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蔹古怪地看我:“他会欺负你?!”

我肯定点头:“会。他不给我吃早饭,不给我吃中饭,不给我吃晚饭,不给我吃夜宵。”

我抬头看他:“我可怜吧。”

白蔹看着我不说话,半晌道:“那你肚子上的肥肉是饿出来的?”

“胡说!”我很愤怒,“我那不是肥肉,我那是丰满!”

一说到这个就心酸,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胸部,多希望那些肥肉能往上面移几坨。

白蔹用烟斗敲我:“他生气,肯定是因为你干了傻逼事。”

我冷笑:“比如呢?你举个例子!”

“比如现在来找我。”

“啊?”我顺着白蔹手指的方向转过头去,傻眼了。

我们东川王府的老管家,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口,脸上一抹和煦慈悲的笑:“王妃,王爷请你回家去。”

我莫名地抖了抖。

一路无话。

到了王府,老管家腰身笔直,在前头给我带路,他笑眯眯地把我带到我和商陆的厢房门口,做了一个手势:“请。”

大概是我心里有鬼,我总觉得他这个“请”字藏了无数把冷飕飕的菜刀。

我在老管家锲而不舍的注视下,晃了晃我有些肉的小肚子,大义凛然地推门进去。

我本来以为,迎接我的一定是商陆的黑脸,不是黑脸就是阴森森的笑脸,嘴角不是往左钩就是往右钩,端看他今日咬哪边的牙。

然后我大概少不了一顿剥皮抽筋。

可我推开门的瞬间,我震惊了。

我看着围在一起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们神情严肃地围着躺在床上的商陆,一时间以为商陆怎么了,忽然间就有天地倾塌的感觉。

我眼前一黑,一步步走向商陆,眼框里聚起泪花,觉得脚软得随时都能瘫倒在地。

结果等我挪到商陆床边上,看到这厮躺在床上,一双眼睛沉沉地盯住我,除了脸有点肿,精神还是很好的嘛。

我方才酝酿出的眼泪迅速退潮,并且在打他——骂他——抽他之间辗转了几个轮回后,听到其中一个郎中说:“王妃,是这样,王爷牙疼,是右下的智齿顶到别的牙了,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觉得现今没别的法子,还是凿齿最为上乘。”

“嘶……”我一听到凿齿,倒抽了一口冷气,歪了歪嘴,“没别的法子了?”

“王爷这颗牙如果不拔,会继续生长,顶到旁边牙肉里,如果损了经脉,脸上肌肉痉挛,就不好控制了。”

郎中说得深奥,但我一想,不就是面瘫嘛!我一想到商陆闭不了嘴流口水的样子,就觉得一阵喜感。

我凑到商陆面前去:“既然这样,咱就拔吧。你怕痛不怕?”

他因为牙疼,神色有些萎靡,让我产生一种他很好欺负的错觉。不过当我看到他用拳头抵住自己右边的脸颊,平静地对郎中说:“来吧。”的时候,我觉得我还是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吧,对自己都狠得下心来的男人,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我立在一旁看郎中们准备器材和药品。一把精致的小铁锤,一个金色的小钳子,一盆滚水,几条手巾,几瓶药汁。不知道为什么,我很不合时宜地联想到了烫猪毛。

郎中们蓄势待发。这时商陆忽然摆了摆手,然后眼睛转向我,抵着脸颊说话:“你出去。”

我指天对地发誓表忠心:“商陆,我要陪着你。虽然你拔完了牙,就再也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了,但我不会嫌弃你的。”

好吧,我承认我的动机不是那么纯良。一方面确实因为内疚,我不过偷溜出去那么一会儿,回来他就牙疼要凿齿了。虽然这两者之间没有必然联系,但我心虚地觉得他是被我气成这样子的;另一方面——也是主要原因:我想看他出丑的样子。

我说完这番感天动地的话,期待地看着商陆动容,可商陆只是木然地看着我,冲我勾了勾手指:“过来。”

我喜滋滋地过去凑到他床前,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不是完整的男人?”

没等我点头强调,他忽然一把拉下我,我的下巴撞到他的胸前,嗷嗷乱叫。他一低头,准确地覆盖住我的嘴唇,接着他张开嘴,狠狠咬了下来。

他真的是咬!

我觉得我的嘴唇火辣辣的,一定是流血了,我眼前一阵黑一阵红,捂着嘴巴跳起来。

我指着他想骂,但嘴唇被咬破了,说话很不利索,只能支支吾吾地发出一些不知所云的字眼。

商陆咬完我,用一种你活该的眼神看我,然后闭起眼睛,对杵在门口的管家说:“把王妃请出去。”

我气冲冲地冲出去,顺便掳走了一个老头,让他给我看嘴巴。老头在我嘴唇上洒满了一种白色的药粉,惋惜道:“这咬的,啧啧。王妃,这半月里您最好勿沾腥膻。”

我悲愤地在我的云氏秘籍里记下我又一条血泪经历,这次只有五个字,深刻地表达了我的愤慨:商陆,你去死!

二十四

我和商陆一起喝了半个月的白米粥。一根榨菜,一根萝卜干。

我是因为嘴唇破了,他是因为凿齿牙疼。

每当我抖索着洒满药的嘴唇——忘了说了,郎中给我换药了,换成一种很诡异的黑紫色——对商清珏痛诉他大哥的种种不人道之事的时候,商清珏总会掩面转过头去。

我问他:“你什么意思?为你大哥抱不平?”

“不。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脸色?”

“黄色啊。”

商陆喝白粥,喝得白里透红;我喝白粥,喝得面带菜色。

为此我少没向商陆抗议,我对他说:“我是不吃肉会死人,只有吃肉,才能让我容光焕发精神抖擞!商陆!让我们一起来吃肉!现在就出发,去追赶太阳!”

当时商陆看我的眼神我觉得我一定会没齿难忘。

转回来,我对商清珏说:“黄色啊。”

“黄色的脸黑色的嘴,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很像一只马蜂啊!”

他拍案疾走,像是多留一会儿就会被我蜇一般。

我和爱美的商清珏不同。这种程度的话打击不了我。但是我很想打击商陆。

当时我被商陆咬破嘴唇,说起话来嘴巴不利索,漏风喷口水,吵架吵不过他。所以我想出了一个很妙的办法来刺激他。

那天商陆凿齿完了以后,被郎中一剂麻沸散放倒了。我就瞒着他问郎中把他凿下来的牙齿要来,清洗干净,钻了一个洞,用一根红线套了,吊在脖子上晃荡。

古人曾用黑狗牙齿辟邪,我觉得,商陆的牙能够诛仙弑魔。

那几天我格外勤快,晃着他的小白牙频繁出现在商陆面前。

书房、花园、堂屋、亭子、水榭。

这个小白牙的杀伤力绝对超过唇枪舌战。为此商陆的痊愈期又往后延了很久,郎中说是因为气血上涌。

后来商陆忍不住了,他坚决要求郎中重点关注我,尽快治好我的嘴唇,他宁可听我冷嘲热讽恶毒诅咒,也不愿再看到他的小白牙了。

这一回是我最后一次吊着他的小白牙去他面前了。商陆在喝茶,我不客气地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把小白牙取了下来。

他斜眼看我:“你不挂了?”

“不挂了。”我说,“你的牙太霸气,街口那只旺财最近都不和我玩了——等到中元节再挂。”

他气结,半晌若无其事,问:“你嘴好了?”

“好了啊。”我清清喉咙,“我给你来一段利索的。”

“商陆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了商陆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了商陆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了!”

小的时候父皇培养我学琴,学琴的时候需要唱几句,听过我唱歌的人都夸我音色很特别。

所以大半个王府都听到了。我亲眼见着好几个爱慕商陆的婢女花容失色,“砰”,你看,又打碎了一个花瓶。

商陆的脸色很不好看。

我脸不红心不跳:“少了一颗牙的男人,怎么能算完整呢。”

他冷笑一声,忽然站起来,四处转了一圈。

我们所处的是商府较偏的一个小花园。老管家深明大义,开源节流,把这个花园弄成了一个趣味盎然的菜园。

菜园里有什么?丝瓜、黄瓜、南瓜、茄子、萝卜。

我看到商陆弄了把铁锹扒拉,然后扒出一个脱水的空心萝卜。

他把这个干瘪的萝卜送到我面前来晃动:“你要再敢说,今晚上你就是这个样子!”

脱水……我一个寒颤,诚恳地看他:“我不说了。”

可是那晚上,我还是变成了一个脱水的空心萝卜。我艰难地推开他在我身上乱动的手,破口大骂:“商陆,你说话不算话!”

他像一只吃饱喝足的大猫,眯起眼睛来:“难道你认为自己是萝卜?难道你不认为自己是一只土豆吗?”

我倒在床上,血溅三尺。

那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我大概就和商陆这样过下去了。我装作三年前的事我忘却了,他装作三年前的事没有发生过,我们粉饰太平演这场戏,也许一演就是一辈子。

可我还是太过侥幸。

后来我才知道,再小的疙瘩和种子,总有一天也会破土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我翻了翻日历,明天是个好日子。宜嫁娶、宜耕作、宜动土、宜搬迁,我父皇曾说:“小茴是天上神仙送给朕的,小茴你看,你的生辰,万事皆宜。”

是的,明天是我的生辰。

我已经有三年拒绝去过生辰,我拒绝回想拒绝庆祝,抗拒得恨不得日历上这一页能消失掉。

万事皆宜,哈,所以死一两个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会忘掉我生辰那天我父皇和弟弟被囚的宫里的那场大火。

我从我生辰所在的这个月开始就莫名焦躁。类似于看到商陆想咬他,看到商清珏想抽他的这种。

商清珏抱怨他的不公平待遇:“凭什么我大哥只要被你咬一口好了,我却要被你抽一顿!大不了我把我的脸给你咬好了!”

这话被商陆听到,商老爷的脸立刻黑了,商清珏又挨了一顿抽。

商清珏遭受的不幸虽然让我高兴了一阵子,可随着生辰越来越接近,我还是愈来愈暴躁不安。

我现在无比怀念起那个东西来。

我趁商陆不在府的时候去了一趟霸气寨,找白蔹要那东西。

白蔹磕着他的烟斗,深深地看我一眼:“你非得要吗?哪怕吸烟草都比那个好。”

“我很需要。没它我熬不过去。”

“我当初真是错了。怎么会傻到给你那个。”

我笑笑,白蔹和商陆不一样。商陆如果不肯给你什么,折断他全身每根骨头他也不会给;可白蔹不同,他泰半时间都会顺着我。

很难说这样好不好。不过眼下我确实很需要。

我这一趟去的快回的快,所以没被商陆发现。

这一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背着商陆面朝墙壁,打算靠“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庙”这个经久不息的经典故事来麻痹自己,并且希望自己能一觉睡到后天,把明天睡过去。

我想商陆总不会傻逼到旧事重演,把明天再轰轰烈烈来一遍吧。

第二天我很心不甘情不愿地醒过来,打算在床上装死一天。但被美貌的丫鬟妹子温柔又不屈不挠地叫醒了。我环视四周,没见商陆,于是顺口问了一句:“王爷呢?”

“呵呵,王妃忘啦?”那妹子掩口轻笑,“今儿是王妃生辰,王爷大早就去做寿面啦。”

我那时正在下床穿鞋,闻言像一盆冰水浇头,一个不慎,脚趾折了一下。

我忍住钻心的剧痛,却忍不住排山倒海而来的回忆。

一个人孤独的等待;丑八和宋子远最后的脸;父皇和云二的死;长公主跋扈的眼;商陆的失约和冷眼旁观……所有这些被我刻意遗忘掉的东西因为这个生辰,因为这个该死的寿面!全记起来了!

我承认我很没出息。时隔三年,可每到这一日,我就像要再重新经历一次往事一般,颤抖和恐惧。这种感觉完全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有所减弱,反而历久弥新。

我对自己说:“没事、没事、没事。”这是我的法宝,也是我逃避的一种办法,每逢遇上重大挫折我就这样对自己说,好像真的可以没事一样。

我穿好鞋子,冲出府去。门口碰到商陆,他摊着两只都是白面粉的手,沉沉地看我:“你去哪里?”

身后的丫鬟跟出来,没眼色地恭维我:“王妃好福气,王爷为了给您做寿面,忙活了一早上,这厨房都快被掀了。”

我握紧拳头:“我不过生辰。”

商陆看着我,声音忽然低微下去,他说:“寿面快做好了。”

我提高嗓门朝他大吼:“去你|妈|的寿面!我不过生辰你没听到吗!我早没有生辰了!云小茴没生辰!”

丫鬟被吓了一跳,目瞪口呆地看我。

商陆朝我走了一步,像是要说什么,但最终手足无措地立在那里,白面粉让他看上去很滑稽。

我受不了了,转身便走,走到一半,回头冲还在原地的商陆叫:“今天你不准跟来!如果你跟来,我……”我结巴了半晌,想不到可以威胁他的地方,最终只得说:“如果你跟来,我这辈子都不再认识商陆这个人!”

商陆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开口说话了,他才说:“那我在家里,等你回来吃寿面。”

他没有说府里,他说家里。

可是这个词此刻听上去很讽刺。

我转头就走,雇了马车头也不回地朝霸气寨一路狂奔。

白蔹见到我时吓了一跳:“你……”

我朝他摊手:“给我莎绥草!”

我第一次服用莎绥草是来霸气寨的第一年。那年到我生辰的时候,我像一只疯狗一般惴惴不安又癫狂,一下子想冲到白玉京去,一下子又想自刎去陪我父皇和云二。

白蔹没办法安抚我,又看不下去,给我嚼了一片莎绥草的叶子。这种神奇的植物很有效地让我安静下来,我开始暂时忘掉很多东西,并且飘飘欲仙。

所以我后来,每年生辰的时候,都会依赖于莎绥草,让我挺过去。

白蔹叹了口气,把一片干莎绥草的叶子泡了茶给我喝。我有些不过瘾,还想要一片,没想到他的态度却无比坚决:“就一片,这是底线。这东西吃多了不好,会上瘾。”

我慢慢地啜完那杯茶,心情平静了很多。

白蔹这才坐下来,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和我谈心:“小丢,你这样不行。你得面对它,正视它,解决它,放下它。”

我不理他。

他又问:“商陆还不知道你依靠莎绥草吧?”

我烦躁地打断他:“别提他。”

“你回去,你给我回东川王府去!我不信商陆会由着你乱来!”白蔹鲜少用这样严厉的语气和我说话。

我顿时悲从中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连白蔹都不待见我了。

我梗着脖子:“我不回去!你收了商陆什么好处,连你都不收留我了!”

白蔹本来回头要走,听到这话,轻轻地说了一句:“你以为我想吗。”

我奇怪了,既然你不想,你干嘛赶我走。

可没等我把这句话问出口,他就走了。

我十八岁这一年的生辰,一个人在霸气寨坐了很久。商陆说他等我回家,哈。

我想笑,笑不出来。

二十五

后来我还是回东川王府了。因为显然霸气寨丝毫没有给我以回娘家的温暖感觉,包金刚送我走的时候嘲讽我:“你这就是作,至于么,这么矫情。”

我没有同他争辩。如果放他到我这个情况下,也许他的反应比我还激烈。

我默默走出寨子,门外一辆马车静静停在那里,不知等了多久,车顶一层寒霜,车身明显的东川王府造制。

我抬头看天,东方一丝鱼肚白隐隐泛起辉光,天要亮了。

商陆没有在车上。大概是我走之前的警告起了作用,我本来应该很高兴的,却不知道为什么升起一种忐忑感。这让我很焦躁,下意识地想嚼一片莎绥草来解忧,不过想到白蔹统共也只给了我三片,还是作罢。

马车驶回东川王府的时候,天微亮。我下车走了几步,想想不对,回头问车夫:“王爷昨夜睡了没?”

“小的进不去园子,不知道啊。”

好吧,云小茴,勇敢点,商陆睡了是一只病老虎,醒了是一只纸老虎,咱就是那堂堂武松……我要不要先去吃两斤熟牛肉筛三碗老酒再回来……

我就这么思绪翩飞地走进了王府。

花厅里大门洞开,灯火通明,商陆一个人坐在桌子旁,桌子上一碗寿面。

我简直不寒而栗。

他听到我的脚步声,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就是那一眼,令我十分没骨气地哧溜一下奔到桌子旁,端起碗拿起筷子夹面入口,动作一气呵成,然后满含热泪真诚地抬头对他微笑:“真好吃。”

天晓得。那面经过了一天一夜,胀成了面疙瘩,一坨坨地黏在一起,那一口差点儿没把我噎死。

我吞下面,还想对商陆的厨艺说些溢美之词,他却径自起身走了。

我愣住了,这还是昨天那个两手白面粉,天空海阔任我欺的商陆吗!

我顿时有了一种类似于女大不由娘的震惊和苍茫。我看着他的背影,挣扎犹豫着是哼一声昂起头走掉好,还是追上去和他解释一下好,可转念一想,我解释个屁啊,明知道三年前的昨天是我的忌讳,他还生怕我忘了似的提醒我,况且,我有此噩梦,还要拜他所赐。

这样一想,我也生气了,推开碗要走,却听到一声闷响,我回头去瞧,商陆踉跄了一下,忽然摔倒在地上,他竭力伸手想抓住桌子维持平衡,桌子一斜,一只瓷碗滑下来,碎成一地,汤汤水水溅了他一身。

我吓坏了,大叫着冲过去:“商陆!”

我跪在地上想扶起他,可他抗拒着推开我,试着自己爬起来,却几次都没成,倒是地上的碎瓷片扎进了他的掌心。

我要哭了:“商陆,你别这样,我错了还不行么!”

我一边说一边两手穿过他肋下,试图抱起他。这当然是徒劳,他垂着眸,看不清神情,但抗拒我的意图很明显。就在这我们俩纠缠不清的时候,商清珏冲进来了。

他看到这副惨状,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很快冲过来,对我说:“小茴,你放开大哥,我来。”

他的神情很少有这样严肃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就放开了手。

我退到一边,看着商清珏扶起商陆,商陆站起来后,推开商清珏,随手拔出扎在掌心里的碎瓷片,扔在地上,一瘸一拐地慢慢走远,像是不知道痛似的。

我一直回不了神。茫然低头看自己,身上都是油腻的汤水,还有商陆被扎伤后的血。

我心里又担心商陆,又怕追上去后他再次拒绝我,一时踌躇不定。

商清珏叹了一口气,上下扫了我一眼:“你先去把自己收拾干净,大哥自己会照顾自己的。收拾完了,我和你说件事。”

我木然地点头,回房去换衣梳洗,走到一半,商清珏叫住我,他的眼神沉如水:“小茴,你要恨就恨我,大哥他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我像是没听见,又像是听见了,茫然地回房去。直到被热水一浸泡,才觉得脑子开始清明起来了。

我不是傻子。在刚才扶商陆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右腿了,那种不自然的僵硬和扭曲,定是受过创伤的。

我知道三年前的实情马上就要浮出水面,我曾经多希望商陆能够不那么沉默,告诉我一个理由,哪怕他是敷衍编造的;可当我终于要面临这个真相的时候,我却有些退缩,也许我根本就没有勇气接受这个真相。

我这样矛盾纠结了半晌,最终还是决定出去听商清珏的那个故事。

商清珏很少有这样严肃沉思的时候,我曾经觉得我嘴巴里那颗蛀牙都要比商清珏的思想健康很多,所以看到他那副庄重肃穆的样子,我觉得我的蛀牙在自卑得疼。

商清珏示意我坐下,给我倒了一杯茶,茶香袅袅,很有暮霭晨曦之感,仿佛恍惚间又回到三年前什么都没发生时的日子。

商清珏看似很不愿意回忆起这段往事,他揪着自己额前那两根毛,皱着眉头组织语言。

“你生辰那一天,大哥是真的不知道发生那样的事情的。你想,我爹根本就不喜欢他,连读书识字也没有教过他,又怎么会和他说那些宫中的事,说那些朝廷的风云变幻,你和他,都是被蒙在鼓里的。”

我敏锐地抓到了一个信息:“我和商陆不知道,你却是知道的?”

商清珏的面色暗沉下去:“爹是和我说过……你要骂就骂我吧,别记恨大哥。”

我却忽然间没有了言语。那时候我到商家才多久,纵然心里将商清珏当做了朋友,可我一厢情愿所认为的朋友的分量,到底是比不上人家父子情。

我不是从前那个出云公主了,以为星星太阳月亮都围着自己转。这三年来我渐渐明白,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取舍,若是哪天自己被舍,那也怨不得别人,因为本来分量就不够重。

我还不至于幼稚到大骂商清珏为何不把商敬之告诉他的秘密透露给我,况且也没有必要了。如果不是我当初轻信商敬之,他每天和我说的朝廷近况我都深信不疑,如果我去问问别的大臣,情况也许不致如此。

我不想看商清珏愧疚的眼睛:“继续说。”

“大哥那天是想赴约的。可是他刚回了家,就被囚禁起来了。爹说局势已变,政权洗牌,龙椅上坐了另一个人,出云公主……你已经是前朝叛贼,商家不能和你再有牵连。”

“你也知道大哥的性子,他不肯,爹也不让。爹说不能让大哥坏了事,大哥去了,我们商家也得被牵连,说不得是诛九族。”

“他们说着说着就打起来了。”商清珏闭上眼睛,“我和爹两个人,加起来都不是大哥的对手。可是后来府里的家丁和护院都上来了。爹说……打断大哥的腿吧,不然他还得逃出去,所以……”

我手一抖,一滴滚水溅落在手背,像是灼烧一般疼起来。

“小茴,你、你不知道,那时的情景……大哥往外爬,又被他们拖回来打,满地都是血。我……我真没用,我什么也不敢做,做不了,后来等他们走了,我才敢出去看大哥……请来的郎中说,骨头都断成一截截了,那条腿如果不好好治,就算是废了。”

我握紧茶杯,声音在抖:“后来呢?”

“后来大哥昏了三个日夜,醒过来以后就变了。那时你逃出去,在白玉京旁边的小镇当乞丐,新皇招贤纳才,头一个就是骠骑大将军。我以为大哥的性子,这种名利断然不会放在眼里,可他居然去了。”

“那时他的腿还没好,大夫说必须静养,那天我们没看牢他,他就逃出去了。回来以后满身的血和伤,再请大夫来,大夫说那条腿保不住了,现在仗着年轻,勉强还能站立活动,可不能碰水,不能着凉,阴天发作,剧痛难耐,算是半个残废了。等到日后年老,就看天命了。结果圣旨一下,他到底成骠骑大将军了。”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鼻涕一起流出来:“你别说了!”

商清珏苦笑:“既然起了开头,索性一起说完罢。我当时奇怪,他为什么拼死了也要去当这个骠骑大将军,后来才知道,他当上以后自动请命调去白玉京旁那个小镇,是为了你。”

“你想想看,你在镇上当乞丐那段时间一路顺风顺水,起初还有廷尉来找,后来就没有了,那是因为大哥在啊。他从前这么率性的一个人,你几时见过他同达官贵人低声下气过?哪怕从前是个野小子,被武将的那些儿子踩在脚下,也没吭过一声。”

“可后来他开始学钻营,学手段,一路往上爬,直到今天的东川王。他曾经和我说过,他本来以为当个大将军,就能护你周全,可是看着长公主找你麻烦,他却什么也不能做,索性让白蔹带了你去吧。等他羽翼足够丰满的那一天,哪怕你埋在土里了,也得抢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