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阿蔻归心似箭,对于镇里的热闹目不斜视,径直往家走去。
窦进财正在自家小院子里摘黄瓜,刚直起他那老腰,就看见门口出现了他的闺女。
窦进财愣了一下,而后立刻春风满面,朝屋里吼:“阿蔻回来看咱们了!”
阿蔻有三个月没回家了,此刻看到自家这个熟悉的小院子,心里十分亲切,亲亲热热地同几个姨娘们说了一番话,打算在自家吃完中饭,再和唐寻真一同逛逛龙凤镇就回去了。
饭桌上窦进财几次欲言又止,一顿全家团圆的和乐饭他吃得沉默寡言,终于在饭后忍不住把窦阿蔻叫到书房里去。
窦进财也不拐弯抹角了,直接问道:“阿蔻,离龙凤镇十多里的那块地,听说三个月前去了许多江湖人,还来龙凤镇雇劳力去挖地,你和傅九辛是不是就在那儿?你们在做什么?”
当初他们去司幽国的时候,对外统一口径,只说是出去玩儿,没想到窦进财敏感,把镇里人的流言和当时的情形一结合,立刻就得出了个七七八八。
窦阿蔻张口结舌,她不擅说谎,又不想说出实情,支支吾吾地在那扭捏。
窦进财一看女儿这副样子,就知道自己的猜测坐实了,他皱起眉头,很是不满:“阿蔻啊,爹也没别的希望,就想你嫁个本分的老实人,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你怎么还跟着九辛去胡闹!”
窦阿蔻护短,说她没关系,说她的先生就不行。她像只护崽的老母鸡一般炸起来,咋咋呼呼地冲窦进财嚷了一顿,大意是傅九辛把她照顾得很好,她就乐意跟着傅九辛云云,把个窦进财气得半死。
这一趟归家探亲闹得不欢而散,窦阿蔻回头就拉着唐寻真要走,却在门口被三姨娘叫住了。
窦阿蔻气呼呼:“姨娘,你可别替爹来说好话,我就气他说先生不好!”
三姨娘一愣,笑了:“阿蔻,谁替他说话呀,你想得可真远。我来是问你,我看你吃饭的时候总是要打瞌睡的样子,是怎么了?”
窦阿蔻挠了挠头:“姨娘,我这些日子一直是容易犯困的,大概天热吧。”
她说完,就见三姨娘暧昧地笑了起来,连旁边的唐寻真都好像想到了什么,表情先是惊讶,而后那笑容有逐渐扩大的趋势。
窦阿蔻很茫然,又听三姨娘问:“阿蔻,你小日子多久没来了?”
惊天大雷啊。窦阿蔻像被醍醐灌顶一般,慢慢领悟到了三姨娘问这句话的用意,她结结巴巴:“姨娘你的意思是、是……”
三姨娘含笑点了点头,窦阿蔻咽了咽喉咙,把心里的震撼吞了下去,认真地算了算日子,最后抬起头来,眼角眉梢含羞带怯,是止不住的欣喜和温柔:“上个月就没来了。”
唐寻真跳起来尖叫:“啊啊啊!阿蔻你有小娃娃了!”
然后又忽然紧张谨慎地扶住阿蔻:“哎哎,阿蔻你是当娘的人了,慢着点儿啊。”
三姨娘忍不住娇笑起来,手绢一挥,嗔道:“哪那么金贵啊,才一个多月呢,只要阿蔻别去泥里水里摔打,凡事稍微小心着些,没问题的。”
她目光落在窦阿蔻脸上,神色柔软地叹道:“阿蔻啊,在我们几个姨娘心里,你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娃儿呢,没想到你都要当娘了。怎么,你还是要回那儿去?我看那边江湖人多,不怎么安全,要是你没怀着孩子,姨娘就随你去闹了,现在你都是有身子的人了,依我看还是留在家里安胎罢了。九辛那儿,就劳烦唐小姐跑一趟请他归家,你看怎么样?”
唐寻真是满口答应,窦阿蔻却不是这么想的。眼看那扇青铜门就要被炸开了,里头肯定有楚蚀剑,只消几天,等他们找着了楚蚀就回来,耽误不了功夫;再加上那边还有傅九辛、顾怀璧及整个西烈堡的门人,出不了什么大问题。
她把自己这想法一说,唐寻真想了想也说不出什么不好,又看到窦阿蔻扭在三姨娘身上撒娇,求她别把这事儿告诉窦进财,否则她肯定得被软禁在家里头。三姨娘禁不住她的软磨硬缠,最后也只得答应了。
于是她们俩龙凤镇也不逛了,一心急着赶回去。唐寻真还紧张地说要不要雇辆马车,被窦阿蔻嘲笑了一番。窦阿蔻本就是习武之人,身体底子好,再加上才一个半月,小腹平坦得根本看不出什么,照旧身轻如燕地在前头赶路。
这一回她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归心似箭。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远处那一片影影绰绰的建筑已近在眼前了。
心难测
窦阿蔻和唐寻真走近了,愕然地发现毫辉城里一片火光,灯火通明,照亮了大半个夜空。反之他们所住的民居所在的村落却是一点灯火也无,没有一家的窗口是亮着的。
她俩对视一眼,都觉得奇怪。三个月来,这些江湖人都如同种田人一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白日里探地宫,夜里就在民居中休息,像今夜这样反常的情况,却从未见过。
唐寻真蹙眉:“出什么事了?”
她和窦阿蔻都不由得放慢了脚步,放轻了呼吸,借着夜色的遮掩一路潜行至城下,那里恰好是那堵用挖出来的沙子砌成的土墙,她们在墙根那儿蹲着,探头探脑地朝里头看。
通天的火光之下,一队队的士兵整齐走过,似是在有序巡逻,这样大的排场和架势,仿佛是一整支军队都驻扎在了这里。
窦阿蔻和唐寻真半晌说不出话来,两人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疑惑。这支军队是哪里来的,是谁调来的,是来干什么的……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在窦阿蔻脑子里闪过,最后带来的是一种巨大的不祥的不安和恐惧。
“这里看不清楚,我们去那边。”唐寻真轻轻拉了拉窦阿蔻的衣角,几乎是以气音在她耳边轻声道。
两人猫着腰,沿着墙根走到毫辉城外围的红树林中,挑了一棵较为粗壮的,轻巧地蹿了上去,矮身蹲在那一片枝杈中俯瞰下去。
高处视野清晰,再加上烛火通明,窦阿蔻一眼就看到了那些士兵身上穿着的统一制式的军服,上都绣了代表煌朝的图腾苍鹰。
窦阿蔻的心猛地往下一坠,拉着唐寻真的衣角惶惶然:“完了师姐,这肯定是徐离忍的御林军!”
她一早就该想到,徐离忍出现在这里就肯定是做了万全的准备,一国之君绝对不可能只带了一个护卫陈四海就独闯毫辉城。可是自那次窦阿蔻在傅九辛的剑下救了他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窦阿蔻也就渐渐忘了这么一个人。
现在看到这支军队,她才猛然醒悟。徐离忍一直蛰伏在此,看着他们一步步揭开地下迷宫的秘密,直到今天最后那扇青铜门也要被炸开,他才挑准了时机动手。
他能忍辱负重十九年,更何况这短短的几天,他当然等得起。
唐寻真也“呀”了一声,然后不做声了。
两人心里都知道,这毫辉城里肯定是凶多吉少了。江湖再大,也是煌朝的子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徐离忍若是真心想要对付他们,只要动动手指头,掐断他们的财路,他们这些江湖人便蔫了。更何况如今徐离忍还调了正规军过来,江湖人现在就是一只躺在砧板上的鸡,任人鱼肉。
窦阿蔻脑子飞速地急转,想到傅九辛,心里就更压抑。依徐离忍睚眦必报的个性,若是傅九辛落在他手上……窦阿蔻打了一个寒颤。
唐寻真也在担心顾怀璧。这一次武林群侠聚集在此,是西烈堡领的头,擒贼先擒王,这个徐离忍会不会拿住顾怀璧杀一儆百……她也打了一个寒颤。
两人这么一动,树枝就轻微地摇晃起来,也正因为这摇晃发出的不自然的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她们被发现了。
窦阿蔻和唐寻真万万没有想到,徐离忍心思居然如此谨慎,连这周围的红树林都派了人巡逻。
一队拿着火把的士兵很快找到了这棵树,举着火把冲上面照:“谁?下来!”
见窦阿蔻她们不动,这些人中很快有人抽出了腰间佩剑,一下一下砍着树干。
唐寻真和窦阿蔻在上头紧紧抱着树枝,才没有被震下去。唐大小姐脾气一上来,愤怒了:“让开!我自己跳下来!”
说完她便轻飘飘一跃而下。窦阿蔻也想跳下来,这点高度还难不倒她,但她想起肚子里的娃儿,还是乖乖地顺着树干爬了下来。
两人刚落地,立刻被人擒住手脚,缴了兵器,被粗暴地推搡着往前走:“走!”
他们被押解着往毫辉城里走。
刚才只是远观,只看见一片火光照耀下森严的军队在巡逻;如今走到近处一看,景象却更令人胆寒。偌大的场地中,一架御辇摆在正中央,御辇中一个身穿黑金龙袍的人正施施然品着清茗,在他前方不远处,是一群被捆了双手,用绳索连成一串的江湖人——他们都是没进塔下,而在地上做事的人。
窦阿蔻急急在那群被拴在一条线上的蚂蚱中扫了一眼,没有看到傅九辛,一颗心忽冷忽热。热是因为傅九辛没有被抓住,也许已经躲藏起来了;冷是因为傅九辛不在那群人中,也许是早已被徐离忍杀了。
她和唐寻真是早上出的门,晚上一回来就发现天翻地覆形势突变,她们也不知道徐离忍是什么时候开始动作,而现在又是个什么情况。
抓着她们的那一队士兵中,一个领头的率先过去,在徐离忍面前单膝下跪,大概在把发现漏网之鱼的情况报告给徐离忍,时不时还朝她们这边指指点点。
然后窦阿蔻看到徐离忍转过头朝她们这边看来了。她慌忙低下头,不知怎的,就是不愿意让他看清她的脸。
徐离忍点点头,吩咐了一句什么,那个领头的就过来把她们往徐离忍那个方向带,只是态度忽然恭敬了许多。
窦阿蔻专心致志地盯着自己的脚尖,感觉到徐离忍的目光正在她身上逡巡,接着她听见徐离忍冰冷的声音:“窦阿蔻,把头给我抬起来!”
那声音中大概还夹杂着怒意,还有一些别的什么。
窦阿蔻不得已,抬头看着徐离忍。他那张脸还是那样惊心动魄的艳丽,比起上次他在傅九辛剑下狼狈躲闪的尴尬,这一回他高高端坐在御辇之上,墨黑的龙袍上一条金色的狰狞的龙,倒真有点不怒而威的气势。
他端详着窦阿蔻,眼睛里云山雾罩地笼了一层氤氲的雾气,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窦阿蔻也只得由他看着,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徐……皇上,我先生在哪里?”
徐离忍浑身一震,立刻从刚才对昔日的美好的回忆中回过神来,一颗心迅速冰冷下去,直至凝固成了坚硬的一颗石头。
他嘴角一勾:“你猜?”
窦阿蔻固然是没指望从徐离忍口中听到什么,但一听徐离忍这个口气,就知道她这句话问错了。
她紧紧闭嘴不再说话。却听徐离忍道:“唉。你看看那些被我抓出来的人当中有没有他啊。”
语气似乎是对窦阿蔻不信任他而深感受伤。
窦阿蔻闻言连忙抬头,仔仔细细地又在那群人当中搜索了一番。那些被捆住的人也正默然地看着她,里头甚至还有些大派的老掌门,年纪一大把了,平日梳得整整齐齐的胡子此刻也乱糟糟地粘在一起,同那些小辈们蹲在一起,倒莫名地让人觉得心酸。
窦阿蔻来回看了好几遍,的确没有看到傅九辛,轻轻松了口气,心里突然对徐离忍有些内疚。
下一刻,她却听到徐离忍漫不经心地道:“你看,我没有抓他吧,因为他被我杀了啊。”
窦阿蔻猛地抬头,看着徐离忍那张云淡风轻的脸,一时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得血液逆流,像是全都涌到了脑子里头,嘴唇哆嗦着发不出声音。
徐离忍噗嗤一笑,又道:“逗你玩呢。”
他兴味盎然,像是在逗弄一只猫,窦阿蔻的心却像提线木偶一般,线头在徐离忍手里,被他拎着,一下子跃上高空,一下子又重重跌下粉身碎骨。
一下子死了,一下子又没死。窦阿蔻都分不清徐离忍究竟在说真话还是在说假话,一张脸惨白惨白。
唐寻真捏了捏窦阿蔻的手:“阿蔻,别听他的。他惯于玩弄人心。”
窦阿蔻定了定神,知道唐寻真说的有道理。徐离忍自小长在那龙环虎伺的宫中,又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心思多疑敏感,缜密到了超于常人的地步,拿手好戏便是玩弄人心,他嘴里说出的是一个字都不能轻信的。
徐离忍看着窦阿蔻先是变幻莫测而后逐渐平静下来的脸,知道她已经冷静下来,可她刚才那随着傅九辛的“生死”而不断起伏的表情,却还是深深印刻进了他心里。
徐离忍一挑眉:“怎么?你不信我?你以为傅九辛藏起来了么?这儿方圆十里都是我的御林军,龙凤镇上还有西北边陲驻军调守,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更何况一个大活人。他早就落在我手里,被我杀了。不信你看。”
徐离忍冲窦阿蔻一扬下巴,窦阿蔻顺势看去,只看到那地上一片暗红的干涸的血迹。
尽管知道这又是徐离忍玩弄人心的把戏,窦阿蔻的心还是剧烈地颤动了几下。
她冷眼看着漫不经心的徐离忍,多少也有些了解了他对自己的心意,爱恋好似博弈,先动心的那个人总是失了先机,而被爱的那个人就多了一些有恃无恐的资本。
窦阿蔻往前走了几步,踮起脚似是要附到徐离忍耳边说什么话,被徐离忍的左右近侍叉了开去。
徐离忍冷冷看了那两个侍卫一眼,侍卫们就默不作声地退了下去。
窦阿蔻微微一笑,示意徐离忍低下头来,在他耳边轻轻的,一字一句的,掩唇说道:“我和他,有孩子了。”
大爆炸
刹那间,神情骄矜高傲的男人如遭雷击,面色灰白。
尽管徐离忍的面容只是波动了一瞬间,像沉在河底的鱼轻轻地摆了摆尾在水面上荡起的细小的涟漪一般,然而这细微的变化还是被窦阿蔻看在了眼里,他那一刹那挣扎的表情中有茫然,有求而不得的苦痛,还有嫉恨。
于是窦阿蔻立刻就明白了,傅九辛还活着。
窦阿蔻窥得了徐离忍的内心,便要退后。却不想徐离忍陡然发狠,一手攥住她手腕,将她拉近身边,凑在她耳边轻声呢喃:“就算他活着又怎么样。我现在抓着你,我马上可以把你带回紫微宫,让你做我的妃子——或者没名没分的宫人,你和傅九辛的孩子可以拿掉,你终会有我的孩子,你的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徐离忍轻声说着,心里忍不住涌起一股奇异的扭曲的满足。他是这天下的皇,只要他愿意,他完全可以把窦阿蔻的天地一寸一寸毁去,直至这残败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人。
窦阿蔻一惊,她没有料到她的那句话是引火烧身,让徐离忍干脆连掩饰都抛弃,索性破罐子破摔。
唐寻真大叫:“徐离忍你放开阿蔻!想想她从前对你的好!”
徐离忍轻笑,就是因为只有她对他好,才放不开啊。
“哼!当初在清墉城的时候这两人就勾勾搭搭,这会儿装什么正经呢!趁早滚到一起去,也好放了我们!”
唐寻真还在斟酌说服徐离忍的词句,忽然这句石破天惊的话如同神来之笔一样,一个霹雳炸在了众人耳边。
窦阿蔻都忘了挣扎,循声望去,说话的人蹲在那一群被俘的江湖人当中,但是那副猥琐的嘴脸还是一样的令人讨厌。
那人是厉三。
厉三这人,因为庶出,从小郁郁不得志,但凡逮着一个机会,就要处处趾高气昂地表现自己,生怕别人忘了他的存在。这一次他死乞白赖求着江南厉家的门主带了他来,不想还没捞到什么好处,就落到了徐离忍手里,心里很是忿忿不平,又看到徐离忍和窦阿蔻在拉拉扯扯,气愤之下,不过脑的话就冲口而出。
徐离忍自然也听到了。他眯着眼循声看去,在厉三脸上转了个圈儿,点头道:“朕认得你,厉家三公子。那时朕隐姓埋名,于清墉城忍辱负重只待一搏。三公子慧眼识珠,看上了朕的琴艺,让朕替你与那殷颜姑娘伴奏。蒙三公子厚爱,朕那时,可是弹得手指都出了血,十指连心,可真痛啊。后来朕只要一痛,便会想起三公子来,忘都忘不掉。”
厉三听到徐离忍以这样轻柔的语调波澜不惊地说起从前的旧事,一股巨大的阴冷的感觉陡然笼罩了他全身,他现在才开始害怕起来,讪笑着解释着什么。
没有人会费心去听厉三不知所云语无伦次的话,只见徐离忍手一挥,一个男人静静地出现在了厉三身边。
厉三只感觉到后颈发凉,他刚刚转过头去,便看见那个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他身后的人默然无语地举起了他身上背着的大刀,刀锋泛着冷冷的光,正对着他。
“呃啊——”厉三的嘴还只张了一半,便眼睁睁看着那把刀以雷霆之势朝他砍过来,他的视线开始诡异地旋转,居然能看见自己少了一个头的身子还跪坐在那儿,他亲眼见证了自己的死亡。
厉三的头颅咕噜噜滚到了地上的角落。他颈腔内激射而出的鲜血四溅开来,噗的一声,喷到了士兵手中拿着的火把上,那火把也不过是短暂地暗了暗,接着只听见血液被蒸发干的嘶嘶声,那火把重新又跳跃着燃了起来。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而那些士兵也是一脸漠然,好像根本没看到有一个人活生生地在他们面前被砍下了头颅。
倒是那些见惯了打打杀杀的江湖人,被这一幕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殷颜亲眼见到了厉三的死,知道下一个大约就要轮到她了,忍不住惊骇地放声大哭,在这诡异的古怪的安静的夜里,这样的哭声让人忍不住汗毛直立。
她越哭越大声,却没有人看她。猛地,她打了一个响亮的哭嗝,噎了一下,这才有人听不下去,打算安慰安慰她。这一看之下,那人却大惊失色,只见殷颜脸上还挂满了泪水,胸前却是一簇锋利的刀尖,从后背直穿透进她的身体,又从她胸前探出头来。
那一声猛然哽住的哭噎,不是打嗝,而是她被骤然刺进身体时短暂的一声呐喊,紧接着那刀尖毫不留恋地又从她身体里拔|出,这时候她胸前鹅黄的衣衫上才渐渐有血迹洇开来。
直到此刻,这两人的死才真正让众人认识到,此刻坐在御辇上的那个人,是主宰天下的皇。
没有人出声,众人惊惧地把头深埋在胸前,害怕下一个不测的就是自己。
徐离忍轻柔地在窦阿蔻耳边说:“阿蔻,看到没,他能给的,我都能给;他不能给的,我也能给。你眼里怎么就只有他呢,也看看我啊。”
窦阿蔻闻言,怔怔地转过头,失神地看着徐离忍那张精致而艳丽的脸,她的手腕还擒在徐离忍手中,片刻后,缓缓地摇了摇头:“我做不到。”
刹那间徐离忍忍不住弯□去,他痛得捂住自己胸口,胸腔里那颗分明已经冰冷凝固成了一颗石头的心,在她轻飘飘一语之下分崩离析,击得粉碎。
窦阿蔻吓了一跳:“徐离你又毒发了?”
徐离忍弯着身子一动不动,窦阿蔻搞不清楚他在做什么在想什么,她只想找到傅九辛,偏偏还被徐离忍抓着手,不由得心急如焚。
徐离忍只觉得万念俱灰,掌心里唯一实实在在抓住的那一截纤细的手腕,是他怎么也不想放开的温暖。
他不放,窦阿蔻也不敢动,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唐寻真瞪着眼睛,一时也看不透这扑朔的形势,她算是瞧出来了,原来这个徐离忍也喜欢上了窦阿蔻。要是一般人,喜欢上一个人,总是不忍心去伤害她的,可徐离忍心思难测,说不定会玉石俱焚,宁可拼着窦阿蔻恨他一辈子,也要将她困在自己铸成的牢笼里。可傅九辛和顾怀璧又不知所踪,真是愁人。
事情便突兀地发生在众人都各怀鬼胎的这时刻,这变故来得迅速而又突然,将众人打了个猝不及防。窦阿蔻只听到一连串石破天惊的爆炸声轰轰烈烈地响起来,她有一瞬间什么声音也听不见,耳边只有嗡嗡声。
紧接着脚下站着的大地也开始剧烈地颤抖,晃得人站不住脚,无数被炸飞的石块泥土又扑簌簌地从天空落下,简直天崩地裂。
这样的混乱很快令徐离忍直起身子来,这时候他还没忘了抓紧窦阿蔻的手,只是大声质问旁边的侍卫:“怎么回事?”
他的贴身侍卫陈四海一边吼着护驾,一边自远处飞奔而来,面色十分焦急:“不知道是谁,引爆了磅礴堂埋下的炸药,塔底下的迷宫被炸毁了!”
兵荒马乱之中,他们的交流都只能靠大声吼叫才能听见。窦阿蔻自然也听到了陈四海的话,顿时脸色一白。
她想起来了,今天她要去龙凤镇前,找傅九辛交代的时候没找着人,反而看到了霹小雳。霹小雳只说今天是磅礴堂试炸青铜门的日子,磅礴堂擅制火石炸药,也擅爆破建筑,爆破前往往要勘测地形测量水土质量,每一颗火石的摆放位置都精确到毫厘,如果他们只是要炸那扇青铜门,那肯定就是小范围的杀伤力较轻微的爆破,怎么会搞得像现在这样天崩地裂,好似整个毫辉城地底都要坍塌了一般。
徐离忍数日前潜伏在此,暗地里派了无数个眼线盯着顾怀璧他们的一举一动,自然是知道了那扇青铜门,也知道了他们已经搬走了一箱箱的珠宝。他自然是不把那些零碎的宝藏放在眼里的,他盯着的是青铜门后面的大头,于是等到顾怀璧他们到了地下,立刻派来了军队驻守,先把地上的人收拾掉,等到他们炸开了青铜门,再把下面的人收拾了,他一人囊括全部。
连他也没有预料到事情会急转直下,居然出了这样的意外。
他蹙着眉沉思,却听陈四海在一旁催促:“皇上,这地儿不宜久留,还是先离开此地再作打算。”
他们这些对话窦阿蔻听得真真切切,她的思维前所未有的敏捷,分析了片刻后便得出傅九辛正在地下迷宫的结果。她趁着徐离忍晃神的一刹那,低头猛地一口咬住徐离忍抓着她手腕的手掌,这一口她用尽了全部的力气,牙印深可见骨,徐离忍痛得大叫一声,下意识地放开了手。
窦阿蔻抓住这一瞬间的机会,三步并两步地跳下御辇,抓住还在发呆的唐寻真的手,大声嘶吼:“师姐快走!”
唐寻真回过神来,连忙同窦阿蔻往塔的方向奔去。
陈四海做了个手势,让那些侍卫截住窦阿蔻。毕竟是煌朝的御林军,在这样天塌地陷的情况下都临危不乱,根据陈四海的指令去追捕窦阿蔻,其中一个离窦阿蔻比较近,几步就追上了她,箍着她的胳膊就要拉她。
却听徐离忍一声暴喝:“不准伤她!”
那侍卫一愣,立刻松开了手,窦阿蔻一个趔趄,很快又稳住了脚步,尘土飞扬中,她回头看了徐离忍一眼。
这是徐离忍见到窦阿蔻的最后一眼,在以后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午夜梦回,他总会被那个眼神惊醒。
他颠覆了整座城池,换来了她这一眼,却已是绝响。
共患难
石块与泥土自天空中纷纷落下,砸得唐寻真与窦阿蔻两个人灰头土脸。
唐寻真一边躲闪着那些被炸毁的大块的碎石片,一边忧心忡忡地冲着窦阿蔻嚷:“阿蔻!你确定小顾子他们在塔底下么?”
窦阿蔻抹了把脸,闷声道:“我也不知道,我猜的。”
这是傅九辛唯一可能所在的地方了。
地面还在颤动,刚才那一连串猛烈的爆炸声已经停止了,可还有轰隆隆的闷响声隐隐传来,那是被炸毁的迷宫不住坍塌的声音,先是一个角落,而后绵延成片地蔓延开来,在封闭的地下,那土石掉落的轰鸣声听起来越发的惊心动魄。
唐寻真看着阿蔻在不稳的地面上摇摇晃晃跑着,忍不住担心起她肚子里的孩子:“阿蔻,我们先找个地方躲起来,等这里太平了再回来找顾怀璧他们好不好?就算你不担忧自身安危,也要为孩子着想啊。”
窦阿蔻闷头往前跑去,只说了一声:“他没了,我还要孩子干嘛。”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唐寻真瞬间红了眼眶。她刚才说出的话是违心之语,若不是担心窦阿蔻的孩子,她做出的选择也定和阿蔻一样,孤身闯入塔底,哪怕是死,也要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