之间的暧昧,才下了令不再让离宫的人进军营,现在见苏柒然又做到了这份上,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安排他们先住下。
旁边盛真和画歌的眼睛瞪的快脱出眼眶,看着自家从不纡尊降贵的宫主如此谦恭的和凌风雷说话;与此同时,流苏也深深的明白了一个道理:越美丽的东西越毒这句话,诚不欺人也。
肆拾捌
北方的冬天暗的格外快,那一丝晕黄的残霞转瞬即逝,暮色立刻笼罩四野,高远的苍穹显现一种奇异的灰蓝色,星光一粒一粒闪烁,璀璨了整个夜幕。
流苏站在苏柒然的帐篷前徘徊,一身飘逸的素锦云烟衫,在周围压抑严肃的气氛里显得格格不入。站了许久,终于受不了来来往往的士兵投来的奇怪的眼神,一咬唇,正要掀帘子,却从里面被撩开了。
苏柒然修长的手指握着帘子的一角,微微笑着,笑意融融,眸子里闪烁着戏谑,那漫天璀璨的星光仿佛都盛在他波光粼粼的眸子里,闪耀了周围所有的风景。流苏一时失语,直到苏柒然侧身优雅让开,示意流苏进帐篷,才回过神来。
摇曳的烛光下,空气中流淌着静谧的平和,帐篷外兵丁走动的声音,操练呼喝的声音,隐隐约约从远方传来。此刻,这个帐篷如同一座孤岛,被光影隔绝,只余相对而坐的两人。
流苏看着对面的苏柒然,慢慢的开了口:“苏公子,我来此,是有一事相求。”说到这,也不再说下去,只是静静的看着苏柒然的反应。
苏柒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送到唇边,却不去品,只是敛了眼神,说道:“是想让我想个法子保下凌风雷和凌家军吧。”
流苏也不答话,只是默然。
“你觉得呢?我能做到吗?”苏柒然轻叹一口气,放下茶杯,朝流苏看去,反问道。
流苏一时恍惚,苏柒然的反问在心底不停回荡。她也知道以凌风雷的顽固性子,死忠到底,从小所受教育就是如此,忠君的思想根深蒂固,任谁都无法改变。只是她潜意识里觉得苏柒然是万能的,无论自己处在怎样危险的境地,他总会第一时间出现在自己身边,妥帖的处理打点好一切糟糕的情境,如同自己的守护神一般,才会在遇到这件事时下意识的想到向苏柒然求助,自己竟是如此依赖他了吗?这个认知让流苏心里一惊,当下也不敢再多留片刻,惴惴不安的落荒而逃。
帐外夜风猛烈,吹得流苏的衣衫猎猎作响,裹挟着沙子,扑上脸颊,生生的刺痛。流苏却似未察觉出那粗糙的痛感,只觉得一颗心猛烈的跳跃,几乎要从口里蹦出来,恐惧、喜悦、恍然、内疚,种种情绪混合在一起,砸的流苏一头一脸。
流苏走的很急,差点撞上迎面走来的一个人,听到那人笑嘻嘻的说道:“苏妹妹,走的那么急,做什么去呢?”流苏这才急刹住脚步,抬头一看,正是谢清平,流苏此刻心情正十分复杂,看到谢清平,更无心力去应付他,随便敷衍了一个借口,见过礼,便想抬脚离开。
身后一句话在风里隐隐约约传来,逼得流苏生生顿住了脚步。
“你爱上苏柒然了,是么?”
满腔的沸腾情绪,因着这句话,生生降到了冰点,流苏觉得恰似一盆冰水从头浇下,将心智淋的清透无比。
她停下脚步,细细思量了一回,转身面对谢清平,笑的云淡风轻:“不,我没有爱上他。我也以为我对他动了心,起码一点点也有。幸而你那句话,让我看清了自己的心。怎么说呢?我打个比方罢。我爱吃鱼,十分爱,餐餐无鱼不欢,无鱼不乐,有一天,却被鱼刺卡住了,吞咽不下,吐不出,扎进血肉,慢慢溃烂,伤彻心扉。于是我恨上了那条鱼,发誓再不吃它。这时厨子用豆腐做了一条菊花鱼,色泽金黄,形象逼真,鲜嫩可口。最重要的是它有鱼的味道,却没有伤人的刺。我很欣喜,日后餐餐吃它,以为终于找到了替代品。可是蓦然一天发现,我再爱吃它,它终究只是豆腐,豆腐永远变不成鱼。”
谢清平仔细听完,渐渐浮上笑意:“你的意思,宣墨是那条伤了你的鱼,而苏柒然是用豆腐做的替代品,你从他那里得到了抚慰,可他毕竟不是宣墨,是么?”
流苏赞赏的朝谢清平笑了笑:“诚然。”
两人交谈的太过投入,谁都没有看到,黑暗的阴影处,漫天星光下,一袭白衣的修长身影缓缓的蹲下,手指紧握成拳,蜷缩成孤零零的姿态。
连接着几日,流苏都没见到苏柒然,无论是去问画歌还是盛真,得到的回答都是宫主很忙,很合理的解释和理由,流苏却始终有所存疑,无法信服。
眼看与北蜀军队决战的日期就要到来,流苏知道,那道圣旨也要来了。她却束手无策,想不出任何法子劝凌风雷离开,苏柒然又不见踪影,心里难免焦躁沮丧。
这一日,面对着军营白菜汤加窝窝头的伙食,想到明天就是决战的日子,流苏是在提不起胃口。荷包察言观色,小心翼翼问道:“小姐,是不是饭菜不合胃口?这伙食也是在太简陋了,要不我去向清平少爷或者老爷说说?”
流苏连忙止住:“不用,我不想落人话柄。并不是伙食不好,我才吃不下,只是心里有事。你别担心。”
荷包还想在说什么,流苏却已心思重重的撩了帘子出去。来来往往的士兵表情严肃沉重,大约是决战前夕的缘故,空气里弥漫着覆水一战的决绝和悲壮,压的流苏有些窒息。不觉间又走到苏柒然的帐篷前,里面却不再有那晚的烛火,而是黑浓一片。流苏怔怔的站了许久,弄不清楚心
里莫名失望的心绪,闷闷而回。
苏柒然不在自己的帐内,却在凌风雷的帐篷里,两人各置桌的一边,无言对饮。凌风雷一口饮尽杯中酒,盯着对面的苏柒然,问道:“苏公子,是有什么事要和老夫说?”
苏柒然默默的抿了一口酒,像是不知从何说起,直到凌风雷蹙起了眉,才字斟句酌的道:“凌将军,你可记挂凌夫人?”
凌风雷显然没想到苏柒然有这一问,愣了愣,很快回答:“自然记挂。苏公子是否有拙荆的消息?”
苏柒然薄唇微启,吐出了几个字。
不过短短的一句话,凌风雷手里的酒杯突然爆裂开来,碎成粉末。凌风雷一向刚毅稳重的脸庞竟露出了如婴儿般的脆弱和无措,眼底深处一片鲜红渐渐弥漫开来,咬着牙,睚眦欲裂。抓着酒杯的手仍然紧紧握着,青筋根根绽露。
苏柒然冷眼看着,心里对凌风雷不是不钦佩的。听闻族人被自己尽忠的人屠杀的消息,竟然没有任何冲动疯狂的行为,就凭这份忍耐和稳重,也不愧大越第一武将这个称号。
凌风雷赤目咬牙了许久,那血色终是褪去,他无力的靠在椅上,脸上是茫然和无助,周身疲态和苍老尽现,此刻的他,竟像是一个奄奄一息的垂暮老人。
良久,才勉力挤出了几个字:“是什么时候的事?”
苏柒然将事情始末说了一遍,凌风雷闭上眼,喃喃长叹道:“是我害了他们,我早该想到今日这个下场的,是我害了他们……”
倏地又睁开眼睛,眼内精光四射,盯着苏柒然问道:“你将这事告诉我,是何目的?”
苏柒然扯开一个淡到极致的笑容,仰头灌进一杯酒,说道:“我没什么目的,只希望凌将军在明日圣旨到来时,不要太过苛责流苏,她心里也不好受。”
凌风雷探究的眼神在苏柒然脸上停了许久,讽刺道:“老夫还以为苏公子是希望我明日狠狠责怪辱骂流苏,好将她从宣墨那里逼到你怀里。倒不想老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苏公子磊落坦荡,倒是老夫错怪你了。”
苏柒然默然了片刻,坦言道:“凌将军说的不错,我本是这种打算。我从来不是正人君子,我想要的,向来会不择手段得到。而流苏,是我此生最希望拥有的,即使失去所有,倾尽一生,也不过追寻她的一颦一笑。”
凌风雷有一丝动容,沉吟道:“那为何要改变主意?”
苏柒然想到那日她和谢清平的对话,左胸口隐隐的痛起来,只是摇了摇头,不做解释,恳求道:“希望将军答应我这个请求,这只怕,是柒然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凌风雷缓缓的摇头:“恕老夫不能答应。”
苏柒然脸色一变,挑眉等待下文。
凌风雷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疲倦的笑意:“凌家落到这样一个下场,是我的报应罢。当初就不该将流苏也作为棋子,嫁到宣家去,如果不是这样,她如今,只怕会幸福许多。苏公子,流苏那么爱你,为了你,甚至不惜以死明志,如今这样一个好机会,苏公子却为何放弃?”
苏柒然的神色带着淡淡的嘲讽,反诘道:“凌将军是真的没看出吗?流苏已经不是以前的流苏了。”
凌风雷的神色很古怪,悲怆中又带着释然,苦笑着承认:“是,她大约不过是占了我女儿身体的另一个灵魂罢。自她嫁过去后,性子习惯,姿态神韵,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那绝不是我的女儿。那日我生辰,她送了我一块墨,说是我最爱的,直到这时我才真正确定了。”停了一会,又说:“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你带她走,宣墨,终究并非良人。苏公子也许不喜欢我的女儿凌流苏,可是却爱上了如今这个不知来自何方的灵魂,不是么?”
苏柒然没有回答,心内暗忖:恐怕,宣墨也已知道那不是原来的凌流苏了,所以才如此肆无忌惮的伤害她的家人。其实他们两个,都已为这个灵魂所诱惑,心甘情愿沉沦至无间。
肆拾玖
天光刚露出一丝微白,流苏便起床梳洗。她整夜未寐,看着窗外的天色由暗至明,心里惶然,未知的恐惧压的心里沉沉,心脏跳的很快,以至于有些疼痛。流苏此刻觉得,她,宣墨,苏柒然,凌风雷,所有的人,都只不过是命运手上的棋子,被紧攥在手心,按照命运的脚本,演一场悲欢离合,无力抗争。
出到帐篷外,凌家军已然整装待发,黑压压的一片铁甲,泛着金属生冷的光芒。多日未见的苏柒然一袭暗红色宽袍,乌发随意扎了起来,身后率领着着白袍的离宫宫人,那抹暗红像是即将颓败凋零的花瓣,流苏觉得有些触目惊心。苏柒然也看到了她,微微笑了笑,略一颔首,算做招呼,便转过头不再看她。
流苏默默走到了凌风雷身边,行了礼,正待说些什么,前方一个士兵满脸喜色,飞速的跑上前,在凌风雷面前一抱拳,禀报道:“将军,前方五里处有大队兵马正朝这边赶来,是朝廷的军队!”
闻言,凌家军内一阵骚动,大家交头接耳,纷纷面露喜色,大约是想着朝廷终于派了援兵过来,一时间都有些群情激昂。只有凌风雷、苏柒然和流苏,面色如寒冰般阴冷,流苏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里,一张脸苍白的几乎透明,心里一片冰凉。
良久,地面开始微微颤动,远处地平线上,一大片黑影慢慢的笼罩过来,走动间带着金属摩擦的刺耳声音。走近了,几面明黄的旗帜上龙飞凤舞绣着的“越”字随风舞得张狂,却不及旗下那人,一身英挺玄袍,丰神俊朗,儒雅俊逸,缓缓驾着战马,仿佛身后没有十万大军,仿佛他此刻不过陌野远郊,悠然的信步而行。
流苏的呼吸仿佛被瞬间掐断,屏着气息,眨也不眨的看着越来越清晰的那个身影,那样熟悉的眉眼和姿态,隔着烈日下扬起的慢慢尘沙,却仿若隔了遥远的时光,氤氲的模糊成一片。
凌家军严阵以待,见宣墨率领着十万大军在不远处停下,翻身下马,从袖中取出一方明黄的卷轴,却没有立刻展开,只是朝凌风雷深深一拜,抬起身时,眼光轻轻掠过站在一旁的流苏,眸色深沉,细看却像是酝酿着一场飓风,惊涛骇浪,汹涌澎湃。
凌风雷冷笑一声,沉声问道:“不知宣大人来此有何贵干?这荒村野地,恐玷污了大人金体,倒叫老夫惭愧。”
宣墨却似未听出凌风雷的嘲讽之意,肃然回礼道:“凌将军言重了,宣墨不敢。今奉天子之命来此,乃是公事,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说完,展开那卷轴,朗声读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凌风雷目无朝纲,结党营私,依仗军功,欲行起事谋逆之大不道之事。今在凌府查出私造兵器库,证据确凿,其心可诛,罪大恶极。当伐诛九族之刑,念凌风雷往昔护驾有功,特此免其一死,贬为庶民,流放边疆,永不回京。今着内阁首辅兼礼部尚书宣墨收回凌风雷之禁卫军兵符,收编凌家军入禁卫军二支。钦此。”
流苏怔怔的盯着那亲吻过她的漂亮薄唇,不敢相信,为何他竟能如此优雅,如此淡然的读出那些话,仿佛像是给她读着诗,读着词,言笑晏晏还带着温柔的缱绻。他可知,那小小一方绸缎上,是血海深仇,是凌府百余条人命,是他们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宣墨读完圣旨,双手扶起跪在地上接旨的凌风雷,恳切说道:“凌将军快请起,凌将军虽被贬为庶民,但皇恩浩荡,相信他日凌将军定会洗清不白之冤,重振威名,宣某也定当助将军一臂之力。”
此番话若换做他人,听来只会觉得落井下石的虚伪,亲人被杀,兵符被夺,留你一条残命,你却还得感恩戴德,而宣墨讲来,却光明坦荡,再真诚不过了。
凌风雷哈哈大笑,眯起眼睛怒骂道:“我凌家上下全死绝了,徒留我苟延残喘,怎么?宣墨,我还要谢你不成!若不是你,我怎会落得如此下场,今日你有何颜面在我面前做出这么一副假惺惺的样子来!”
突地又转身,指着流苏笑道:“我倒忘了,我还有这么一个好女儿,凌家还有这么一个好子孙!流苏。我当时是如何对你说的,你又是如何做的?凌家养你这么多年,你的血是冷的不成!为了一个男人,把亲人氏族全来抛弃!凌流苏,你不配凌这个姓氏,凌家不会有此等贱人!”
流苏不可抑制的开始颤抖,面对凌风雷的职责和辱骂,瑟缩着后退两步,理智告诉她,她不是凌流苏,她是凌吟双,她并无承凌家的情,可是周围人的目光,那犀利的、仇恨的、恶毒的道道目光,却像是在身上戳了无数个窟窿,她的唇全无血色,蠕动颤抖着,却说不出辩解的话,泪模糊了眼,在脸上冰凉成河。
像是一只只能在黑暗中偷生的鼠类,被突然拎出来暴露在猛烈日光下,她的罪孽,她的愧疚,她的仇恨,她的情感,被剥光了所有掩饰的华服,毫无遮掩的袒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中,无所遁形。
凌风雷双目赤红,声声怒斥喝毕,从袖中掏出一块虎符,掷于宣墨面前的地上,喝道:“宣墨,我凌风雷对大越,对皇上无愧于心!今日落到此等境地也不怨他人!兵符在此,把你朝思暮想的东西拿去,以后这家国天下,我也顾不得了。我只有一个请求,我凌风雷可以承这不白之冤,凌家军的弟兄们却无辜受我牵累,还请你放过他们。”
说话间,他袖中早已隐着一把防身短刀,说完这话,往颈上一横,鲜血很快染红了黄土,一代良将就此魂归渺渺。
流苏骇得瞪大眼,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想叫却叫不出,只能发出嘶哑的无意义的破碎音节,心里荒芜而苍凉。
宣墨蹲下身,替凌风雷抚阖圆睁的双眼,敛容垂首,双膝下跪,恭敬的朝凌风雷的尸体磕了一个头,再起身时,面上一片沉静,看着因这一变故而震惊的回不过神的凌家军众人,一开口,已是雷霆万钧之势:“凌将军方才所言,你们可都听见了?若有想编入禁卫军的,我自会安排职位。若想走的,我也不拦,去军机处每人领三两银子,自行回家谋业。想必大家心内已有打算了。”
众人本因着变故震惊的目瞪口呆,还不能反应。现在听到宣墨这番话,终于回了神,随即军队里爆发出一阵嘶吼和嚎哭,一群在修罗场上过活的铁血男儿,如今却哭的如同失去了玩具的婴儿。阵阵不平的哭诉此起彼伏:“凌将军怎么可能谋逆!”“莫须有的罪名!”“这猪油蒙了心的皇帝老儿!昏君!”
“将军去了,我定将追随将军而去,老子不为这种朝廷卖命!”说这话的,是一个虬须男人,一把凌乱的胡须挡住了整张脸,只露出一双凌厉暴突的双眼,流苏认得他,是凌风雷身边的副将,听到他这句话时,心知不妙,正向上前阻止,那副将解下腰佩的刀,自刎了。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大多数人并不想效忠于皇室,却又没有勇气如同副将那样追随凌风雷而去,权衡良久,沉默的各自去领了银子,收拾好东西,转身离开这已不能称之为凌家军的凌家军。只有少部分人,因为种种原因不得已,编入了宣墨带来的禁卫军。
流苏觉得自己像是在看一场戏,一场俗套的戏,可是她的全副身心,却遗失在这场戏中。宣墨看过来的眼光蕴含着太多意味,晦涩幽暗又暧昧纠缠。可是下一秒,那眼神突然变了,流苏从未见过他那样慌乱失措的眼神,正奇怪着,脖子突然一凉,刀锋的薄刃冰凉的贴着肌肤,那寒意仿若要渗进骨子里。
流苏全身的血液都逆流至了那一处,火热滚烫的脉搏一下一下跳动,冰凉的感官尤为敏锐。
两声暴喝同时传来:“谢清平!住手!”流苏竟还能分出心思来辨别两道声音,分别是苏柒然和宣墨的。身后谢清平低低的笑了,冰凉的刀锋贴的更紧了些,从容不迫的说道:“宣墨,凌家九族皆灭,我有幸苟延存活,如今却逃不过这一劫,可是我不甘,凌家不能背负这千古骂名,你把兵符扔过来,我有朝一日定重整河山,不然,流苏想必会命丧于此,别以为我做不了,她是凌风雷之女,你费尽心思陷害打压凌家,又费尽心思保下凌风雷一条命,却再无力保下凌流苏了吧?她本就是该死之人,不是么?”
流苏心下苍凉,似哀求,似喟叹,低低叫了一声:“表哥。”
谢清平握着刀的手微不可察的抖了抖,却仍是坚定的贴紧流苏的脉搏,冷笑道:“不要叫我表哥,你不配——不对,是我不敢当这称呼。宣夫人,还是叫你苏夫人?无论哪个姓氏,你倒真是找到大树傍身,怪不得你如此有恃无恐的出卖自家人,这识局势明大理的智慧,我是永远也比不上,你说,我怎么敢当表哥这个称呼?你说啊!”
伍拾
流苏惨淡闭眼,这样的羞辱听进耳中,如遭雷殛,对面那人的担忧和焦虑看来分外真切,他是担心自己的罢?
她轻轻笑出声来,身后悄无声息的袭来一阵烈风,接着感觉到那冰凉的刀刃离开了脖子,失去了方向和准头,削断了几缕流苏颊边随风扬起的发丝。
苏柒然身轻如鹤,出其不意的从谢清平身后袭上,四两拨千斤的巧妙的拨开谢清平的刀,看似随意的一掌,却逼得谢清平连连后退几步,才堪堪停住。流苏只觉得风中他暗红色的衣袂翻飞,只瞬息间,那充斥着彼岸花芳香的怀抱,犹如待倦鸟归来的巢,熨帖而妥当。
她蜷在他怀里,闭上眼安心的想:就跟他走罢。天地之大,连她自己也容不下自己,只有他那处怀抱,撑起她头顶的一方天空。
流苏感觉到苏柒然几个起落,然后微一使力,自己被轻轻推开,朝另一个方向跌去。她蓦地睁开眼,心里慌乱无比,连他也不要她了么?入眼是那张噙着晦涩不明的笑容的绝世容颜,淡淡在她耳边说道:“跟他走罢。即使痛入骨髓,也跟他走。我连替代品都没有资格,所以我放弃你,赢回我自己。”
她从半空中跌落,下落的风吹着发丝缠绕住双眸,眼睁睁看苏柒然离她越来越远,最后的告别还在风中回荡:我放弃你,赢回我自己。
跌落的势头被轻巧的截住,她像一个易碎的白瓷娃娃,被小心翼翼的拥入另一个怀里。那怀里的气息,同样熟悉无比。
流苏没有看宣墨,而是回头看苏柒然,视野里却再无那暗红色的身影,连同离宫的众人,如同初遇那次一样,鬼魅般悄无声息的隐去不见。
宣墨抱着她的手有些颤抖,似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声线有些不稳,压抑着暗哑道:“这些时日,我很想你,流苏。为何要逃开我?”
她有些恍然的抬头看他,他的容颜近在咫尺,是她温柔抚过的眉眼,她刮过的挺拔鼻梁,她亲吻过的薄唇,曾经这样亲密的不分彼此的两人,如何就走到了这步田地?
流苏还未来得及说一句话,突地听到身后一声声嘶力竭的喊叫声,她从未听过如此的喊声,如同困兽陷入绝境时的拼尽全力最绝望疯狂的怒吼,她的全身汗毛都不由的立了起来,回身一看,谢清平披散着发,怒目赤红,目眦尽裂,提着剑跌跌撞撞朝这边跑来,剑锋直指她。
身边宣墨的气势一凛,流苏深感不妙,正抬首要阻止,宣墨身后的不知哪个将士扬起了弓箭,箭弦如满月怒张,羽箭破空而射,带着极大的冲力扎进谢清平胸前的皮肉,深埋进两寸,箭尾还在微微颤动。
流苏的“不”字还未出口,语音已经消失在微张的嘴里。天地很静,谢清平倒下的姿态像是被放慢了镜头,皱眉捂胸的痛苦表情无限细化放大,一寸寸定格,最终匍匐在地上,再也不动。
烈日阳光浓烈粘稠,幻化成滚烫的油,淋在全身,粘稠肥腻。流苏有些想吐,眼光再也移不开地上那两具尸体,时间静止到了永恒。
宣墨没有出声,用手遮住流苏的双眼,流苏听到利剑出鞘的刺耳声,接着是划破皮肉钝重的声音,然后一切重归寂静。她知道那个自作主张放箭的将士死了,她见了过多的死亡,正渐渐失去对生命的尊重和热爱。
寂静中宣墨的声音响起:“厚葬凌将军和谢军师。”这话是对底下的将士们说的;“跟我回家。”这话是对她说的。
流苏的唇角微微扬起,笑容没有丝毫温度,猛地拉下宣墨覆在眼前的双手,挣脱开宣墨怀抱的桎梏,低低问道:“那里,还是我家吗?”
宣墨面对流苏冷然的表情,他知道自己应该解释,可是只是几句话,他连几个字都吐不出来,这样的一个人,强大如斯,狠绝如斯,今日面对自己爱过负过的女人,哑口无言。
流苏的笑容渐渐扩散,甜美而诱人,她说:“我爱你,所以把自己放的很低,低到尘埃里去。我一切抛弃,只愿站在你身边,看你踌躇满志,看你飞扬洒脱,奉上我拥有的一切。是我高估了自己,低估了你,以为我的爱可以绑住你,以为这场阴谋之爱也有真情。我不怪你算计,可是就算你不爱我,为什么要骗我至斯,为什么要利用我至斯,为什么要把我践踏到泥土里去!你告诉我行不行啊!你完全不顾及,我知道了会疼的要死么!”
宣墨的表情很慌张,手足无措,结结巴巴的解释:“流苏,不是的,不是的,我爱你,我很爱很爱你……”
流苏笑出眼泪,他说爱自己,却是在今时今日这样的情境下说出这三个字,泪雨滂沱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和眼神:“你爱我,所以把我作为交易品送给别人!你爱我,所以利用我杀尽我家人!你爱我,所以一次次利用我陷入对你的爱里无可救药的蠢!宣墨,你爱我至斯!”
谁能说原谅。
谁能轻易原谅。
流苏捂住脸,大片大片的泪水从指缝间蔓延出来,她失态了,她如同任何一个陷入爱里的愚笨女人,哭着问男人要一个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