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着他的节奏,僵硬地踩着点摆弄一招一式,围观群众一阵哄笑。窦阿蔻汗颜,红着脸,倒没有退缩,坚持着聆听徐离忍的琴声。
渐渐的,琴与刀融会和鸣,他琴声铿锵,她刀势凌厉,阳光洒在清墉城舞象台上,照着这一琴一刀,在沉雄斑斓的大地上快意江湖。
窦阿蔻越舞越有信心,刀锋流光转的间隙,看了徐离忍一眼,正好撞见徐离忍也在看她,还冲她微微一笑。
他笑起来的时候,就像春花从绽放到纷纷坠落枝头的浮光掠影的一瞬间,窦阿蔻心一跳,脸一红,脚下虚浮,踉跄一下,停了刀气喘吁吁。
一刻钟前来的傅九辛立在一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不声不响地静立在花荫下,像是一柄出鞘的剑。
顾怀璧搭着他的肩,眉飞色舞:“哎呀傅兄,小师妹的油菜花好像开了呀。”
傅九辛抬了抬眼,没有说话。
徐离忍的琴声也没有留住酒肉散人,老头子说苏州酒坊酿的老黄酒这会儿该启封了,腊月喝黄酒,正是好时候。于是抛下两个徒弟和买回来的琴师,当天下午就下了清墉城。
酒肉散人一走,窦阿蔻重又落回傅九辛的手里。
傅九辛安排她的衣食住行,也安排她一日的功课行程。
“下午站梅花桩。”傅九辛如是说。
窦阿蔻提出要求:“先生,可不可以让徐离忍奏琴陪我?”
傅九辛点头:“也好,琴声静心。”
窦阿蔻觉得今天的先生出奇的好说话,出奇的善解人意,她高兴地站上梅花桩,冲徐离忍投去一眼。不知为什么,她尤其喜欢看徐离忍垂眼奏琴的样子,看他鬓边一缕乌发柔婉地搭在他的肩上,白衣乌发桐木琴,真好看。
傅九辛好像没看到窦阿蔻和徐离忍的“眉来眼去”,面色如常。
窦阿蔻在梅花桩上闭目凝神,立起一脚。琴声清朗,直上九重霄,舞象台地势又高,清风伴着琴声,令人心旷神怡。
一刻钟后,窦阿蔻没有那么惬意了。
她中午喝的是昨日剩下没喝完的腊八粥,水多米少,等于喝了一碗稀汤,现在她开始有些内急。
她在梅花桩上扭了一扭,给傅九辛使眼色。傅九辛正沉醉于徐离忍的琴声中,压根没看见窦阿蔻抽筋的眼。
窦阿蔻咬咬牙,忍了。
一曲罢了,窦阿蔻急忙要开口,忽听傅九辛道:“好曲。琴师,不如再奏一曲流水。”
徐离忍依言弹奏,他琴艺高超,轻拨七弦,琴声淙淙如流水,叮叮如山泉,彷如一条清凌凌的小溪跳跃山涧间。
窦阿蔻听得汗流浃背,那啥也很想像流水那般,飞流直下一泻千里。
她要哭了。
傅九辛这时才发现窦阿蔻的异状一般,惊讶地挑眉:“小姐,练武需静心。如你这般浮躁,不好。”
他自一旁拿出一个箩筐,筐里十数个黑色铁弹,洒在窦阿蔻站立的梅花桩周围。
那是江湖磅礴堂的独门暗器。磅礴堂擅以火药制暗器,清墉城内就有一个磅礴堂的弟子成日鼓捣火石,曾经炸毁清墉城一个澡堂。
这些铁弹就是他最新鼓捣出来的东西,一经撞击就会爆炸。
窦阿蔻眼瞅着脚下那些危险物品,站立在梅花桩上,一动也不敢动,她有点明白先生这是生气了,虽然她不明白先生为何要生气。
傅九辛立在梅花桩下,淡淡提点:“小姐,静心。”
这折磨人的站梅花桩在徐离忍又一曲流水之后结束了,傅九辛点头:“小姐,你可以下来了。”
窦阿蔻在梅花桩上摇摇摆摆,看着底下的铁弹举步维艰。
傅九辛自然地伸出手臂虚扶一扶,窦阿蔻如溺水中飘来一根浮木,抓住傅九辛的手往下跳。
她自高处跳下,整个人被傅九辛兜了个满怀,傅九辛不动声色抱住她,掂了掂重量,唔,的确是长肉了,软乎乎的。
窦阿蔻很快就从傅九辛怀里挣脱出来,蹩着脚冲向茅厕,这回傅九辛没有提醒她注意仪容,他还在回味刚才的一瞬。
蹲在茅房里的窦阿蔻泪流满面,后来她再也没有提出练武时要徐离忍作陪的要求。

窦芽菜

腊八一过,年关好像就近在眼前了。
清墉城陆陆续续有人下山归家过年,一时冷清了许多。天寒地冻,归家心切,清墉城留下的众人都没了练武的心思,舞象台上的梅花桩天天有人栽下来,像下水饺似的,噗通噗通,一个又一个。
最不愿回家的,一个是窦阿蔻,一个是唐寻真。窦阿蔻不想回家及笄然后被窦老爷嫁出去,唐寻真不想回一言堂面对一群族人的勾心斗角,所以年关越近,两个人越懒洋洋。
这一天早上,她们去送顾怀璧。
顾怀璧是江湖第一大门派西烈堡的大公子,几天前西烈堡的飞鸽传书就到了,催着大公子回家处理众多事宜,所以顾怀璧一早就理好了包袱,打算今天出发。
三人在山门处汇合,顾怀璧轻装简从,看着两个怏怏不乐的丫头,笑道:“我走了啊,年后见。”
“喔。师兄一路顺风。”窦阿蔻的声音闷闷的,因为她近日冻着了,有些塞鼻子。
“小顾子,滚吧。”唐寻真不耐烦地一挥手,叉手看着远方的天际。
顾怀璧笑笑,没有说话,转身就下了清墉城的数千阶石梯。直到他的身影逐渐在阶梯上消失成了一个黑点,唐寻真才把视线收回来。
“师姐,等会儿我们过过招吧。”窦阿蔻送走了顾怀璧,清墉城里能说话的就只有唐寻真了。
唐寻真的表情有些郁闷,摆摆手:“你自己玩儿吧。朕,要一个人静一静。”
窦阿蔻其实有点明白唐寻真心里是不舍顾怀璧下山的,她几天前送走傅九辛的时候也是这样闷闷不乐的,年关将近,窦老爷收账算账忙得焦头烂额,一封急信送上清墉城,要傅九辛下山帮忙处理家里事务,所以傅九辛几天前也走了。
临走前说会在腊月二十七接窦阿蔻回家。
先生一走,窦阿蔻就想念他了。
她一个人无精打采地往回走,经过清墉城紫竹林的时候,听到有哗哗的水声。
窦阿蔻探头一看,紫竹林当当中一口井边,一个穿白衣裳的男人正吃力地伏身刷碗。
窦阿蔻眼尖,看清楚那人是徐离忍,顿时吓了一跳。
她提着裙摆蹦蹦跳跳,跃过竹林里的草石,走到徐离忍旁边:“徐离,你怎么在这里。”
徐离忍懒洋洋地抻了抻腰身:“刷碗啊。”
他的声音凉凉的,配合着他那个动作,妖媚得让人禁不住心旌动摇。
窦阿蔻凑近一瞧,徐离忍几根手指又红又肿,手背开裂,皲了好几道口子。
她心里觉得徐离忍这样的人,一双手应该是弹琴执笔研墨的,这么好看的手,去刷碗就是暴殄天物,于是道:“徐离,我来帮你吧。”
徐离忍丝毫没有一点感激内疚之心,把碗一扔:“好啊,你来。”
他擦干手,两手揽在脑后,跷着腿看窦阿蔻:“你叫什么名字?”
窦阿蔻刚把手伸进水里,腊月天的水冻得刺骨,她打了一个寒战,抖索着说:“窦阿蔻。”
“噢。”徐离忍点头,“窦芽菜。”
窦阿蔻手一滑,差点儿打碎一个碗:“不是窦芽菜。”
徐离忍视线在她腰间环了一圈:“嗯,胖窦芽菜。”
窦阿蔻张口结舌,她讷讷了一会儿,不说话了。
徐离忍也没有理她。他们沉默地洗完碗,窦阿蔻抱着一摞叠起来的碗盏,摇摇晃晃地起身。
徐离忍没有要帮她的意思,冲厨房点点头:“喏,摆到那里去。”
窦阿蔻不知道,清墉城里不养闲人,清墉城里都不是善类,徐离忍一个被买回去的琴师,就是清墉城里的奴仆。所谓物尽其用,除了弹琴以外,刷碗洗衣拖地擦桌,能干的活一样都不给他落下,她不过是这次凑巧撞见罢了。
窦阿蔻看着徐离忍消失的背影,有点为他的若即若离而摸不着头脑。
她回房的时候碰到了唐寻真,唐寻真一眼看到她红通通的手:“你干嘛去了?”
窦阿蔻一五一十地说了个清楚。
“嗐,你个傻子。”唐寻真捶胸顿足,“你离他远一点儿。我看他不是一个善类,不惊不媚,不卑不亢,天生就知道指使人,肯定不是简单人物。离他远点儿,知道不?”
窦阿蔻没有想那么多:“我就是喜欢听他弹琴。”
唐寻真想说,你先生把你保护得这么好,替你刷碗洗衣可不是让你那双手去给别人刷碗的,你让你先生情何以堪啊!
可看了看窦阿蔻那个样子,她还是把话吞进去了:“哎呀算了算了,反正你别惹他。”
窦阿蔻说的是真话,她的确很喜欢听徐离忍弹琴。徐离忍是她的师父买回来的,让他弹琴给她听天经地义。但是窦阿蔻想到了徐离忍那双冻紫开裂的手,也就没有提这个要求。
窦阿蔻是这么想的,清墉城内其他人却没这么好糊弄。
窦阿蔻听到那一阵她熟悉的琴声悠悠传来时,愣了一愣,然后从床上跳起来,循着琴声狂奔而去。
她气喘吁吁赶到舞象台,看到一男一女正立在兵器架旁调笑,旁边是奏琴的徐离忍。
男子窦阿蔻认识,是江南厉家的三公子,听唐寻真说,他在本家因是庶出,不大得宠,才会被送上清墉城。不过厉家到底是江湖大家,一个不得宠的庶子,在清墉城里,有的是人去追捧和巴结。
女的窦阿蔻有点面熟,但不知系出何门。
只听厉三说:“殷姑娘,素闻你一根绸带舞起来绝世倾城,令人叹为观止。厉某斗胆请姑娘一舞,以偿我夙愿。我请来了琴师奏琴,想来琴声之下,殷姑娘风姿一定更令人心醉。”
殷姑娘脸一红,正要摆出架势,窦阿蔻很不识相地插嘴了。
“徐离,你不要听他们的话。”
两人闻言沉下脸,循声看去,窦阿蔻正在徐离忍身边,担心地看着他的手:“你流血了,不要奏琴了。”
厉三很生气:“窦师妹,不过是一个买回来的下人,用不着这么矜贵吧。”
殷姑娘也趁机讽刺:“是啊。窦师妹家中家财万贯,想必奴仆成群,要是每一个都要你这么关心,那可真是要费心死了。”
窦阿蔻挠挠头,转头对徐离忍说:“反正你不要听他们的。”
这一下,厉三和殷姑娘都不肯罢休了,两人正要动武器,幸好唐寻真赶到了。
“你们做什么?!”
唐寻真是城主的徒弟,纵是厉三也要卖个面子给她,便嘟嘟囔囔地将前因后果说了。
唐寻真笑:“窦师妹说的话也不错。师父曾说,天下万物皆生来平等,徐离忍虽是买来的,可在清墉城里没有这尊卑之分,不好太过苛责。你们这是仗着傅九辛不在,拿窦师妹开刀了?”
她把明空散人和傅九辛都搬了出来,厉三不敢再说什么,只得怏怏离去。
唐寻真回头看窦阿蔻,扼腕叹息,傅九辛啊傅九辛,有时候人总是要自己走点弯路才会明白世间多风霜,你将窦阿蔻保护得这般好,养出这么一个好欺负的性子,是不是连你自己都没算到呢。
“胖窦芽菜,你可真会多管闲事。”徐离忍轻蔑地撇了撇嘴角,抱起琴,转身离开了。
“什么人呐,呸!”唐寻真很看徐离忍不顺眼,“窦阿蔻,看到没,以后别管他了,不然看你先生回来收拾你。”
恐吓窦阿蔻最好的方法就是提到傅九辛,窦阿蔻闷闷地应了一声,不言语了。
到了腊月二十七这一天,清墉城里的人走了个七七八八,唐寻真和窦阿蔻再不愿意,也得收拾回家的包袱和行李,好在想到明天能见到傅九辛,窦阿蔻还是有一点高兴的。
那天晚上,她和唐寻真睡在一起,凑在一处说悄悄话。
唐寻真说,阿蔻,我这一生总要干些大事,经历些什么才好。
窦阿蔻呆呆的,啊?
唐寻真胳膊枕在脑后,具体我也没想好是什么,可我就不想这样平平淡淡过一生,你呢?你回去就真的准备嫁人啦?
窦阿蔻有些郁闷,她生平有三大宏愿:白米饭,红烧肉,美郎君。尤其第三个更为重要,她也不想随随便便就嫁人。可要说起经历大事什么的,她也没想过。她胸无大志,没想这么深远。
唐寻真有些激动,窦阿蔻你想啊!这么沉雄壮阔的大地,这么壮观斑斓的江湖,也许你走出这个套子,就能看到三尺之外有人哭有人笑,不经历一些多遗憾啊。
她忽然坐起来,激动地晃窦阿蔻的胳膊,窦阿蔻,我家前几日得了个消息,说是江湖上有人放出话,在煌朝以西有一个没落的古国司幽国,它的都城叫毫辉城,听说城中遗迹下面,有司幽国历朝历代攒下的宝藏。我们也一齐去看看好不好?
窦阿蔻啊了一声,心里有些懵懵懂懂的,那个,以后再说吧师姐,过了年关再说。
唐寻真兀自有些亢奋,那好,过了这个年,我们再来说说这事。
后来她们又聊了一些别的,撑不住睡着了。古国宝藏这些事情,就像溪水流过山石,一点都没有在窦阿蔻的心里留下痕迹。

胖年糕

傅九辛站在窦阿蔻门前敲门。
“咚咚咚。”
窦阿蔻在被窝里团了一下,然后岿然不动。
傅九辛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小姐,是想立梅花桩了么。”
窦阿蔻悚然惊醒,跳下床来,原来是先生来接她了。
“哎呀呀!傅先生在外头,我好害羞呀!”唐寻真也起来了,裹着被子兴奋地叫。
窦阿蔻披了被子蓬头垢面去给傅九辛开门。
门外傅九辛长身玉立,因为天气寒凉,嘴边呼出一团白雾,袅袅消散在空气中。
他沉着地自上而下扫了一眼窦阿蔻:“小姐,仪容。一刻钟够不够?”
窦阿蔻瞬间清醒了,关上门梳头洗脸穿衣,等她弄好了,唐寻真也穿戴整齐了。
唐寻真率先去给傅九辛开门:“傅先生早!”
“嗯。”傅九辛应了一声,眼睛却落在窦阿蔻身上。
“走吧,回家。”他言简意赅。
唐寻真的家人也派人来接她了,大老远的在山门处就大呼小叫:“大小姐,家里备了酒酿圆子和新发的年糕,就等着您回去呢,快来快来,轿子给您备好了。”
唐寻真不情不愿地挪动了几步,这么盛情的招呼,听着却一点真心诚意都没有,就像过年的年画,看着热闹又喜庆,终究是画里的东西。
她回头看窦阿蔻和傅九辛,很羡慕。
窦阿蔻跟在傅九辛后头:“先生,我也要吃酒酿圆子。”
“嗯。”
“还有新发的年糕,软软的白白的胖乎乎的。”
“嗯。”
傅九辛回头看了她一眼。他心里想,窦阿蔻自己就是一块热腾腾的胖年糕。
他们走到了山门处,路过紫竹林,紫竹林当当中那口井的边沿有一只小雀儿在跳,却没有了那个刷碗的人。
窦阿蔻忽然停住了脚步:“先生,你等我一下,就一下。”
还没等傅九辛回应,她就跑开了。
窦阿蔻气喘吁吁地在清墉城里找徐离忍,她不知道徐离忍被酒肉散人安排在哪间寝舍,只能一个个找过去,最后在清墉城最偏的房子里找到了他。
徐离忍在房子门口晒太阳,这么冷的天,他身上就穿了一件薄薄的麻布衣服,看得窦阿蔻打了一个哆嗦。
徐离忍听到有脚步声,懒洋洋地看了一眼,看到是窦阿蔻,又回过头继续去晒太阳,好像没看到她这个人似的。
“徐离,你过年怎么过啊?”窦阿蔻一点也没有在意他的冷淡。
徐离忍嗤笑一声:“就这么过喽。”
窦阿蔻为难地看看周围,清墉城大概就剩下他们几个了,偌大的一个城,徐离忍一个人孤零零过除夕,窦阿蔻想想都觉得难受。
她说:“要不,你跟我回家过吧。”她见徐离忍吃了一惊,猛地转过头来盯着她看,又补充一句:“反正你是我师父买回来的,也、也算是我的人。”
徐离忍盯着她看了很久,久到窦阿蔻局促起来,他才坐起身来,拍拍衣服:“走吧。”
“啊?”
“去你家啊,胖窦芽菜。”
傅九辛在山门口等了有一会儿时候了,见到窦阿蔻的身影蹦蹦跳跳地出现时,眉眼里的笑意好像就要溢出来一般,可看到窦阿蔻后面那个人时,眼里的笑意一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窦阿蔻跑得快,一下子就到了傅九辛面前,她看着傅九辛有些心虚,因为她隐约有点感觉到先生并不是很喜欢徐离忍,她搓着手指尖:“先生,徐离一个人过年太可怜了……”
傅九辛静静地盯着她看,一直盯着她看,看得窦阿蔻忍不住垂下头,才移开了视线。
他和徐离忍的视线在空中相交了电光石火的一刹那,然后很快又错开。
傅九辛没有说话,转身管自己走了。
窦阿蔻松了一口气,这表明虽然先生不高兴,可还是允许了。
本来应该是温馨的一幕,因为徐离忍的突然加入,变得有些不尴不尬。
好在窦家离清墉城不远。下了清墉城千阶梯,再行大半日路程,他们在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到了紫微清都。
紫微清都是煌朝的都城。窦家在紫微清都青云街上,门口两只石狮子,当中一块匾牌:窦府。
窦阿蔻将近一年没有回家,看到熟悉的两只狮子,兴冲冲地跑过去,先摸摸这只狮子:“阿瓜,我回来了。”
再跑到另一只狮子面前摸脑袋:“阿金,我回来了。”
傅九辛见怪不怪,徐离忍瞠目结舌了一会儿,嗤道:“傻子。”然后他抬眼看那块匾额,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嘴角。
傅九辛当先一步进了窦府,窦家老爷和几个姨娘早早地等在花厅,看到三个人身影,窦老爷先一个忍不住,颠着肥嘟嘟的身子,迈着小八字步冲将过去,嘴里念道:“阿蔻哎,我的宝贝女儿!”
窦阿蔻被窦老爷像摸狗似的摸了一会儿,郁闷地挣脱开来:“爹,我都这么大了。”
窦老爷乐呵呵地捧着滚滚圆的肚子,感慨地拍着傅九辛的肩:“九辛啊,这一年辛苦你了,我们阿蔻——哎,这个是谁?”
窦阿蔻顺着窦进财的眼光,看到了徐离忍,连忙介绍:“爹,这是我师父买回来的琴师,叫徐离忍,我看他一个人过年怪可怜的,就带回来了,反正过年的时候家里招待客人,也要人奏乐助兴的。”
窦进财压根没有听进去,他的脑子里就剩了一个念头:徐离忍——徐离——煌朝姓氏。
徐离忍罕见地谦卑了一下:“窦老爷,我姓徐,叫离忍。窦小姐心肠善良,体恤下人,徐某自当尽心尽力,为府上奉一己之力。”
窦进财忍不住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眼。煌朝煌太祖有两个儿子,太子徐离持,二太子徐离谦,只是传闻中二太子自小体弱多病,久居深宫,群臣难以见得一面,他做了皇商这么多年,也一回都没有见到过这个二太子。
徐离谦,是一个被遗忘的人。
窦进财想了又想,觉得徐离忍是二太子的可能性很低,于是便胡乱点头道:“行了,九辛你等会儿带他下去安排安排,阿蔻啊,我们进去,你和爹好好说说,这一年你学了些什么……”
窦阿蔻还来不及看一眼徐离忍,被窦家几个姨娘团团围住了。
“哦呦,阿蔻你这衣裳可太素了,明儿个我带你去绮罗阁扯几块缎子。”
“阿蔻你明天及笄,姨娘我有些钗环要送与你。”
一家人热闹地把她簇拥在中间,涌进了花厅里头。
待人走光之时,傅九辛回头看徐离忍。徐离忍已经预备好傅九辛会对他说些什么,也许是讽刺,也许是挖苦,更多的可能是警告,没想到傅九辛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带他去了窦府的下人房。
徐离忍暗生警惕,窦府的这个先生,不简单。
回家的当天晚上,窦阿蔻良心发现,找窦老爷要了宫里御赐的雪莲膏,小心翼翼地用手绢包了,蹭到傅九辛书房下。
倒不是她突然开了窍,只是她深刻地明白,惹恼了傅九辛,就是和自己过不去。为了白米饭,为了红烧肉,为了胖年糕,傅九辛万万不能得罪。
傅九辛的房里还亮着灯,窦阿蔻蹑手蹑脚躲在傅九辛窗下,看到窗上映出傅九辛执笔的剪影,煞是好看。
她抱着雪莲膏在窗户下面蹲着,忘了神。突然窗户吱呀一声,傅九辛平静的声音自上头传来:“小姐,我教你的东西当中,没有蹲墙角。”
窦阿蔻心里欢呼一声,肯主动来理她,说明情况不严重。
“哦呀!”她欢欣地推门进房,“先生你耳朵真灵。”
傅九辛对她这种幼稚的吹捧不作反应,眼也不抬一下,起身用毛笔挑了挑暖炉里的炭火,火星亮了一亮,腾地起了一朵小火花。
他“啪”的一下合上手里账簿:“说吧,什么事。”
“先生,先生,天气那么冷,先生又要写字磨墨,先生的手吃得消么?”
傅九辛平静地看着窦阿蔻:“直说。”
窦阿蔻冲他傻乐了一会儿,谄媚地把雪莲膏拿出来:“先生,给你的。冬天擦手很管用的。”
傅九辛接过去,没有做声,只是把玩着那个瓷瓶。
窦阿蔻看着那个青玉瓷瓶在先生白玉般的修长手指间辗转,虽然很好看,可她就觉得有些胆战心惊,她专注地研究傅九辛脸上的表情,可先生的表情只有一种:没有表情。
良久,傅九辛问:“怎么想到给我的?”
窦阿蔻解释,什么天气冷啊,她明天就及笄了,长大了啊,懂事了啊之类,说了一堆,忽觉傅九辛一点反应都没有,讪讪地闭了嘴。
傅九辛淡淡道:“说真话。”
窦阿蔻抖了一下,低了头道:“上次我帮徐离洗碗,才知道原来冬天的水这么冷,我想起在清墉城的时候,我的碗每回都是先生帮我洗的,所以我就……那个,先生,我想谢谢你为阿蔻做的一切,所以我才送这个的。”
显然傅九辛的注意力不在窦阿蔻所想的那个点上,他点头:“噢,你帮徐离忍洗碗。”
你还叫他徐离。
窦阿蔻很高兴地点头:“是啊,先生,你不是教我,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么,我觉得我做了善事。”
傅九辛已经不想理窦阿蔻了,他挥手:“你出去。”
窦阿蔻“喔”了一声,莫名其妙地离开了。
傅九辛看着窦阿蔻消失在门前,将那瓷瓶往窗外花丛中一扔,看着那个瓶子滚落在泥土上。他在窗前立了一会儿,忽然又快步走向门口,推门出去,蹲下|身在花丛中翻找,最后拾起那个瓶子,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擦干净,揣进了怀里。

杨柳儿

第二天一早,窦阿蔻被几个姨娘扯起来上妆打扮。姨娘们说今天是女孩儿的大日子,马虎不得。于是窦阿蔻光上妆就弄了一个时辰。
全部弄妥当后,姨娘们又迅速不见了,她们今天很忙,窦阿蔻的及笄礼会来许多人,包括窦进财平日交好的同僚及朝廷要员。窦家这场宴席,派头势必要足,排场势必要大,所以整个窦家都忙得脚跟打屁股。
临走前她们叮嘱窦阿蔻:千万维持妆扮好的样子,不要再去外头野了,头可断,发型不可乱;人可死,衣裳不能脏。
于是窦阿蔻战战兢兢地顶着一头钗环,拎着裙摆,僵硬地挪动脚步,看上去很滑稽。
她是去要生日礼物的。钗环和罗裳也不能阻止她要生日礼物的渴望。
窦阿蔻在窦家后院找到了傅九辛。
窦家主营花木,当朝煌太祖闲时喜侍弄花草,尤爱盆栽,宫中花木种植皆由窦家采办,所以后院放了许多盆栽,造型各异,依着煌太祖的喜好,大都是古朴秀雅,呈吉祥之意。
“先生早!”窦阿蔻喜滋滋地同他打招呼。
傅九辛正在侍弄一棵烟萃五叶松,闻言转头看她,眸色一深。
不得不说窦家几个姨娘的品味很好,窦阿蔻经她们精心打扮,颇有一种及笄少女的妩媚,衣裳穿着也得体,有一种丰盈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