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素不认识的,就是那一个“魂”字。
她听得康跃所言,心头顿也一沉。
又指一处,问:“这一句又是什么?”
康跃哆哆嗦嗦,张口数次,却再说不出来。
第25章 提酒弹剑高唱(九)
韩素看得分明,这块石砖出自吴王墓室。,
石砖上的文字从文意上看,应当是截自某篇文章,无头有尾,而石砖所载,正是全文关键处。
行首一句话是:“碧落黄泉,凡间相隔,地有九窍,天生成之,阴晦所存。”
这就是说,黄泉在下,碧落在上,中间隔着人世间,这人间既将两者隔离,自然也便与两者相接。相接之处,却有九处窍穴。这九处窍穴便相当于九个漏洞,天地自然生成了这些漏洞,用来积存人间阴晦。
这是韩素理解中的释义,因她知晓吴王墓下九阴窍的存在,所以一看到这句话就立刻联想到了九阴窍。
九阴窍接通幽冥,可不正是那“地有九窍”之一?
下面又说:“天分阴阳,人分死生,阴阳相隔,生死有别。”
再说:“阳间主生,阴间主死,阴阳有道,轮回有序。”
还说:“地壳震动,阴气外泄,人间危矣。”
又说:“封堵九窍,有法。”
下面便是康跃译出的那一句话:“需辰时,九十九,活人,生魂祭之。”
这封堵九窍之法显见残忍,然而更加残忍的还在后头。
后头一句话康跃犹豫许久,终于还是译了出来:“九阴镇魂,活祭千人,主魂存百年,活祭万人,主魂存千年,活祭十万人,主魂不死矣!”
康跃并不知晓吴王墓中发生的诸般事体,可只看那一句句,如“活祭千人、活祭万人、活祭十万人”等等,便自触目惊心。
韩素却不同,她从吴王墓中出来,再看这一句话,饶是她之前就已经将这些文字辨认了个七七八八,早有心理准备,此刻听得康跃所译,也不由得心惊肉跳。
倘若这石砖上所言不差,以夫差一国之主的身份地位,他若是下得了狠心,活祭十万人也不是不可能。如此一来,夫差岂不是不死之身?夫差若是不死之身,此前百蝶一击之下使他消散的一幕,说不得也就当不得真了。却不知是谁欺骗了谁,夫差此刻又在何处?
韩素游目四顾,眼见大水一寸寸上涨,夹着血腥味的水花四溅在空气中,饶是她向来心坚如铁,此刻也不由得暗起茫然。
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康跃颤声道:“韩、韩郎君!”
韩素转头看他。
康跃用手指着那一句“九十九,活人,生魂祭之”,又颤颤巍巍地道:“这…这…”
韩素暗暗一叹,便是没有夫差之事,这九阴窍不堵,结界不开,他们也还是出不去。
便在此时,又一大浪掀起,众人站在屋顶上都险些被水浪迫得立足不稳。有好几个人就那么一跤跌在当场,得亏众人互相扶持帮衬,倒是没人再掉下水去。
然后就见那结界上光亮猛地一闪,忽地劈里啪啦一阵响,竟是接连晃动,显见就要破碎了的模样!
众人瞠目之间,康跃已是大惊又大喜,他抬头去看那仿佛透明巨碗一般倒扣四周的结界,看了一眼结界又看向韩素,只因心绪变化太快,他脸上的神情竟显得有几分扭曲:“结界要破了!”
康跃说:“韩郎君,这结界若是破了…”
他话虽未说完,可话语中未竟的意思却明显得很。
这结界若是破了,他们自然就可以出去,又何需再为那生祭不生祭的事情操心?
可康跃也同时想到了,倘若这结界破开,那这原本只在结界内肆虐的大水,就会冲出江都港,淹没住整座城市,甚至淹向更远处。因此,后面的话他便说不出口。只是虽然说不出口,他心里却实是对此深怀希望的。便是果真会水淹江都,相比起此刻几乎必死的局面来说,对康跃而言,自然是宁可这结界破掉了。
常人都是自己性命最珍贵,牺牲自己成全他人那种并不是没有,却终归是少数。便是这少数,也还得看看具体情况呢,此刻便叫这些身在困局中的寻常人一个个自觉拥有牺牲小我成全大我的伟大情操,那却显然是不可能的。
莫说是康跃,就是韩素出身将门,从小耳濡目染的都是家国百姓之事,这个时候叫她自愿牺牲自己,以挽灾难于狂澜之中,她也未必做得到。
更何况,要生祭的,是九十九人,不是一人。
因而,此情此境之下,放下一切坐等这结界自行破掉,竟仿佛成了最佳选择。
这些曲折在康跃心中一番流转,不过片刻他心里已下定论,而韩素听他言语,看他神色,也自然清楚明白了他的意思。
韩素手抚在石砖刻痕上,一时沉默了下来。
幸存人众摸约还有三四百个,这些人聚在一起行走,有些站得离韩素近,有些站得离韩素远。康跃译文时刻意压低了声音,再加上水声掩盖,便是近处之人都未能听清楚他们的谈话,更不必说远处众人了。此刻结界晃动,众人俱是欢欣鼓舞,却也无人知晓康跃和韩素在这片刻间究竟经历了怎样一场惊心动魄的心事曲折。
只有葛老大站在最旁边,因此他是知道的。
葛老大不知实情原委,他也只像康跃一般想到这结界若破,大水必出,却想不到倘若不将那九阴窍封堵,这结界一旦破开,肆虐的将不止是江南河水,还有无尽阴气。
他便叹息道:“如此看来,结界早晚要破,江都百姓却是要遭殃了。”
却也只是白感叹一句。
然而他这一句话却正正说到了点子上,这结界原是聂书寒所设,他修为有限,因而这结界也是早晚要破的。韩素对这一点最是心知不过,况且她就算是赶在结界破碎之前堵住了九阴窍,也最多只能防住更多阴气漫延,却同样无法将这大水收回。
大水越涨越上,结界越发晃动,众人脚下房屋已经开始掉柱脱瓦。
康跃催促道:“韩郎君,不若寻个更高处,我等须得先躲过此劫才好。”
已经有人等得不耐烦,商量着自寻高处去了。众人跟着韩素走,原是见她武艺高强,便下意识想要依附强者寻找出路。如今但见结界晃动,转机就在眼前,自然便人心动摇起来。
康跃眼见众人走走散散,便又催促起来,他见韩素只顾盯着那石砖看,心中越发急躁,就忍不住伸手要去拉她衣袖。
第26章 提酒弹剑高唱(十)
韩素只觉左侧有人近身而来,下意识便是反手一拍,顿时将康跃的手拍了个正着。,
她这一下是留了力的,可饶是如此,康跃受了她这一拍,左手手背也立时现出一片红痕,不过片刻就肿了起来。
康跃忙不迭缩手,讪讪看向韩素。韩素回过了神,亦是歉然:“康先生,却是韩素唐突了。”
康跃几乎是紧接着她的话道:“不、不、不,是康某太过冒昧!”
一个说唐突,一个说冒昧,康跃的语速又是极快,乍听去倒像是两人在同声说话一般。他话音落下,两人同是一怔。不知为何,韩素倒觉沉重的心情略微放松,嘴角便不自觉地往两边动了动。她是惯常不笑的人,这般要笑不笑地动了动嘴角,倒显得动作十分笨拙,笨拙得令人不自觉就心软了。
康跃暗暗一叹,道:“韩郎君,既是别无它法,便且先寻个高处,躲一躲再说吧。”
韩素听出他言语中不掺虚假的关切之意,心头顿时一暖。她心情不复初时沉重,所思所想自然也便更宽更广。她又将手抚上那石砖,一手细细摩挲石砖上的种种痕迹,另一手亦不自觉在虚处摩画起来。
康跃初时见她神情认真,尚还不敢打扰,可等得越久,结界内水位就越涨越高,他们此刻所处的只是普通的单层房屋,那大水都快涨到檐角了,康跃便忍不住又催道:“韩郎君,且先寻个高处躲一躲吧!”
他语气已重,韩素却并不着急。
她不急不缓地说:“此前康先生好意来拉我,我反应过度反倒是伤了康先生,因此我说唐突。康先生大度谦冲,却反倒说自己冒昧。这一个唐突,一个冒昧,虽然皆是来得突然,可却并非无因。”
说到这里,康跃已知韩素另有后话了。旁边的葛老大虽则许久不曾出声,此刻亦是侧耳倾听。
但听韩素道:“这大水突起,冲垮了江南河底的吴王墓,又将构建墓室的诸多砖石杂物四散卷起,而如此众多砖石中,偏有这一块刻有重要文字的石砖被卷到了我的面前,此事亦是事有前因。但凡世间之事,莫不在因果当中,纵是巧合,也定然是事出有因的。”
康跃恍然道:“韩郎君的意思是,这石砖在此处出现,并不是纯粹的巧合?”
韩素道:“我的确如此以为。”她终于将石砖放开,目视四周,朗声道:“蝶娘子,你如是果然不愿见到苍生涂炭,不若现身一见如何?”
她的声音并不大,却奇异地可以传出十分远。只是众人多半顾着往高处去逃命,却也无人在意她这突然的出声。
韩素又道:“蝶娘子做旧的本事十分了得,这一块石砖也寻得巧妙,只可惜新痕与旧痕终归是有差别,蝶娘子何苦自欺?”
四下一片水波茫茫,依然无人答她。
韩素继而说道:“蝶娘子一心求仙,不择手段,着实有大志大才。我却有一句话要问一问蝶娘子,敢问蝶娘子可知这‘仙’究竟是什么?”
无人应和,韩素依旧不疾不徐地说着:“古有仙字,一人一山,因而又说,人在山中是为仙。所谓人在山中,依我看来,却又有两重意思。一者,人在山中,自然超脱红尘,心有丘壑,见璞归真,可领悟我道,自然称仙;二者,人在山中,这其中却有一个前提,这前提便是,在山中的须得是人,非是它物,如此,方能称仙。要成仙,先做人,蝶娘子又可知,何为人?”
韩素淡淡道:“蝶娘子想是知道的,这却不需我来多话了。”
她话音落下,终于有人幽幽一叹,应道:“韩郎君如何便肯定了,放出这块石砖的是奴,却不是旁的谁?”
但见离韩素所在不远处的一座屋顶上翻出两人,当先一人是一个身手敏捷的黑衣男子,他上得屋顶后,又将手向着屋顶后方轻轻一拉,就拉上来一个一身华服丽裙的年轻女子。黑衣男子是鬼刀,年轻女子自然就是百蝶。
原来他们此刻所在的这间屋子后面还盖着一间稍矮些的杂物房,此前百蝶与鬼刀便靠着墙根躲在那稍矮些的杂物房屋顶上,如此借着旁边的屋墙遮掩,可使得整个东南方向的人都难以瞧见他们。
百蝶的突然出现让康跃和葛老大俱都嗅出了几分不寻常的味道,两人竟不约而同地一齐看向韩素。韩素道:“蝶娘子既已承认,不妨便说说这石砖上所言究竟是何意思?”
百蝶幽幽道:“便是韩郎君所解之意,石上所言却无半分虚假,韩郎君若是不信,百蝶也别无他法。”
韩素道:“蝶娘子十句话里,向来就有九句是假的,这叫韩素如何敢信?倒是聂仙人此前曾说,仙人亦有天劫,诸般杀孽,天道俱都看在眼中,枉杀太多,不需人裁,天道便会治你。蝶娘子已是间接造就太多杀孽,若是果真要踏上仙途,只怕不将这些杀孽洗上一洗却是不成的。”
百蝶叹道:“韩郎君看着是聪明人,怎地却如此天真可笑?天道若果真那般管用,又如何会有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的说法?诗圣也不过是白感叹一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罢了,只看如今,朱门中依旧酒池肉林,市井间同样饿殍遍地,可见这世上从来都只有成王败寇,没有正义公理的。人人都想往上爬,百蝶不过是想成仙罢了,又何错之有?更何况,便是韩郎君你,难道便不想成仙么?”
韩素淡淡一笑,道:“蝶娘子便是舌绽莲花,也不需拿来与我说。我只问一点,蝶娘子若非心中不安,却为何又要将这块石砖送到我的面前?”
百蝶便也笑了,她的笑容十分柔美,声调更是婉转优雅,叫人不自觉便想信服,她叹道:“韩郎君若是信得过奴,只管照着石砖上所述去做便是了,若是不信,又何必来问?奴想要的东西既已得到,总不会再无缘无故去害人了吧?奴也是肉体凡胎,有爹生有娘养,若非逼不得已,谁不想干干净净呢?”
最后一句话,她说的真是伤感之极,很是透着一股看透世情的无奈,令人简直无法不去信她。
韩素便点头道:“蝶娘子说的很是有理,只是韩素亦自认肉体凡胎,却下不去那样的手。”
百蝶赞同道:“这结界终归是要破的,韩郎君便不出手,也总能出去,的确不需因此事而为难。”
韩素又是一笑:“蝶娘子心有七窍,当真是韩素生平仅见之出色人物,此一去天南海北,蝶娘子神物入手,想必将来前程不可限量,他日再见,却不知是会如何了。我只还有一点疑问,蝶娘子此前命我,当真是令行禁止,却不知是用了如何手段,竟如此神奇?”
百蝶微微一笑,却不说话了。
第27章 提酒弹剑高唱(十一)
茫茫水波之中,百蝶一袭绯红洒花襦裙,身披泥金披帛,乌发堆云,面若芙蓉,便是微微一笑之间,亦是带着淡淡的哀愁,令人无端端便是心头一软。
她虽是站在这一片废墟之上,脚下是仍在不断涨高的茫茫大水,可她神情装扮全都一如当初,分毫不变,竟仿佛仍旧是日日夜夜清唱在那条胭脂腻流大运河上的花魁娘子一般。
此前她的心口破了一个大洞,洞中爬出一条七彩金蜈,此刻那七彩金蜈不见了踪影,她上身的衣物也已经换了一件,却是令人无法分辨她心前伤口是好是坏。
只见她浅浅笑着,哀伤的神情中透着十分微妙。
便是这笑而不语,却偏含着太多意蕴。
韩素问百蝶,问她之前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段,竟能凭空将人当成傀儡使唤,自然是心中仍旧含着担忧,想要试一试经过前事之后,百蝶是否仍能轻易将人控制。而百蝶含笑不语,却仿佛是在说——嗯,你不妨试试?
韩素却松了一口气,恍然道:“想是蝶娘子的独门秘法,我贸然问询,却是不该。”她又道,“我思来想去,我与蝶娘子在此前也不过是两面之缘而已,首次见面,蝶娘子在河堤上一路唱来,歌声清越,闻者皆醉。第二次见面,却是在蝶娘子的画舫上。彼时蝶娘子正在煮茶,茶香满室,亦是令人心醉。人说品茶,一嗅其香,二尝其味,韩素当时虽未饮茶,却嗅了茶香,也相当于是品了蝶娘子的茶。而这玄机,摸约便在蝶娘子的茶香中了。”
百蝶一直含笑听着,不温不火,不急不慌。直到韩素说完,她的神色也未有分毫变化。
可韩素自入先天,五感之敏锐就非常人所能想象。她此前一口喊破百蝶的行藏,看似是胸有成竹,全凭推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真要论到心机诡变,韩素自认为便是十个自己也未必比得过一个百蝶,她当时之所以那般笃定那石砖是百蝶手笔,一是因为她确实感觉到了不对劲,二来,却是因为她在模糊中听到了独属于百蝶的呼吸声!
百蝶纵是手段百出,万般聪敏,却到底如她自己所说,也还是肉体凡胎。她就算是拿到了仙缘台,可这仙缘台提供的只是契机,也不能让她立刻就成仙,她又如何能想得到,韩素竟能在她竭力敛息的情况下,在这冲撞不停的轰隆水声中,一听便听出了她的存在?
因而此刻,百蝶的神情虽则看似没有分毫变化,可她的心跳却在某一刻稍稍加剧了些许,就是这细微的变化,也终于被韩素洞察。
韩素知道自己猜的多半是八九不离十了,她便又道:“这世上的奇诡手段,从来都不能长久,蝶娘子只凭一杯茶香,怕是更不能长久。”
百蝶便叹道:“韩郎君既然已有定见,倒也不必再来多问奴这一句了。韩郎君猜得不错,奴的傀儡术所倚仗者不过是几只蛊虫罢了,这些小东西脆弱得很,韩郎君内功高深,这些小东西可经不得韩郎君几番冲刷呢。说来,倒还要感谢韩郎君此前助我,如是果真有那一日,奴身登青云,再来谢过韩郎君啦!”
她说罢,嫣然一笑,顿时春光灿烂,再不见此前半分的哀愁之象。
正是云开雾散时,百蝶忽然将唇一撮,口中就发出了一声低啸。这低啸之声如此熟悉,韩素听来便不由得一愣。便在这一愣之间,她身旁的葛老大已是悍然出手!
葛老大就站在韩素身旁,他这一出手便连位置都不需移动分毫,只是将掌一伸,他的右掌就已经贴到了韩素左肩肩井穴处!
这一掌来得如此迅捷,出掌时风声全无,掌法看似简单,实则精妙非常,便仿佛已经融入到了四周的空气中,使得韩素在一愣之后竟未及躲开!
韩素脑中正恍然:“她既然可以控制我,葛老大曾为她追捕俞立,自然与她接触非浅,受她控制也不奇怪。”
她脑中所想便似电光闪过,她体内真气流转,却已是自行反震而出。
这便是先天真气的妙处了,韩素体内任督二脉已通,小周天已成,先天真气在这小周天中自发循环,生生不息,一旦受到外力侵袭,不需韩素调动,便能自行御敌。再加上韩素身为习武之人,原本便有着时刻保持警惕的习惯,她虽然没能躲过葛老大这一掌,护体真气的反震之力却在葛老大掌力及体的一瞬间就已自行运作起来。
倘若韩素功力再深一层,达到先天大圆满的境界,甚至可以在体表形成先天真气护罩,到那时自然诸邪难侵,又是一番境界。
然而葛老大的这一掌却不寻常,葛老大修炼的功法叫做玉蚕神功,这门功法最大的特点便是能够吸取他人内力为己用,端的十分了得。韩素真气一发,与葛老大掌力一触,却非但没有将他的手掌弹开,反而好似触到漩涡,那漩涡吸力极大,韩素的真气一触到那个漩涡,便连个旋儿都不打,就向着那漩涡一头栽了进去!
饶是韩素向来镇定功夫了得,此刻也不由得一惊。
她上次同武城三煞交手,却是不等葛老大施展出这吸人功力的邪门功夫就已将常永重伤,葛老大和骆老三心急着为老二常永疗伤,也就没来得及使出全部功夫来面对韩素。是以韩素却不知,葛老大竟还有这一手。
内功真气对习武之人来说何等重要,此刻韩素体内的先天真气却像是开了闸的通渠水一般,哗啦啦直往外流,这般情况,又如何不危急?
韩素欲待抽身,却只是稍一用力,体内真气便流失得愈发厉害了,而葛老大一身功力本已是后天大圆满,此刻受韩素先天真气一激,竟是蠢蠢欲动,就有了几分要当场突破先天的架势。
但听百蝶在十数丈外巧笑道:“韩郎君既然如此吝啬,不肯助奴,奴便只有另寻他人啦!”
韩素脸色不变,也不问百蝶,只对葛老大说道:“葛先生,我如是助你一臂之力,突破先天,你可能摆脱蝶娘子的控制?”
葛老大的情况与韩素当初相似,他虽然口不能言,身不由己,思维却还是清明的。
他眼中本来已经现出了绝望之色,他一心想要将韩素从这江都港带出,好让她去救治自己的二弟常永,倘若韩素便死在此刻,常永岂不是也得跟着陪葬?换个角度想,便是韩素不死,可他这番出手也必是将韩素给得罪狠了,过后众人即便是能离开这结界,韩素怕也未必愿意再去救人。
此刻韩素这般言语,却是让葛老大几乎惊喜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口不能言,手上动作也无法改变,只一双绿豆大的小眼睛中忽然放出慑人精光,只看眼神,显然是激动以极。
百蝶却在不远处慢慢悠悠地笑道:“韩郎君真是有趣,我却不知这世上原来竟有如你这般舍己为人的大好人呢。韩郎君杀起人来毫不手软,不想这杀起自己来,竟也这般爽快。”
她三言两语,扰人心绪,言语中虽是略有夸张,可对一个习武之人来说,牺牲自己的功力助他人冲击先天本就已经是大伤元气之事,更何况是在如此情况下,韩素这个举动即便不算是自杀,却也必然会受到极大伤害,结局如何实在难说。
葛老大的眼中已经现出了犹豫之色,韩素却喝道:“神驰天府,抱元守一,速速随我而行!”
她不等百蝶再说话,体内真气一动,便有一股沛然之力顺着她的肩井穴狂涌而出!
韩素在此之前虽然没有见识过葛老大的玉蚕神功,可她听过苍先生品评天下武学,她自身在武学上的理解亦是极高,因此她坚信一个道理,那就是任何武功都是存在破绽的。葛老大的玉蚕神功看似诡异莫测,霸道强横,可不管怎么说,葛老大都还是后天高手,而韩素却已入先天!
先天和后天之间的差距可不仅仅是在真气的量上,更在其质!葛老大的玉蚕神功便是再厉害,也总有一个承受极限,当韩素真气涌出,在某一刻超出葛老大承受极限时,就必然会是葛老大遭到反噬,功败之时。
更何况韩素虽是初入先天,却已经粗窥阴阳,她的先天真气浑厚绵延,《元始太玄经》更是天下一等一的内修之法,要将她真气耗尽,却也不是那样容易的。
果然,一旦韩素主动输出真气,葛老大玉蚕神功所形成的吸力就大有溃散之势,虽然一开始韩素体内真气大量流失,可越到后来,葛老大所牵引的那个吸力漩涡就越发不稳。
韩素体内真气涌出,牵引着葛老大的玉蚕真气,一路从他右掌劳宫穴冲入他手厥阴心包经,由心脉入肾体,直入丹田,向他任督二脉冲击而去。葛老大的玉蚕真气则自发追索着韩素的真气,一路追索,一路吞噬,壮大之间且又通行诸关。眼看着势如破竹,竟果然要在此间突破先天了!
到此时,百蝶已不能再控制葛老大,盖因他体内真气早已失控,百蝶的傀儡术也不过是粗通皮毛,利用蛊虫作怪而已,再如何也做不到控制傀儡体内细微真气变化这一点。
百蝶张了张口,忽又低喝了一声。
随着她这一声低喝,她头上一团金灿灿的东西忽然一动,便立时舒展身形,如同利箭般向着韩素飞去。
那东西原本伏在百蝶漆黑的云鬓上,看着像是一支形状奇巧的发饰,却原来竟是那蜷缩起来的七彩金蜈!
第28章 提酒弹剑高唱(十二)
七彩金蜈双翅一震,转瞬飞至。
而此时韩素已行功至关键处,偏偏无法动弹分毫。
百蝶幽幽道:“似韩郎君这般人品真是天下少有,舍己为人也就罢了,竟还愿意舍了自己来喂我的金蜈儿…唉,往后要找你这样的人,可是难啦!”
韩素浑身真气鼓荡,双唇紧闭不敢张口,只怕一张口便泄了这口气,到时就真是一败涂地了。
百蝶还在温柔又哀愁地说着:“适才鬼刀告诉我,说韩郎君你原来已经是先天高手啦,可怪我不通武功,却是看不出来,若是早知韩郎君你已是先天高手,说不得我就叫我的金蜈儿早些出手啦。须知你一口先天真血,可抵得旁人精血十倍百倍,偏偏你浪费那许多给了葛先生,真是好叫人心痛。”
她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却也并不指望就此扰乱掉韩素的心绪。在百蝶而言,她这些言语只消稍稍使得韩素分神,便已经算得立了大功。
七彩金蜈震动双翅,身如利箭,已是一头撞向了韩素裸露在外的脖颈!
它直取韩素咽喉要害,显见百蝶要杀韩素之心已是何等强烈。
韩素不移不动,忽将丹田中所有真气全数调出!
这些真气从她丹田直上膻中,一路踏中宫,走直线,直冲她头顶泥丸,又从她两耳颊分道而下,至玉枕汇聚,一齐涌向她左边肩井穴。这一股真气如此强大,行经之处韩素只觉经脉剧痛。那七彩金蜈一撞来,韩素肩颈一带几乎快被涨破的经脉就好似是涨潮的河道寻到了泄洪点一般,这股真气再度一分为二,一股冲向七彩金蜈,另一股则顺着她肩井穴的通道涌入葛老大体内!
庞大的真气猛烈震动,韩素身形一晃,葛老大被她震得连退几步,若不是旁边康跃眼明手快将他扶住,他就要跌入水中了。而那七彩金蜈更被韩素真气震得倒飞出数十丈远,不过片刻又被卷入滔天大浪中,再被一冲就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