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素在这样的冲击下豁然清醒,心头却又是一紧。
她方才想起来,这九阴窍中阴气外泄,固然是因为阵法被仙缘台影响,可仙缘台被百蝶完整取走,却不代表事情就此完结。她却不能忘记,今次入河的本意原是要寻到九阴窍,封存九阴阵。这九阴窍若是不能被再度封住,一旦聂书寒所建造的结界不能继续捆缚这些阴气,那整个天下都有可能变成江都港一般的人间地狱!
虽说世间多有高人,可韩素身在阵中,却不能坐等那不知何时才会出现的高人前来解救。
河水急冲,卷起韩素数度浮沉。
她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吴王墓被冲开后,那些庞大到犹如实质的阴气与江南河河水一搅,瞬间形成了不知道为数多少的暗流。韩素被这些暗流或抛或转,有时与墓室中被冲散的零星砖石相遇,就要挨上老大一撞。她也不知呛了多少口水,待勉力给身上的伤口点穴止血后,已是头晕眼花,几乎不能保持清醒的神智。
到这个时候,却是无法继续去思考那九阴窍的问题了。
韩素心想:“我若是在今日此时,命丧于此,不知可否称得上壮烈?”
细想来,虽然死法离奇,经历曲折,却是半点也算不得壮烈,非但不壮烈,反而有些荒诞悲凉,便是后人说来,摸约也只得一叹。
因此无论如何还是不甘心。
又如何能甘心?
韩素奋力挣扎起来,一面努力压榨着经脉中每一滴剩余的真气,一面快速回忆生平所学。
从幼年启蒙时祖父曾说过的老庄,到后来零散学过的那些用兵方略,再到后来苍先生所授的《元始太玄经》,还有那三篇《流水剑法》。
庄子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心静,方能闻道。
《太玄经》云:“驯乎玄,浑行无穷正象天。阴阳坒参,以一阳乘一统,万物资形。”
天道循环,无有穷尽,阴阳相成,万物化形。
韩素渐渐沉入到了那个玄妙的世界当中。
一点真气,化分阴阳。
范望曰:“参者,三也;坒者,比也,以阴阳相次而三,三相乘转为九矣。”
阴气生,阳气乘,阳气行,阴气随。
一分契机,可以化生万物。
韩素恍惚听到了万物在自己身体里发芽的声音。
真气开始循环,一周天,两周天,三周天…
吴王墓被江南河水冲开,无数的阴气从九阴窍中疯狂涌出,弥散四周。
韩素的身体几乎被浓郁的阴气包裹。
一点阴气挤入她的身体,被她真气一带,立时加入循环,化生阳气,化生万物。
四周天,五周天…
更多的阴气挤入韩素身体,轰隆隆冲刷过她的经脉,留下一地颓败。又有无数阳气随之生起,互为循环,将她满身破败的经脉、血肉接续而起,化出新生。
六周天,七周天…
一道又一道的漩涡在江南河底加速生起,水浪冲卷,越加狂暴。
流水剑法之静水篇,曰——
顺水推舟:需顺势而为,可借万物之力。
逆水行舟:需有大毅力,敢于逆行而上。
悬河泻水:需一往无前,百死不悔。
任是风起水涌,大浪滔天,我自滴水不漏,自然水到渠成,水落石出。
这是流水篇,流水或急或缓,不论是细水长流,还是巨浪狂涌,俱都尽在掌控之中。
八周天…
到此时,纵是暗流无数,狂浪滔天,那水势却再不能伤韩素分毫。
九周天!
仿佛有什么坚固已久的壁垒在这一刻被轰然打破,韩素又觉自己闻到了万物生发的香气。
新生的真气从干涸已久的丹田里蜂拥而出,迅速填补了经脉中所有的空缺。一股莫可名状的喜悦从韩素心底深处生起,她并不必睁开双眼,就仿佛能清晰知道身周水流动向。
先天境界!
原来这就是先天境界。
聂书寒曾经说过,武者的先天境界便相当于仙人中的化气初阶。原来仅仅是化气初阶便已经如此强大,而在聂书寒的说法中,化气初阶修士却不过是仙人中最底层者罢了。倘若不能以武入道,先天境界便是武者修行的终点,到此时虽入极境,却需终身止步,仍旧是只能做那一只坐井观天的井蛙。
虽是如此,却到底是跨入了新的境界。
韩素默默阖上双目,细细体悟。这感觉如此奇妙,恍惚间,韩素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身化为水,流淌在漫天阴气的包裹当中。
然后,她感觉到了!
阴气最浓郁处,竟不是在河底深处,而是在岸上!
九阴窍的窍穴所在之处,竟不是在江南河底,而是在江都港的正西方!
韩素豁然睁开双眼,顺水一滑,便从水底一跃而出。大浪卷来,她却仿佛是一尾入了水的鱼,在水中只需轻轻一摆尾,便顺着浪潮去到了自己想去的方向。
第22章 提酒弹剑高唱(六)
江都港口,此时又何止是人间地狱?
这一日,葛老大辞了骆老三,在围观众人的指指点点下,毅然踏进了那团几乎将整个江都港全数笼罩其间的黑雾中。,
在踏入此地之前,葛老大设想过无数遍里面的场景,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团黑雾笼罩之下的真相居然会是这样的。那一刻,葛老大脑中一片空白,几乎无法思考。
他有些茫然地站在那道壁障之前,以为自己眼前出现的只是幻觉而已。
一片废墟之上,铺就的是满地尸骨。
鲜血几乎染红了江南河,浓重的血腥味飘散在阴暗的天空下,他从人间来到了地狱。
废墟上有零散的人群分布四周,他们弯腰走动,不时蹲下身细看,仿佛在仔细寻找着什么。
忽然,一个少年扑地一下跪到了地上,然后他趴伏下上身,猛地张开嘴,嚎啕大哭起来。他口中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呼:“大哥!”
他的哭声仿佛感染了众人,有几个人就那么颓然站在原地,神情跟着就哀伤了起来。
少年哭着哭着,又发出不甘的嘶吼:“为什么!为什么!”
“呜呜…”回应他的,是另一个少女痛苦的呜咽声。
哭泣的人越来越多,一时间倒没人注意到突然出现的葛老大。
葛老大呆怔在原地良久,简直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先是手脚冰凉,浑身发冷,回过神后脑中便只是来来回回地回响着一句话:“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然后他又慌了:“却不知那韩素此刻如何了?可别是…可别是…”
正心烦意乱间,就听得一声惊呼。
然后有哐当一声,重物着地之声响起。
葛老大顺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就看到一个三十出头的短须男子站在一间破败的矮屋前,正是转着头,瞠目看向自己这边。他脚边躺着一根断梁,脸上满是黑灰。他圆睁着双眼看着葛老大,神情几经变化。
先是茫然,继而是难以置信,紧接着便是狂喜。
他双手放在身前,几乎是颤抖着往前伸了伸,伸到半途他又忙忙伸回去,然后他迈开步子便往葛老大所在之处跑去。他一边跑着,脚下时不时几个踉跄,看得葛老大都担心他是不是会摔倒。一番折腾,他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跑到了葛老大面前,然后他抖着嘴唇,好一会儿,才终于开口道:“你…你…”
只说了两个字,他又仿佛是想起了什么般,慌忙就整了整衣襟,对着葛老大躬身一揖,才又满是紧张地说道:“阁下,阁下可是打从外边来?”
葛老大走南闯北,几十年江湖经历,此刻终于回过了神,眼见面前之人如此慌乱,他反倒镇定起来。
“这…”他点了点头,缓缓道,“究竟因何如此?”
葛老大的到来虽然给幸存如康跃等人带来了希望,可他虽然是从外面进来的,却除了告诉众人官府已经出面在解决此事以外,也并不比其他人更能想到办法。葛老大比他们还要茫然,而对他来说,唯一的好消息就是,韩素应当是并没有死的。
他看向江南河,一再向康跃求证韩素的消息,听得康跃描述韩素在事发之时一人一剑,不知救下多少人众,心头也觉感慨。他还是忍不住又问:“她果真跳下这江南河去了?跟着仙人跳下去的?”
康跃的表情犹有余悸:“是仙人,某绝不会看错!”
葛老大几步走到河边,犹疑道:“仙人为何要下河?韩郎君又为何要跟随一同?”在后来,他其实也是看出了韩素本为女儿身的,不过本朝女子多彪悍,多的是巾帼不让须眉之辈,开国时的三公主且不说,前代女帝更是能人,今时名动天下者,也有如公孙娘子之类,因此葛老大倒不觉得惊异。他也没有要拆穿韩素的意思,开口便还是将人唤作韩郎君。
康跃只叹道:“我如何得知?”
此时,距那变故发生时,已过第三日了。
幸存人众的情绪已渐渐稳定,众人伤心归伤心,可既然出不去,剩下活着的人总还要继续活着。康跃打理庶务的能力甚强,在如此情境下不觉间就成了领头人。他见许多人心有死志,便提议让众人想办法收殓亡者尸身,又给众人分派任务,着一组人找寻吃食,一组人整理住处,一组人继续想办法寻找出路等等,如此这般之后,又将幸存众人的精神凝聚起了不少。
此刻葛老大带来了外界的消息,更使人心怀了期盼,之前大哭的那个少年便道:“既然官府已经出面,我朝高人甚多,总有法子将我等救出的,可是如此?”
众人纷纷应是,都愿意相信少年所说不假。
少年又道:“待我出去了,定要请法师为我大哥连做七七四十九天的道场。做了道场,他来世定能投个好人家,平安富贵一生。”
此言一出,也不知为何,众人就齐齐心酸起来。
葛老大正想说几句安慰人的话,忽然就见江南河上浪潮突起。他本就站得离河不远,此刻大浪起来,他不自主地就连退了好几步,一时惊怔道:“如何会起浪?”
众人亦是惊得连连后退,康跃就喊道:“不要慌!都不要慌!到高处去!”
有离得远的就近就往岸边的屋楼上爬,离河近的也都加紧往远处跑去。
康跃要拉葛老大,葛老大运起真气灌注双臂,抬手将他往后一送,就将他掷出了十数丈远,轻轻松松助他上了屋顶。
不等康跃惊喜地来道谢,葛老大站在离河不远处,却只觉得一阵阴风来袭。那阴风从河中散出,透体而过时直叫人遍体发寒。葛老大并不以为这是错觉,他几十年江湖阅历,见识却比一般人要足些,这时就想:“莫不是鬼物作怪?”
寻常鬼物他是不怕的,须知人怕鬼三分,鬼却要怕人七分,但倘若此间惨事果然是鬼怪造成,这鬼物却显然非是一般鬼物。
葛老大心头也有些发麻,他仔细观察了一阵,眼见河中浪头一个高过一个,阴风惨惨吹来,更叫人冷得连骨头缝都仿佛要痛起来似的,他再不敢多停,正要后退间,就见那水中浮浮沉沉游来一人。
那人乌发披散,全数漂浮在河面上,葛老大远远地看去,就看到那一头秀发划过水面,又顺着水波蜿蜒滑行。不知为何,这么简单一个动作,却仿佛带着奇异力量。
葛老大心头一紧,抬眼看去,就见那人忽一仰头,在这阴暗天色下,滔天大浪中,便露出了一张素净之极的秀丽脸庞来。
“韩素!”葛老大顿时惊喜,也身形一展,也顾不得这巨浪滔天,几个起落就向韩素迎去。
第23章 提酒弹剑高唱(七)
韩素一鼓作气,顺着对阴气的感应到了岸边。,
她一手在河堤上一撑,心随意动,体内真气已如潮涌而起。
踏波行!
韩素运转轻功,顿时身轻如燕。她修习的身法来自古之名篇《踏波行》,高深处能够不借任何倚仗,凭风踏波而行。比之传说中达摩祖师的一苇渡江,甚至还要神奇。
她此刻已入先天,先天真气流转之下,她几乎身化为水,随风一淌,已是翩然上岸。
一切感觉妙不可言。
大浪虽则汹涌,却再不能伤她分毫。
韩素上岸的时候,葛老大亦施展轻功来到她面前。两人一打照面,葛老大情绪激动,韩素则是面露疑惑。
葛老大强行收敛心绪,瞬息间已是调整好脸上神情,镇定了下来。他目光略转,已将韩素此刻模样全收眼底。但见她虽是一身男装,可头上的幞头早已掉落,那一头长及腰下的乌黑秀发便如瀑布般直垂在她脑后,倒是显得她脸色格外白净,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素色绸缎般的清冷华美。
又见她身上黑袍沾了水,女儿身形再也无法掩盖,葛老大就不敢再直视。他连忙偏了偏脸,弯腰作揖道:“韩郎君向来可好?”
韩素身上真气流转,瞬间就将湿透的衣袍蒸干。她心中挂念那九阴窍,却是没什么功夫同葛老大寒暄,虽则奇怪于他的态度,也只说:“我很好,你从何而来?”不等葛老大回答,她心里已有猜测,顿时一惊,又道,“你从外界而来?”
葛老大顿时苦笑道:“韩郎君猜的正是,我从外界而来。”
韩素立时留意,问道:“你为何来此?外头情况如何了?”
葛老大也不隐瞒,只是叹道:“说来惹人笑话,我二弟被韩郎君所伤,至今无法痊愈。我们兄弟遍访名医也不得其法,说不得却还要求韩郎君出手相助。”
修习内家功夫的人多半粗通医理,他这么一说,韩素就懂了他的意思。
韩素却没时间与他多说,当即微微颔首,一边迈步往感应中阴气最浓处走去,一面随口说道:“葛先生甚是爽快,须知我是伤人者,葛先生如此毫不避讳,直言相求,不怕我借机相挟?”
葛老大随在她身旁,沉吟片刻道:“韩郎君是苍先生的弟子,苍先生品行,葛某最是信赖不过。”
韩素顿时一哂,道:“我却没有师尊那般的高风亮节,葛先生要我出手也非是不成,只需助我完成一事便可。”
葛老大亦是笑道:“有韩郎君此言,葛某便能放心了。”
他们两个都是内家高手,韩素更是已入先天。两人一前一后,行走速度都是极快,不过片刻间就离了河堤,来到了岸边最近一排屋舍旁。
这一排屋舍的屋顶上已经爬上了不少人,众人眼见得韩素过来,神情都甚是激动。他们本来见那河中浪头越打越高,一个个都是焦急难言,可韩素一出现,众人的心绪立时就定了不少。康跃本还在组织众人一同向更后排的屋顶爬去,韩素过来时他整个半身就趴在一处屋顶角上,却是撅着腰臀在搭梯子。眼见韩素过来,康跃就连忙扭头,一时也来不及改变姿势,只喜道:“韩郎君!”
韩素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后河中忽然就发出轰隆一声巨响!
众人齐齐扭头往河上看去,就见一个巨浪在河面上炸开,然后一团怕不有千万斤力气的水花就那么呼啦啦往下一砸,顿时就将河堤砸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江南河决堤了!
轰隆的巨浪从河中汹涌而出,不等众人有所反应,就已是气势汹汹地上了岸。一冲、一卷,顿时冲起无数船只残骸,带走岸上无数尸骨。
众人一时呆怔,然则不过片刻,就有一声宛如泣血的嘶吼响起:“大哥!”
却原来是之前说过要给自己兄长做上四十九天道场的那个少年,他原本已经找到他兄长的尸身,可河上浪头起得突然,他当时被人拽着就往屋顶上跑,却没来得及将兄长尸身带走。此刻江南河决堤,河水冲刷上来,他兄长的尸身就在离河不远处,被那浪头一卷,又哪里还有存在的可能?
少年顿时疯狂地往外爬去,他一边爬,喉咙里就发出了小兽一般的呜咽声:“大哥…大哥…”
一声一声,说不出的摧人心肺。
众人闻听,又联想自身,一时间无不悲伤。
却有一道女声厉斥而起:“别哭了!”
韩素抬头一看,就看到一个摸约十五六岁的少年女子脸色狰狞地将人拽住,她拽着少年的衣领子,厉声道:“你不想活就立时跳下去寻死好了!你若是嫌你大哥黄泉路上太寂寞,你去陪他呀?却在这里嚎什么嚎?我们准许你嚎了吗?没用的东西!不像个男人!”
她抬起一只脚,作势就要将少年踹下屋顶。
少年连忙将身一让,就抱住了她的那只脚,口中惊道:“你干什么?”
“干什么?”少女冷笑道,“帮你寻死,你却不感谢我,果然是个无情无义,懦弱无用之人!”
少年顿时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少女冷哼一声,转身又帮着康跃去搭梯子,再不看那少年一眼。
葛老大就道:“这少年死不成了。”
韩素沉默不语,她虽然冷漠,却不是冷血,此刻心中戚然,又哪有闲心来评价这些?
巨浪过后,河堤被冲开,已经有越来越多的河水顺着阴气冲刷上岸,眼看着河水越冲越宽,已经渐渐淹到了河边的屋脚边,屋顶上众人只顾着搭梯子往后爬,却无人注意到,他们的动作越来越快,力气越来越大,却是早已超出了常人所能。
韩素轻功一展,踏到了近处一座房屋顶上。
她沿着屋顶顺着阴气最重处只管直走,葛老大跟在她身后,沉默相随。
眼看两人去得飞快,康跃一咬牙,也转了方向。他同幸存众人说:“我们跟上韩郎君,或可有一线生路。”
其实究竟有没有生路,他心里半点也没底,可事已至此,谁都想要多给自己一点希望,却是人人都宁愿相信这的确是有生路的。
韩素在前面速行,葛老大在旁边跟随,后面又跟着一长串动作速度都敏捷得超出常人的人,众人咬着牙,在大水的追赶下快速在屋顶上前行,一时倒是形成奇景。
第24章 提酒弹剑高唱(八)
江南河水汹涌奔腾,不过片刻间就已经冲刷过了数重房屋,眼看着河水直往外围涌去,忽地一下就撞到了一直笼罩此间的那道结界上!
结界上光亮猛地一闪,强大的反震之力顿时涌出,立时就将那一重重水浪往回逼去。,一时之间,那河水向外汹涌,涌至结界边又再反震回来,如此两相回转,浪头便越来越大。轰隆隆的水声回荡在这片仿佛与世隔绝了的江都港内,又一声声重重敲在众人的心头,敲得人心几乎都要跟着颤抖起来。
水位已经越涨越高,聂书寒设置的那道结界就像是一只倒扣的透明大碗,不但将阴气和人群隔绝在内,也将河中涌上的大水紧扣其中。
前后不过半刻钟,大水就已经将港口内的房屋齐刷刷淹过了几乎三尺高,屋顶上的众人走得心惊胆战,一个个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更紧闭了嘴巴,轻易不敢再说话。
诡异的沉默笼罩在众人之间,与越发肆虐的水声形成鲜明对比。
又一道浪头卷起,重重冲击在那结界之上。
大浪被反弹回来,溅起了数丈高的水花,水花中带着淡淡的血腥味,扑啦啦一下又溅在众人身上。
不知是谁抹了一把脸,忽然颤声道:“看!快看!结界动了!”
仿佛是要应和他的话语,随着又一大浪撞来,那结界一面反弹了这道巨浪,自身却也是猛地一晃!
这道一直伫立在众人面前,仿佛就是天壁一般坚不可摧的结界,在此一刻,居然被动摇了!
“啊——!”忽然有人大吼出声,这人大张着嘴,猛地向前冲去。他跑得太快,旁人根本不及反应,就看到他一脚踏空,忽然就从屋顶上跌落水中。
虽是跌落入水,这人却显然是会水性的。
他双臂抡起,交叠用力,一面奋力向结界所在的方向游去,一面大张着口,荷荷有声:“结界要开了!可以出去了!我们可以出去了!”
屋顶上的众人一时停住了脚步,俱都紧张地盯住了他。
然后,眼看着这人就要游到结界边上,一道巨浪猛地袭来,巨浪中挟裹着无数砖石等物,呼啦一下,就劈头盖脸地向他砸去!
屋顶上便有数人惊呼出声。
眼见这人就要被砸成七零八碎一团,奔行在最前方的韩素忽然足尖一点,就滑在浪头之上。她速度极快,再加上众人本就走得快到了结界边上,数丈距离之下,她一个呼吸就踏着浪头到了那落水之人身边。她脚尖轻轻一勾,挥足一踢,就将那人身体踢起,险之又险地将他送上了旁边的屋顶。
此时水浪中的各种杂物依然砸下,韩素将身一旋,拔剑出鞘。
流水剑法,流水篇之:滴水不漏!
细密的水花和数不清的各种杂物呼啦啦向着韩素砸去,她长剑指处,硬生生织成了一张绵密大网,任是巨浪滔天,她身上竟然滴水不沾。
随着水浪落下的杂物中有一块特别巨大的砖石,韩素挥剑相就,剑招转换,带着那块砖石便如陀螺般滴溜溜一转。
流水剑法,流水篇之:顺水推舟!
她身随剑走,长剑转回,她反身就是一踢,立时就将足尖踏在这砖石之上。砖石从水浪中滚出,一时不沉,又往前冲,韩素便借力顺行,踩在石上往前一滑。待她终于回到屋顶上时,这块足有五尺长三尺宽的巨型砖石也便随她一同落上了屋顶。
屋顶上的青瓦顿时就咔嚓咔嚓连片响动,断了一长挂。
原本随在她身后的葛老大这才回过神来,犹有余悸道:“韩郎君为何行此险事?”
韩素回剑入鞘,一手在那巨型砖石上轻轻一拂,拂去了一片青苔碎屑。
就见那石上深刻着一排排略显粗糙的划痕,粗看去这些划痕仿佛凌乱无章,可仔细看去时,却能发现这些划痕自有规律,倒像是是某种文字!
葛老大惊讶道:“这是什么?”
韩素的手指快速摩挲过这些文字,道:“这是籀文。”
“籀文?”葛老大皱眉道,“这些古怪的东西我却是不认识的,韩郎君可曾识得?”
韩素认得一部分,却并不能完全认识。她虽然出身世家,从小被当成男儿教养,可籀文毕竟早不通行,韩素既不专研文字,当然也就难以认全。
葛老大只看她神色间的细微变化就已知她是不能解读这些石上文字的,一时也苦恼。此时这江都港内的大水又往上淹了一尺,再往下去,显然过不多久就能将稍矮些的房屋全数淹没。即便众人还能更往高处爬,可这港口的房屋再高也高不过两层去,众人被困在这里面,倘若不能另寻它途解决问题,便是爬得再高也总有被淹住的时候。
正苦恼间,后方传来一道小心翼翼的声音,却是康跃跟了上来。
康跃道:“这籀文,是否便是石鼓文?”
韩素疑惑道:“石鼓文?”
康跃凑过来,小心查看石砖上的文字,越看便越是松了口气,他脸上露出些笑意,道:“某行商南北,却是在天兴县见过此种文字。当地出土了几块石碣,石上所刻正是此种文字。因那石碣形似石鼓,因此被当地人称作石鼓文。”
葛老大顿时喜道:“既然识得,可能释译?”
康跃点头道:“应当是认得的。”
籀文其实也就是大篆,不过当今时人皆以书写楷书为尚,大篆生僻,非是学究常人难识。
康跃虽是商人,却难得学识渊博。他仔细辨认那石上字迹,初看时尚且神色如常,然而不过片刻,他就瞠大了双目,脸上现出了惊悚之色。
他下意识一抬眼看向韩素,就见她脸色凝重,却显然也对这些籀文字义有了大概认识。
康跃惊骇道:“韩郎君,这…”
韩素面沉如水,道:“康先生可是看懂了?”
康跃的手有些颤抖,他是京西大商家,本来脸上功夫最是了得,可此刻他却控制不住情绪,只道:“某…某…”
韩素道:“康先生既然看懂了,便译出来吧。籀文我只识得大概,有几处还要请康先生相助。”她也不为难康跃,就指向关键的几处,问道:“这一句是什么?”
康跃一看,强自镇定道:“需辰时,九十九,活人,生魂祭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