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秣错愕片刻,想也不想便拒绝道:“我对这个没兴趣,你另请高明吧。”
学校里的活动其实不少,什么征文比赛、绘画比赛、演讲比赛、手工大赛之类的,很多同学都喜欢凑这个热闹,秦秣却从不参加。她没这个时间浪费,为了赶上这些现代的课程,尤其是理科类的课程,秦秣必须打起绝大部分精神。再加上她还得写不少短文投稿,又哪有心思去管这些小孩子的游戏?
卫海在这个事情上还从没被这样干脆地拒绝过,秦秣一句话堵得他愣了半晌,才又结结巴巴地道:“那…那你帮忙写剧本,行、行不行?”
“我不会写剧本。”秦秣自认为没有编故事的能力,再次摇头拒绝。眼看卫海脸色难看之极,她想起这个男孩人还不错,也不好太拂他的面子,便又道:“不过你先找人写好以后,我可以帮忙润色修改。”
这话说得可够狂妄了,卫海却听得脸色稍缓。整个高一(十九)班无人不知秦秣出口成章、妙语连篇的本事,她在这方面再狂妄也没人会觉得过分。反倒是她先前说自己不会写剧本,却让卫海觉得她是存心推脱,偏偏借口还找得奇烂无比。
如果秦秣知道卫海的想法,肯定是要笑话他一肚子草包,居然不知道剧本与论文是不能划等号的。
卫海走后,鲁松又拿出了他的星星眼,一脸夸张崇拜表情地看着秦秣,连连道:“我擦!我擦!大姐大,你刚才真是太威风了!”
秦秣反手敲了鲁松一个暴栗,恶狠狠道:“别用那么恶心地表情看着我!还有,不准将粗话!”
鲁松哭丧着脸:“大姐大,我是没有你那骂人不带脏字的本事,你就不能耐心点教教我吗?”
秦秣双手搁到桌子上,慢悠悠地道:“对你有耐心,只会形成一种效果。”
“什么效果?”鲁松眼睛大睁,一眨不眨,那样子居然有点像只摇尾巴的小狗。
“地理老师说的。”秦秣眯眼笑了,“黑洞效果。”
鲁松愣了片刻,猛然一拍桌子,忽又从自己的座位里翻出一个封皮黑漆漆的笔记本,然后咬牙切齿地记录上秦秣的这句话。
“我以后又机会,一定要把这句话还给你!”
“随时欢迎。”秦秣优雅而笑,恍若翩翩君子。
趁着还没上课,鲁松又从笔记本里取出一张被折得乱七八糟的橘红色信纸,递给秦秣,然后很诚恳地请求:“大姐大,这是我新写的情书,你也帮我修改润色一下吧。小弟这次能不能成功,可就看大姐大您的手笔啦!”
秦秣好笑地接过,正要说什么,上课铃声就已经响了。鲁松连忙坐回他的座位,然后又一脸恳求地向着秦秣双手合十,连拜好几下。直到魏宗晨回到座位,老师上了讲台,他才装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开始扮演好学生。
这节是政治课,这样的课程秦秣只要看一遍教科书就能轻松搞定,所以她一般很少去听那老师的照本宣科。现在有活宝鲁松的情书可看,她倒是起了好奇心,想看看这小子究竟能写出什么好话来。
信笺被展开,秦秣一眼看过去,就隐隐有了要笑抽的感觉。原来鲁松的笑料不仅仅在他难看的字迹上,还在他的错别字和病句以及他强悍的逻辑概念上。
“亲爱的雨虹姑(良):
我是你亲爱的哥哥。
虽然你很可能不知道我是谁,但是我知道,你只要看到我的情书,就一定会爱上我!
我知道你的梦(乡),你一定幻想过一个白马王子。但是你不知道,在这个年代,可靠的不是王子,而是白马。
我虽然不是王子的白马,但是,我是可以踢倒王子的黑马。我膘肥体壮,我牙口建康,我一顿饭能吃八碗饭,我肯定也可以把你养得白白胖胖!
你唯一不能想(向)的,大概就是我对你的思念。为了思念你,我每天要烧三炷香,一边祈祷,一边头大如斗,心酸如潮,目光呆滞,眼神深情…”
秦秣反手就将这情书一拍,然后半趴到课桌上,无声地笑了起来。
要不是现在是上课,要不是秦秣一向修养不错,她现在肯定会原地跳起,然后仰天大笑。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鲁松这样的活宝?鲁松的脑袋到底是怎么构造的,他居然可以写出这么草包到深刻的情书来?
秦秣感觉自己笑得脸部神经都快抽筋了,忍了好一会,她才缓过这一口气,然后写过一个小纸条:“鲁松阁下,尊驾言辞之高妙,在下望尘莫及,唯无言以对。正所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尊驾之情书,当有崔诗之妙!”
鲁松看了半天没明白,又很郁闷地回过纸条:“大姐大,您能不能通俗一点?虽然我也看武侠小说,但是,我怎么没觉得你是在夸我?”
秦秣也同样没能明白武侠小说跟夸不夸他有什么关联,不过看着鲁松的回话,她心里头倒是愉快得很。这小子思想不安分,必须要打击打击他:
“你也知道我不是在夸你?那我是在讽刺你,你看明白没?建议你好好看一看成语词典,修炼一个月,再来进行写情书这种高难度的作业。说实话,如果我是收情书的人,看到这样的情书,我肯定立即就将你否决出局!”
鲁松从纸条上回过一个鬼脸,然后就沉寂了。
其实他这情书虽然搞笑了点,但从效果上来说,也不一定就有秦秣说的那么糟糕。毕竟能搞笑到这种程度也不容易,有些女孩子也许正喜欢这种搞笑。不过这些话秦秣是不能说的,她的主旨是打击鲁松,当然不能安慰他。
此后鲁松果然安分了很多,也没再提起要写情书的事情,反倒是捧起一本成语词典,痛苦万分地啃了起来。
校庆汇演在万众期盼当中,终于还是姗姗来临。
12月1号的天气已经很是寒冷,好在市三中去年新盖了个大礼堂,那礼堂能容纳五千人。空调一开,全校师生坐在里面,冬也是春,气氛热烈得空前。
陈燕珊就感慨道:“以前还在小礼堂的时候,妈妈带我看汇演,每次都好冷,台上的人还穿着很厚的衣服,都不漂亮!”
吕琳也说:“听高年级的人说,以前的礼堂都只能容纳一千观众,每个班都只能派代表去看汇演,不能所有人都看到呢!”
新的大礼堂气派典雅,舞台横向足有三十米长,纵向的宽度也有十六米,学生们在上面热热闹闹地表演开来,果然大不同往年。
主持人有四个,两男两女,秦秣只认得其中一个正是月前在男生宿舍门口遇到的雷靖安。这个男孩上了舞台之后,台风倒是稳健中不失诙谐,姿态潇洒得很,大大吸引了一批眼球。
陈燕珊又凑到秦秣耳边道:“我就是不甘心这么放过方澈,不然找这个雷靖安也不错呀。”
秦秣无话可回,只能默然望着她。
陈燕珊又噘起嘴:“好啦,我开玩笑的,我才没那么花痴呢,哼…”
秦秣笑了笑,这个小女孩其实很可爱。
节目一个个地过去,有些新鲜有些老旧,有的有趣,有的乏味,总的来说,都还不错。秦秣是头一次现场看这样的演出,看得倒是很认真。
将近尾声的时候,雷靖安又上台报幕:“请高二(二)班的方澈同学为我们带来他的原创歌曲《江城子》!”
秦秣抬眼望去,那舞台仿佛朦胧。


第46章 江城子
这是一片骤然陷入黑暗的舞台,观众席间炫彩闪耀的荧光棒远远无法点亮那片舞台的光影。
各种各样的怪声从几千学生当中传出,有人欢呼有人惊叫,也有人吹口哨,还有人喝倒彩。从汇演开始到现在,这舞台灯还是第一次全灭。那一片黑暗静谧与观众席的热闹喧嚣相比,便好似是远隔在另一个世界。
秦秣的惊讶犹自未退,旁边的陈燕珊已拉住她的手臂尖叫着道:“天哪!秣秣,你听到没?是方澈!居然是方澈!他的原创歌曲?他会唱歌?他还会写歌?”陈燕珊尖叫稍歇之后,又使劲摇晃秦秣,“秣秣!秣秣!”
这小姑娘,仿佛不如此摇晃别人,不足以表达她心中的激动。
秦秣轻轻拍她的手,安抚她:“好了珊珊,先听听方澈能唱出什么来吧,说不定他就哼个五六七八也叫原创歌曲。你先别激动,听了再说。”
陈燕珊噘着嘴正要反驳,一片喧闹中骤然响起一缕恍如丝帛破裂之声的清音!
整个空间的喧闹便仿佛是金秋麦田里被整齐割去的麦子,齐刷刷停止。
然后,人们所有的听觉又一齐被那一缕不绝的天籁占据。
没有听过的人永远都无法理解什么样的声音才算天籁,但这一刻,所有人都仿佛明白过来。所谓天籁,原来就是这样。
自心而生,不沾尘埃。清澈时似乎一眼可以望穿星空,激烈时只一呼吸就能五内俱焚!
佛说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那么这一缕裂帛之声,便当得一个轮回,这一个轮回便是百千世纪…
只是一声,手指一拂,就是电光火石,石破天惊!
这一道声音的力量带着金戈铁戟的气势,直直划破那一幕悠远的黑暗。然后顿住,余音缭绕,缱绻不休。仿佛是黎明前小草的新叶破土而出,又仿佛是月夜下将起的霜露轻颤低鸣——你不用看见,只需要去听,就能听到,古琴声潺潺流淌,其实,流淌的正是天亮、花开、阳光的微笑。
盈盈缠绕,绵绵如丝。
琴声渐低,而后悠悠徘徊,这时才有轻柔的男低音几近私语般滑入这段花开的盛事当中。新芽微吐,天衣无缝。
所有人呼吸放缓,静静倾听。
“莫非是你,偷去天边晚霞,才叫人知道,原来笑也是嗔。
不是宿命不是轮回,只是我愿意,被你得罪。
是糖是酥是酸是涩,都飞不过你的眼睫,画不下,我的真。
前日煮酒昨日煎茶,我只是愿意,被你得罪…”
私语声,声声如在耳边低诉,直到那一段如水温柔渐渐消融在每一寸空气当中,琴声才又闲适从容地叮咚跳跃起来。
于是这个男子的声调一转,转入中音,款款清澈。
“跨墙邀月草衣深。
晚霞沉,笑谁嗔?
柿子高高,馋断好舌人。
猴儿折枝忙解意,山不语,夜阑真…”
尾音之间,绵延如山月,月下踏歌,歌也静谧。
山间虫鸣,琴声翻滚,恍惚间那一段琴声又似星河倒悬,刹那倾泻出另一片难言的风景。
“大言不惭,要学佛祖拈花,你驻足回眸,却不知是为谁。
五百年醒五百年醉,等一次擦肩,天上人间。
紫电青霜干将莫邪,将谁的英魂祭奠谁,为一句,不离别。
细雨秋风冬雪消融,裁明月为衣,为你披上,愿不愿…”
声音逐渐低沉,郁郁隐隐,仿佛能勾起人心底最深处的隐秘悲伤。
五百年醒五百年醉,倘若果真只是为等那一次擦肩,那又何止是天上人间两重天?当年干将剑成,他的妻子莫邪以身殉剑,吴王却欲强夺双剑,干将于是拔剑自刎,果不是,不离别?
要有多么深沉的情感才能骤然弹出那样仿佛金铁交鸣的琴声?
琴声流泻如银河倾落,一入人间,奔腾万里,不见明月不回头!
点点闪耀的荧光棒一齐在秦秣眼前远去,她几乎忘却知觉,只是怔怔地听,揪心地疼,脑海中翻来覆去地交错着千年光阴下的昨日与今朝。
昨日弹剑醉酒,今朝带书入瓮。
错乱千年,思念无望。这个人明明不知,却竟然能懂?
舞台上终于幽幽淡淡地现出一抹仿佛来自星夜边缘的微光,微光之下,是一个席地而坐的侧影,和一架尾端微翘的古琴。
他琴声渐幽,然后淡淡地唱:
“东风难见意如焚。
却忽闻,雨纷纷。
落叶梧桐,咫尺似刀针。
方寸之间天地远,词半阕,寄红尘。”
流水般的琴声如清溪般潺潺淌过,仿佛山风微凉。
然后他重复:
“不是宿命不是轮回,只是我愿意,被你得罪。
紫电青霜干将莫邪,将谁的英魂祭奠谁,为一句,不离别。
细雨秋风冬雪消融,裁明月为衣,为你披上,愿不愿…”
琴声与歌声一齐悠悠止歇,仿佛叹息。
舞台上这才缓缓晕开大片的橙黄色灯光,唱词之人抱琴起身,身姿如雪崖青松。
他微微颔首,目光深凝,万千人中,一眼也只落到一处。
秦秣抬眼之间,与这目光相接,便仿佛是跨越了无数纷乱和无尽距离,余者皆无,只看到他的眼神如冰河溶解,清澈柔和。
方澈淡淡一笑,既不必谢幕,也不再多看其他人一眼,只是抱琴转身,施施然离开。
台下久久静寂,一直到歌者的身影全然不见,这才猛然爆发出春雷轰鸣般的掌声与欢呼!
有人惊叹,有人尖叫,有人静静回味,有人久久沉浸,还有人大吼:“再来一首!再来一首!”
王子毓坐在秦秣左边,她只是皱眉低哼,仿佛不屑。
陈燕珊坐在秦秣右边,她却猛地从座位上跳起,转又扑到秦秣身上使劲摇晃她,激动得几乎是语无伦次:“天哪!秣秣!秣秣!不行不行!不能这样!不可以这样!我…我…我不准方澈就这样走掉!秣秣!天哪!他怎么可以这样…”
秦秣这才恍然间从那场色彩深幽的迷梦中跌出,猛然明白,那个嘉佑年,确实已经远去得无法触摸。方澈的歌,虽然曲风大异宋时,但在这个年代,他却实实在在地是第一个能与秦秣酬唱相和的人。
不生长在那个时代的人,无法理解文人对知音的渴望与苛求。
子期死后,伯牙摔琴绝弦以祭知音;嵇康纵死,也要在那邢台之上再抚一曲《广陵散》。谁痴谁绝谁义无反顾?谁又来盟誓不悔?
所以秦秣是白痴,所以方澈是笨蛋,所以雾里看花,所以局中人,没有智慧者。
这天的校庆晚会举办得非常成功,最主要的是,方澈那一场压轴戏太过震撼人心。整个市三中的学生,别说是听过这样的琴声歌声,就是想象,在此之前,只怕也没人能想象到。
何况方澈这样的词曲居然是原创,那就更叫人惊叹疯狂了。对大部分只知道埋头读书或者偶尔叛逆的高中生而言,方澈的才华与行为绝对是让人惊艳的。尤其他歌词里还有那么一句“只是我愿意,被你得罪”,这样的语言实在令人遐想,然后平添无数谈资。
跟随着人潮步出礼堂的时候,陈燕珊还挽着秦秣的胳膊,很是沮丧道:“秣秣,你说方澈歌里的那个人是谁?他居然那么浪漫,还能想到裁明月为衣,然后在舞台上这样唱出来。秣秣,为什么那个人不是我?”
“你怎么知道那个人不是你?”秦秣心里其实也疑惑,方澈歌词之间颇多暗示,仿佛是在向谁倾诉相思。但是他偏偏又引用了她那上半阕《江城子》,然后下半阙以梧桐相和柿树。这样的酬唱当中,为何偏偏诉说情思?
陈燕珊唉声叹气地解释了她的想法:“方澈一点都不闷嘛,如果他喜欢我,他干嘛还要那么闷地对着我?我就算自信,但我还没自恋好不好?呜呜…秣秣,为什么他喜欢的不是我?”
秦秣抬手轻拍陈燕珊的手背,一如既往地安慰她:“这种事情不能强求的,也许是你遇到方澈的时间不够早,所以…”
她话还没说完,忽然感到自己右边手臂被人一拉,然后一个压低的声音在她耳边道:“秣秣,是我。”
这是方澈的声音,秦秣微惊,不明白这人潮之中,方澈是怎么将她找到的。
“珊珊,你跟吕琳先走。”秦秣匆忙交代了陈燕珊一句,脚步微错便往右边走去,几步之间就被人潮隔离得再也看不到陈燕珊她们。
方澈一直拉着她的手臂,一边带着她尽量往人流的边缘走去。好不容易挤出了大门,外头海阔天空,一下子就清爽了开来。
大礼堂就盖在二号文化活动楼的一层,方澈改而牵住秦秣的手,带她走上真知广场,又往夫子山脚的小树林走去。秦秣这才注意到他戴着个帽檐压得很低的棒球帽,一副低调遮掩容貌的样子。
“方澈,”秦秣忍住笑,“你这帽子还真是有意思。”
“你想要?”方澈抬手将帽子取下,忽然戴到秦秣头上,然后拉着她不住打量,“不错不错,这帽子你戴着还挺好的。”
这时候两人已经走到了夫子山脚,山下路灯依然朦朦胧胧,秦秣微微抬头,就见方澈笑容柔和,直如月色照人。


第47章 意难诉
重重树影之下,微星暗淡。
方澈抬手轻轻扣住秦秣双肩,目光好似山谷深藏的一汪温泉,在这初冬时候,暖雾腾腾,熏得人周身上下,无一处不安详。
秦秣今天穿了件短装的薄棉夹克,衣服颜色微青,只是被洗得有些泛白,倒衬得她整个人越发瘦小了。她的老式学生头依旧是那直挂垂肩的样子,额前刘海整齐得像半截蘑菇,此刻被这鸭舌帽一压,竟显得有几分傻呆呆的可爱。
“白痴…”方澈控制不住地喃喃轻吐,开口却又是骂人的话。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他目光凝住,呼吸也放缓,整个人都紧张起来。他一向被人戏称毒舌,骂人的时候从来不留情面,对秦秣他也骂过不少,可在这一刻,吐出这样常说的两个字,竟让他尝到了紧张的滋味。
秦秣抿唇笑,根本就没注意到方澈此刻百转的愁思。她有些不大满意自己现在的身高,踮了踮脚尖,发现自己与方澈的身高差距无法拉近之后,便四下张望,想找一个能坐的地方。
方澈心中一动,又将她揽得靠近自己一点,然后牵住她的手,提议道:“我们去孔庙背面的栏杆上坐坐怎么样?”
“坐栏杆?”秦秣扑哧笑出声来,“怎么想到坐栏杆?”疑问归疑问,她脚下却已开始行动。很显然,她对这个提议还是颇有兴趣的。
方澈携着她的手缓步前行,心神也渐渐安定下来,眉眼微挑,淡淡道:“漱风亭的石凳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坐过,我们再去也不过是给它多增两分人气。可是孔庙背后的栏杆一向乏人问津,肯定寂寞得很,我们不该去问候一番吗?”
栏杆也会寂寞?
秦秣当然不会问出这样煞风景的话,事实上,自古文人的意象中,栏杆从来都是与风流或者寂寞相依相偎的。
所以方澈既然会说栏杆寂寞,那他本身也勉强算得上是少年足风流了。
此风流非彼风流,此文采风流,如杜甫曾言:“诸侯割据而已矣,文采风流今尚存。”方澈就算没有即兴作词的急才,但只听他那一曲,秦秣也能感觉到其中满溢的灵性。
“方澈,”两人在小道上缓步行走,秦秣悠悠闲闲地问,“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怎么会不记得?”山脚下的灯光已远,微淡的星空下,方澈答得毫不犹豫。他双眸深凝,只是秦秣无法看清罢了。
“我可记得很清楚,我当时在买棉花糖。”秦秣那带着独特韵律的清甜声音也如静水涟漪,悠悠泛开,“然后你就嘲笑我,说我幼稚可笑,不但要别人帮忙买东西,还想着棉花糖会飞。”说完话,她侧头看着方澈,眼睛半眯。
方澈脚步顿住,微微低头看向秦秣。虽然光线很暗,可秦秣还是感觉到他神情间有着转瞬即逝的赧然。
“白…痴!”方澈偏过头,又拉着秦秣走。
秦秣忽然甩开他的手,几步跑过孔庙前的台阶,然后张开双臂,迎着风欢快地笑了起来。
“喂!”她回身面对方澈,半身斜倚到栏杆上,“方澈,那个时候我说希望棉花糖会飞上天去,结果被你嘲笑,你知道我有多恼火吗?”
方澈大步直走上前,他也不过台阶,只是走到秦秣正倚着的那一段栏杆旁边,然后用手一撑,身姿直如猎豹般,轻易地就从台阶外翻到了台阶里。秦秣正觉得眼花,方澈忽然张开双臂,又紧紧将她拥进怀里,然后在她耳边恨恨道:“我才知道,原来你这么小气,这么记仇!小气的白痴!”
这个拥抱叫人猝不及防,秦秣直到被这一整片的温暖包围,才开始不安地轻轻挣动。仔细想来,她被方澈抱在怀里的时候还真不少,但那些时候要不是她正行动不便,就是她正神智模糊,像这样毫无缘由的拥抱,似乎还是头一次。
秦秣有些不习惯,尤其想到了那个方澈歌中被倾诉相思的“你”,她就更觉得这种过分亲昵的拥抱不该再继续下去。方澈是个好孩子,为了他能相思得偿,秦秣觉得自己有必要好好教导他,什么叫做男女有别。
“放开我…”因为正被方澈很用力地压在怀里,所以秦秣的吐声有些闷闷地软弱。
方澈心中被这种“她很软弱”的错觉填满,拥抱反而更紧了。
秦秣无奈地挣动,愤愤道:“方澈你这个笨蛋…放开我,我要被闷死啦!”
小方同学松开双臂,表情有些傻兮兮。
秦秣瞪他一眼,又觉得不解气,于是反手就给他一肘子!
“嗷!”方澈捂着胸膛弓腰痛呼,“好疼!”
秦秣甩甩手,撇嘴鄙视他:“你这演技也太烂了吧!那个时候你腰侧受伤严重,被我连摔两次都没叫疼,现在这么碰一下你就疼了?”
方澈于是直起腰,板起脸,冷视秦秣,颇有几分阴森森地道:“原来你那个时候一再趁人之危,就是因为记恨我在买棉花糖的时候嘲笑了你?”
秦秣昂起下巴,轻哼着表示她的不屑:“我没你想的那么小气,你自己撞了我,然后不小心摔倒,那能怪我?至于后来,你都不客气了,我为什么不反击?还有,被你嘲笑,我虽然恼火,但没有记恨!”
“不记恨?”方澈又凑近她一些,然后直对着她将脸俯下,似笑非笑,“不记恨你为什么又提起?”
“因为你说栏杆寂寞。”秦秣双手撑住他的胸膛,将他推远些,叹道:“你能懂得栏杆寂寞,为什么会不懂得棉花糖想要飞?你当时是故意嘲笑我的吧?”她心中隐约有个猜测,方澈当时故意出声引起她的注意,莫非是因为他喜欢云婷,所以迂回接近?
方澈又别过脸,轻哼道:“你说那么白痴的话,我为什么不嘲笑你?”
“破坏气氛!”秦秣踮起脚,伸手捧住他双颊,将他的脸掰到正对着自己,很认真地教育他,“关键时刻,靠破坏气氛来吸引注意力是没有用处的,你应该要这样…”说着话,她声音渐低,更伸出一只手勾住方澈的脖子。
方澈顺势俯下身来,秦秣近距离地感觉到他的呼吸渐渐急促,于是勾唇一笑,又轻轻将他推开。
“当时年少春衫薄…”秦秣斜身靠着栏杆,一手反伸到栏杆之外,十足风流地向着方澈笑,“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你知道那是一种什么姿态吗?”
方澈表情怔怔,好半晌才低下头,声音暗哑:“什么姿态?”
“就是…”秦秣微昂头,“哪怕我比你矮,我也要有居高临下的意识。要想抱得美人归,你就必须足够强势。如果只会像个小孩子一样,说几句反话,或者一味顽皮,那虽然能够吸引到别人的注意力,却无法赢得佳人芳心。”
“你…”方澈皱了皱眉,忽又凑上来一把抱住秦秣。
“干什么?”秦秣微微受到惊吓,因为她感觉方澈这一抱竟然将她举了起来。
方澈仗着人高腿长力气大,这一抱直接就将秦秣抱到了栏杆上。秦秣手忙脚乱,连忙扶着栏杆坐好。
方澈扬眉轻笑:“强势,是这样吗?”他说话间一手撑住栏杆,也跳上来坐到秦秣旁边,然后又伸臂揽住她的腰。
这个位置比较危险,秦秣不敢乱动,只能没好气地横过方澈一眼道:“我是教你怎么抱得美人归,没教你把这些用到我身上!”
“你怎么知道我要抱回家的不是你?”方澈挑眉,问得仿佛随意,但他另一只抓着栏杆的手已经用力到骨节都泛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