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云婷今天可算看出来了,秦秣这小丫头别看长得一副很是瘦弱的样子,其实主意大得很。她要是不愿意做的事,不管是什么小事,也不管别人怎么劝,她都不会改变主意。她强硬的时候能强硬,迂回的时候又比谁都迂回,反正就冲着一个目的——让别人听她的。
姐妹俩回秦家的时候,刚好天黑。
一进屋,两人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秦云婷踢着脚,用她那嚣张之极的招牌动作甩掉鞋子,换上便鞋,人还在门边,就已经开始脆生生地喊了起来:“爸、妈,小志,我们回来啦!”
裴霞欢快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婷婷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要说啊?”
“妈妈真聪明!”秦云婷小跑一步蹦到小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一边就去跟坐在旁边的秦云志抢遥控器,“对了答案,反正考上水木绝对没问题啦!”
“爸!大姐抢我遥控器!”秦云志委屈地声音在秦云婷清脆的声音中弱弱地响起,今天周五,他提早放学,所以能够在家里吃晚饭。
秦沛祥就坐在小餐桌左边的单人沙发上,他看着报纸,头也不抬:“你大姐都高考完了,她想看什么当然让她看。你离高考还远着,怎么?不努力学习,整天就想着看什么电视?”
秦云志当即一缩脖子,不敢再吭声了。
秦秣迈着轻轻地步子进门、关门,安静地走到右侧单人沙发上坐下。看着秦家人其乐融融,她心下终是一声叹息,不知怎么,竟觉得自己那一向掩藏得很好的心中,有一角悄悄柔软了些许。
晚饭过后,秦秣看了会电视就又回房练字。她现在深感自己硬笔书法远不及毛笔书法,所以是下着决心要把当年那一手好字练回来的。不过如今换了个小女孩的身体,这腕力却是不够,所以要回到那种“下笔遒劲,肆意奔放”的感觉,她还得好好下一番苦功。
正写字间,忽然听到小客厅里那穿透力极强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秦秣笔下微微一顿,有些不喜那刺耳的声音。
过了一小会儿,秦秣又听到小卧室里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她没有回头,只猜测是秦云婷。
“秣秣…”秦云婷低低唤了一声。
秦秣眉头微皱,感觉到秦云婷的声音里似乎有些干涩的味道。她连忙回过头,只见秦云婷耷拉着脑袋坐在床沿上,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跟她平常骄傲自负的神气差之何以千里?
秦秣心头一紧,不自主地就担心起秦云婷是不是受了什么打击。
“姐?”
秦云婷没有理会,只是一味垂着头。
“姐?”秦秣放下笔,走到床边挨着秦云婷坐下,轻轻捏住她一只手,感觉到她小手的冰凉,轻叹道:“我一直以为你是带刺的,不要让你的刺,刺伤了自己,好么?”
“秣秣…”秦云婷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三分哽咽。
秦秣轻拍她的脊背,像对待孩子一样小心温柔地安慰她:“难受的话,哭出来,我帮你装眼泪。”
“不…”秦云婷脑袋使劲儿摇晃,被秦秣抓着的那只手猛然挣脱出来,又反手紧紧将秦秣的手抓住,“我不哭!我不为他哭!”
秦秣心中一惊!
他?哪个他?是他还是她?
秦云婷不是被什么事情打击了,而是被哪个人伤害了?
第18章 恋爱是为了分手
“秣秣,你有没有做过梦?”秦云婷终究还是没有哭,她半抬起头,只露出半截苍白的俏脸,和暗沉沉的双眸。
“我不做梦。”秦秣平静地摇头,目光中有淡淡的怜惜。
秦云婷仿佛没有听到,只是喃喃:“如果你做梦,那一定不要相信梦里的一切。”
秦秣心中暗叹,看秦云婷这样子就知道了,八成是为情所伤。却不知是什么样的男子,能让秦云婷这样的女孩喜欢上,却又不珍惜,反而将她伤害?
“傻丫头,十几岁的人,才读了高中,怎么就急着学人家谈情说爱呢?”秦秣低低地斥责,“这又不是古代,你又不急着嫁人,你的大好时光还在后头,你急什么?”
秦云婷愣了愣,下意识地就将头全抬了起来,双目怔怔地望着秦秣。
她本来是陷入了极悲伤的境地,正酝酿着无数春花凋零一般的伤感语言,想要将自己的少女情怀细细诉说。可没想到秦秣完全不按牌理出牌,根本就不顺着她那梦幻的语言来陪她伤感,也不轻言安慰,秦秣,秦秣居然像个兄长一样斥责她——
这有多不可思议?
秦秣?等于兄长?
秦云婷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伤心过度,产生幻觉了,但这一愣之后,她却发现自己那本来浓得如脂如稠的悲伤,悄无声息地就被化去了一些。她心里空落落的,努力地想要回到那深沉悲伤的境地,却不知怎么,无论如何也找不回刚才那深愁萧索的感觉了。
“秣秣…”秦云婷仿佛是着了魔怔,又心有不甘,“你怎么懂?我们…我这是,我这是像梨花初开的年纪,这个时候不谈一场恋爱,以后还去哪里找这么真这么纯的感情?”
秦云婷的恋爱理由都是这么彪悍的,秦秣顿时有些无言。不过现在的状况却容不得秦秣沉默,她轻轻一叹,又反手将秦云婷的手握住,以一种无所谓的语调道:“好啦,你梨花白也白过了,恋爱也谈过了,不是挺好的没辜负花季年华吗?”
“我…”秦云婷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心里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觉得特别憋屈。
“你现在是谈恋爱,不是谈婚论嫁吧?”秦秣很认真地问。
秦云婷点头,呆呆的样子比之此前的飞扬跳脱,却也别有一番可爱。
秦秣的眼睛透亮如琉璃,她空着的那手微微一摊,坏笑着得出结论:“那就恭喜你喽,秦大姑娘,你已经圆满完成了高中阶段的恋爱修行。你找到了梦幻的人,谈了一场梦幻的恋爱,最后还得到一个现实的结局,这多好啊!恋爱的最终目的,如果不是结婚,不就是分手么?”
秦云婷微微侧头,眼睛一眨,终于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一笑果如梨花白,白得清雅繁华,却不清冷。
这一幕也深深地映在了秦秣的瞳孔中,多年以后,不曾变色分毫。
这是她第一次用滑稽的语言来主动安慰一个少女,也是第一次,她在面对如花美人的时候,没有写诗填词的兴致,更生不起分毫情欲旖旎。
秦云婷的少女情怀不需要别人用华丽的诗词来装点。她是秦云婷,她会为了恋爱而恋爱,会在伤心的时候说不哭,会在受到安慰的时候笑出声来。其实,秦秣分明看到了秦云婷眼中那依然缠绵着的,难以释怀的破碎。只是她既然要笑,秦秣自然不会再去撕开她的伤痕。
秦秣伸出手,想给秦云婷一个拥抱,却又在手落到她肩膀的时候,改搂为拍。
“你原来的心态要不得,现在才好!”秦秣轻拍着秦云婷的肩膀,一脸严肃,一本正经,“来,姐姐,给公子爷再笑一个。”
秦云婷这下是真囧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谁也没有再提那天的事,秦云婷没有说那个“他”究竟是谁,秦秣自然也没有问。
时间过得像细缓的流水一样,温吞平淡。秦秣开始了入学前的疯狂恶补,秦云志也进入了考前冲刺状态,只有秦云婷一个人悠闲得很,不是约上几个要好的同学出去玩耍,就是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当然,她帮弟弟妹妹两个补习讲题的时间也不少,但她那种无压力状态,实在是让秦秣和秦云志两个有时候看着都眼冒绿光。
前面十几天秦秣啃教科书的时候还对自己颇有信心,觉得这个时代的课程虽然迥异当年,但以她的天资和基础,只要肯用功,断没有学不出好成绩的道理。可是从秦云婷抱出一堆试卷给秦秣练习开始,秦秣那高涨的自信心就彻底被打击颠覆了!
初中的课程是不难,题型变化也远不如高中的复杂,不过这只是相对而言。从秦秣的角度来说,读教科书吸收新知识的时候,那叫既辛苦也不乏趣味,可做起题来,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比如语文,那些阅读理解的部分总能让秦秣深刻感觉到什么叫词不达意。一些现代的白话文章,秦秣自认为能够深刻理解作者的用意,可一看出题者给的答案,却往往是南辕北辙。还有一些出自国外的短文,也总能让秦秣怀疑,自己跟那些家伙的大脑构造是不是真的相差十万八千里。
再说英语,这简直就是秦秣的噩梦。她对那些绕口的读音完全复述无能,每当秦云婷张嘴就是一连串流利的英语蹦出的时候,秦秣就在心里念叨:“这是鸟语,这是鸟语…”
至于身为华夏子民,为什么一定要学习西方的鸟语,这个问题秦秣就不敢提也不敢问了。所有学生都要学鸟语,这已经是常识,秦秣没有挑战常识的勇气。
不过最打击秦秣的,还是数学试题。她背公式定理的时候并不觉得现代数学有多么难以理解,但是一旦做起题来,她的那些理解就全废了。简单的函数还好,可是几何题向来都能让秦秣抽风。她生来就没有那个抽象思维,她每次看到试卷上的几何图形时,通常第一想法都是:这个图,画得不够美感…
“噗”!秦秣一拳用力砸在书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坐在床上看着美容杂志的秦云婷懒洋洋地说:“秣秣,你做不出题可以问姐姐,不要拿桌子出气。”
“姐,为什么三角构架是世界上最牢固的?”
秦云婷:“…”
初中数学卷子上会有这样的问题?
这个问题是你要考虑的吗?你为什么不去思考宇宙是因为什么才形成的?
秦秣:“姐,我觉得这个三角形画得不标准,这题给人的感觉有问题。”
第19章 足可谢师
这天一大早,秦家人就集体地守在电话机旁。秦沛祥和裴霞都向单位请了假,秦云志前天也终于考完了期末考,不过他的成绩要等一周以后才能知道。
现在这一家子,等的是秦云婷的高考成绩。
“他爸…”裴霞紧张地站着,双手用力交握,一双眼睛仿佛是求助式地望向秦沛祥。
“行了,紧张什么,对婷婷的成绩你还没信心?”秦沛祥板着脸,一副十足严肃镇定的样子,不过秦秣还是从他微微颤动的手上看出了他的紧张。
果然是天下父母心,秦秣心中暗叹,这现代的高考跟当年的科举也差不远了。这一场考试如此受人重视,也不知有多少人为此疯癫痴狂?
只有秦云志没心没肺地趴在沙发上,眼珠子骨碌碌乱转,嘴里小声嘀咕:“肯定是高分,爸妈瞎紧张,大姐要是不考高分,我跟二姐这样的还怎么混?”
秦秣就斜靠在沙发扶手上,挨着秦云志坐着,听他这话一说,顿时嘴角下撇,小声威胁道:“秦云志,你再多嘴,等下就让你尝尝二姐做的蛋炒饭!”
秦云志当即打了个哆嗦,脑袋往后一缩赶紧求饶:“二姐,我再也不敢了,您是天才,您何必跟小弟这样的庸才计较?”
秦秣一呲牙:“你的意思是,二姐的蛋炒饭很难吃?”
“没有没有…”秦云志一翻身就从沙发上起来,然后小跑到秦云婷身边,扯住她的手臂就嚷:“大姐,快点,打电话查啦!你的实力不用担心的。”
秦云婷离电话机最近,她随意地站着,一脸都是自信的笑容,点头道:“那是当然,也不看看你大姐是谁,像我这样的无敌美少女,需要担心成绩吗?”
秦秣听得好笑,你要是不担心成绩,你站电话机旁边杵那么久干嘛?
可见这最终成绩揭晓的时刻,即便以秦云婷的自信,也难免忐忑了。
电话拨通,秦云婷终于拿起听筒,凝神听着。
秦云志一手捂着嘴,睁大眼睛望着秦云婷的脸,看他那样子,是生怕自己管不住嘴,吵到了大姐。秦爸秦妈的双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握在了一起,这对老夫妻一齐将殷切的目光看向大女儿。
秦秣只是微微笑着,望向秦云婷的目光万分柔和。她是最不担心的,这些日子的相处,已经使她对秦云婷建立起了足够的信任。
“婷婷?”裴霞轻轻一唤。
秦云婷的表情十分奇怪,她嘴角微微向上翘着,眉头却又紧锁。从她那表情里,众人无法分辨她的悲喜,也自然无从猜测她刚才听到的结果。
“怎么样怎么样?大姐…”秦云志猛地甩开捂住嘴巴的手,问得最急。
“我…”秦云婷眉头微微舒展,刚要说话,电话铃声忽然响了起来。
偏向尖锐的铃声叮叮长响,屋子里的五个人都是怔了怔,秦云婷才将电话接起。
“王老师,是你…”
“…”
“没错,我刚才查了,是706分。”
旁边听着的四人齐齐一愣,秦云志捂着嘴怪叫了一声,秦爸亲妈互相对视,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喜与大石落地的意味,秦秣眼睛微弯,无声地微笑。
秦云婷说着电话,忽然拔高了声音,尖叫一声:“市状元!”
旁边四人的心都随着这一声尖叫猛地一跳!
“天哪!老师,你没弄错,真的是市状元?”
“…”
“哈哈!王老师,我就说了,你要相信你的得意弟子,我一向就是非常有本事的!”
秦云志的脸囧了,大姐的恢复力真强,这就开始满嘴跑火车…
“哼哼,我是宇宙无敌美少女,要说咱们市的理科状元,当然是舍我其谁啦!”
这是跟老师可以说的话吗?秦秣嘴角抽了抽,脸色也古怪了起来。
“什么?省状元只比我高了两份?”秦云婷俏脸上现出怒色,“那小子太不是东西了,怎么能这样?”
秦爸秦妈的脸上却早笑开了花。秦沛祥笑得温和,裴霞脸色则满是宠溺式的无奈。
“哈哈!谢师宴那是当然的,肯定要请!肯定要请!”秦云婷眉眼舒展,笑得仿佛就是盛开的芍药,“那具体请哪些人,可还要王老师您帮学生操心一下啊。”
“…”
“那当然,那这事儿我就叫我爸过来跟您商量啦!”
秦云婷摊开话筒就喊:“爸,跟我班主任老师商量商量谢师宴的事儿吧!”
秦沛祥乐呵呵地走过去接起了电话。
“秣秣!”秦云婷欢呼一声,猛地就张开双臂向秦秣扑过去。
“姐!”秦秣猝不及防,一把就被她抱住,顿时只觉馨香满怀,空气里都满是喜悦的味道。
“恭喜你,姐。”秦秣微笑,眉眼间是淡淡的无奈,和暖玉一般的光泽。
秦云婷抱过秦秣后,又去抱裴霞。她双臂收紧,粘腻着撒娇,一声声“妈”,叫得裴霞欢喜得眼睛都眯成缝了。
秦云志在一旁不满地嘟囔:“大姐偏心,都抱了,就不抱我…”
秦秣走过去,咚地一声,就敲了秦云志一个暴栗!
这一整天,从秦云婷成绩出来开始,秦家人的欢喜就没停过。电话也是不停地响,有些是秦云婷的同学打过来的,也有些是秦家的亲戚朋友打过来的。总之无非是问成绩,和对比成绩。
这样的电话裴霞最喜欢接,因为她自打送儿女们读书起,就盼着这一天。像这种等着别人恭维,或者听着一些平常不怎么看得起她的人向她请教怎么教导子女,那种滋味,实在是叫人百般体会,也难厌倦。
晚餐非常丰盛,秦秣甚至难得地说了一句:“饭菜不错。”
当然,这个说法遭到了秦云志的强烈抗议,用他的话来说,那可是人间珍馐,又哪里是“不错”二字就能形容的?为此,他深刻怀疑二姐的味觉。
秦秣并没有反驳,只是淡淡一笑,便安静地听着他们谈笑。
这夜,一家人都睡得很晚。一直到将近十二点的时候,秦家小套房的灯光才一一熄去。
秦秣躺在床上,听着上铺秦云婷传来的均匀呼吸声,不知怎么,却久久难以入睡。
前世的记忆仍是那般鲜活,却又折陷在历史的夹缝里,隔得不可触摸。秦秣恍恍惚惚,才陡然产生了庄周梦蝶的感觉。这个世界如此热闹,如此热闹,可是她又究竟该站在什么位置?
其实秦秣一惯不愿意思考有关于生命、意义之类的问题,那些东西圣贤都想不明白,又关她什么事?可是在这个本该欢喜宁静的夜晚,她心头却辗转辗转,惆怅难安,由不得她不想。
秦陌已变成秦秣,这是她早就明白了的现实。不过有些事情,并不是想明白了,就等于前面都是坦途。庄生晓梦迷蝴蝶,这本来就是一个难解的连环。
秦秣深吸一口气,睁开眼来,就着窗外的微光悄悄起身。她轻手轻脚地推开小卧室的门,走到客厅里。却只见客厅里暗影重重,摊开的沙发床上,秦云志拱成一团,也瞧不清他的轮廓。
半夜里倒是没有白天闷热,秦秣在客厅里漫步目的地转了几圈,正要回房,忽然听到主卧室里传来秦爸秦妈的对话声。
“他爸,我今天实在高兴,就是…那个谢师宴,我们家哪来的钱摆啊?”
秦秣顿住脚步,心跳悄悄加快了些许。
第20章 不能承受之轻
夜的黑暗里,秦沛祥和裴霞的对话,就是隔着门,也都清晰地传入了秦秣耳中。
“不管怎么样,这个谢师宴都是一定要办的。”秦沛祥的声音低沉有力,“婷婷考出的不是一般的成绩,她既然连市状元都拿到了,我们做父母的总也得争口气,不能让孩子被人看轻了。”
“可是…”裴霞叹气,“他爸,咱们家除了婷婷,还有两个孩子要读书啊!听说读个大学,最少都要一万块钱一年,而婷婷这样的成绩,去水木也是肯定没问题的。水木那样的学校,又是在京城,消费肯定要高很多,要是真的只有一万块一年,我怕她交学杂费都不够啊!”
“难道谢师宴不办了?”
“他爸,秣秣读高中学费就要两千一年,加上一个月三百的零花,一年加起来,最少就是五千多。小志又在长身体的时候,就算节俭,也最少要花五千一年。婷婷算一万五,三个孩子一年就得花三万。咱们自己家里维持生活,每个月也最少要两千,再加上过年过节送礼打点,一年下来,又得三万。我一年挣两万,你一年也只能挣三万,这一算,咱们连过日子都困难,还怎么去管那谢师宴?”
秦沛祥沉默了一会,才道:“办一个谢师宴,大概三四千也差不多了。咱们少请点人,就凑够十桌,三百多块钱一桌,也算中档了吧…”
裴霞冷笑:“三四千?你以为那是小数目?你倒是说得轻巧,你一个月的工资也才两千,你好意思说三四千不多?”
“这不是婷婷考了市状元吗?”秦沛祥声音微微一扬,随即又压下,“阿霞,婷婷能考出这样的成绩,咱们不能丢那个人啊…”
“不丢人?那你就让一家子喝西北风去?”
“可这个事儿不是已经定了吗?难道还能反悔?”
“不反悔你想怎么样?你给我变钱出来?”
“秣秣她…”秦沛祥的声音有些迟疑,“她还能读书吗?要不让她早点出来…”
裴霞低声惊呼,截住了话头就骂道:“你这个杀千刀的没用男人!你想怎么样?你是什么意思?你那个破面子,比你女儿的前程重要?”
“我没有…我,唉!阿霞,你又不是不知道,秣秣她…”
“别说,什么都别说了,我不准你说!”门里有隐约的哽咽声传出,“当初说好的,这事儿大家都忘了,谁也别提!”
秦秣双眼下垂,静静地听着。心脏却仿佛被什么柔韧的东西裹住了,跳动艰难,几近窒息。
“好,我不提,我不提。”秦沛祥的声音讪讪的,“阿霞,我不提还不行吗?你别哭了。这样吧,我再去找个兼职,争取多赚点钱。暂时就先找亲戚们借点,应个急。再说婷婷考得这么好,谢师宴上肯定能收到很多红包,也不完全就是填钱…”
“随便你,反正我手里的钱都是给三个孩子念书的,绝对不能给你动用。你要是能借到钱,你就去办你的谢师宴,你要是借不到,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让三个孩子都读上书!”
“阿霞…”秦沛祥苦笑,“你以为我就不关心秣秣吗?只要能读下去,我又怎么忍心让她退学?”
裴霞沉默片刻,才低低道:“很晚了,睡觉吧…”
秦秣轻叹一声,又悄悄地转回小卧室,轻轻躺下。
窗外暗淡的星光透过这个城市的无数高楼,最后逸出一点,流泻进秦家姐妹的小卧室内,映照得一切都朦胧幽谧,正如秦秣此刻不眠的心绪。
好一会之后,秦秣忽然听到上铺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紧接着架子床就开始轻轻摇晃起来。秦秣闭上眼,感觉到秦云婷小心地下了床,又迈着轻巧的步子出了门。她的脚步声在这深夜里显得格外明显,秦秣听到那声音渐渐在小客厅里远去,又过一会儿,便传来卫生间里冲水的声音。听起来,这便是秦云婷半夜起床上厕所。
秦秣轻轻松了口气,她心深处并不希望秦云婷听到裴霞和秦沛祥的谈话,所以秦云婷是这个时候自然醒来的才正好。
静夜之中,秦云婷的脚步声又渐渐近了,秦秣感觉到她站在架子床前,小小声地自语:“这丫头,就算天气热,肚子上也总得盖点东西呀,着凉了怎么办?”
然后有微微的馨香传入秦秣鼻端,秦云婷已经俯下身来,抓过床脚的薄毯子,很小心地扯出一截盖在秦秣腰腹处。柔软的毯子轻轻压身,秦秣却忽然觉得,这一截薄毯更带上了无数她所不愿也不能承受的重量。
至轻至重,至柔至刚,弱水不浮,鹅毛不渡。而她却要做那个,明知不能渡,依然要渡的人。
这个世上,本来就不是所有的事情,只要不愿意,就可以不做的。
那种可以肆无忌惮地说:“我不愿意,谁也别想勉强我。”之类话语的人,既不是从前的秦陌,更不会是如今的秦秣。
秦陌为什么要不学无术,流连章台?他就真的是天生纨绔?
说到底,那也不过是他对现实的一种逃避罢了。不走入那个深宅大院的人,永远也无法理解那深深庭院的悲哀。他以清高为借口,逃避世俗,放纵自己。又在奢靡与放纵之中,理所当然地更加逃避。如果不是发生了穿越的意外,也许再过十年,甚或只需要五年、三年,乃至十天半月,秦陌就会在奢靡放纵之中彻底迷失当初。
他会忘记他放纵的理由,而将那当成一种理所当然;他会深埋起年少时的峥嵘棱角,而随着父亲一起,深深沉入那个腐朽的朝廷,变成一个最典型的贵族官僚,甚至是败家子。
秦陌有足够的理由败家。他的家族势力庞大,财富通天,他不需要任何努力,就可以坐享金奴玉婢,无尽奢华。那他还需要做什么?他除了继续败家,他还能做什么?
只是,他永远也得不到他真正想要的罢了。比如他幼时曾有过的天真抱负,比如他少年时曾幻想过的执子之手,再比如他后来也曾动过的肃清官场的心思。等等一切,在他那庞大的家族面前,却都是毫无意义的。
有些事并不是不想做,就能不做,有些事,也并不是想做,就能做。
那个时代的社会规则早已成型,别说他只是一个贵族子弟,就算他是当朝的皇帝,也别想在种种盘根错节的利益纠葛中改变那种种腐朽的规则。后来王安石变法的失败,也足以证明这一点。
但他至少努力过了,我呢?
黑暗之中,秦秣微微苦笑了起来。
当年秦陌在少年裘马之时,认识了刚过中年的王安石,那时候的王安石还不过是个地方小官,那时候的秦陌又何曾料到这个本来不被他放在眼里的人,竟能名垂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