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惊疑不定地看着白蔹的表情,他本来一边和我唠嗑一边喝酒,听到我这句话,忽然呛了一下。
他咳得真是撕心裂肺,我听着都替他疼,说:“老大,不至于吧。”
白蔹又咳了几声,接着拿手巾擦了擦嘴,抬头直愣愣地看我:“你要去白玉京?”
那眼神,就好像我脑袋上吧唧一下长出了一朵大蘑菇一般。
我讪讪地看他:“嗯。”
他还是那副死样子。
我决定使出绝招,我指着地上:“白蔹,快看,那里有一锭元宝在闪闪发亮!”
结果他眼神都不挪一下。
坏了,连元宝都勾引不了白蔹了,这下事情大发了。
我哭啊。怎么身边的男人一个个都这么难搞,像小媳妇似的。
可没等我想出什么语言来安慰白蔹,他眼珠一转,好像活过来了一样,开始动起来了:“哎嘿嘿嘿,那行,那我把你留在寨子里的那些小黄书给你,你好带去白玉京看。”
“哎?”我既震惊又苍茫,在白蔹前后判若两人的终极转变中回不过神来,觉得白蔹此人愈发高深莫测,一朵奇葩。
白蔹大力拍我的肩:“没事儿,我刚一时没反应过来,行了行了,我这就去给你拿。”
我抱头蹲在地上,既苦闷又迷惑。
你看,商陆凶神恶煞霸气凌人;商清珏吊儿郎当莫名其妙;白蔹变化无常阴晴不定。
叫人不得不感叹一句:如今的年轻人啊……
白蔹一会儿就出来了,手上拿了厚厚一摞书,我脸不红心不跳地接过来,随便翻开一本:“白蔹!以后你看我书的时候别吃大葱!渣子都喷上去了!”
“!”他骂了一个字,跳过来敲我:“那是你吃的!老子从来不看这些书!”
“不可能!”我反驳他,“我从来不吃大葱!”
白蔹看了那书几眼,又开始开骂:“那不是大葱,那是你最爱吃的地瓜干!”
我和他互瞪良久,然后一起仰天狂笑。
然后忽然有一股凉意慢慢地升腾起来。
我敏锐地往后一看,看到商陆正面无表情地立在那里,他面无表情地扫过我,面无表情地扫过白蔹,最后面无表情地扫过翻开的小黄书。
我觉得看到小黄书都面无表情的男人很可怕。
于是我那余音袅袅的笑声夭折在半空中,我把突然呛着的口水吞下去,讪讪地收拾起一地的书籍,和白蔹作了最后告别,上了马车。
白蔹把我们送到寨子口,爽朗地同我们挥手作别,然后冲着远去的我们大喊:“小丢,寨子永远在这里!”
瞧瞧,这就是我的娘家人啊,这话多窝心,多感人!
我喜滋滋地也和他挥手,倒是一下子冲淡了不少离别的愁绪。
马车里,商陆嫌弃地看着我怀里的书:“云小茴,要么你下车,要么书下车。”
我当做没听见。
然后我听到商陆怒道:“云小茴,你怎么这么心术不正!”
我回头瞄他:“你是第一天认识我?”
商陆一下子哑口无言。气得一路都没有理我。
他好像很急,我们刚从霸气寨回来,他就开始收拾东西包袱,当天下午,东川王的车辇便从东川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只是我们谁都没想到,这一走,别了东川云月三千里,亦别了梦里芳菲五载余,冥冥之中,自有天注定。
赶路的日子很枯燥。头一天,我在马车里看尽了风景,倒头就睡。第二天,我在马车里看了半个时辰的书,被晃得眼花,倒头就睡。第三天,我在旁边观摩商陆下棋一刻钟,倒头就睡。
第四天,我满脸血地看商陆:“你得给我找点儿事情做。不然我就给你找点儿事情做。”
商陆思忖了一会儿,循循善诱地教育我:“人说修禅,便是应用正念来祛除五盖以便培育正定,所谓风雨如晦,独君心如止水,就是这个道理。我们此去白玉京,不知前路如何,正该是有这心境的时候,小茴,你懂吗?”
……
商陆他不仅不是从前那个大字不识一箩筐的野小子了,而且很显然,他在文化造诣上飞跃不是一个层次,直接超出我一大截。
让我想想这三年来我在干什么,好像唯一接触过的读物就是小黄书了……
和我比起来,商陆脱离了低级趣味,脱离了三俗黄暴,显得如此高尚。
我很想附和他几句,并且表达一下我对他的敬仰,可是我睡着了。
我翻了个身。我自幼被父皇和嬷嬷管教得严厉,除了棋实在提不起兴趣不学以外,琴、书、画这三样说不上精通,但也略知一二,可是这些也不能帮我摆脱国破人亡的悲剧,所以如今听商陆一说,只觉滑稽。
商陆其实挺忙的。而且随着离白玉京越来越近,每天都有人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商陆面前,搞得我心惊胆战精神衰弱,总觉得上个茅房也会突然从马桶里冒出一个人,托了一封信:“王爷,京中密函。”
但他总有时间拨冗来和我呆一会儿。这种忙里偷闲团聚一起的时候按理说该是温馨的,但不知怎的,我总觉得我们的团聚充斥了一种很诡异的很不和谐的孟浪气息,像是通奸。
我把这种感觉形容给商陆听,被他暴打一顿。
综上所述,从东川到白玉京的这一路,我每天的流程大约是这样的:吃早饭——调戏商陆——吃中饭——被商陆调戏——睡觉——吃晚饭。
这样走了六日有余,我们终于到了白玉京的地界。除了我们,各路诸侯、地方上的臣子,统统齐聚白玉京。一时间白玉京挤得人仰马翻,很是嘈杂。
我本来就没有心思看这座城池,现在更暴躁了。
商陆挺有眼力见儿,命令车夫一刻不停地走过城区,渐渐走至偏僻安静处,我不由得好奇地撩开帘子看,远处,一座占地广阔的府邸静静坐落在朱雀街侧,大门口十几个奴仆垂首恭候。
“临时拨给我的王府。也算是白玉京里的东川王府。”商陆解释。
我心情很低落,没有去细想根由,当夜早早入睡了。
我们刚到白玉京,就有许多官员走马观花一般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所以我估摸着商陆晚上不定要几时就寝,于是便自己先睡了。
可我还没睡着,商陆就回来了。
我瞄他:“你怎么这么早?”
他宽衣上床,犹豫了一会儿,低低道:“重回故地,怕你多想。”
我动了一□子,瞪着屋顶发呆。
他说的有些对,白玉京于我,是桌腿上被砍过的一道陈年刀疤,旁人看着只觉沧桑古朴,却不知桌子曾经受过多少苦难。
然后我听到商陆说:“小茴,我不相信这世上有历久弥新的伤痕,我不相信有消磨不去的印迹。白玉京于你,有回忆有故人,我……我只想陪着你重新走过这一遭。”
我转头看商陆在烛光下朦胧的英俊眉眼,在心里抽了自己一巴掌:不是说好相信他的吗,不是说好重头来过的吗,云小茴,振作起来,人要往前看!
可是如果我当时知道往前看会看到什么,我一定戳瞎自己的狗眼。
二十九
我的父皇曾经语重心长地告诫我:
身为一个公主,我必须五岁学会权谋之计;十岁能单独玩弄权术搞死一个人;十五岁要能分辨出所有未婚男儿的前途价值;十八岁成功地捕获一颗少男骚动的心;二十二岁生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二十五岁辅佐儿子登上皇位——不管杀父还是弑兄;二十五岁以后成为太后坐享无边繁华,撑纸伞,赏山河。
那些见到跳蚤都会尖叫痉挛的千金小姐的战斗力简直是一个渣。
我现在想起来,这个人生规划像是发霉的蘑菇一般神秘而诡异,但我还是认真地去对比了。对比下来,我唏嘘不已,除了成功捕获一颗少男骚动的心这条以外,我其余一条都没做到,简直是没有资格做公主。
可是我没有资格,不代表别人没有。
譬如眼前这位长公主。
我看着她阴冷又狠毒的眼神,默默地替她把篡位的年龄又往前推了几年,二十二岁,不对,二十岁。
这位长公主,或者说前朝长公主,芳名王襄雪,喜食商陆,嗜好商陆,耽于商陆。
“我为了他做了这么多,他自该是喜欢我的!你不过是个插足者,凭什么抱商陆的腰,摸商陆的屁股,和商陆睡觉!”
我很为商陆悲哀,看样子这位长公主爱的只是他诱人的。
“长公主这话说的不对。不是你为他做了很多,他就得喜欢你;我还天天给门口那株海棠浇大粪呢,也没见它开花给我看。”
我发誓,我说这话的时候真的是真心的。那海棠自从我给它浇大粪以后,就再也不开花了。
可是我的劝慰遭致了王襄雪的愤怒,她面孔扭曲,鼻孔喷火,最后拂袖而去。
晚上商陆回来的时候,我对他说:“今天你的长公主又来寻你了,痴心得很。”
他那时正在批公文,闻言头也不抬:“哦。”
啧,我都要替王襄雪掬一把辛酸泪:“你不打算安慰安慰她?”
“怎么安慰?像这样?”他一手阖上公文,一手去解腰带。
“别!”我喜滋滋地上去帮助他解衣带,“你还是来安慰安慰我罢。”
我十五岁的时候为了他不要自己的名声,不要自己的性命;十八岁的时候为了他忘却刻骨的仇恨,忘却过往的前尘,王襄雪做得再多,可及我的一半?商陆合该就是我的!
抱着这样的心思,我把商陆抱得更紧,在他怀里拱来拱去,蹭来蹭去,成功地又再一次和商陆睡了觉——王襄雪,气死你!
第二天,商陆又出去办公了。我吩咐底下的人把那株海棠拔起来插到马桶里,打算让王襄雪看看,也许这样活生生的事例展示更鲜明,更生动,更有说服力。
不出意料,她果然又一次来商府报道了。只不过,她这次带来了圣旨。
那黄绸上说召东川王妃觐见,别的一句话都没有。王襄雪合上圣旨,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那眼神里,有怜悯,有得意,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我站起来,嘱咐管家赶紧去找商陆。我十五年的公主不是白当的,我还不想把自己不明不白地交代在那吃人不见骨的皇宫里。
王襄雪在商府尚没有暴露她凶残的本性,等我磨磨蹭蹭出了府,立刻一脚把我踹上马车,然后她自己跳上来,挑了我对面坐下,闭目养神。
车轮开始辚辚转动,我叹了口气:“长公主,何必呢。英虎将军二公子的腰比商陆的还细,前九门提督的屁股比商陆的还翘,你何必只盯着商陆一人呢。”
王襄雪睁开眼睛,鄙夷地看我:“你真低俗!你真不配爱商陆!你以为我爱的是商陆的?”
难道不是吗!我喷出一口凌霄血,难以置信看着眼前这个说话当放屁的人,昨天分明是她和我说“商陆的腰商陆的屁股和商陆睡觉”的!
我愤怒地撩开车帘往外看。
“你干什么!”王襄雪声色俱厉地阻止我,我说:“我看看外头是不是在下雨——小心一道雷劈死你!”
“哼。”她复又闭上眼,“你也就只会逞逞口舌之能了。”
于是一路无话,车在皇宫东门停下了。有小太监跑上前来,领了我们两个步行去华玺宫。一路行去,俱是熟悉的亭台楼阁、曲水山石,只是行走其间的人,却不知换了几拨。
世间多风霜。
我心有戚戚,只觉这一切像是梦里的前世。
“看着不怀念吗?”王襄雪忽然冷笑。
我一惊,心里一跳:“你——”
此时已然走到了华玺宫前,小太监唱喏的声音自浩浩殿堂间传来:“宣——”
我和王襄雪一同进到宫里,我木然地跪在地上,听到上头一个老迈的声音道:“底下可是东川王妃?抬起头来。”
那个声音无比熟悉。
我颤抖着抬起头,和龙座上的人对了个正眼。
那一刹那,血液凝结成冰。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念出那人的名字:“商……敬之。”
“放肆!”商敬之身旁的小太监冲上前来,拂尘劈头打下:“敢直念圣上名讳,你好大的胆子!”
圣上……圣上!
我想仰天大笑,又想伏地恸哭,笑我自己的愚蠢,哭这弄人的造化。
商敬之也很震惊,他的脸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我看的清清楚楚。
他说:“是你……云小茴。”
云小茴,商敬之,这两个名字从三年前湮没于尘的往事中,在这改朝换代的重重楼阁中,再度从对方口中说出,讽刺至极,悲哀至极。
我笑:“商大人——不,是圣上了,该叫你圣上了——别来无恙。”
他端详我很久:“看样子这三年你过得很逍遥。不仅逍遥,还勾搭上了朕的儿子。商陆终是逃不出这个梦靥。”
我勾起唇角:“是不是梦靥不是由你定夺。至少商陆乐在其中。”
商敬之被我堵回,脸色很不好看。我那时却已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不知害怕不知愤怒,只余绝望。
最后他说:“襄雪,将东川王妃带下去稍作休息。朕见故人,真是意外又惊喜,少不得要留下,好好畅谈一番,委屈东川王妃作陪了。”
我木然,跟着王襄雪退出去,回头看商敬之,直觉余生渺渺。
一旁王襄雪淡淡地说:“我知道你是云氏皇朝的出云公主。”
“我不想听。”我打断她,再说这些,有何意义。
“你必须听。”她诡异地笑了一下,“同是国破的公主,你沦落他乡被人追杀,我风光不改锦衣玉食,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比你聪明。我这么和你说吧,我不是皇室宗亲,没有皇族血统,可我识时务攀富贵。前朝帝王,不过是个被商敬之控制在手里的傀儡,你父亲当时的云氏皇朝已是岌岌可危,可笑他还深信商敬之不疑,真可惜啊,那时的动乱,正是这位深受宠爱的臣子所做,那个时候我就跟着商敬之了,我助他推翻你父皇,建立新皇朝;现在他不满意做一个摄政王了,要亲自披龙袍,我依然助他,笼络群臣,暗杀权贵,一手鲜血,才换来这长公主之名。这些,商陆没有告诉过你吧。”
我看着她,我想跳起来大声告诉她我不在乎,我想告诉他只要商陆没有负我,我就不恨他。可是喉咙里想堵了一团棉花,恶心欲吐。
“其实我真不想要这个长公主啊,因为这样一来,我和商陆就是兄妹了,兄妹怎么可以成亲相爱呢。”王襄雪像是在和我说,又像是再自言自语,面容一时忧愁一时甜蜜,令人毛骨悚然。
她摇了摇头,笑了:“你先在这儿好好等着吧。我早说过,你配不上商陆。”
我一个人呆在屋内,觉得胃里一阵一阵的翻涌,极度不适。脑中纷繁错乱,时光,错影,不同的人脸从眼前掠过,其实不过是短短的一瞬,我却像是将春夏秋冬都走了一遭。
我不知盯着眼前墙壁上那个污渍多久了,久到我眼睛发酸,泪水上涌。这时门忽然一声轻响。
身后有谁走进来了,我没有回头,也不想搭理。
“咳咳。”那人咳嗽了几声,声音像是刻意捏着喉咙发出的,听着让人难受。
我抬头看了一眼,是个小太监,帽子压得极低,看不清脸。
我把头又转回去,听到那小太监装模作样地说了几句:“小的给东川王妃请安,委屈东川王妃在这等多时,小的给您送些糕点茶水来,您要不要先垫垫饥?”
我有些厌烦。我不想吃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不想看到莫名其妙的人!
那小太监却还没有退下,他沉默片刻,压低声音道:“云小茴,你在霸气寨里以一当十的气势呢?你五当家的气势呢?!”
我的心和我的人一同跳起来,蹦的老高,我瞪着那小太监——“包金刚?!”
三十
包金刚的表现很古怪。他方才尚是恨铁不成钢地斥我,我一认出他来,他却十分突然地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朝我行了一个昔日云氏皇朝的跪礼:“微臣包金刚——”他拖长了声音,复又庄重地叩头直抵石阶:“见过出云公主。”
我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好好好,今天真是个好日子。会亲友,见故人,经过这些事情,哪怕包金刚告诉我他是昔日云氏皇朝的宫廷总管,我大概也能笑着叫他一声“总管大人”。
于是我果然笑了,我问他:“包金刚,你这是来哪一出?”
他跪在地上,沉声道来,全然不似在霸气寨里那个娘娘腔:“公主恕罪。臣是昔日殿下心腹,这三年于霸气寨中暗中保护公主,同时积蓄实力,以谋东山再起。臣于如今宫中布有眼线与斥候,今日依仗宫内人相助,方进得宫来与公主相见。先下情况危急,不容多说。请公主稍安勿躁,臣必会回来,请回公主,主持大局。”
我出奇的平静:“那白蔹和金需胜呢?也是你的人?”
“白蔹非我阵营,他毫不知情。只臣与金需胜是昔日旧人。”
我点头:“我知道了。”
世事难如人意,我从前只当过了自己这关,便是万事如意春年花开,却不曾料到这天地间万物有序,从前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经历过的风霜和品尝过的蜜糖,一桩桩一件件,刻在命盘上,入木三分,想忘都忘不掉。
我与商陆,都各自在对方最艰难的时候给过一个怀抱,可到头来却还是应了那句话: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真是的,我不过没有为父皇和云二复仇罢了,这报应何苦来得这么快。什么忘却前尘永远在一起,什么以后好好过,统统是一场虚妄!
我看着包金刚警惕地推门离开,继续在这个斗室里思考我自己的人生。
不多时,门又一次开了,不过这回却是踢开的。来人气势张狂奔腾,挟卷着风扑入,我只觉得眼前一花,商陆的脸就在面前了。
“他们把你怎么样了?”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微微带着颤,一只手既笨拙又滑稽地上下摸我的身子,完全不得要领。
“没怎么样。”我站起来转了个圈,“可是我这里疼。”我指着自己的脑袋。
商陆紧张起来,像摸一只狗一样摸我的头,“哪里疼?”
我想了想,“不对,不是这里,是这里。”
我手慢慢下滑,滑到左胸口:“我从前以为我是个没心的人。父皇死了,云二死了,我云氏一族被株连,逃亡的逃亡,流放的流放,可我这三年都能过得好好的。你看,我居然还胖起来了。后来再一次遇到你,我才知道,我不是没心,我是心里都只有你了,一整个实实在在的都是你,所以才和没有一样。”
他定定地看着我,想过来抚摸我的眼睛,我撇开头:“可是你骗我啊商陆!你早知道商敬之登基了,或许你甚至要成太子了?商陆,从东川到白玉京,一路上让所有人瞒着我,让消息一丝一毫不得泄露,你累不累?”
商陆那一瞬的表情我看的清清楚楚。来不及卸下与伪装的惊讶、慌张、痛苦,在他俊逸的脸上扭曲着。
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商陆你和我说啊!你如果在东川就和我说,我还可以逃,我还可以重新躲起来,你为什么要我跟着你到白玉京来,我已经很努力要忘掉那些事情了,你为什么还要提醒我啊!提醒我和仇人的儿子相爱了,提醒我你还在为商敬之办事,提醒我和你根本只是一场意外,我他妈的还怎么和你在一起!”
商陆看着我不说话。
他从前就是这样,沉默,内敛,情绪轻易不表露于外,无论什么时候,都站得脊梁笔直,不叫人看出破绽。
可他这时的身子轻微地晃了一下:“小茴,我们先回家,回家再说。”
我抹了一把脸:“好,走,回去。”
回去好好把这笔账算一算,谁亏欠谁的,谁委屈谁的,一笔笔一条条清清楚楚列出来,总要说清楚的,从前我们自欺欺人,以为说几句保证,发几句誓言,事情便能成真,多幼稚啊。
如今就割开这个毒瘤,流出紫红的暗沉的血,看看里头究竟是什么模样。
人啊,一旦手里想抓紧点儿什么,老天爷总能磨得你不得不放开。
我和商陆这一路沉默地像是在演一场哑剧。我以为我心里会有千百条语言急于诉说,化成利剑,刺得商陆体无完肤,刺得我自己遍体鳞伤,可真正到了那一刻,却只有相顾无言。
我心里千般言万般语,真正说出口却只得那一句:“商陆,算了吧。我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对不住,我忘不掉。”
他的眼睛突然睁大了一下,而后暴怒:“你走不掉的!”
“我可以养你一辈子,我可以保你一辈子。”
“外面的事情你不用管,你只做你的云小茴,或者我们改名,就叫你的化名小丢。”
“你……”
他神色紧张,絮絮叨叨,这样的商陆,显然是失态了。
我看着他的脸,一瞬间和三年前重合起来,于是时光便刹那间青葱了。
那个时候,我与他什么都是错的,身份、时间、地点,可偏偏好上了爱上了,轰轰烈烈惊天动地,一个笑靥一句争吵都能掀翻整个白玉京,谁料想会走到今天这步田地,国仇家恨,恋而不得,恨而不舍,千山万水渺渺而过,谁又留得住谁的人。
那一天我和商陆不欢而散。但是商府的警戒一夜间加强了许多。再不见王襄雪来商府,其实我倒是希望她来的,反正我也这样了,她来了无论再说些什么,都刺激不了我多少,反而能给我解点闷子。
我依然与商陆像从前那样过日子,有时候两人调笑,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虽恨商敬之,虽怀揣国仇家恨,但也知道不该迁怒于无辜的人,商清珏逃不了干系,但商陆却真真清白。
很快包金刚那天临走前约定的日子便到来了,我们约在白玉京的赌馆里相见。
商陆大早就出门了,我吩咐厨房做了几样点心,提着食盒出门时,被老管家拦下了:“王妃,王爷吩咐了,若您要出门,要不等王爷回来亲自陪您去;要不委屈王妃带几个护卫,以防万一。”
我点头:“好的,带上几个护卫吧。我给商陆送吃的去。”
老管家诧异地看我一眼,回头吩咐了几个家丁。
其实他们是多虑了。我又不是和野男人私奔出逃,就算是,也不会傻到青天白日下坦荡荡地走出去,我不过是去和包金刚见面,听他说说那些被湮没在时间洪流里的往事。
我们到了赌馆。时隔三年,这家赌馆生意依然兴隆,我站在那里,仿佛看到当初咬着商陆胸不放的我,依稀还能想象商陆青白的脸色,叫人不免感叹一句,物是人非事事休啊。
我在赌馆门口停下,笑道:“几位小哥,我进去和王爷说会儿话,送点点心,你们就不要进去了吧。要是不放心,前门后门都派个人守着,我不逃的。”
他们脸色尴尬,为首的一人抱拳道:“王妃说笑,是小的僭越了。”
我点点头,提着盒子进了赌馆。里头的小二大概也是包金刚的人,一见着我,带着我去了厢房。
我进到房里,除了包金刚,还看到了金需胜。从前在寨子里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一个阴沉沉的金需胜,如今他看到我,却倒向我行了跪礼。
“臣,参见出云公主。”
“起来吧起来吧。”我不耐烦地敷衍他们。这么些年过去,我早就习惯不是公主的日子,也无谓这些繁文缛节。
我把食盒丢到桌上:“喏,带给你们吃的。”
要是在平日,包金刚一定扑上来,将这些点心挨个舔一遍,吐口口水,以宣示所有权,但如今他只是敛首立在一侧:“臣谢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