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音剑从张六的颈项处削过,余势未歇,紧接着又划掉了王五的脑袋,这才被后来赶上的韩素追上,一把抄在手中。
然后,一场由不得人抗拒与退缩的杀戮开始了。
杀与被杀,弱汰强存,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最开始,大多数人都还处在恐慌与惊愣当中反应不过来,可是当身边活死人的数量越来越多,尖叫声与血腥气越来越重,求生的本能终究还是激起了人们反抗的意念。
黑暗成了掩盖恶念的最大帮凶。
人们拥挤、踩踏、尖叫、咒骂,有武器的拎起武器,没有武器的或随便抓住身旁一切可利用之物当做武器,或干脆爪牙齐上,合身肉搏。
到后来,人们已经分不清周围存在的那些——究竟哪些是敌人,哪些是同伴。
也更加无法思索这一场灾难究竟从何而来,又为什么要来。
对抗、放弃,或者死亡,直到身边杀无可杀。
韩素没有盲目杀戮,剑客的本能让她在第一时间学会了分辨活人与活死人。
黑暗对她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即便双目不能视物,但她还有耳朵可以听,有鼻子可以闻,更有一种莫名的敏锐可以帮助她明辨一切。
活人是有心跳有呼吸的,而活死人,只有满身的腐朽气息。
韩素杀掉张六与王五之后顺手就拽住了身旁一人,提起他便施展轻功越众而出,随意跳至旁边一重房屋的屋顶上,将那人放下便又立即回转,落入人群中。或者抬手挥剑,击杀活死人,或者寻隙救下几个活人,然后将人抛至左近屋顶之上。如此再三重复,等到气力不济,真气即将告罄时便独身跳上一处无人的屋顶,打坐恢复,然后再度下去救人。
屋顶上有人点起了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微弱的火光忽然起时,全场的杀戮都仿佛隐约的停了一停。
然后有人疯狂地向着有屋顶的方向挤过去,亦有人仿佛见到救赎般大声呼喊:“屋顶!到屋顶上面去!”
一点星火便成了希望的源泉。而让人欣慰的是,活死人虽然能够跳跃,可跳得不高,也还并不懂得攀爬。人们居高临下占据了位置优势,再加上后来陆续燃起的火光照明,人们的情绪便渐渐有所稳定。慢慢地,屋顶上有人出头组织幸存的人进行反抗,下面的船上、街道上,也有人出面带头,引导众人寻找有利地形,且战且退起来。
韩素像一抹流水,游走在人群中,亦是渐入佳境。
行云流水、细水长流、顺水推舟、逆水行舟、悬河泻水;
风起水涌、大浪滔天、滴水不漏、水到渠成、水落石出。
剑起时水势绵绵,或刚或柔,或进或退,总归不离一个要诀:动!
流水篇之所谓流水,便在于“流”、在于“动”、在于“活”!
只有流动着的,活着的水,才是上善之水。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不争,并不是心如死水,而是心有丘壑,因此不需去争,以不争为争。
韩素心中一片静默,她杀人,救人,一切动作都仿佛是流动着的古风诗篇一般,充满了韵律与不容破坏的节奏感。急流勇退,她仍然没有学会,但一直躁动的内心终归是平静了许多。
直到黑夜悄悄退去,天际渐渐染上灰白颜色,她才骤然收剑。
那一刻,站在地狱一般的废墟中,韩素轻轻弹去剑上污迹。她从袖中取出随身携带的软帕,站在不知何时竟似是停止了流动的大运河边,轻柔擦拭起手中的清音剑。
天地一片静寂,入目皆是亡者。
前一夜,这大河之水还在不知疲倦地滔滔奔流,前一夜,这金粉河畔的人还在挑灯阔谈,轻舞踏歌。
一夜之间,如此巨变,让人几乎无法分辨,脆弱的究竟只是人的生命还是整个世界。
有那么一刻,韩素看着眼前疮痍景象,恍惚间似乎体会到了什么是水波不兴,心如止水。
流水剑法之静水篇:一动,不如一静。
因为是见识过繁华之后的悲怆,所以这样的安静才显得如此催动人心。
终于,有人大哭起来。
几乎可称是嚎啕的哭声打破了荒凉的静寂,零星一些游荡在港口边的活死人循着哭声僵硬地走过去,依旧执着地追逐着活人血肉。
韩素回过头,看到一个摸约十七八岁的少年女子举起一根不知从何处寻来的晾衣杆,站在屋顶上对着台阶下一个活死人的眼睛就那么直戳过去。活死人行动缓慢,她这一戳不但戳破了对方一只眼睛,那竹竿还顺着活死人的眼窝直直捣进了对方脑中。活死人凄厉地嚎叫着倒在地上,暗红色的鲜血和颜色诡异的一些胶状物顺着它被戳破的眼窝流下,顿时散发出腐臭的味道。
那少女豁然丢开竹竿,忽就蹲下身子抱住自己的脑袋,也是呜呜哭了起来。
哭泣的人越来越多,哭声渐渐连成一片,在灰白色的天空下交响、回荡。
“三哥!三哥!”一个少年抱臂大哭,哭着哭着他忽然放下手臂一抹眼泪,霍地就从屋顶上爬下,然后冲着韩素直跑过去。他奔跑着,眼中闪烁着仇恨与痛苦的光芒,视线一刻也不离韩素,近乎嘶喊地质问,“你为什么不救他?你救了那么多人,为什么不救他?你为什么不救他?”
道路上几乎都是尸体,有些是活死人的尸体,还有些是还没有变成活死人就已经死了的人的尸体。
少年踉踉跄跄地踏着无数尸骨一路跑到韩素面前,瞪着一双好像火一般的眼睛看着她,忽然抬起双拳就向韩素扑过去!
韩素轻轻让开,足尖一点便滑开了数十尺,然后她反手一剑,削掉了不远处一个活死人的脑袋。
少年顿时僵在原地,只是咬着唇看着韩素,之前一番发泄此刻已被打断,此刻却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屋顶上的人们陆续爬了下来,有人提议:“事到如今…还是先将这些怪物全数清理掉再说其它吧。”他的声音里透着淡淡的疲惫,韩素只觉得有些耳熟,转头一看,就发现这人竟是之前在船上向她搭过话的康跃。
康跃见韩素看了过来,嘴角便扬了扬,勉强向她笑了笑算是打招呼。
幸存的人摸约有四五百个,这其中也很有一些身手不错的游侠儿。剩余的活死人却是不多了,不需韩素过多出手,四五百个人一分,大约两刻钟后就已是将港口左近的活死人全数清理了干净。
然而这样一来,人们却也发现了一个更加可怕的问题。
江都运河港口被一个无形的光罩封闭起来了!
光罩内的人站在这片人间地狱里,一眼就可以看到光罩外生机勃勃的繁华街道,那是完全不同于光罩内满地尸骨的正常世界,然而,他们看得见,却摸不著,更出不去!
不论光罩内的人做何努力,那片薄薄的,透明的,看上去一碰就碎的光罩都始终如一地树立在那里,纹丝不动。
一道透明的结界,隔绝了两个世界。
外面是天堂,里面是地狱。
第9章 何如天涯之
不经历过的人,永远也无法想象,这种坐困囚笼的感觉有多可怕。,
出不去,无论如何都出不去。
很多人都试了,砸也好,撞也好,你用多大的力量去对抗,那道透明光罩就会用多强的力量反弹过来。
咫尺天涯,不外如是。
幸存的人群中有一个长着稀疏胡子的老道士,老道士捏着自己几乎已经全部掉光了的胡子,哆哆嗦嗦地说着:“结界…这是结界,只有仙长才可以布置的结界!我们出不去了,出不去了…”
有人突发奇想,找到一个缺了块板子的木桶直奔河边提了半桶水,然后举桶便泼。
染血的河水带着淡淡的红色犹如一蓬大雨落在透明的结界上,结界依旧不见分毫动摇,只有浅红色的河水顺着透明的结界壁轻轻滑落,让人依稀可以分辨出,这结界原是弧形。
水泼不成,便又有人想到火烧。
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心态,康跃领着人寻了些木柴,还当真在结界边上点起了大火。
结果那火一烧到结界壁上便立即大涨,忽地一下就向着里侧反扑过来,正举着火把的康跃猝不及防,一下子就被大火烧着的半身。也多亏他本身反应快,连着就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这才险险地及时将火扑灭。饶是如此,他身上的锦袍也被烧去了好大一块,修剪得整齐的小胡子更是全数焦去,一把黑灰沾在他脸上,那模样真是要多滑稽就有多滑稽。
虽然滑稽,却无人有心去笑话他,只有老道士在一旁不住地唉声叹气:“胡闹!当真胡闹!仙人的结界又岂是这般破法!”
康跃却将视线转到韩素身上,显然是希望她能出手试上一试。
实则不止康跃,幸存的大多数人都将视线落在韩素身上,他们早便希望韩素能出手,只是慑于她此前剑出无回的利落狠绝,不敢主动来提罢了。
韩素缓步行至结界旁,伸出手掌轻轻贴上那片弧形光罩,只觉触手温凉,掌下之物滑腻如同丝绸,仔细感应去,竟仿佛还带着隐约的脉动,恍如活物一般。韩素瞬间收回手掌,心中亦是暗惊。
旁观众人只管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盯着她,但见她只是拿手掌贴一贴就又收回了手,有些人就禁不住失望地叹息出了声。
韩素恍若未闻,只思索了片刻,又轻轻将手掌贴上,这一次她试探性地将真气运至掌心,就在掌中真气溢满的一瞬间,微微一推,真气吐出,宛如大浪潮起,猛然袭向眼前结界。
风起水涌!
经过昨夜的战斗,韩素对流水剑法的第一篇已经有了长足的领悟,不知不觉间意蕴入体,她对流水剑法的运用早已不再局限于手中之剑上。
苍先生也曾对她说过,手中虽有剑,心中更需有剑,手中若无剑,心中亦须有剑。
韩素十年练剑,每日里重复修炼的皆是枯燥又简练的基础剑法,基本功自然是无比扎实。如此这般,一言一行,从身到心,处处皆被剑之意蕴浸染,就连内劲运用都可用上剑法。
然而她这一击出手,攻击越是强大巧妙,这结界反弹回的力量便也同样随之提升。几乎不等韩素有变招的时间,就在她真气吐出的一瞬间,一股强大的斥力即从结界上传出——风起水涌!
同样的风起水涌,韩素适才出手那一击经过结界反弹,已是原封不动被她自己承受了去!
韩素脚下不动,身形却是晃了一晃,手掌也即刻从结界上撤离。
虽是早就做好了被反弹的准备,适才又只出了四分力,可硬生生接了这样一击,韩素自然是不会好受的。她站在原地调息片刻,一边平复体内翻涌的气血,一边默默回味适才受到反弹后的一切细微感受。
思索之间,她右手已是轻轻抚上了清音剑的剑柄。
这结界之玄妙已是毋庸置疑,但韩素相信,任何事物都有一个承受极限,她用四成的掌力固然无法撼动这个结界,但如果她全力出剑,结局是否会有所不同?
韩素要出剑,旁观众人俱是察觉到了她的意图。有人满脸麻木,有人神色紧张,亦有人充满担忧。
恰在这时,一道清脆柔和的声音响起:“郎君且慢动手!”
这声音来得及时,然而最令人惊异的却是,这声音并不是从人群中发出的。原来除了之前被韩素抛上屋顶的那群人之外,这江都港口也还另外存在着幸存者!
众人齐齐转头,只见河岸旁一间乌瓦酒肆的小侧门忽地被人推开,便有一只彩绣罗鞋就着灰暗的天光从门里踏出,然后略带迟疑地踏在了屋外布满血污的灰石地面上。
百蝶身着一袭绯红洒花襦裙,手挽着艳丽的泥金披帛,就这么格格不入的,带着一丝苍白笑容出现在人们面前。
韩素动作稍缓,道:“蝶娘子。”
百蝶目含轻愁,专注地看着韩素,缓缓道:“郎君一剑既出,若是反受其伤,可如何是好?”
韩素没有说话,她既然打算出剑,自然是早就想过百蝶所说的这个问题的。
百蝶便叹道:“郎君可曾想过,这场变故从何而来?”
韩素只说了两个字:“仙人。”实则她心中早有定见,前一刻仙人出没,为那名为仙缘台的宝物而来,后一刻便有变故突起,如此这般,韩素自然不会将其仅仅看做巧合。事实上,也不止是韩素,当时旁观了那两位仙人争执的众人也都对此隐有猜测,只不过仙人来去无踪,而经历了可怕一夜的众人一旦发现外面的正常世界,所思所想的第一念自然便只有离开。
就像是绝境中的困兽,在看到自己居然是被关押在笼中的一瞬间,第一反应往往如何是打破笼子,而不会是其它。
百蝶又是一声叹息:“郎君可否借一步说话?”
韩素微扬眉,终是将轻握住剑柄的右手放开,身形微微一晃,数步之间已是靠近了百蝶。
身后的人群微微骚乱,但没有人敢阻拦。
韩素跟随百蝶进了那家酒肆。
酒肆中桌椅凌乱,横七竖八地躺了不少尸体,有些是活死人的,也有些是原本正常的活人的。一股说不出的味道飘散在这并不算大的空间中,百蝶站立其间,虽是丽容华服,却只显颓靡。
她小心绕开地上的尸体,掀开大堂里侧一块不起眼的小门帘,一步跨入门里侧,又回过身来十分体贴地为韩素打着帘子。
韩素移步而入,一眼便看到半躺在一边矮榻上的白衣男子。
这一眼,便是一惊。
她无论如何也料之不到,这躺在矮榻上,显然受伤颇重的人居然会是聂书寒!
聂书寒面色惨白,唇色发青,然而韩素甫一踏入里间,他便立即凝目望来,目光深沉有神,充满了无声的威慑之力。
韩素脚下不停,一直走到榻边,方才站定了,问道:“聂仙人为何在此?昨夜变故因何而起?结界如何打开?”
聂书寒当即拧眉,神情中带上了薄怒,一股说不出的威压从他身上透出,他用一种几乎可以称之为审视的目光看着韩素:“你是凡间武人?功力未入先天?既然如此,你来做什么?”
他威严虽重,韩素却依旧毫不动摇地回视他,口中缓缓道:“敢问聂仙人,凡间生灵,在尔等眼中,是否全如草芥,即便涂炭千万,也只如飞灰?”
聂书寒将眉头拧得更紧,神色依旧愠怒:“既然你未入先天,来此也是无用,何必纠缠?”
他全不理会韩素的问话,韩素也不理会他的斥语,只依旧道:“聂仙人昨夜曾说过,天劫有眼,世上诸事皆能相报。如此说来,聂仙人恪守规则,为的莫非也只是躲避天劫而已?聂仙人是否忘记,不论神仙还是凡人,虽有仙根之别,却也同根而生?尔等随意一出手,却使得人间无数生灵陪葬,我既然在此,又为何不能过问缘由?”
说到后来,韩素语调虽然依旧是不疾不徐,可语意却已是渐渐凌厉。
她身上存在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气势,即便只是平淡地站在那里,也自有一番慑人风采。如此与聂书寒相对而视,虽然一个是高高在上的仙人,一个不过是在凡间求索的武者,却是毫不输人。
便如百锻青锋,寒光犹未收敛,宁折而绝不弯曲!
聂书寒的神色蓦然凝重起来,韩素自己不知,可在这一瞬间,聂书寒却依稀在她身上看到了剑意的雏形。身为剑修,常年浸淫剑道,聂书寒又如何不知剑意之难得?多少剑修,终其一生追寻剑意都未必能够入门。
聂书寒放在榻边的左手微微一动,手掌倏然抬起,食中二指就已经并指做剑,向着韩素握剑的左手直点过去!
他这一下动作极快,韩素甚至完全看不清他手指来路,可先于意识反应,韩素的右手却早已有所动作。
握住剑柄、拔剑、斜剑上撩。
就像是曾经做过千万次的那样,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带着某种不容抗拒的力量,与那一道剑指相遇!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狭小室内响起了女子的惊呼声:“韩郎君!”
韩素被震得连退了几步,手中长剑虽未脱手,可她右手虎口却在瞬间被崩裂,鲜血即刻流出。
她双足错开卸去余势,甫一站稳间,旁边的百蝶已是三五步行至韩素身前,却微微蹲身向半躺在榻上的聂书寒行了个万福礼。
“上仙。”百蝶微垂首,再抬头时满目都是凄弱哀愁,“凡间武人,能入先天者大多已成传说,奴生平仅见,为韩郎君武艺最强。上仙且让她试一试罢,这天下虽不是没有奇人,如今却往哪里找去?”
聂书寒缓缓收回剑指,顿了好半晌,方才轻轻应了一声。
他甚至没有出声说话,可百蝶已是喜极。她忙又回身来拉韩素,这一次韩素没有躲开,任她拉住了,又听她说:“郎君且到隔壁来坐,此事前因待奴慢慢为您解说。”
原来这个小休息室旁边还有一个茶水间,韩素默然收剑,又同百蝶转入隔间。
茶水间中当然不会有坐席,只一个小炉子,旁边摆着两只小矮杌子,炉中炭火早已熄灭,上面摆着一壶早就凉掉的开水。
百蝶歉然道:“此间简陋,这小杌子不知郎君可坐得惯?”
韩素道:“蝶娘子有话不如直说。”却不去坐那杌子,只是随意站在窗边。这茶水间的小窗口是对内开的,窗外显出一片略显凌乱的小院子,晦暗的光线从窗口透入,衬得空气里都带着几分冰凉的触感。
韩素一边从袖中取出一块干净的素色帕子,只用单手便利落地给受伤的右手虎口止了血,又用帕子简单包住,给伤口做好处理。她的视线始终不离百蝶,神色倒是淡淡,并不给人压迫感。
百蝶便也不坐,她莲步轻移,缓行至韩素身旁,一边微微侧首,轻声说道:“三日前,韩郎君去后不久,奴收到消息,说那负心人已脱离了裴太师的保护,被几位江湖前辈迫出京城,往南方逃了过来。奴立即动身北上,紧追而至。不料…仙人降临,取走了仙缘台主件,而余下的五件从属,实则…便被埋藏在江南河河底!”
此话一出,着实惊人,一时间双方皆是静默了。
第10章 明月照
窗口微光淡淡透入,映得狭小室内一片古旧。,
百蝶幽然声道:“因年代久远,如今已少有人知,江都港口一带的河段原本是在吴王夫差时代便被开凿过的。只是沧海桑田,当年的古运河经历变迁,已被填了又填,至今难觅痕迹。前朝废帝重开运河,却恰恰开出了古运河曾经走过的一段路线,在这一河段之下,吴王夫差建造了一座九阴镇魂大阵。千年积累,此阵阴气尤重,昨夜阵开,阴气外泄,如此造成大变。奴请郎君前来,便是想要邀您一同前去阵中探上一探的。”
她话说到这里,韩素却忽然问道:“大阵既已封闭千年,昨夜为何重开?”
百蝶犹豫了片刻,方道:“奴昨夜与苏仙子相遇,苏仙子言说,奴只需将仙缘台余下部件所在位置告知于她,她便将那负心人擒来给我。奴…一介凡人,要那仙家宝贝也无用处,自然没有不说的道理。”
事情说到此处,韩素心中已经大概有数。百蝶言语间虽然颇多婉转,可总结起来其实只有一句话,无非是为夺异宝仙人河底大战,以至于河岸百姓遭了无妄之灾。事情的由来与众人此前猜测并无不同,只是其中更添了九阴镇魂大阵这一可怕变数。
韩素道:“聂仙人在此,苏仙子又在何处?”
“苏仙子在阵中。”百蝶微微蹙眉,忽然向韩素郑重行了一礼,“韩郎君,是奴牵累了你。聂上仙曾与奴说,凡间武者,如能跨入先天境界,战力或可与化气初阶仙长一比,勉强能入九阴镇魂大阵一探,如能关闭大阵,这灾厄方有可能中止。否则阴气持续外泄,终有一刻会冲破外间结界,到那时受到侵染的便不再只是这港口一带了。”
韩素惯于清冷的脸上终于忍不住微微变色:“你的意思是,结界竟不是来自于九阴镇魂大阵,而是聂仙人所设?”
百蝶轻咬下唇,微微颔首,又说:“阵中危险,郎君未入先天,如是不愿前去,在此少待也是可以的。毕竟天下高人尽有,总有人会发现江都异状。”
韩素微扬唇,笑了:“蝶娘子不必激将,韩素虽非那一心行侠仗义之侠士,也绝不是惧险怕恶之徒,不过颈上三尺血,既未冷却,如何不能慷慨?”
她转身出了这茶水间,掀开帘子就看到隔壁矮榻上的聂书寒已经起身,正盘膝跌坐在榻上。
韩素甫一踏入这小隔间,他就转目看了过来,神色间却是略有舒缓,不似之前严厉。
韩素道:“敢问聂仙人,可否暂开结界让幸存诸人离去?”
聂书寒道:“结界一开,阴气冲出,便再不能遏制。”
他难得给了解释,韩素终不能再做要求。聂书寒却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玉瓶抛给韩素,道:“九华散,外用,可疗伤。”
韩素接过玉瓶道了谢,也不迟疑,当即便解开右手虎口处的帕子,从玉瓶中小心倾倒出一些散剂,均匀敷上伤口。神奇的是,这些不带任何气味的白色粉末才刚一触上伤口就立即渗了进去,紧接着一阵麻痒,韩素便清晰看到,虎口处的裂开缓缓收拢——不过片刻间,如此这般,竟是长好了!
但闻百蝶在里侧门边轻语:“果真是仙家灵药,全不是凡间俗物能比。”
韩素淡淡一笑,正要将玉瓶交还给聂书寒,聂书寒摆手道:“不必,此行艰险,些许外伤药你留着便是。”
韩素动作微微一顿,到底还是将这不过两指宽的小玉瓶收入了袖袋中。
聂书寒道:“休整片刻,一炷香后下河。”
一炷香的时间并不算长,期间屋中三人俱是静默,聂书寒打坐,韩素亦在调息,只百蝶将身斜靠在门边,螓首微垂,不知是在思考些什么。
韩素倒是发现,经过昨夜,自己的功力又有了提升。
她修炼的内功心法为《元始太玄经》,《太玄经》十分玄奇,原文为东汉扬雄所撰,集儒、道、阴阳三家之大成,后由无名氏改编成内家心法,便称《元始太玄经》。
《元始太玄经》在一定程度上更加偏向于道家,苍先生言其为玄门正宗,虽则失之谦冲,却胜在中正平和,奥妙精深。因韩素的目标是要以武入道,所以修炼《元始太玄经》最为合适。
韩素修炼十年,因为天赋出众,悟性上佳,再加上勤奋刻苦,十年功力已是抵得常人标准中的三十几年。即便不说她凌厉的剑术,只论内功,她在江湖上也是一流的。
功力到这个地步,已是抵达后天大成,再进一步就要跨入后天大圆满,进而冲击先天。
韩素在此壁障上停留得并不久,她出山历练,也早就做好了长久磨练的心理准备。却不料昨夜一场变故,致使她体内真气进一步压缩圆融,竟是有了即将大圆满之兆。
如果可以,韩素半点也不想要这样的进步。昨夜的变故除了证明仙人一变色,凡间血千里之外,便只剩下生如草芥之悲哀了。她不知道聂书寒当时设立结界的时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她也不知道如果换做是自己,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下会不会有那样的决断,可她却再一次切身体会到了,在无知无觉当中被人决定命运的无力感。
她甚至不能指责聂书寒的做法有错,并非不敢,而是的确不能。
聂书寒设立结界,阴气祸害的是江都港口一带数万人,而若是不设结界,却极有可能祸害天下!
在这样的是非选择面前,谁又能说对错?
当然,不能说聂书寒是错的,也更不能说聂书寒是对的。更何况九阴镇魂大阵在此存立千年,若非聂书寒与苏奚云之争,这大阵又如何会在如此突兀的情况下被迫打开,进而造成大祸?
韩素心中大浪翻滚,她的内心从来就不如表面之平静,体内真气更如潮涌般一波一波在经脉中流转,向着圆满之境奔行而去。
逆水行舟、悬河泻水、风起水涌!
三式剑招在她意念中翻滚,渐渐形成滔天之势。
剑意!
盘坐在矮榻上的聂书寒豁然睁开双眼,用一种极是惊异的目光看了韩素片刻。
然而终究,他也只是再度默默阖上双目,神情亦从惋惜变回为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