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颊埋进我的脖子里,带着微凉的触感,却不可思议地让我觉得滚烫,他说,阮陶,从以前开始,每一次你伤心了,紧张了,就会不停地说话…我盯着头顶的吊灯回忆了一遍自己伤心紧张的各种状态,发现他总结得很好。
我说,是,我有点想去厕所,每次膀胱发胀的时候我就忍不住紧张。
然后我费力地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揉着被他捏痛的肩膀说,要不这个饮料给你喝吧,我看你也有点喝多了。
其实我还可以继续说很多的废话来缓解气氛的尴尬,但当我看见晴天的神情时,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眼睛里的悲伤吓住了,再也没说出一句废话。
我不知道他干吗把自己搞得那么悲伤,眼睛红红的,眉头紧蹙,看得我心里一阵一阵地疼。他扯住我的手腕,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对我说,阮陶,有些话,我想在去美国之前跟你说清楚。
我刚想说你说吧,包厢的门就被推开了,里面传出夏文静声嘶力竭的歌声,吓得我一哆嗦。
袁熙摇摇晃晃地走出来问我,凯瑟琳在隔壁包厢,要过来看看,用不用我先送你回去?
他不动声色地过来搂住我的肩膀,幼稚地无视了还扯着我手腕的晴天,晴天看了我一眼,悄无声息地放开了我的手,转身走进包厢。
小说创作中,特别是推理小说的创作,都要遵循环环相扣的悬念设置,把一件事说到最关键的时刻突然停住,逼得读者浮想联翩抓心挠肺地想要继续看下去。在赵晴天执笔的这部悬念巨作里,我就是那个完全被情节掌控的读者,毫无悬念地冲过去抓住他的袖子,问他,你想说什么话?
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身后的袁熙一眼,很浅地笑了一笑,也许并没有笑,只是抿了一下嘴唇,他声音轻柔地对我说,没什么,就是希望你好好照顾自己。
我怔怔地把手放开,晴天就走进了包厢里,大门关上,阻隔了夏文静唱的那首《我们能不能不分手》。
失去温度的灯光下,袁熙问我,走不走?
我突然觉得挺可笑的,怎么我应该回避的人这么多啊,一会儿因为赵小仙需要回避,一会儿又因为凯瑟琳需要回避。我摇摇头说,我又不是林黛玉,看见点什么都能咳出血来,再说叶婷婷过来还不是因为你在这,你走了算怎么回事啊。
说完就拉着袁熙一头扎进包厢里。
我觉得自己有点喝高了,嗓子火辣辣地疼,我有点想哭。
满屋子人里只有郑明明这个圣母没喝醉,为了肚子里的小宝宝她只在星海宫少喝了一点红酒,来这之后就一直唱歌,谁也不敢给她灌酒。
我一进去就被她拉过去坐好,她低头问我,是不是不该叫晴天啊?
我说哪能不叫啊,你整个初中岁月就用在他身上了,多有纪念意义的一个人,必须叫。
郑明明就小声地说,阮陶,有时候我也搞不明白你,你什么事儿都自己一个人兜着,你不说我又不知道你到底怎么想的,算了,来,喝酒,多喝点,康帅那一关还要靠你帮我度过呢。
我就一点不含糊地喝了一杯又一杯,直到凯瑟琳来了,身后还拉着一个小助理,低眉顺眼的,暗淡的灯光下看上去有点眼熟,仔细一看,竟然是岂冗。
明明就是同一个人,却与那天在夜总会看见的大不相同,简单朴素的运动衫,帆布鞋,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乖顺地跟在趾高气扬的凯瑟琳身后,打眼看上去就像个涉世未深的中学生。
凯瑟琳跟袁熙打完招呼,就对郑明明说,恭喜你啊,郑明明。然后在包厢里环视了一周后,问她,孩子的父亲是?你看你,也不给老同学介绍一下,还要我一个一个来猜吗?
郑明明压根没打算给她好脸色,特别不耐烦地说,在家煲汤呢。
凯瑟琳很无趣地讪笑了一声,贴心贴肺地说,你也真不容易呢,未婚妈妈,哎呀,我听着就觉得好可怕啊。然后非常自然地把旁边的赵小仙拨开,硬是坐到了晴天和郑明明之间,笑得那叫一个情深深雨蒙蒙,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郑明明亲妈呢。
夏文静一看郑明明被噎住了,马上嘟囔了一句,未婚妈妈有什么可怕的啊,给别人当情妇想生都不敢生才可怕吧。
郑明明马上递给夏文静一抹鼓励的眼神,夏文静很得意地回给她一抹淡定的微笑。
凯瑟琳脸上挂不住了,说,夏文静你怎么说话呢,什么情妇不情妇的!
夏文静冷笑一声,说,您还真是贱人多忘事啊,情妇是什么意思你不懂啊?不愧是出过国的人哈,没关系,让我给你科普一下。这按钟点算的叫按摩,按次数算的叫小姐,按夜算的叫鸡头,按日子长短算的呢,就是情妇了。
凯瑟琳的脸冰得跟被点了穴道似的,看着夏文静一字一顿地说,你什么意思?
夏文静说,我能有什么意思啊,我什么意思都没有,就是怕吓着你,你那么柔弱,我们都太可怕了。
郑明明觉得夏文静已经替她出了一口恶气,所以特别慈祥地拉住凯瑟琳的手,说,我们不能歧视情妇啊,人各有志嘛,不说这些了,来,给我签个名,好歹你也是一明星啊,我长这么大还没摸过活着的明星呢,我爸倒是摸过几个。
我觉得凯瑟琳脸都快憋紫了,以她在学生时代的那个脾气,早就往郑明明脸上泼硫酸了。但是今天她好像心情特别好,反握住郑明明的手娇笑道,签名有什么难的,岂冗,把我的笔拿过来。
我看着这两个女人手拉着手开怀大笑的样子,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被挤到一旁去的赵小仙显然很不开心,她觉得大明星凯瑟琳对她构成地理位置以及社会地位上的威胁不说,还用一招化骨绵掌轻飘飘地就把她轰一边去了,这让平日里张牙舞爪的赵小仙顿时从母老虎化身为纸老虎,很是自卑。
所以赵小仙笔直地坐在晴天的另一边怒气腾腾地盯着凯瑟琳,气鼓鼓的,跟一河豚似的。
凯瑟琳压根没把她放在眼里,倒是用那双烟熏妆的眼睛轻飘飘地看了我一眼,掩嘴笑着说,我还以为我们学校第一个当妈的能是阮陶呢,没想到让郑明明捷足先登了,你说对吧,顾延?
她扭过头笑吟吟地看着晴天,那笑容,甜美得都能滴出水来。
旁边的赵小仙终于得到机会,马上纠正凯瑟琳,他不是顾延,是赵晴天!再说阮陶生不生孩子跟他有什么关系!
凯瑟琳立即换了一副受到了惊吓的表情,说,我这不是一时喊错了嘛,我当然知道他不是顾延,如果他是顾延,我早就喊警察了。
这句话我还没消化明白呢,她马上又跑出来一句,当然了,阮陶生不生孩子也绝对跟顾延没关系,就算真生了,那也是我表哥的是不是?
说完她在一派死寂中转过头来笑着对我说,阮陶你也真是,我表哥植物人这么些年了,你也不说去看看他,好歹中国有句俗话叫一日夫妻百日恩啊。
说完她自己一个人坐在那里笑得非常生动活泼,我脑子里还在纠结着那几个关键词,顾延,警察,表哥,孩子,植物人,太复杂了,没想通,所以我很沉默。
每一个人都很沉默,包括晴天,他看上去还是那么悲伤,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了,一脸受到了伤害的表情,好像那个被忘记、在回忆里拼死挣扎的人是他一样。
有五六秒钟的时间,世界静默得如同冰窟,所有的声音、呼吸、欢笑都被冻结。
下一秒,凯瑟琳吃惊地对我说,天哪,阮陶,你该不会是不知道吧?高考前的聚会,你和我表哥发生那样的关系,顾延第二天就发疯似的把我表哥砍成植物人,你不会不知道吧?天哪,我是不是说错话了?你还真不知道啊?
我前一刻还在那笑她和郑明明手拉着手的诡异情景,后一刻笑容就渐渐凝固了。
一直坐在角落里跟苏源调情的刘芒突然冲出来,一杯啤酒就扣在凯瑟琳脸上,她说,少在这妖言惑众,你才跟你表哥睡了,你全家都跟你表哥乱伦!
袁熙也走过来,一把把凯瑟琳从沙发上拉起来,我看见他眼眶都红了,红得像一头困兽,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袁熙那种表情,像是要把凯瑟琳撕碎一样,他说,带着你的助理滚,这里没有人欢迎你。
岂冗吓得小脸煞白,掏出小手帕就跑过来给凯瑟琳擦脸。
那一杯啤酒兜头扣在她的脸上,一滴一滴掉下来,凯瑟琳就低着头笑,笑得特别开心,好像扣在她脸上的是人民币似的,她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啤酒沫,抬起头笑着对我说,阮陶,你该不会以为你是跟顾延上的床吧?还是你以为你是处女啊?哈哈哈,今天我可算开了眼界了,你就是个傻子,连跟谁上了床都不知道的傻子!
昏暗的斑斓的灯光一下一下划过我的眼睛,像是七彩斑斓的鱼群,温柔地在黑暗中游弋。而我瞬间沉入海底,暗涌灌满辛辣的喉咙,胸口紧紧地被撕扯,像有一声闷雷轰隆隆地炸开在血肉深处,支离破碎,那些黑暗与鲜血,拉扯着我越来越沉溺下去。
我的身体完全无法做出任何举动,包括呼吸也变得艰难无比,我看见坐在沙发上的晴天,绝望在他的眼睛里兜兜转转,他的双手紧紧地握着,像是要把自己的掌心刺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没有看我,而是笔直地盯着桌子上的酒杯,仿佛里面盛满刺目的鲜血,映得他的瞳孔红得骇人。
我艰难地开口,声音抖得有点滑稽,我问凯瑟琳,你什么意思?
她不说话,只是冷笑着看向我,那种眼神像一把利剑,撕扯着我的血肉。
我又转过去问刘芒,这事你也知道?还有袁熙,袁熙你告诉我,你也知道?你们都知道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只有我被你们当成傻子耍得团团转是不是?
不是!袁熙双手抓住我的肩膀喊,阮陶你他妈疯了!叶婷婷说的话你也信?!
他一吼,我就哭了。
眼泪不停地涌出来,袁熙紧紧地抓着我的肩膀说,你哭个屁啊!
这种鬼话谁他妈会信!你脑子有病啊!
我开始发抖,抖得很厉害,像是发了可怕的病那样,不停地发抖。身上的力气全部被抽得干干净净,我哭着问袁熙,那你告诉我,顾延到底为什么会失踪!为什么偏偏在发生了那样的关系后就失踪了!你告诉我!
袁熙整个人怔住,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而对面的凯瑟琳,接过岂冗递过去的手帕,优雅地擦干了脸上的酒渍,对我露出讥笑的表情,她说,如果你们不相信我说的话,可以跟我的助理要一下医院的地址,去看看我那因为春宵一刻付出惨痛代价的表哥,阮陶,如果你去看看他,说不定能让他一高兴,就醒了。
一直坐在那里的晴天突然站起来,将眼前的酒杯拿起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叶婷婷,你够了!
然后他抬起头,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那样,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地看向凯瑟琳。
晴天!赵小仙站起来,扯住晴天的袖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下一秒,她就毫不含糊地晕了过去。
要不是因为这一晚的我太过悲伤,我肯定会忍不住笑出来,赵小仙的演技太拙劣,就是这么拙劣的演技,竟然也能骗过在场的一大票人,其中当然包括对她死心塌地的赵晴天。
温柔的光线里,赵晴天动作迅速地抱起赵小仙就冲了出去,刘芒把车钥匙给苏源,让他开车送他们去医院,别半路上出了人命晦气。
苏源就二话不说地追了出去。
岂冗附在凯瑟琳耳边小声说,琳姐,我们也快走吧,刚才就有一群记者在门外堵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冲过去抓住凯瑟琳的胳膊,说,你别走,你把话说清楚。
岂冗有点为难地喊了她一声,琳姐…凯瑟琳甩开我,居高临下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何其怜悯,她笑着说,阮陶,其实你得谢谢我,不然你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的初夜究竟给了谁,我不只帮了你,还帮了不知道是死是活的顾延,如果不是我,你岂不是要冤枉他一辈子?
我他妈撕了你这张烂嘴!刘芒砰的一声砸碎了一个酒瓶子就冲凯瑟琳冲过去。夏文静像是被吓住了,看见刘芒冲过去愣了一下,也二话不说冲了过去,她还回头冲李海洋喊,你愣着干什么,今天不把这个贱人打死我就跟你分手!
凯瑟琳刚要走,就被刘芒扯着头发拖倒在地上,场面突然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我站在那,就看见大家打成一团,尖叫声,骂脏话的声音,还有岂冗求饶的声音,所有的声音都混在一起,几乎要炸裂我的耳膜。
我需要一个空间,一个狭小的幽暗的空间,让我可以弓着身体躲在里面,结结实实地捂住耳朵,闭上眼睛。
我想躲起来。
我推开门走出去,走廊上的嘈杂瞬间涌向四面八方。袁熙追出来抓住我的胳膊,阮陶…他特别小声地喊了我一下,语气里泛上来浓重的痛楚。
我甩开他的胳膊,说,别跟着我,逼我,我就死给你看。
好,好,我不跟着你。袁熙的声音突然间有一点沙哑,可是阮陶,你答应我,手机不要关机,让我找得到你。
外面的天很黑,像是即将要下起雪来的样子。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一双脚机械似的一步一步朝前走。我总觉得,只要我拼命朝前走,那些难过就会一点一点被淡化,那些我想不通的事情,也会一点一点变得明朗。
所以从很久以前开始,每当我觉得内心的伤痛不受自己的控制无限制扩大的时候,我就会一个人默不做声地拼命往前走。
你这样走,是要走去哪里啊?很久以前,顾延这样问我。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要走去哪里,每一次闹了别扭,我依然会一言不发地朝前方暴走,留一个气鼓鼓的背影给身后不知所措的顾延。
后来,再吵架的时候,顾延依然搞不清楚我要走去哪里。他只是远远地跟着,直到看我走累了,步伐缓和下来,他就会冲过来挡住我的去路,将我抱在怀里。
那时候我才明白,我要去的,就是这个人温暖的拥抱;我要去的,就是那个最最宽容、最最温暖的地方。
可是现在,没有尽头,没有顾延,没有拥抱,什么也没有。
只有凯瑟琳说的那些话不停地轰炸在我的头顶上,突然间我觉得自己很恶心,很脏,很愚蠢,很轻贱。像是一摊腐烂的骨血,黏腻腻地爬行在黑暗当中,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我从未如此刻般厌恶过自己。
而可笑的是,我总是在如此糟糕的时刻,无可奈何地发现,其实我还没被逼到要去死的地步,我还要苟延残喘,还要欺骗自己,只要活着,总会遇见好的事情。
这简直让我不得不佩服自己的生命力,有时候我也忍不住问自己,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还不去死?究竟要遭遇这世界怎样的摒弃,你才肯相信前方没有光芒?
我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竟然笑了,笑的同时,滚烫的眼泪落了满脸。
身后的那个身影,一直悲伤地跟着我,却不敢被我发觉的身影,他是不是也在哭呢?
内心一阵烦乱,我跳上一辆的士,甩开了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跟在我身后的袁熙。
我趴在车后窗上,看见一直站在原地越来越远的袁熙,他的头顶有一弯哀伤的月亮,替我温柔地照亮他的肩膀,我知道他眼中一定有一种疼痛的东西。
车子路过一家酒吧的时候,我让师傅停车,整个人失魂落魄地一头扎进酒吧里。里面客人很少,安静地放着一首歌,曲子缓慢而悠长。
我要了一杯伏特加,恶狠狠地给自己灌进去,酒精在体内蔓延,渐渐缓和了我的体温,抚慰着那些冰冷坚硬的内脏,我感觉自己正一点一点活过来。
头顶的正上方吊着一盏柠檬色五芒星吊灯,灯光柔和地笼罩在我的脸上,我翻了翻口袋,把里面的钱全部翻出来扣在吧台上,我说这些统统换成酒,什么酒都行,度数越高越好。
如果此刻外面下着大雨,我一定会冲出去把自己淋个透彻,但老天总在与我作对,我只好用酒精冲刷掉内心那一层油腻腻的怎么也无法去掉的恶心和就快要将我吞噬干净的耻辱。
我就像一个悲伤的容器,被酒精占满。
还剩最后三块钱,吧台推给我一瓶罐装啤酒,我用力将拉环拉开,因为太用力,拉环在手背上划出一道深深的伤口,血涌出来,顺着肌肤的纹理流下去。
我将手藏在暗处,用另一只手给自己灌酒,我以为自己可以逐渐温暖起来,可是越来越凛冽的寒冷从骨髓的深处慢慢滋生而出,让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高一那年的寒假,我和顾延去西塘写生,顾延是美术社的,我只是跟着他去玩儿,那时候每天都很忙,忙着学习,忙着复习,忙着预习,忙着考试,忙得昏天暗地,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的我们却那样快乐。
西塘的桥,西塘的水,西塘薄薄的雪与留有余地的风,还有匆匆而来不舍离去的游客。
我和顾延背着大大的墨绿色画板,在狭窄的石板路上手牵着手并排走,路过一家卖手镯的小店铺时,我看中了一个湖蓝色的石头串成的手链,不精致,但有一种沉稳的美。
顾延看出我喜欢,要买给我,我执意不肯要,拖着他走开了。
那时候的我们并不富有,那条手链够我们吃上一周的食堂饭,但奇怪的是,我拖着他离开的时候,胸腔里灌得满满的竟不是难过,而是让我眩晕的幸福。
我说,下次来的时候,你再买给我。
顾延叹一口气,捏着我冻得微微发红的脸颊笑。
那天晚上我们沿着整排整排的客栈寻找住处,好不容易在一家靠近河边的客栈求到一间客房,老板说只剩一间,是一个客人提前预约好的,却没来,正好让我们赶上了。
我们俩感恩戴德地冲进客房,门推开的那一刻都有点不好意思地停住了,这间客房是大床房,也就是说只有一张红木大床。
顾延问老板,有没有别的房间,毕竟…毕竟男女授受不亲。
老板抽着卷烟直摇头,现在是周末,客房紧得很,你们怎么不提前预订,这么冒冒失失地就来了。凑合住一晚吧,明天兴许能有空出来的客房。
顾延不好意思地说,是我没有经验。
老板就怔住了,高深莫测地看着我们俩,烟都忘了抽。
顾延也怔住了,一下子脸红到耳朵根,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是那个经验,是…是没有旅游的经验,所以不知道可以提前订房。
老板离开后我特别没心没肺地笑得满地打滚。顾延害羞起来的样子特别好笑,应该说,是特别可爱,长长的睫毛耷下来,看起来像一只温驯的小动物。
临睡觉的时候,顾延说,你在床上睡吧,别怕。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心里还怪自己太不矜持了,嘴上却问,那你睡哪儿?
顾延指着临窗的桌子说,我在那睡一晚。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特别凝重,特别认真,看得我心里暖烘烘的,有点想哭。
我说,不行,要不一起在床上睡,要不一起在桌子上睡,要不你睡床,我睡桌子,你选吧。
顾延犹豫了很久,小心翼翼地对我说,那,要不用画板隔在咱俩中间吧。
那天晚上的最后,是我枕着顾延的胳膊,像一只无尾熊那样抱着他睡的。而顾延,就像一棵树,笔直地躺在那里,连喘气都不敢,跟被点了穴道似的。我抬头就看见他的眼睛,那么干净,那么纯粹,像湖水,温柔地倒映着嬉皮笑脸的我。
他曾经如此爱护我,他舍不得碰我一下。
这些回忆,我曾以为是长在眉心的一粒朱砂,而现在我才发现,当凯瑟琳告诉我真相之后,当世界崩塌的那一瞬间我才发现,这些回忆是一颗长在脑海深处的毒瘤,一旦发作,必死无疑。
回忆渐渐终止,有个女生在钢琴那边轻轻弹唱:
一个人离去另一个人学习忘记失去了记忆我的世界能不能够风平浪静我不能忘记深爱过的你太过汹涌的回忆就像风雨来袭每次想你都慢慢沉溺…我想笑一下,却看见眼泪一颗一颗地掉在吧台上,不知道是不是给自己灌了太多的酒精,我有点神志不清,甚至看见顾延的身影,他慢慢地朝我走过来,我再没见过他笑得如此温柔亲近,温暖得像年少时的太阳,光芒压迫而来,让我无所遁形。
我尖叫着捂住眼睛,拼命地让自己躲进吧台里,在吧台底下那个狭窄的空间里,我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头,号啕大哭,并且语无伦次地大喊,你别过来,顾延,我求求你,别过来…那个像极了顾延的身影,弯下身子,轻柔但不容抗拒地抓住我的手腕,将缩得像一只基围虾的我拽了出来。
我拼死挣扎,神志不清地乱喊乱叫,眼泪流了满脸。
然后我的胳膊被用力一拽,整个人就跌进那个人的怀抱里,被他的胳膊紧紧地箍在怀里。
恍惚间我听见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别怕,别怕,没有人要对你怎么样,我只是担心你。
语气轻柔,像是在哄一个受到惊吓的小孩子。

第十二章 我那么不希望成为回忆,可是怎么办,这就是结局
我多希望,有天我一觉醒来,会发现自己还在雾气氤氲不散的澈城,顾延还牵着我的手,还会对我笑,一切都没有变。而这之后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醒来时,灼热的白光铺天盖地地层叠在视网膜上,巨大的落地窗外看得到浮在天空的浅白色云朵。
隔夜的酒精使我的大脑疼痛欲裂,我抬手使劲地揉了揉剧烈跳动的太阳穴,环视了一下周遭的环境。
这是一间干净利索的屋子,藕荷色印花墙壁上挂着一张巨大的壁画,地板上铺着一条白色的兔毛地毯,阳光自落地窗均匀地洒在上面,看起来温暖天真,角落里银灰色的空气净化器传出微弱的风声。
而我躺在一张巨大柔软的真皮床上,盖着一条轻薄温暖的蚕丝被,重要的是,我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就这一条蚕丝被。
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的道德底线正在无限制下跌,这要是在古代,我早就被拉去浸猪笼了。一夜情这么嚣张的事情竟然也会发生在我身上,可笑的是,我连对方是谁都不记得了。
我呆呆地裹着被子在房间里发了一会儿呆,发现床头柜上叠放着一套女士内衣裤,纯白色,蕾丝花边的那种,内衣裤下面压着一套女士运动服,粉色的,看上去像大码童装。
没什么犹豫地,我把那套不知道是谁的衣服套在身上,拖着被酒精浸泡得昏昏沉沉的脑袋推开门走了出去。
客厅里,一个穿着运动服的男人正背对着我给一盆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植物浇水,阳光斑斓地投掷在自花洒里流出来的水花上,看上去特别清新温暖。
听见开门的声音,男人回过身打量了我一眼,淡笑着说,衣服倒是挺适合你的。
我看见一张干净得有点寡情的脸,虽然是笑着的,却让人感到一种危险的气息,他站在午后绝好的阳光下,精致的五官坦露无疑,那张刀削似的薄唇微微抿着,勾勒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他见我不说话,将花洒放在花盆旁边的小椅子上,问我,你不记得我了?
我冷笑,大叔,都什么年代了,没有人会费那个脑筋去记住每一个和他睡过觉的异性吧?
他疑惑地直视我的眼睛,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展露出一抹开朗的笑容,首先我比你大不了几岁,除非你的实际年龄要比你看上去年轻很多;其次…嘘——我不耐烦地打断他,完全自我放逐似的信口开河,怎么下贱怎么说,大叔,我不会伸手跟你要钱的,所以你不用那么多废话,现在我要走了,请告诉我大门在哪儿?
他看着我的目光多了一份惊讶,然后继续保持着那抹云淡风轻的笑容指了指左边,说,在那。
我气势汹汹地朝大门走去。
穿鞋子的时候,我看见他斜斜地倚在墙壁上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浓密的眉毛微微上扬,眼神看上去就像一只慵懒的狮子,懒洋洋地看着从他锋利的爪子下逃走的兔子,并不急着追赶,反正它也跑不远。
你真的不记得我?他的声音听上去坦然而愉悦。
我双手抱在胸前冷冷地回答,是的,大叔,我这个人有一个毛病,就是凡是跟我睡过觉的男人我一概不记得,有意见吗?
他被我逗笑了,摇摇头说,女孩子,就算心情再不好,也不要随便作践自己。
我懒得跟他废话,推门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