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南雁的目光骤然一闪,苦笑道,“不错。我不是官儿,也不想做什么官儿,我的父母还给大宋的那些狗官害过,但有一桩事,却一直窝在我心底…”说着忽地凝眉沉思。
林霜月抬头望着他,见他眼中少有的端凝肃穆,忍不住轻声道:“那是什么事?”卓南雁紧盯着与幽暗的天宇泯成一色的深青湖面,缓缓地道:“我幼年时,便在我离开风雷堡的前一日,听得易伯伯说了家父创建四海归心盟的往事。那时我便想跟父亲一般,做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林霜月愣了一愣,忽地笑道:“怪不得你在大云岛上,口口声声说要做大丈夫!”
卓南雁也破颜一笑,接着道:“…但什么是英雄,我那时全然不知,后来才渐渐明白了父亲的真心。金兵铁蹄所及,生灵涂炭,千万条性命朝夕间便在烽火中灰飞烟灭。父亲苦心孤诣地聚集天下豪杰追随岳帅抗金,为的便是使百姓免遭蹂躏。这等行径,才配得上英雄二字!”
他的目光悠远,昂然道:“眼下完颜亮南侵在即,又不知有几万家百姓骨肉离散,惨遭屠戮。我好想有朝一日,能重拾家父之愿,再聚四海豪杰。”
林霜月明眸中蓦地一阵潮湿,道:“只是…大凡英雄,都是遗世独立,心底苦痛更多。”忍不住凄然一叹,幽幽地道,“更可怕的,是你要抗金护宋,但我偏偏是明教的圣女,教主…却迟早有一日要反!”
卓南雁望见她脸上清泪滚落,不禁沉声道:“小月儿,不要信那些明尊出世的胡言乱语,你若不愿做那圣女便不做!天下决没有一个高高在上的明尊,会降下灾祸,会给谁福祉!”林霜月花容煞白,伸手掩住他的嘴唇,颤声道:“不,不!你万不可胡言乱语,触怒明尊!”
便在这时,忽听得一道阴冷如冰的哼声传了过来。两人一惊抬头,夜色中只见一个白衣文士背向二人,凝立在青萋萋的湖边,举头望着天上的明月。
这人身量极高,双肩极阔,只看那挺峻如剑的背影,便给人壁立万仞般的沉浑之感。最奇的是二人只片刻没有凝望湖面,这人便神出鬼没地现身在他们所在的湖边,连卓南雁都未觉察到。这等武功,当真骇人听闻。
林霜月的玉颊霎时变得没有一丝血丝,颤声道:“教主!”不用说,卓南雁也料到眼前之人便是洞庭烟横林逸烟,连完颜亨、罗雪亭都深为忌惮的明教教主、三十年来江南武林近乎神话般的人物。
林逸烟缓缓转过身来。便在这一瞬,柔媚的西子湖畔忽然起了一阵风,天上片云飞动,将素月遮得忽明忽暗。
风生水起、云掩月昏之际,卓南雁头一次看清了他的脸。令他吃惊的是,武林中人闻风丧胆的林逸烟居然生得颇为俊朗,棱角分明的脸上洁白如玉,隐隐有宝光流动,那双眸子则一如从前所见,深不可测,冷漠如刀。
“林教主好!”卓南雁直视着他凌厉的眼神,心底万分矛盾,但看在林霜月的分上,仍是起身规矩行礼。林逸烟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霜月退下!”林霜月娇躯微抖,央求道:“师父,全是月牙儿不对,求您…”
“退下!”林逸烟目光紧紧锁住卓南雁,冷冷截断她的话,“我跟南雁有话要说!”林霜月眼内珠泪莹然,脉脉秋波无助地望了一眼卓南雁,只得向那门户半掩的小酒肆退去。林逸烟袍袖轻拂,那把椅子给一股劲气带动,倏地转到了卓南雁对面。林逸烟稳稳坐下,却并不瞧他,提起酒杯,用酒涮了,悠然道:“我已三十年未曾饮酒,今日便也破一回例!”卓南雁不卑不亢地笑道:“荣幸之至!”拎起酒壶,给他将酒满上。
“我只问你三桩事!”林逸烟举杯含笑,声音竟也柔和清朗,“当年令尊曾为我明教月尊教主,又是我的异姓兄弟,眼下你武功大成,何不子继父业?你若入我明教,令师青阳长老之位便是你的,他日重登月尊教主之位,也为时不远!”
卓南雁也料不到林逸烟一上来非但不加苛责,反而许以重任高位。他微一沉思,随即摇头笑道:“据我所知,家父当年便已离开明教,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话未说完,林逸烟已挥手止住,酒杯推来,笑道:“好!且干这头一杯!”两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酒杯轻碰,昂首饮了。
林霜月远远地倚门伫立,见他二人忽然间推杯换盏,不由满腹疑惑,芳心七上八下。
“第二桩!”林逸烟的双眸深潭寒泉般幽幽闪烁,一字字地道,“自今而后,不可再跟霜月往来!”卓南雁呵的一笑,想也不想地摇了摇头,道:“只怕不成!”林逸烟紧锁在他脸上的目光熠然一荡,蓦地仰头笑道:“好,十年来敢在本座跟前如此说话的,你是第一个!”
“砰”的一声脆响,酒杯再次撞在一处。两人再饮一杯,对望而笑,眼中都有精芒耀动。“好明丽的月色啊,如此江山如此月!”林逸烟忽地翘首凝望天心被云丝羁绊的残月,长叹道,“今宵对月人,明年还在否!”卓南雁听他叹声寂寥,心底没来由地便是一阵悲凉。林逸烟已将寒凛凛的目光凝在他的脸上,沉沉道:“无极诸天阵,当真被你破了?”
卓南雁想不到他第三句话会问这个,想到南宫修老人当日的叮嘱,嘿嘿一笑,摇了摇头道:“我只在那大阵外溜了一圈,这威胜神剑乃是当年父亲赠给故友南宫修老人,修老又转赠给我的…”
林逸烟缓缓举杯,眼神竟似又幽深了几分,道:“你未曾进阵,但那阵图,可都记在了脑中?”卓南雁双眉一蹙,蓦地浑身剧震,叫道:“是你?原来那五通庙地宫内的白衣人是你?”
当日在五通庙内,那白衣人神出鬼没,武功深不可测,却让众人难窥来历。但这时卓南雁听林逸烟这势在必得的一问,脑中灵光乍现,登时明了:“那白衣人虽然身材略瘦,但他这等出神入化的武功,若是施展缩骨术,岂不易如反掌?”林逸烟依旧平静如水,怅然道:“自然是本座!本座久闻那无极阵中的天罡轮来历非凡,早欲一见。却想不到那价值连城的阵图,竟被你这小子毛手毛脚地给毁去了!”卓南雁只觉他那两道目光已化作要把自己吞噬进去的幽潭,急忙凝定心神,呵呵苦笑:“什么天罡轮,那都是南宫家的胡说八道!”
“这小子心思狡诈,没几句实话!”林逸烟心念一闪,淡淡笑道,“多言无益,本座只得先将你擒下,带着你这活阵图去破阵!”
“啪”的一声,林逸烟手中的酒杯霍地碎裂成粉。他的手掌缓缓落下,两人身前的方桌也似沙堆般地坍塌下去。卓南雁心中一凛,斜身退开。
“师父!”林霜月知道林逸烟杀心已动,忽觉浑身一阵无力,强撑着奔来,凄声道,“求您放过南雁…”林逸烟负手而立,目光牢牢罩在卓南雁身上,淡淡地道:“退下!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也该教训一下!”卓南雁双眸熠熠跃动,挺胸笑道:“霜月,林教主要指点我几招,这千载难逢之机怎能错过?你也不必忧心!”
林霜月奔出几步,陡觉一股强大的气劲扑面涌来,便似撞在一面无形无相的墙上一般,寸步难行。她知道这是两人浑身劲气迸发所致,只得凝身站住。虽然卓南雁和林逸烟的语意轻松,但林霜月仍是芳心狂跳,惊急难言。
忽然间她觉得自己如同陷身在大浪激流中的一叶小舟上,除了茫然和忧惧,再没有别的。
卓南雁这时的眼中却只有林逸烟。他脸上还挂着淡淡笑意,但忘忧心法已提到极限,身周万物都纳入心底。猛听得锵然锐响,威胜神剑挟着悠长的龙吟,竟独自跃出鞘来。这把神剑似乎真有某种灵性,早跟他的心意神气融会一处。长剑出鞘的一瞬,那股夜风陡然大了起来,发出“呜”的一响,湖畔老柳的万千枝条齐齐摇摆起来。
“威胜神剑?”林逸烟冷峻的双眸也不禁一缩,低叹道,“不想十余年后,能重睹此剑!”他说着缓步踏来,悠然笑道,“你是后生晚辈,我便空手吧!你若能接得下五十招,便算明尊对你还有些照顾!”
他口中轻描淡写,脚下却一步不停地走来。要知高手对阵,往往先要伫足运功,凝神聚气,从没有林逸烟这般谈笑着漫步走向敌手的。而他这看似优哉游哉地信步踏出,却让卓南雁生出一种难以捉摸的怪异感觉。他明明是循着直线走来,但他的每一举步看上去都似要踏向不同的方位,玄之又玄,却又占尽先机。
“好!那晚辈便勉为其难!”卓南雁口中嘻笑,心底却生出一股难言的寒意,知道自己绝不能以静待动,便脚踏八卦方位,如飞疾走。
林逸烟笑意不减,仍旧一步步地缓步踏上。但任是卓南雁如何转动游走,看上去林逸烟总是闲庭信步似的向他笔直走去。最可怕的是,林逸烟每个漫不经心的落足,都能锁住卓南雁将要腾娜的方位。
“批亢捣虚,步步为营,先机尽得,不战屈人!”林霜月忽地娇笑道,“师尊的锁心步当真精妙莫测啊!”她的笑声有些僵硬,却一句话点醒了卓南雁。这时他浑身真气忽聚忽散,胸腔憋闷难言,听了林霜月的话心头一凛:“原来林逸烟施展的是一种抢尽先机的奇妙步法!我跟他这么耗下去,实是以短击长!”
蓦地他鼓气长啸,腾身跃起,剑吐红芒,轻飘飘地点向林逸烟心口,正是忘忧剑法中的那招“太宗定唐”。那日他以威胜神剑会战南宫参时,忘忧剑法尚且运使不灵,但日久之后,心神早与长剑合一,出剑圆转如意,再无丝毫拘泥淤塞之感。
“好剑法,比之施屠龙也丝毫不差!”林逸烟长笑声中,翩然转开。他的步法看似舒缓,却偏偏比长剑快上半分。卓南雁连环三剑刺出,但快如疾风的长剑偏就差着半毫,始终刺他不到。两人在湖畔星驰电走,瞬间便转了一个圈子。卓南雁心头狂喜:“你这么托大,先机全失,必输无疑!”心念才动,陡见飞退的林逸烟霍地转过身子,向他微微一笑。本来人在疾奔中转身难之又难,但林逸烟这一回身,偏就毫无凝滞之感,而他胜券在握的诡异笑容和冷森森的眼神更让卓南雁心底生寒。
白影闪处,林逸烟的袍袖已向卓南雁当头拂来。洞庭烟横的首次出手,竟是疾退中转身攻出,当真出人意料。而他这看似漫不经心的一拂,却有种遮天盖日之感,满天的月色和满眼的湖光全都消逝不见,只有这白茫茫的长袖当头罩来。
卓南雁避无可避,疾挥长剑向头顶的长袖刺去。陡闻砰然怪响,如中金石,林逸烟的手指陡地自袖中探出,弹在了剑上。这是内家真气的以硬碰硬,卓南雁浑身气血翻涌,身子借势飞退。林逸烟冷笑声中,双袖狂飞,水银泻地般地扫来。卓南雁的剑上蓦地跃出一股阳刚澎湃的劲道,剑气激涌,招变“周流六虚”,将无孔不入的铁袖尽数荡出。
“补天剑法?”林逸烟脸色也不禁微微一变,霍地凝住步子。他疾退中转身,疾进中停步,全是随心如意,看得让人叹为观止。
卓南雁却疾退数丈,才得了一丝喘息之机。失传已久的补天剑法正是他的杀手锏,他本想留到最后施出,乘着林逸烟震惊之际一举求胜,哪知数招之间,尽落下风,不得不以此自救。
此刻生死相搏,卓南雁只得尽力摒弃杂念,瞬间心剑合一,笑道:“我是初学乍练,胡乱使上两招,教主就看个热闹吧。”林霜月听他在这关头还敢跟林逸烟嬉皮笑脸,暗自倒为他揪心,黛眉又紧了数分‘
这时夜风止息,碧波无声,月辉脉脉地洒在宁静的湖水上,万千柳枝重又慵懒地垂下。两人便凝立在清澄的夜宇下,相距十丈,森然对望。
“难得,”林逸烟终于咧嘴一笑,“真是难得!”笑容未敛,雄伟的身形便似从地下涌出般突兀地立在卓南雁对面,双袖分从左右缓缓扫来。他这一冲快若疾电,这下双袖合抱,却舒展悠然。极快与极慢,却在他这一下出手中衔接得天衣无缝,最奇妙的是他的双掌从白云舒卷般的大袖中探出,随着起伏抖动的衣褶吞吐不定。
“赤火白莲剑!”林霜月不禁惊叫出声。原来林逸烟施展的正是明教奇门剑法赤火白莲剑。这套奇门剑法号称明教第一剑法,素来须得双剑同使,但林逸烟以指化剑,双手挥洒,威力更是非同小可。
“去!”卓南雁蓦地奋声大喝,反手劈出一剑。这一剑在退无可退的窘境中挥出,以攻为守,气足神完。守到极致的弱势中,迸发出最凌厉的反击,正是补天剑法“刚柔相抵,变在其中”的剑意。
两人真气交击,红光迸现,林逸烟纹丝不动,卓南雁却再次翩然退开。林逸烟看到卓南雁只退出三步,便即凝立如山,不由双眉一跳,暗道:“天下竟有这等人物!不出数载,只怕天下再无制他之人!”他心底震惊,眼神愈发幽深,淡淡地笑道:“赤火白莲剑和补天剑法今日终于有幸分个高下。接招吧!”
他掌上一直屈着的三根手指同时伸出,指甲上竟全有白芒跃动。双掌疾飞,十根手指便似化成了十把利剑,飘然舞动之间,白光萦绕,疾向卓南雁身上卷来。林霜月看得又惊又佩:“我只当赤火白莲剑本是双剑功夫,哪知师尊使来,一根手指就能化成一把利剑!”
卓南雁斜斜踏上一步,长剑抖动,反向空处劈去。这正是“无往不复”的补天剑意,看似全无用处,实则顺势而变,反而独占先机。这一剑劈出,抢先将林逸烟要涌动的剑势占住,四下里飞涌变幻的指剑果然势道一窘。
自交手以来,卓南雁费尽心机,终于抢得半分先手,忍不住振声长啸,剑芒闪烁,大哉乾元、无往不复、生生不息的补天剑意如长江大河,滚滚而出。
“痛快痛快!”林逸烟身形游走,蓦地仰天长笑,“这十年间,逼得本座尽展赤火白莲剑的,你是第二人!”卓南雁笑道:“第一位是谁?”林逸烟振声长笑道:“便是禅圣大慧上人!”隆隆的笑声中,十指间白光陡灿,道道白芒盘旋飞舞,犹如万千银丝般缠来。
补天剑法讲究盛衰刚柔相互转变,剑意时刻都在变中。但林逸烟的变却更胜一筹。他的剑招、剑气、剑意,甚至整个人都在激荡不定的疾变之中。卓南雁只觉眼前白芒闪烁,无数剑气纵横来去,急切间只得将胜负生死之念尽数抛开,以一股搏命之心,全神抗争。
林霜月在旁更是看得眼花缭乱,心内烦闷,几欲晕倒。她茫然抽出双剑,怔征走上两步,却不知该不该再行上前。
猛听得锵然劲响,激战中的两人剑、指再交,内气激撞数次,疾转的身形终于分开。卓南雁再退出十余步,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林霜月颤声叫道:“雁哥哥!”她在林逸烟身前,一直对卓南雁故作冷漠,但这时忽然见他吐血,芳心刺痛之下竟叫出声来。
林逸烟扫了一眼林霜月,眼耀神光,又死死盯住卓南雁,冷冷地道:“我说的话,你若答应,今日便就此作罢!”卓南雁却扬起惨白的脸孔,笑道:“你若让霜月不再作那劳什子圣女,今日我也放你一马!”
“狂生之名,果然不虚!”林逸烟冷哼声中,脸上蓦地腾起一股逼人的寒意,十指齐发,陡向卓南雁当头罩来。卓南雁扬眉吐气,不避不让地横削一剑。这一剑剑气刚猛,正是大哉乾元的剑意。
威胜神剑的红芒才闪,林逸烟的身形已骤然退去。满天挥舞的白袖霍然不见,林逸烟竟似鬼魅般地凭空消失了。卓南雁长剑势不可挡,却劈在空处,霎时全身气血倒撞,一口热血又自口中涌出,身子突突发颤。林逸烟的淡淡白衣才又凝立在适才站立的地方,这一下疾进疾退,纯是以高明的心法和阅历击伤了卓南雁。
林霜月踉跄奔出,横身挡在卓南雁身前,哭道:“师尊,求您…求您…让他走吧!”林逸烟森然道:“非是我不放他,而是他胆大妄为,不知进退!”林霜月玉腕疾翻,猛地将青日剑横在颈下,颤声道:“师尊,月牙儿最后一次求您,让他走吧!不然月牙儿…便死在您身前!”
卓南雁这时真气翻滚,眼见她窈窕的娇躯纤弱却又坚定地挡在自己身前,心底热浪激涌,想叫一声“小月儿闪开”,但气凝胸臆,偏偏难以开口。柔纱般的淡淡月辉当头洒下,卓南雁恍然觉得她的背影竟生出一抹纯净的雪白光华,美得不可方物。
“这小子乃是你心内的魔障!”林逸烟眼中寒气越来越盛,缓缓摇头,“历代明尊在上,今日林逸烟实是迫不得已!”话音才落,他指上白光乍闪。林霜月只觉玉臂酸麻,青日、新月两剑齐齐脱手飞上半空。她“啊”的一声惊呼,竟呆愣在那里。
卓南雁这时已将一口真气调匀,只道林逸烟不分青红皂白,要对林霜月横下杀手,大喝一声:“小心!”左臂揽住她的纤腰,将她远远送出。
“孽障!”林逸烟心底怒火更盛,厉喝声中,十指上白气暴涨,直向他心口剜到。卓南雁这时才将林霜月推开,门户大开,要待闪避,已然不及,情急之下,只得奋起真气,横剑封挡。剑上那一抹耀眼的红光在月色下顽强地亮起,挟着低沉的龙吟,向白芒撞去。
凌空飞退的林霜月却看得心胆皆寒。她知道卓南雁这一剑仓促而出,要抵挡林逸烟的全力一击,无异螳臂当车。霎时她俏脸惨白,竟连叫喊的气力都没有了。蓦然间一股柔和的劲力斜刺里涌到,白芒红光都是骤然一灿,随即消散无影。
卓南雁踉跄退开数步,林霜月急忙抢上来扶住。二人呼呼喘息,这才见到林逸烟的对面数丈开外,端坐着一个高瘦的老僧,灰袍临风飘举,神态自在祥和。卓南雁双眸一亮:“大慧上人!”想来适才正是禅圣出手,挡开了洞庭烟横的凌厉一击。
大慧呵呵笑道:“一别数载,教主风采如昔,但脾气却还如此刚大!”
“上人好!”林逸烟傲然挺立,冷冷地道,“你来做甚?”大慧笑吟吟地道:“老衲本是在追赵祥鹤,找他要人,哪知他偏偏要带老衲去看那劳什子的天地赌局。赌局散罢,赵祥鹤这老狐狸倒乘乱跑了!老衲闲极无聊,本想来西湖赏月,不想却碰上教主!”
林逸烟眸绽异彩,冷冷地道:“上人当真要横插一手?”大慧上人拂衣站起,淡淡地道:“三年之前教主曾与老衲在飞来峰上定下一战之约,教主难道忘了?”
林逸烟点头一笑:“那时你我在飞来峰论道,上人辩才无碍,批驳我明教尊典之语,至今言犹在耳!”
大慧仰头凝望明月,道:“三载时光,弹指而过!难得你我再会于临安,今日正好了却一段公案!”林逸烟的长眉突地一跳,道:“好极好极!今日正好再见识下大师的无上禅功!”
卓南雁和林霜月对望一眼,听他两人对话,再想到林逸烟适才说的第一位逼得他尽展赤火白莲剑的人便是眼前这位禅圣,看来洞庭烟横和大慧禅圣当年曾有过一场斗法,却不知谁胜谁负。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三十三节:以空御幻 以毒祛蛊
云淡风清,月明波澄,天地间一片静谧。大慧无比闲适地仰头望着天上皓月,笑道:“是该有个分晓!白云自来去,明月无古今!”
林逸烟衣袂临风飘荡,长笑道:“传闻大师佛来杀佛,魔来杀魔,今日正好瞧瞧能否杀得了我这魔头!”谈笑之间,脚踩锁心步,缓步而前。他这回施展出的锁心步,步法刚劲沉稳,气势磅礴,神威凛凛。卓南雁在远处旁观,也觉心神发紧,恍然间只觉林逸烟每一步踏出,都似巨灵落足,占尽地利。
大慧却双目微合,双掌缓缓合十,道:“一别三年,教主心中仍是有佛有魔,泾渭分明,未免可叹!”他身上披着淡淡的月辉,神光湛然地双眸凝望着自己的十指,对林逸烟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神妙步法竟似视而不见。
林逸烟陡地发觉自己面对的是一座万仞高山,任自己的步法如何错落生威,也只能望山兴叹。他知道这种攻心为上的神奇步法,碰到大慧上人这样禅功精深的高僧全无效验,蓦地喝道:“正要请大师点化!”雄伟的身躯电射而出,凌空一掌拍去。
掌影在空中飘忽疾变,鼓荡的袍袖带起阵阵劲风,林逸烟一出手便是明教最狠辣的天魔万劫掌。湖畔登时荡起道道骇人的戾气,林霜月忽觉心内发紧,似乎连喘气都艰涩异常。卓南雁见她面色苍白,忙伸掌握住她的柔荑。
“咄!”大慧低喝一声,右手食指平伸,直直戳去。这一指平平无奇,但气势笼罩万物,浑似要点破天地。
万千掌影,却掩不住这直来直去的一指,林逸烟在空中矫夭疾变的白影忽然一阵模糊。旁观的卓、林二人都觉眼前一花,再次看清林逸烟的时候,他已如冷岳峻岩般地凝立在原处,似乎从未动过。林逸烟冷冷逼视着大慧道:“一指头禅?”
大慧干瘦的脸上隐隐有神光游走,宝相庄严,摇头道:“这是直指人心!”他回望过来的眼神依旧淳和安然。这眼神与世无争,却呈现一种博大宁静的力量。
“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林逸烟仰天长笑,“奈何本座却偏要成魔!”笑声未绝,身影已奇诡无比地现身在大慧头顶丈余高处,袍袖疾挥,猛向大慧头顶拍去。他这时劲健的手掌竟似膨胀了一倍,指上跃出白莹莹的精芒,五指铺天盖地般落下。
大慧顶上立时现出一道白玉般的诡异掌印,竟然凝而不散。林逸烟震雷般的长笑声中,铁腕疾抖,惨白的掌印越来越多,如同白云纷纷坠落,飘飘荡荡地从四面八方向大慧涌去。
满天疾风怒啸,犹如鬼哭狼嚎。卓南雁心下震惊:“当日巫魔苦斗完颜亨时,将魔功催到极致,曾生出一只古怪巨掌,但这林逸烟竟化出无穷无尽的掌印,这’魔天相应‘的功夫看来当真胜过巫魔一筹!”
大慧枯瘦的脸上不见一丝惊慌,低叹道:“教主凡事总以刀兵杀戮为上,实则已入魔匪浅!”脚下龙行虎步,在层层叠叠的掌印间倏忽疾转。林逸烟掌力连催,但那些骇人的惨白掌印已呈盛极而衰之象。蓦然间只听大慧一声朗笑:“过眼云烟,何足萦怀!”双掌的食指连绵戳出,一指头禅的精纯内劲蓄势良久,这时指头微翘,势如云起澜生,激射之下,漫天的掌印立时上下翻飞,终于烟消云散。
卓南雁才长出了一口气,看大慧时,却见他仍旧凝定如初,心底更增钦佩:“若是换作了我,只得上前死拼,决不会如这老和尚一般从容!”
白影乍闪,林逸烟如一朵白云般悠然凝立在一株高大碧柳的树巅。柳枝悠悠荡荡,他也随之轻晃,却始终安稳自若,悠然道:“一别三载,听说上人终于悟出了以禅演武的’幻空诀‘,不知可有此事?”大慧脸上宝相庄严,声音依旧是淡淡的:“教主闭关数载,明教绝学想必已然大成!”
林逸烟哂然一笑,双掌悠然翻转,修长的十指在月下散发出银白色的诡异光芒。他那雪白的身影凝在树巅,在他的头顶,便是天心那轮残月。随着他舒缓圆转的动作,指上白芒越来越盛,更诡奇的是,那月光也愈发明丽,亮得有几分妖异。
“三际神魔功?”林霜月大吃一惊,香唇愕然半启。她知道师尊曾多次闭关苦修三际神魔功,已练到“神魔三劲”的最后一重“无畏劲”。那是“魔极入道”的绝顶境界,威力之强,决非父亲林逸虹可比。卓南雁陡觉漫天戾气纵横,听得林霜月这声低呼,也不由心底骇然:“这便是与天衣真气齐名的三际神魔功?”
林逸烟的双掌已上翻托天,莹光闪耀的十指间,正嵌着那金黄色的半钩残月。只这一个简之又简的姿势,已让他和头顶的长空皓月融为一体。
林霜月芳心震颤,几乎不敢再看下去。卓南雁却是目光闪耀,心气、神意都紧锁住凛然对峙的两大绝顶高手。当日观战巫魔对阵沧海龙腾时,他尚须闭目运功,以心感悟,但这时他忘忧心法修为大进,无须闭目入定,心底也是活泼泼地旁观者清。
湖畔蓦地起了一阵风,天上云影流转,蓄势待击的林逸烟浑身衣襟在夜风中猎猎作响。这时他凝立树梢,擎天的袍袖如鼓风双翼,看上去便似神魔降世。树下的大慧则两掌抱圆,双目似开似合,浑如入定,似乎万事万物,都不在眼内。
“佛法有云:三界唯心,万物本空!不知大师空得了这一掌吗?”林逸烟一声长笑,疾扑而落,双掌轰然击下。夜风陡急,厚重的云气飞掩过来,月色随之一黯。一击之威,当真天昏地暗。
大慧的眼里电芒陡灿,一瞬间已从慈眉善目的老僧化作了怒目金刚,大步迎上,左拳击右,右拳击左。交叉而出的双拳看似缓慢,却一直在圆转如意地变幻。弯转的拳迹简直就似两条矫夭的神龙,将林逸烟惊雷疾电般的掌势尽数锁住。
拳掌交击一处,发出惊涛裂岸般的劲响。劲风横扫,引得青色的湖水四下激飞,柳枝纷拂乱荡。林霜月和卓南雁也不禁携手退开几步。
林逸烟和大慧各以内家真气硬拼一招。奇的是两人竟然都不向后退,反黏在了一处,瞬间横移到了数丈外的湖面上,才各自悠悠地飘开。西湖临岸杂生着不少荷花,舒展的莲叶铺满了岸边的湖面。林逸烟和大慧凌空落下,便踩在了随风摇荡不休的荷叶上,相距数丈,凛然对望。
“执着于一个空字,也落下乘!”大慧淡然一笑,却将拳头竖起,“老衲的拳头便是空!”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林逸烟“呵”的一笑,“大师的指月禅拳果然高明!”他脸上若无其事,心底却是暗自震惊。适才他以三际神魔功施展出的天魔万劫掌,实是威力绝伦,但撞上大慧的双拳,却觉得似是打在了空处。无穷无尽的空虚,让他澎湃的真气几乎无从攻击。
大慧微笑道:“若教主能息心返观,也可了悟此理!”林逸烟再不言语,眼内奇光大盛,指间的白芒越来越浓,映得他身上白衣也似灿然生辉。
孤悬天幕的残月又昏暗了几分,夜风却陡然小了许多,只剩下牛喘似的呜呜声。水声哗哗低吟,疏荷碧叶摇曳生姿,但凝立在荷叶上的两个人看上去却如同冷月下的泥塑,动也不动。
林逸烟的整个人忽地高大起来,似乎膨胀了一圈。卓南雁瞧得心底暗惊,忽觉手中紧握的柔荑也微微颤抖,斜眼看去,却见林霜月长长的睫毛垂拢着,樱唇微动,似在默念着什么。
风声忽然止息,月色也稍稍一亮。白影闪处,林逸烟的两掌终于挥出。几乎便在同时,大慧的双拳也悠然飞起。两人拳、掌相击的一瞬,波涛声忽然沉寂。天地间寂然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