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阿蔻还在四处找可以用的工具,傅九辛已一把抽出了她的佩刀,轻轻沿着角蔓延下去的脉络敲打,金属与石拖磨而过的声音令人牙酸,几下敲打后,石碑不敌金刀锋利,裂了一条缝,石屑片片剥落,露出了一样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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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蚀现
看着那露出来的东西,窦阿蔻都已经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傅九辛纵然性情冷淡,但也微微地露出了一些惊讶之色。
石碑背后,被敲开来的石壳里,有一个人为制造的浅浅的凹痕,凹痕里裹着一柄剑。剑鞘表面覆盖着一层灰色的石粉,若不仔细看,几乎是与石碑融为一体的。而傅九辛看到的那个凸出的角,其实是剑柄的手把。
傅九辛手上用力,将那柄剑自凹槽里摘出,扑簌簌又落下一些粉尘。他拂去剑鞘上灰蒙蒙的石粉,剑鞘本身的颜色与花纹一点点凸显出来。
这是一柄十分古朴的剑。古铜色的剑鞘上刻着繁复的藏蓝色花纹,除此之外,一丝多余的装饰都无。然而一眼看去,不觉寒酸,反而有种厚重苍凉之感。
傅九辛推剑出鞘,只听清凌凌锵啷一声,笔直一线冷冽的寒光随之出鞘,光华璀璨,夺目令人不敢直视,直至整柄剑出鞘,尚隐隐有龙吟之声。
窦阿蔻连忙错开眼睛,傅九辛往旁边挪了几步,挪进树荫下,日光照不到的地方,那剑身反射出的光芒才渐渐黯淡下去,露出了它原本面目。
那是一柄二尺多长的剑,剑刃极薄,一丝缺口也无,剑身呈现出一片暗影沉沉的青灰色,有一种冷兵器的肃杀。
傅九辛一手握剑,独立花荫下。他的气质与这剑相得益彰,他周身分明处于热烈明媚繁花缤纷的夏日,窦阿蔻却恍然感觉到了一刹那间冬雪纷飞,冷冽彻骨。
她眨了眨眼,靠近几步,直觉地不敢接近那柄仿佛饮饱了鲜血的剑,只说:“先生,这大概就是楚蚀了吧?”
傅九辛反手一送,将剑归鞘,那剑上所带的慑人的气也随之渐渐消弭,窦阿蔻这才敢靠近,凑到傅九辛旁边去仔细看那剑。
剑鞘上除了花纹,并没有什么别的明显标志。窦阿蔻瞄了几眼,眼尖地看到了刀柄上,有几个黑漆描金的古篆文,她说:“先生,看那个。”
傅九辛拿近了仔细看了两眼,笃定道:“是楚蚀。”
两人一下子沉默下来,各自感慨良多。他们当初冲着楚蚀而去,在地宫里九死一生,绝地重生,可就是遍寻不着楚蚀。而今在这夏日暮色蛙鸣中,却不经意地找着了。
只能说世事弄人。这把剑,原来没有随着流沙葬入毫辉城地底,而是被傅九辛的娘带了出来,在生前藏进了一块石碑中。
若不是傅九辛眼尖,恐怕这楚蚀便要这样千百年地沉默地湮没在石中。
窦阿蔻靠近傅九辛,轻声道:“先生,阿娘的意思,其实是希望你不要再当那个什么少主,过一个普通正常人的生活,才会把这剑藏起来的吧。”
这个可敬的女人前半生为司幽国国母,后半生突遭大难,国破家亡,带着幼子颠簸流离,这样巨大的落差被她以一种更巨大更伟大的母爱扛了过来,替自己的儿子制造出了一方虽窘迫但平静的天地,不让他小小年纪就背负这过于沉重的使命。然而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命运线的走向草灰蛇线伏笔千里,十年后,傅九辛还是被卷进了这一场未尽的硝烟战争中。
只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窦阿蔻在心里默念,尘埃落定,他们也终归回归最初,平淡是真。
傅九辛似乎也有所动容,静静抚摩着朴实无华的剑鞘,缅怀的面容有一丝极淡的柔软和哀恸。
窦阿蔻乖巧地立在他身边,此刻晚风清凉,天边一线霞云翻卷着最后一道金边,夕阳在他们所处的山坳中洒下一片金芒,整片沉雄壮阔的大地在这余晖中沐浴沉睡,十分壮观。
窦阿蔻她知道此时无言沉默即是最好的陪伴,于是便不出声,默默地看着眼前这景色发呆。四周十分静谧,除了风折草叶声,便是细碎的虫鸣,此刻安谧宁和,也正因如此,傅九辛那一句突兀冒出来的话更令人胆寒,他说:“出来吧。”
谁?让谁出来?窦阿蔻猛地打了一个寒颤,在她一点都没发觉到的情况下,居然有人无声无息地靠近了他们。
窦阿蔻张皇四顾,四周只有风穿树叶的沙沙声,但她心有所虑,每一个摇曳的树影看上去都像是林中藏匿着的人。
树林一阵窸窣,一个人分开繁枝走了出来。他面上带着银质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窦阿蔻只觉得这人的眼睛和身形都十分眼熟,似乎就是她认识的某个人,可这会儿真要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那人却好似十分熟悉窦阿蔻一般,面具后的眼睛弯成了两弯月牙:“嘿,汤团子。”
窦阿蔻一惊,醍醐灌顶,失声道:“苏洛阳?”
对面的苏洛阳笑着点了点头,又转向傅九辛:“少主——”他刚叫了两个字,大概自己也觉得这称谓不妥,于是苦恼地停了下来,斟酌了半晌,爽朗一笑,叫道:“傅先生。”
傅九辛注视着他的面具半晌,眼中痛惜之色一闪而过,旋即又恢复平静,点头示意。
“是这样的,蝉蜕有一个不情之请。若先生答应,是再好不过了,若先生不答应,那也是情理之中。”苏洛阳的语气一如既往的轻松,但是窦阿蔻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傅九辛道:“说。”
“希望先生去见陈伯最后一眼。”
窦阿蔻浑身一震,她想起不对劲的地方了!当时她和傅九辛在那地下迷宫入口,苏洛阳率先钻出,等他们要出去的时候,陈伯放了那一场大火。最后一眼,窦阿蔻只看见熊熊烈火中的苏洛阳和陈伯,那么苏洛阳现在脸上的面具……一定是他在那场大火中逃生,但被烧毁了脸。窦阿蔻心一颤,只觉得替苏洛阳不值,又听苏洛阳提出这样的要求,心情一时复杂。
她对陈伯的感情很矛盾。既有些恨他怕他,又觉得他一个垂垂老人,这样坚持着要复国,最后索性一把大火毁去一切,实在有些可怜可悲。
可现在听苏洛阳所说,这个老人好似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从前做过再多的错事也好,毕竟是一个长辈,做晚辈的,总不该绝情至此。
她这样想着,就看了一眼傅九辛。傅九辛的想法显然与她相同,立刻点头:“前面带路。”
苏洛阳也不含糊,立刻拔脚走人。他带着窦阿蔻和傅九辛往山的另一边下去,一面走,一面说着当日发生的事。
陈伯当时那一场火,放得实在是没有留一丝余地,仿佛就是冲着同归于尽的念头去的。纵使苏洛阳别号蝉蜕,极擅逃匿与偷袭,在那样的情况下,也不免勉强。况且他终是不忍看到陈伯活生生被烧死在火场,又搀了一个他,行动上缓慢了许多,最后虽然命是保住了,但全身被火烧伤了多处。
窦阿蔻听得一惊一乍的,她原以为她和傅九辛已经是九死一生了,没想到苏洛阳更是惊险,她有些犹豫,想看看苏洛阳面具下的脸,被苏洛阳笑着拒绝,说是怕吓着她。
窦阿蔻心里惋惜,苏洛阳从前的样子还在她脑海中,那是一个十分俊秀干净的少年,而今被大火毁去容颜,就像是眼看着一样美好的事物被活生生毁去,真是十分难受。
苏洛阳倒好像不大在意,又接着说起刚才被打断的话。他毕竟年轻,虽然被火烧伤,但修养一段日子,也就好了;而陈伯本就年纪大了,在火场中死里逃生后,伤口久久无法愈合,不多久后又发起了高烧,拖了好几天,请了大夫来看,个个都摇头,说是药石罔及,准备后事吧。
“他现在也就剩最后一口气了,可还念着复兴司幽国的事,先生就当行善积德,当着他的面许了他,也让他走得安心些。”
窦阿蔻和傅九辛都不做声。这种对家国的执念不是他们所能理解,然而过犹不及过刚易折,凡事太过执着,便易成心魔。
他们走了不多时,窦阿蔻举目四眺,见这方向是往毫辉城遗迹而去。三人都练过武,虽然窦阿蔻因为有了孩子,被傅九辛勒令不准用内力轻功,但比起一般人来说,脚程还是快了很多。
日头已落在山后,只留下一点黯淡晕黄还残留在天空,而他们也再次来到了毫辉城。
暮色下的毫辉城遗迹,仿佛经历了一场劫难,塔身已折了小半,断壁残垣立在惨淡余晖之下,投下一片一片崎岖阴影。各武林门派早已离开,遗迹上却还有他们随手抛弃的物资。若说之前未经挖掘的毫辉城只让窦阿蔻感觉到了厚重的苍凉古朴,那么现在这样的毫辉城,是真真切切被人弃置的残迹了。
苏洛阳带着他们在前面转了个弯,消失在一片碎裂的砖石中,窦阿蔻跟着转了个弯,才看到一栋破破烂烂的民居立在眼前。
“他……在这里?”窦阿蔻惊道。
“嗯。说是死也要死在故国,我没办法,只能带他回来。”苏洛阳一边说,一边绕过民居荒凉的庭院,走进了内室。
窦阿蔻远远便闻到草药味,经过灶房时,还看到那炉上海煎熬着一壶药。她盯着那药炉发了一会儿呆,再回头的时候,陈伯就猛然撞进了她的视线。
窦阿蔻深吸一口气,不自觉倒退了一步。此刻呈现在她眼前的陈伯,形容枯槁,一双干枯青紫的手臂无力垂在被褥两侧,像是被吸干了血液,他瘦得不成样子,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突出两块高高的颧骨,从前鹰隼一般的眼神早已不见,只剩下了缠绵床榻奄奄一息的恹恹。
从前那样精神矍铄的老头,一病下来,竟然便再也起不来了。
他似是感到有人进来了,吃力地睁开浑浊的眼睛,麻木地一一扫过窦阿蔻和苏洛阳,在停留到傅九辛的时候,猛地瞳孔一缩,精光暴闪,死死盯着傅九辛。
傅九辛走前两步,在他床前俯下身,握住他皮包骨头的手,沉声道:“陈伯。”
老头子脸色青白,流下两行浑浊的泪,一只手抖索着探进怀中,掏出了一块什么东西,颤颤巍巍塞进了傅九辛手心。
那是一块玉牒。打开毫辉城地宫青铜门的玉牒。
傅九辛低头看了那玉牒良久,又对上陈伯期盼的眼神,当着他的面将玉牒收进怀里,点头:“陈伯放心。”
陈伯像是一张被拉到极致的弓,脆弱的弦绷成一线,就等着最后那一刹那,傅九辛的话,像是这张弦上射出去的最后的箭,随着他话音刚落,这张弓猛地一颤,终于断裂。
陈伯的身体在床上猛地一挺,而后重重落下,他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嗬嗬的怪声,直到他闭上眼的最后一刻,他依旧在坚持着这一生的执念。
毫辉城已毁,青铜门已倒,这玉牒又有何用?
傅九辛叹了一声,将玉牒重又掏出,抛给了苏洛阳:“你拿着吧。”
苏洛阳的面具后发出一声轻笑:“先生,你的意思,司幽国少主变成我了?”
傅九辛顿了一顿:“未尝不可。”而后便拉起窦阿蔻,走出了这屋内。
这一次离开,他真的再也不会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能搞残男主,那我就把男配毁了吧哇哈哈哈哈!
学厨记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有些心事重重。窦阿蔻一反常态地沉默,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唉声叹气。
傅九辛见她这副样子,不由失笑,仅余的最后一丝阴霾也尽数散去,想去揉窦阿蔻的头,又恐弄散了发髻,只得放下手:“你叹什么气?”
“我就觉得陈伯挺可怜的。”窦阿蔻如实说出自己想法。
傅九辛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若是陈伯愿意,他也可以和你爹一样,颐养天年尽享天伦,但他既选择了这条路,就该接受这结果,怨不得人。”
窦阿蔻胡乱点了几下头,就把这事儿从心里驱除出去,毕竟陈伯一死,这事儿算是真正结束了。死去的人怀着未尽的愿望与执念而死,活着的人却还要继续他们的新生活。
转眼到了九十月份,火辣辣的秋老虎下山猖狂,白日里烈日炎炎,日头毒辣,到了夜里,却立刻又变成了秋夜的凉爽,倒颇有些凉意。
窦进财的绣坊已经有了些进展,窦家几个姨娘的针线活儿本就细致,再加上绣的又是那些世世代代生活在龙凤镇里的百姓们从未见过的新奇花样,立刻就从镇里原本就有的几家绣坊中脱颖而出,窦进财深谙经营之道,虽然他们的绣品无论手工还是花样都超出一般绣坊一截,但他的价格却十分合理,比普通绣品贵不了几文钱,如此一来,物美价廉的窦家绣品很快在龙凤镇里风靡起来。
起初还只是姨娘们绣好了一幅绣品拿出去变卖,然而很快就变成了镇上的富户们出钱预定,这生意算是做起来了。
这期间傅九辛与窦进财关在书房里谈了好几夜,大约是谈些生意上的事,窦阿蔻不知道具体内容,只知道每每谈完以后,第二天他们的绣坊总会搞出个新花样,让姨娘们的绣品卖得更火。
窦阿蔻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行动开始迟缓不便,她本来就有些丰满,怀着四五个月的身孕,就更显得珠圆玉润。三姨娘打趣傅九辛,说傅九辛本来就宠窦阿蔻宠得不成样子,这会儿就更宠了,简直像养了一个爱娇的小千金。
窦阿蔻吃得好喝得好精神倍棒胃口备香,她本来就爱吃,这段时间更是食欲大增。几个姨娘各显神通,天天变着花样儿给她做好吃的。只可惜傅九辛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间精通浩瀚三千年史,独独这灶头里的事情,是一窍不通。
然而这毫不妨碍好学青年傅九辛的求知**,他这几日天天窝在厨房里,杵在几个姨娘旁边,专注地盯着从生食材到一盘熟菜的整个流程。
三姨娘麻利地在锅里倒油,放入姜片葱段翻炒,再从锅沿滑入一尾鱼,油锅登时刺啦刺啦地爆出小油星,三姨娘用手腕轻轻滑动锅子,待了片刻,熟练地将鱼翻了个面,只见方才在锅底的那一面已被炸得金黄。
再下去的事情就简单了,只要等鱼两面都熟了,放入清水滚煮,再加几块嫩豆腐,待鱼汤熬至奶白,就可以出锅了。
三姨娘抹了把汗,倒不是因为灶膛里的柴火,而是因为杵在她旁边的傅九辛。
这尊大神从一开始她剖鱼就已经杵在这了,表情严肃认真,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就差没有拿本小本子记着了。三姨娘知道傅九辛这是想学一招两招给窦阿蔻煮饭吃,但你好歹有什么不懂的要问啊。他倒好,就这么静悄悄站在一旁,不发一语,看似是不打扰她煎鱼,但三姨娘觉得,他的存在就是一种极强大的气场。
她入窦家门时,窦阿蔻已经十岁了,傅九辛则十五了。十五的男子已经是个少年了,应该有男女之防了,所以三姨娘那时并没有多少机会与傅九辛相处。但她总有一种感觉,这个少年不是平凡人,甚至她刚进门的一段时间,她有一度十分惧怕这个不言不语的少年。
果然她的直觉在五年后得到了验证。可她没想到的是,这只本该翱翔苍穹的鹰居然被自己家那个什么都不懂的窦阿蔻绊住了翅膀,这只能说是天注定。
三姨娘这么想着,用眼角余光瞟了瞟傅九辛,清了清嗓子,问道:“九辛,你要学做鱼汤,光靠看是不行的,我和你说下这道菜的做法……”
傅九辛继续严肃地摇头。清汤白水一样寡淡的面孔下,是他一颗惊涛骇浪的心。他刚才在观看三姨娘煎鱼的过程中,内心受到了一阵又一阵的震撼。比如,三姨娘的锅铲翻飞,眼花缭乱堪比清墉城的斩峰十二式,三姨娘捏准时机果断将锅铲插|入鱼身下又翻一个面,那迅如闪电疾如流星的招式,便是七杀连环坞中隐匿于黑暗中的杀手也未必能做到……
傅九辛陡然觉得,他好像冒冒失失踏进了一个他完全不熟悉的神秘未知空间,且这空间里每样东西似乎都蕴藏着巨大的含义,墙角老旧的筷子筒、房梁上垂着的一串干辣椒和玉米棒,灶膛里燃烧着的柴火……每一样东西都在默默地诡秘地注视着他,墙上硕大的锅铲和漏勺甚至“叮”的一声反射了一道精光!千军万马在前也岿然不动的傅先生,这时有了一种落荒而逃的冲动,他意识到,这是一个他无法掌控的世界!
傅九辛发着呆,脑子里汹涌酝酿着剧情丰富一波三折的小剧场,而这会儿三姨娘已经将一碗冒着热气的鱼汤起锅盛好,青花瓷的大碗里,奶白色的细腻鱼汤上漂浮着碧绿的葱段,一小块玲珑剔透的嫩豆腐在汤中时隐时现,看着就让人垂涎三尺。
“去,给阿蔻端去。”三姨娘唤回了傅九辛的神智,傅九辛默默地压下心里的滔天巨浪,端着这碗鱼汤走出去了。
不知为什么,三姨娘总觉得傅九辛的背影有一丝可怜的仓皇,三姨娘想,这一定是她的错觉吧,毕竟傅九辛何时害怕过一样东西?
窦阿蔻躺在躺椅上,摸着她圆滚滚的肚皮。傅九辛一出现在门口,她就兴奋起来了:“哦呀,先生,我闻到鱼汤的味道了!”
这鱼汤是自她回到龙凤镇以后,三姨娘每天都要做的。一方面是替窦阿蔻补补,另一方面,也是听人说,怀着孩子的时候喝鱼汤,孩子生下来会特聪明。
幸好窦阿蔻自怀孕到现在,一点害喜症状都没有。窦家对门的黄秀才新娶了个小娘子,也怀上了,害喜到现在,吃什么吐什么,听到指甲刮擦的声音会吐,闻到香火味道会吐,看一眼油腻的肉菜会吐,一张脸蜡黄蜡黄,偏生为了孩子还得吃,真是让人觉得她怀的这个孩子简直是天怒人怨。
反观窦阿蔻,胃口大开,什么都吃,让吃什么吃什么,她本就白嫩,现在皮肤更是好得像是要掐出水来,褪去了眉眼的青涩,多了些属于成熟女人的妩媚,整个人像一朵微绽的花,却又没开全,只能让人依稀看到花瓣中滚落的晶莹露珠,煞是漂亮。
窦阿蔻就着傅九辛的手一口一口地喝下鱼汤,满足地摸了摸肚子,刚想吃完就眯一会儿,被傅九辛拦了,哄着说:“阿蔻,别睡,我们出去走一会儿。大夫说这样对你和孩子都好,生产的时候也顺利些。”
窦阿蔻点头,她被傅九辛从小到大的教诲压迫惯了,傅九辛说什么她听什么。
两人出了院子,正值黄昏。晚风渐起,天一忽儿就凉了,但白日里被晒热的泥地又在反哺着热气,所以这气温不冷不热恰是适中。
窦阿蔻被傅九辛搂着,两人挑了人少的地方,沿着龙凤镇外围的一条护城河走,河边柳树阴阴,不少人在底下纳凉。看到这对窦家绣坊的小夫妻过来,不由得就说了开去。
傅九辛每日都要陪着窦阿蔻散步,所以镇上的人也渐渐熟悉了这一家,只是那些家中尚有未嫁闺女的,就很看不上窦阿蔻。说是傅九辛这样的人物,怎么就栽在窦阿蔻手里呢,看看窦阿蔻那样儿,不仅不好生养,也肯定不会操持家务,一定是一个不贤惠的媳妇儿,只苦了那傅先生了,真叫做好白菜都被猪给拱了。
这一棵白菜和一头猪丝毫没有意识到旁人的嚼舌,沿着河走了一段,便又回家去。傅九辛在心里盘算,再过四五个月,孩子就出世了,看窦阿蔻的样子,这孩子似乎不会让她遭罪,想必生产的时候也不会让她受太大的罪,这样他也就放心了。
他想,他小时流落街头的时候,是根本不会想到他也能过上今日这样有妻有儿的圆满生活,这样就足够了。
但傅九辛没想到的是,就是这剩下的四五个月里,他的孩子开始可劲地折腾了。
如意圆
那是一个十分正常的早晨。窦阿蔻正常地起床,正常地吃下两人份的早饭,正常地打了一个盹儿,一直到迎来了那顿不正常的中饭。
考虑到窦阿蔻怀孕后大增的食量,窦家饭桌上的菜色素来丰富,三荤三素一碗汤,杯盏碗碟地摆满了一桌子。今天姨娘们准备了一道回锅肉,一道梅菜扣肉,一道四喜鸭子,另备了醋溜土豆丝、聚三鲜及开水白菜,清淡可口解油腻,窦阿蔻几乎是跟着这香味摸进花厅的。
她扶着腰坐下,看着傅九辛给她布菜盛饭盛汤,食指大动垂涎三尺,可那道梅菜扣肉放到她面前的时候,恶心的感觉忽如其来地涌上了她的喉头。
这害喜症状来得如此突兀,以至于窦阿蔻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咽了口口水,想把反胃的感觉压下去,不想腹里一阵翻涌,那种恶心欲吐的感觉反而更加剧烈,她本能地捂住嘴,一手推开菜盘子,一边跌跌撞撞站起来往外冲。
傅九辛反应极快,在窦阿蔻站起来的一刹那就过去扶住了她,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看见窦阿蔻扶着一棵树不断干呕,却也没什么吐出来。
先生很惶恐,这又是一个他从未涉猎过的未知领域,这种紧张不同于他过去二十一年所碰到过的任何紧急情况,他这小半生颠沛流离,后来被窦进财收养,成年后又走南闯北替他收账,碰到过种种离奇古怪光怪陆离的事情,甚至在毫辉城地下迷宫,他都没有这样紧张过。因为那时候虽然情况紧急,但他心里有底,知道该如何处理,但所谓关心则乱,事情一旦牵扯到窦阿蔻,傅九辛就觉得自己冷静不了了,更何况是他所不熟悉的领域。
窦阿蔻干呕了几下,感觉胃里平顺了一些,抬头看看傅九辛皱的死紧的眉,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担心。
这是她第一次有了害喜的症状,对于从小到大健健康康吃嘛嘛香的窦阿蔻来说,这确实是一种陌生的体验。夏日正午的日头非常毒辣,窦阿蔻虽然在树荫下,一会儿就出了汗,她觉得有些昏,胃里又刚闹了那一场,于是就懒懒得不想动,她不动,傅九辛也不敢动,只是移动身子替她挡去那些漏下来的日光,直到三姨娘端着菜从厨房出来,这两人才有了动作。
三姨娘端的是窦阿蔻的鱼汤,每顿饭后必喝的,瞧见傅九辛和窦阿蔻的样子有些奇怪,于是就朝他们走去:“你们在这做什么?日头这么大,阿蔻你该避避的……”
她一边说一边走近窦阿蔻,窦阿蔻刚开始还张了嘴要叫她,忽然闻到那鱼汤散发出的味道,胃里一抽,又伏下去开始干呕。
三姨娘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是害喜了。
她倒不紧张,还笑嘻嘻的,把鱼汤递给傅九辛让他先进门,随后去拍窦阿蔻的背:“我们阿蔻可真是的,别人害喜,那都是刚怀上没几个月,到了后面就好了;你倒是反过来了,前面几个月吃好喝好,我还以为你身体底子好呢,没想到这会儿才有反应。”
窦阿蔻还没说什么,傅九辛已经紧张地问了:“那该怎么办?”
三姨娘瞥了他一眼,这英明果断的傅先生手里呆呆地拿着一碗鱼汤,一脸的严肃认真。
她笑了笑:“这害喜因人而异,有的人体质好有的人体质不好,所以没什么法子能治,一般到后来自己会好起来的。”她宽慰似的拍拍窦阿蔻的手,“阿蔻体质向来不错,没事儿的。”
傅九辛皱了皱眉,也没说什么,只是恨不能替窦阿蔻受这苦。
这样一来,这一顿中饭窦阿蔻吃得极其惨淡。回锅肉和四喜鸭子被撤了下去,只留了一些素菜,三姨娘考虑到窦阿蔻无肉不欢的嗜好,又想她怀着娃娃要营养,于是又给她煮了一碗白菜汤,放了几个肉圆子进去。
可他们都没想到,这才是开始。
窦阿蔻害喜的症状随着气温的攀升而日渐严重。到后来,连一点儿油腥味都闻不得,一点点金属或者别的刮擦声都会令她牙酸,这倒还不是最要紧的,关键是,她的情绪也开始不稳,喜怒无常,波动得厉害。
在这炎热的夏季里害喜本就是一件痛苦的事,窦阿蔻觉得胸闷气短又反胃,看什么都不顺眼,干什么都很烦躁。到了饭点就更是一种折磨,她根本吃不下东西,吃什么吐什么,难为了几个姨娘,绞尽脑汁变着法子地变幻菜式,却怎么也勾不起窦阿蔻的食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