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荷花的心理承受能力挺强悍,看着似乎随时会厥过去的样子,然而那根底线却柔韧得很,颠啊颠啊的就是不断。她还有勇气同我顶嘴:“要不是你这个悍妇……”
我朝她翻了一个白眼:“我是悍妇,你是千金小姐。那我问你,你会拔鸭毛吗?沐止薰要是想吃板鸭了,你会做吗?”
“沐、沐先生才不会喜欢你这么粗鄙的村妇!”
我来了兴致,信口开河:“谁说的,沐止薰比我还粗鄙。李姑娘你是不知道,他最喜欢在被窝里放屁了,熏得整个被窝里都嗡臭嗡臭。”
李荷花瞪大眼睛:“胡说!”
我兴致愈发高昂,信口雌黄地诋毁沐止薰:“真的。还有啊,他最喜欢吃猪大肠了,猪大肠你见过没?血淋淋的一条,从肚子里拖出来,可以绕着你的脖子缠好几圈啦!”
我说这话的时候正拔得满手都是鸭毛,随意那么一甩,一根沾着血的鸭毛就悠悠荡荡地飘到李荷花脖子上,黏住了。
她呆了好一会儿,眼睛一翻白,终于“咕咚”一声栽到地上去了。这下换做我目瞪口呆了,她这么厥在我家门口,莫非还要我扛她回去?
这当儿我听到一阵十分爽朗的大笑声:“哈哈哈!薏仁,真有你的!”
这声音十分熟悉,我听过他各种声音,但是他如此爽朗的笑声,却是头一回听到,就譬如平日里潺潺的冰凉溪水,此时突然从高山俯冲而下,溅在珠玉上一般,高亢激越。
我傻眼了,木愣愣叫他:“三哥……”
“嗯。”百里安寂满面笑容,跨过横躺在门槛上挺尸的李荷花,后头跟着林峦,一同进来了。
我回过神来,连忙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给他们泡了茶水来,百里安寂指使林峦:“去,把那位姑娘扛到外头去——薏仁,把她倒栽在土里面好不好?”
我吓得跳起来:“别别,送到白河镇上去就好!”
百里安寂“啪嗒”一下把我拍回椅子上:“你坐着别动,林峦这就把她送回去。”然后环顾四周,点头道:“唔,你们这小院子挺不错。”
我得意洋洋地同他炫耀:“那是葫芦,那是朱槿花,啥?谁干的?这种体力活当然是沐止薰干的。唔,那个是秋千,也是沐止薰给我做的。”
百里安寂赞叹道:“这么看来,他对你很好。我也就放心了。”
我问他:“三哥,你怎么来了?陛下他还好吧?”
“哦,他很想来,被我弄回去了。”
我惊悚地打了个寒颤,不明白百里安寂的“弄”是什么含义,然而一想起百里东胤肥硕的大肚子,痛哭流涕老泪纵横的褶子脸,我觉得百里安寂还是很明智的。
他又说:“找你们的确是有要事相商,不过要等沐兄回来,他去哪了?”
“他在白河镇学堂教书。三哥,这里的人说这地方穷,先生都不愿留下来,我觉得让沐止薰去做回善事,也挺好。”
百里安寂点头,刚想开口,沐止薰回来了。
他俩一见面,立刻做出一副相见恨晚的样子来,相亲相爱得勾肩搭背,一同进屋去了。结果当晚,那锅笋干老鸭汤被林峦和百里安寂喝得精光,饭后林峦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油光光的嘴巴,拍拍肚皮,乐呵呵地叹息:“御膳房的伙食还没这好吃。”
百里安寂凉飕飕地瞟了一眼林峦:“还想吃?把你知道的消息先说出来。”
林峦立刻面色一整,肃然地说:“我们近日发现,投石车图纸在公主手里的消息不知道被谁泄露了出去,近日来有各国探子纷纷潜入我国,公主请多加小心。”
我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公主是指我,只不过由琉璃国的公主变成了西夜国的公主。百里安寂也愁眉苦脸:“薏仁啊,三哥没用,保护不了你,不过沐兄在你旁边,我总要放心一点。”
我看看沐止薰,他又彻底地深沉了,一时间三个男人之间一片愁云惨雾。我觉得我悲摧了,好不容易过了一段正常些的生活,转个弯居然发现前方又是迷雾重重荆棘遍地,怎叫一个惨字了得。
百里安寂说:“西夜国这么大,李家村又偏僻,他们若要找到你们,大约还需要一段时间,薏仁,你们不如先找别处躲一躲吧。”
我气馁:“不躲了,我不要过逃亡生涯,反正躲到哪里都一样,在哪个国家都会被捉的。”其实我倒是想到躲到杜三蘅的四方府里面去,我还藏着他三根胡子没有用呢,可是杜三蘅势力再大,也架不住三国的压力,是以我觉得还是别害他老人家的好。
百里安寂凄凉地挠了挠头,说:“那我们就告辞吧,我本来想把林峦留下,万一有事情也好抵挡一阵子,不过看如今这光景,沐兄肯定是不乐意的,那我们就此别过。”
我压根也没打算留他俩,是以百里安寂痛快地带着林峦走了,留下这么一个让人失魂落魄的坏消息。
沐止薰正在用抹布抹桌子,把骨头收拾起来扔给烟柴头吃,我突然想到什么,质问他:“二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们被人盯上了?”
“嗯。”
“所以你那段时间才睡到院子里去,其实你是趁我睡着解决了好几个探子吧?”
“嗯。”他又承认了,我泪流满面,我说那几晚我怎么在迷迷蒙蒙中总听到屋顶上窸窸窣窣的瓦片松动声音,原来是他们打斗时的脚步声。彼时我还特意去镇上买了好几包老鼠药,结果老鼠没毒死,清晨倒是发现屋顶上挺了一只炸了毛的野猫,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善哉善哉,我觉得我挺对不起那只野猫。
我转了转眼珠,突然想到不对劲处:“那你这几夜和我睡了,说明探子已经解决了,你怎么不——不——”我脸热了,大着舌头说不下去。
沐止薰叹了一口气,那悲哀的神色看得我挠心挠肺地疼,他说:“我们行迹迟早会暴露,未来会怎么样我也不能预料。如果我不能给你一个保证的将来,我就不能拖累你。如果到了那个时候,我死了,而你又有了孩子,我便是走也走得不安心,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带孩子,受这种苦难。”
他言尽于此,我却明白了,鼻子一酸,扑过去抱住他,扯住他的袖襟往脸上贴。
他叫我:“薏仁。”一边好像在抽衣袖,我紧紧攫住不肯放,拿脸在他袖襟上蹭着。
他抽不出来,声音无奈中带着笑意:“薏仁,那不是我的袖子,那是抹布。”
79当时已惘然
男女恋人间撕破脸后,大抵会衍伸出四种关系:要么就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最好对方没了自己以后悔恨得痛不欲生哭爹喊娘,拔下你几根毛来也是好的;要么就是形同陌路把你当个屁一样放了,最好黄泉路上都不要相见,相见了也要和你抢一碗孟婆汤;要么就是藕断丝连旧爱复炽,王八绿豆最终对上眼又腻歪在一起了;最后一种,就是成了比小葱拌豆腐还要清白的普通朋友,当然要衍伸出这种关系比较困难,委实不是常人能到达的一个档次。
我在看到门口那人的那一瞬息,电光石火间脑里便掠过了以上种种关系,并试图把我和他的关系作一个定位,可惜我想了半天,没有啥想法,只有一个感觉:闹心。是以当下淡定地往门外泼了一盆洗脚水,然后惊天动地“砰”地关上门,震下槐树上一个鸟窝。
沐止薰正在洗脸,被我这石破天惊的关门声吓了一跳,铜脸盆掉到地上,玎玲咣啷一阵乱转。
他问:“怎么了?”
我转了转眼珠,忽悠他:“没怎么,门外来了个癞子头乞丐,被我轰走了。”我搓搓手,继续说:“二哥啊,你今日就别出门了,在家我给你泡茶喝。”
他狐疑地看我两眼,突然牵牢我的手,说:“乞丐也是可怜人,我们不差这点钱,便是施舍他一点也无妨。”
我被他拖着往门口走,欲哭无泪。
走到门口,沐止薰以雷霆万钧之势猛地拉开门,我立刻把身子往他背后一杵,露出一双眼睛溜溜地探出来。门外站着的那人,依旧是一身银白盔甲,一头乌发高高竖起,用玉冠绾着,这样熟悉的姿态,让我衍伸出一种错觉,仿佛回首就在昨天,人依旧,物依旧,他还是那个背我摘橘子的人,我也还是那个为他写情信的人。
可是我知道,我与他之间,已是隔了晨雾暮霭,过往种种,已是当时惘然了。
我思潮起伏,千言万语只汇成了一句话,脱口而出:“苏夏,你怎么变得这么难看?”
我此话一出,门外的人立时黑了一半的脸,半晌笑道:“许是许久未见的缘故。”他顿了顿,轻轻问我:“你过得好吗?”
我喃喃诅咒一句,真他娘的想脱下鞋底抽死他,在发生这么多狗屁倒灶的事情以后,他居然问得出口这句话,这简直就和黄鼠狼吃了呱呱的两条肥鸡腿以后,嘴巴上还粘着几根鸡毛,却假惺惺地问:“你血流得多吗?”一模一样——好吧,他的背叛其实没给我这么大伤害,要说起来顶多也只是折了我一只鸡翅膀吃,可是我依然觉得他那脸孔虚伪得叫人恶心作呕。
这当儿沐止薰安抚似的捏了捏我的小指,微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说道:“锦瑟国大殿下,请里面坐。”
苏夏很厚颜无耻地进来了,我扒到门外面去探头探脑,沐止薰回头:“薏仁,你做什么?”
我说:“我瞧瞧我那可亲可爱的四妹沐凌霄有没有来,她可是大殿下的妻子,现在应该是王妃了吧?是吧苏夏?”
我分明瞧见了苏夏的背影僵了一僵,半晌说:“不,她没有来,只有我一个。”
我松了口气,幸好沐凌霄没有来,要知道,我们四个的关系那简直是错综复杂得要叫天地为之变色草木为之含悲,真要说起来,从前的四妹如今成了我的小姑子,从前的爱人如今成了我的妹夫,这活脱脱就是一出皇室混乱血统记!
沐止薰挺有涵养,待苏夏如同座上宾,我眼瞧着苏夏要坐到屋内唯一一个铺了垫子的椅子上,连忙冲过去拦住他:“等下!这椅子是专门给二哥坐的!他身体弱,全身上下又没多少肉,做木头椅子会被骨头硌得痛。你,坐到那边去。”
苏夏的脸色冷得如同寒冰腊月,默默地站了起来,默默地挑了一处角落椅子坐下。
沐止薰轻咳一声:“薏仁,来者是客。你去泡杯茶给大殿下,就泡槐花茶吧。”
我撇了撇嘴,蹩到厨房去泡茶,一边琢磨着要不要吐几口口水下去。要说我对苏夏其实也没那么大恨意,云尚宫说过,爱得深才恨得浓,我自认我那场情伤已到头,对苏夏的感情就是天边一朵灰不溜秋的乌云,风一吹,落了几滴雨,就悄无声息地散了。然而要我端起笑脸来待见他,我却也委实是小肚鸡肠地做不到。
想到这里,我就往苏夏那杯茶里吐了口口水,又另外泡了一杯茶给沐止薰。
然而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我的现世报立刻就来了。我本来是把两杯茶托在一个托盘上端出去的,经过沐止薰的时候,还没等我把那杯正常的茶端给他,他居然自己动手端了茶,还是那盏口水茶!
我魂飞魄散,哆嗦着嘴皮子说不出话来,沐止薰奇怪地看我:“薏仁,怎么了?把茶端给大殿下吧。”
众目睽睽之下我只能把茶端给苏夏,咬牙切齿字字血泪:“请用茶。”
他深深地看我一眼,好像想说些什么,我却没这光景理他,我抽动面皮,眼见着沐止薰低头掀开茶盖,划了划浮沫,凑到唇边去,完了,他要喝了!
我一个抽搐,失声叫道:“二哥别喝!”
苏夏闻言立刻像是明白了什么,震惊得万分不可思议:“薏仁!你在茶里下毒?你本来预备毒死我?”
啥?!我忽然觉得深深的悲哀,我知道岁月时光会改变一个人,却不知道它竟然会将一个人改变得几乎叫我认不出他来。我几乎要悲凉地笑出来,当初那个爽朗利落、心胸阔达的苏夏,他此刻去了哪里?而我眼前这个披着苏夏面皮的人,他在说什么?他怀疑我下毒害他!我心凉彻底,爱的时候,胖是妖娆瘦是娇,可是不爱的时候,连空气仿佛都淬了毒,呼吸都成了错。
我唏嘘万分,沐止薰浅浅一笑:“薏仁,过来,跟二哥说说,这杯茶怎么了?”
我肉颤了一下,差点扑过去痛哭流涕地忏悔,然而苏夏在场,我这么做委实丢了脸面,是以我撇了撇嘴,说:“二哥,那茶被我吐了口水,啊,只有一口,真的,很小的一口。”
苏夏愣在一旁,沐止薰却眉眼舒展开来,复又低下头去,自然地、淡定地、冷静地喝了一口茶。我震惊得连鼻孔都撑大了,他喝喝喝、喝了!
沐止薰气定神闲地喝完我的口水茶,朝苏夏笑了一笑:“大殿下莫见怪,薏仁平日里胡闹惯了,可是心却是极善良的,下毒这种事,她本就不会做,更何况是对你。”
苏夏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眼神黯了下去。
沐止薰又说:“薏仁,平日里我吻你时,吃得还不够多么?非要在茶里再吐一口,是不是嫌我吻你太少?”他说这话时脸不红气不喘,嘴角似笑非笑,调戏得如此顺理成章!
我哆嗦了又哆嗦,完了,沐止薰被惹毛了,他只有炸毛时才会不顾自己平日里高贵清冷的形象,说些轻薄的荤段子来捅一捅我脆弱的小心肝儿。
我五脏六腑都在颤抖,蹩摸到他身边去同他腻歪。
苏夏一张脸雪白雪白,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们:“你们……你们……”
我鄙视他,他既然都找上门来了,显然是投石车图纸的消息被他得知了,那么他一定也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此刻居然摆出这么一副被雷劈了天灵盖的吃惊样,当我是傻子呢!
他终于说出口来:“你们不是兄妹吗?”
我同他大眼瞪小眼,他最后低下头去,补充了一句:“怎么说也是名义上的啊!薏仁,你就不怕天下人的唾沫吗?”
我冷笑一声,亲昵地挽起沐止薰的胳膊,大声说:“是名义上的兄妹如何?不是又如何?我既下决心同他在一处,便不会在乎这虚名。人生短短数十载,能找到一件让人欢喜的事已是不易,若还要顾及周围人的眼光嘴巴,还有什么活头!我同他不杀人不放火,碍着你们什么了?说到底,我沐薏仁是为自己而活,不是为周围人而活。”
他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我继续说:“苏夏,你也一样。我们当初,就不说你为旁人的闲言碎语而活,也不说为了我沐薏仁而活,你单单只凭你自己的责任心,便不会弃下我而爱上沐凌霄,说到底,你爱我是遵从了自己的心意,不爱我也是遵从了自己的心意,你从头到尾都在为自己而活,你有什么资格立场来说我?”
我忽然觉得畅快无比,当我今日疾言厉色对他说出这番话来时,我终是可以忘却掉当初追他追到锦瑟国皇宫,只为了要问个清楚,却得了他那样的回答,最终只得孤身一人在除夕夜里买醉时的委屈。人人都只说我没心没肺脸皮厚,受再大打击也是会命贱得继续活下来,可是我胸腔肚皮里装的到底也是血肉做的肺腑脏器,便是轻轻划道小口子,也是要独个儿舔舐伤口,慢慢等它血不流了伤结疤了,好预备来接受下一次的痛。
我说:“苏夏,我已不识得你了。”
80分离
我狠狠地伤春悲秋了一把,末了觉得口干舌燥,摸了沐止薰的茶正预备喝,想起那杯是自己的口水茶,讪讪地放下了。这感觉很微妙,若此刻是沐止薰的口水茶,我估摸着我会毫不犹豫地喝下去,可是想起是自己的,我竟然犹豫了。想来爱到浓时,接受对方比接受自己还要来得容易。
沐止薰甚为贤惠地重新给我泡了一杯茶,我灌了一口下去,踌躇满志地继续对苏夏指点江山:“苏夏,我知道你为什么会来此处,是不是苏漩湖女皇命你夺图纸,好让你们锦瑟国最终独霸天下?”
苏夏沉了一双眼,委顿地点了点头。
我说:“苏夏,我不瞒你,图纸确实在我这里,可是我不会给你。这本来就是西夜国的东西,而我是西夜国的公主。”我没有告诉他,百里安寂已经在四处秘密招募当年流落的工匠,只等他那里万事俱备,我就会把图纸给他了。
他嘴角慢慢浮出一丝悲苦的笑容来,摇头道:“我知道。我不是来夺图纸的,我只是想看看你。”
我一下子哑言了,委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如今这样子,哪里还有当初那万丈豪光的男子的半分影子?再灿烂的日光,终是被一场无休无止的梅雨季,淋了一个湿透。
我们这一闹,便已是晌午了,我一早就因为苏夏开始闹心,早饭也没顾上吃,此时肚肠就开始咕噜咕噜地嚎嗓子了,沐止薰和苏夏显然都听到了,苏夏无奈地笑笑:“薏仁,你还是这个样子。”他这话像是在回味些什么,又像是在遗憾些什么。
我正寻思着要不要客套一番,留下他来吃午饭,可是我又容不下有第三人插到我和沐止薰之间,我一想到我们三个团团坐围着一张桌子吃饭的情景,便觉得心肝脾脏肺都纠结起来。
幸而苏夏总算还是识相的,他苦笑着站起来告辞:“薏仁,二殿下,叨扰许久,我就此告辞。我此番来,确实是应了皇姐的命来夺图纸,然而我保证,我不会动薏仁一丝一毫,我走时,会将锦瑟国探子都带走,你们保重。”
我倒没想到苏夏这么好说话,抓耳挠腮地不知说什么好,沐止薰握了我的手,将苏夏送至院门口,苏夏将将走了几步,突然又回头将我幽幽盯着,我被他盯得立起一身鸡皮疙瘩,只听他说:“薏仁,若时光可以倒流,我定不会如此负你。”
他这番话听着显然是有悔意了,只是不知他是因为和沐凌霄过得不甚如意,还是因为觉得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所以才说出这番话来。可是就算我知道了又怎么样呢,这天下哪里会有倒流的时光,哪里又会有一个无怨无悔站在原地等他回头的沐薏仁呢。
苏夏走了以后,我顿时松了口气,觉得神清气爽,一巴掌拍向沐止薰,豪气冲天地说:“走,二哥,我们今日不在家里吃白菜萝卜了,你请我去镇上下馆子!”
沐止薰却闷声不响,自苏夏走后就放下笑脸来,沉了一双黑漆漆的眼,一副别扭的样子。
我凑近他脸孔研究了许久,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二哥,你不会以为我对苏夏余情未了吧?”
我摩拳擦掌,决定他如果敢点一下头或者说一个“是”字,我立刻脱下鞋来把他抽成一张鞋拔子脸。
幸而沐止薰还算争气,摇了摇头,说:“没有。”
那他做出这么一副既像受伤又像是很惶恐会失去什么珍宝的表情来给谁看?我琢磨良久,悟了,沐止薰他这是吃醋了!
我得意地眉开眼笑,拽着他的袖襟乐呵呵道:“噫,二哥,走啦走啦,你知道我的心的,是不是?”
他这才又笑起来,轻巧地捏了捏我的脸,说:“走吧,给我的薏仁买酱爆肘子吃。”
小地方虽有小地方的妙处,但也有苦恼。这白河镇上统共不到百户的人家,平日里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见惯了一些熟面孔,是以只要来张新面孔,便足够他们津津乐道好几天,更何况是沐止薰这种天人之姿。直到沐止薰在镇上教了几个月的书以后,他们这种热情方渐渐熄灭下去。然而如今沐止薰头一次在热闹的馆子里现身,我便又立刻感受到了他们那如火的目光和一波波的窃窃私语。
白河镇又小又穷,即使是镇上最好的酒楼,也没有隔间雅室,是以我们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趴饭,就像两只被人围观吃香蕉的猩猩。
沐止薰一脸的气定神闲,我便也安下心来,决定大度地不去计较那些如狼似虎的目光。看沐止薰吃饭委实是一种享受,他明明是在大啖腥膻,然而给人的感觉仿佛他在细茗一盏雨前龙井。一餐饭下来,咀嚼之声细不可闻,连瓷勺碰到饭碗的声音也无。
我悲摧了。同样是皇家出身的,我同沐止薰的区别简直就和烟柴头同百里东胤那几只白狐狸一样,是一种后天无法改变的血统。这当儿我的酱爆肘子上来了,我立刻热血沸腾,朝肘子伸出一只爪子去,对面的沐止薰迅速地捉住我的手,拿一旁的湿巾仔细替我擦了擦手,然后满意地准许:“行了,吃吧。”
我喜气洋洋地抓住一只肘子,恶狠狠咬了一口,周围立刻响起一片倒吸气声,显然是被我这奔放的吃相骇住了。我不用听也晓得他们在咕哝着什么,无非是沐止薰这么好一个公子配上我沐薏仁,太糟蹋了,简直是一朵奇葩插到猪粪里。
我都还没怎么样,沐止薰却先沉了脸,那手巾替我拭去嘴角酱汁,我立刻又听到一片吸冷气的声音,好了,世界安静了。
我正欢快地吃到一半,突然沐止薰俯到我耳边来,低声说:“快吃,吃完走。”
我一愣,看到他面色肃然,立刻明白了。既然苏夏都找了来,那么别国的探子也一定找了来。我匆匆丢下肘子,胡乱抹了几把嘴巴,立刻跟着沐止薰逃出了馆子。
从白河镇到李家村的这一路,都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野地,虽是暮春天气,我却瞧见沐止薰的春衫渗出薄薄一层汗渍来,显见着他很紧张。我跟在他后头胡思乱想,忽然他停住了,只手把我往背后揽。
该来的究竟还是来了,我看到前方有四五个黑衣蒙面的杀手,只是不知道这是谙暖国派来的还是琉璃国老头子派来的。我祈祷是容弦派的,如果是他,起码不会伤到我和沐止薰。
然而杀手开口了:“二殿下,陛下有令,只要你把永仁公主交给我们,陛下可以既往不咎。”得,希望破灭。
沐止薰推我一把:“去藏好。”我知道此时只会成为他的负累,是以连忙躲到一边去。我抱着树瑟瑟发抖,耳里传来一阵兵戈摩擦的刺耳声和不知道谁的闷哼声,一刻钟后沐止薰说:“薏仁,出来吧。”
我扑到他身上去检查伤势,幸而他身上溅的血迹都是别人的,除了脸色发白,似乎并无大碍,我放下心来,扶住他说:“二哥,我们回去。”
我已不知道我们那小院落是否还安全,是否已有许多人埋伏着只等我们落网。我只想到,即便死,我也要同沐止薰死在一处。
我哆嗦着去推门,心情十分复杂,好像这一扇门的门里门外就仿佛要阴阳相隔一般,沐止薰微微一笑,伸出手来用力一推,吱呀一声,门开了。
烟柴头甩着尾巴跑过来,亲热的往沐止薰腿上蹭;槐树下的秋千在春日熏风中微微晃动;沐止薰种下去的那一片花朵蔬菜,已经长到了与膝盖齐高,舒展了叶子热闹地挤在一起。没有黑衣黑面的杀手,一派静年安好的春光灿烂。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扶沐止薰在屋内坐下,给他泡了一杯茶水喝。
他边喝边问我:“怕了?”
我伏到他膝头上去,叹道:“不怕。我只怕你丢下我一个人独自去面对。二哥,你要答应我,无论什么情况,我们总是在一处的。”
他摸摸我的头,颔首道:“好,我答应你。”我这才略略觉着了一些欢欣。
我本以为我这一夜睡觉一定是风声鹤唳,躺在床上睁眼到天亮的,没想到我却睡得极熟。半夜梦醒时,迷糊中听到有谁在交谈的声音,似乎还有打斗声,我心一凛,挣扎着正要醒来时,谁在我颈后轻轻一拂,带过一阵药草味儿,我便又十分不济地深睡了。
这一觉睡得极黒甜,早上我是被烟柴头滑不溜丢的舌头舔醒的。它在我身旁上蹿下跳龇牙咧嘴,一副恨不得挠死我的样子。我虽然听不懂狐狸们的交流语言,然而看它这副样子,我立刻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
我一轱辘翻身坐起来,喊沐止薰:“二哥!”没有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