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听不见赵琼对俞嫣说的话,可姜峥不可能不懂赵琼的要挟之意。他不能躲,他要等那些暗卫游到小舟旁。

  距离有些远,赵琼又实在不学无术,这一箭没能射中姜峥。

  “可惜。”赵琼惋惜一声,重新搭箭。

  这一次,长箭射中姜峥的手臂。

  “偏了点。”赵琼又惋惜一叹。

  他弯腰,再一次去拿箭。

  恶人将死之时没有悔过之意,只想用最后的时间作恶。

  俞嫣遥遥望着岸边的姜峥,她用蓄了泪的眼睛焦急巡望,去望那些暗卫。

  她知道她只要静静等在这里,舅舅那些身手了得的暗卫很快就能游过来救她。

  可是她等不及了。

  姜峥等不了!

  她不敢再等下去,不敢再赌赵琼下一次射出去的长箭会不会射中姜峥的要害。

  俞嫣一直僵硬撑着的手指费力地动了动。

  “这次一定能射中。”赵琼闭上一只眼睛,瞄准、松手。

  长箭离弦的同时,赵琼耳畔响起巨大的水声。他愕然转头,只来得及看见俞嫣跳下湖的身影。

  “俞嫣!”姜峥握住射来的箭,轻易折断,下一刻他人已经跳进了宝瑙湖。

  上一次,他立在湖边遥望俞嫣在水中挣扎,因水脏而犹豫要不要下去救人。

  一切好像都发生在昨日。

第111章

  俞嫣以为自己又梦魇了。外表温柔静美的宝瑙湖张开巨口吞噬着她。她想挣扎,湖水聚成一双又一双手拉拽着她,想要将她拉下地狱。她想睁开眼睛,视线茫茫什么都看不清,眸子被湖水挤得好疼。她想呼喊却呛了一口又一口的湖水。

  黑、冷、痛。

  很快,她胸腔难受连喘息也变成沉重与艰难。

  恍惚间,俞嫣才明白这不是梦。

  今日有雨,阴沉沉。她忍着痛努力睁大眼睛朝湖面的方向望去。她的视线里,却连春日宴那日的光影都看不到。

  她伸出去的手什么也抓不到,只有湖水。

  也不知道赵琼最后射出去的那一箭有没有伤了他……

  “酿酿?酿酿?”

  俞嫣觉得胸口被挤压得好疼,也不知道是谁在欺负她。她迷迷糊糊地皱眉,在心里嗔责压她胸口的人。

  她的耳朵里除了哗啦啦的雨水声,逐渐又有了其他声音。好像是很多人的脚步声?还有不同声音在喊她。

  俞嫣后知后觉自己已经不在水中。是舅舅的暗卫把她救上来来了吗?

  她顿时松了口气。

  她可不想死,她想长命百岁。

  下一刻,俞嫣又于昏迷中慌乱起来。上次落水衣服被冲得不成这样,那么这次呢?

  手臂好沉好重,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抬起手想要去摸衣襟。她颤栗的手还未碰到衣襟,忽然被一只手握住。

  是谁那么讨厌?

  指端缓缓擦过手心,长指挤进她的指缝,将她的整只手握在掌中。

  俞嫣想要挣扎的念头顷刻间散了个干净。

  是青序啊。

  “酿酿?你醒一醒,把眼睛睁开看看我。”姜峥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畔唤。

  可是俞嫣眼睑沉重,想睡。

  姜峥为什么在她耳边一遍一遍催她?真烦,她想骂他。

  俞嫣眉心紧皱,慢慢睁开眼睛。

  入眼,是姜峥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庞。她自然熟悉他,对他的眉眼轮廓了如指掌。可此时的他又很陌生,他湿透了,向来工整的束发也散乱,他垂下来的湿发不停滴答着水,都弄到她脸上去了。

  他永远面带微笑,从容体面。俞嫣从没见过姜峥这样狼狈的样子。

  姜峥这才笑了。

  他将俞嫣又僵又颤的身子拥在怀里,手掌一遍又一遍地轻轻顺着她的脊背,温柔哄着:“没事了。没事了……”

  雨水还在浇灌,隐了他声线里的一丝颤。

  圣上长长舒了口气,道:“快带她回元乐阁,再让太医仔细诊治!”

  皇后也在一旁关切地说:“就属今儿个最冷了,可千万别染了风寒……”

  姜峥抱起俞嫣,快步朝元乐阁奔去。宫人亲自撑伞在后面跟着,险些没跟上。

  圣上看了一眼被擒拿的赵琼,摆了摆手,下令打入天牢。然后他便往元乐阁去。雨太大了,圣上派人去太后那里报平安,又让太后不要急着过来看望。

  可太后听闻俞嫣坠湖,哪里坐得住?她冒雨赶过来时,太医也不过刚来。

  瞧着太医诊完起身,太后急忙问:“怎么样了?”

  “暂无性命之忧。小郡主眼下最重要的是注意保暖,当心风寒。”太医顿了顿,欲言又止。

  姜峥敏锐地觉察到了,立刻追问:“还有什么事情?”

  太医这才又开口:“这湖水不可直饮,郡主呛了很多湖水。是否对内脏有损,还要等日后再诊。再者,郡主身上很僵,这是惧得厉害。恐有惊吓过度之虑。”

  “多谢陈太医。”姜峥道了谢,弯下腰去握俞嫣的手。不用太医说,他也知道俞嫣身上僵得厉害,比上次春日宴救她时,更僵。

  圣上开口:“雨势很大,今日不要回家了。”

  “那等雨小些了,挪到捧雪阁。”太后道。

  “这还挪什么?”圣上摇头,“歇在这里就是。青序也在这里陪着。过两日等酿酿好些了再走。”

  这元乐阁,是圣人一为避暑二为清净理政之地,连宫妃也从不会留宿。让俞嫣暂住,确实是恩典。

  俞嫣身上衣服是湿的,应该立刻更换。圣人也不便多留,和太医一起出去。

  出去之后,圣人这才勃然大怒,随手一拂,就将一件书案上的玉雕拂到地上。

  季承平缩了下肩。圣人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上次用摔东西这样简单粗暴的方式发怒,似乎都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去把蔷薇园铲了!”

  “是!”季承平立刻应下。哪里顾得上大雨,立刻吩咐人冒雨去推墙。

  屋内,太后坐在床边湿着眼睛:“我的酿酿一定吓坏了……她从来都绕着宝瑙湖走……”

  宫婢从捧雪阁取来俞嫣的衣服,姜峥立刻接过来,帮俞嫣将衣服换上。待姜峥帮俞嫣换好了衣裳,那边床榻上已经换上干净的床褥。

  他小心翼翼将俞嫣抱过去,又接过被子给俞嫣严实盖了两层。

  门窗关严,屋内连炭火也生了起来,就怕俞嫣受凉。

  皇后走向姜峥,问:“你胳膊上的箭伤可让太医瞧过?”

  “皮外伤,不碍事。”姜峥道。

  太后这才抬眼看向姜峥。这边俞嫣已经收拾妥当了,可姜峥还穿着湿衣裳。她赶忙让姜峥去换衣,也命令他去包扎伤口。

  姜峥又望了一眼床榻上的俞嫣,这才转身出去。他简单包扎了伤口,换了身衣服匆匆赶回去。还没进门,就听见俞嫣不停地咳嗽。他疾步迈进去,才知俞嫣还没醒。太后正小心翼翼地喂她喝驱寒汤。

  她倒是喝了。

  下午,太后和皇后离去。姜峥将宫婢屏退,独自守着俞嫣,让她清净地睡着。

  可是她并没有睡好,睡梦中时不时咳嗽。

  姜峥听着俞嫣的咳嗽声,有了不祥的预感。

  他弯腰,轻轻抚去贴在俞嫣脸颊上的一缕发,低声问:“还没睡够吗?睡够了就醒一醒,和我说说话。”

  其实,旁人的交谈有一半飘进了俞嫣的耳中。她听了姜峥的话,很吃力地睁开眼睛。

  姜峥见她醒了,眼中立刻有了笑,又见她双唇颤动,立刻附耳靠过去,去听她微弱的声音——

  “青序……”

  “我在。”姜峥将吻落在俞嫣的唇角,近乎呢喃般哄着她:“没事,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

  俞嫣拧着眉,很想骂他。

  他怎么能这样呢?一会儿喊她醒过来和他说话,一会儿又让她睡觉。奇奇怪怪。

  傍晚时,长公主一大家子匆匆进宫。

  长公主脸色发寒,宫人纷纷退避。

  姜峥起身相迎,低声道:“母亲,酿酿现在睡着。”

  “你怎么照顾她的?”长公主劈头盖脸就是指责。

  “是小婿的错。”

  长公主瞪了姜峥一眼,快步进去看女儿。俞瑞和俞珂跟在长公主身后进去。

  璧琴倒是没来。她有孕在身,外面又下雨,实在是担心她有个什么闪失,长公主没让她来。

  “你傻不傻啊!”长公主在床边坐下,瞧着俞嫣发白的小脸,口中说着指责的话,眼睛却湿了个透。

  长公主甚至在俞嫣的胳膊上拍了一巴掌,也不能解恨。

  俞嫣蹙着眉哼唧了两声,立刻让长公主心疼得一塌糊涂,俯身去抱女儿。长公主哽声:“不打了不打了,赶紧给我好起来!”

  俞瑞和俞珂伸长了脖子去看俞嫣,满脸关切和心疼。

  天黑之后,俞瑞和俞珂先回家。长公主却没走,留下守着女儿。

  到了下半夜,姜峥又一次劝:“母亲去歇着吧。我守着就好。您也要注意身体,酿酿也不想您这么熬身。”

  长公主这才起身,将要出去时,她将目光落在姜峥身上,问:“你的伤如何了?”

  “小伤,不碍事。”

  长公主回头望着俞嫣,道:“夜里有什么事情立刻叫我。怎么一直咳的……”

  姜峥应下。

  夜深人静,姜峥在俞嫣身边躺下,将她的手握在掌中。他虽合着眼,却一直没睡。

  俞嫣醒了两次要水,姜峥都立刻端了温水来喂她。

  快要天亮时,姜峥刚有了丝睡意,迷糊间感觉俞嫣咳得更厉害了些。他又一次将掌心覆在俞嫣的额头,却被掌下温度惊得立刻睁开眼,见俞嫣眉头紧蹙,眉眼间尽是痛苦。

  姜峥赶忙起身去唤太医。

  长公主也不过刚睡着,睡前叮嘱侍女盯着俞嫣那边,得知人烧起来了,她一骨碌坐起身,披了衣服就赶过去。

  正是夏日,屋子里却烧着炭火,一进去一股热浪。俞嫣身上又盖了两层被子。可就算这样她还是烧起来了,额头滚烫,手上却冰凉。

  太医加重了药量。窃蓝煮了汤药匆匆端过来,姜峥接过来喂俞嫣喝药,她却喝不进去。

  姜峥便口对口地一口一口喂她。

  长公主看了姜峥一眼。

  俞嫣这才喝进去一点药,可她又咳起来。呛了自己,也呛了姜峥。姜峥赶忙接过帕子,没顾自己,给俞嫣擦拭唇边的药渍。

  雪白的帕子上染了汤药的污渍,也染了一点红痕。

  一瞬间,姜峥觉得自己仿佛失聪了,什么声音也听不见。片刻后,他平静开口:“陈太医,她咳血了。”

  “酿酿!”长公主大惊,赶忙更挪近俞嫣,握紧女儿的手。

  姜峥起身,将地方腾出来给陈太医重新诊治俞嫣。

  他走到一旁,将刚刚那方帕子折了一道,再折了一道,然后去擦他自己唇角的药渍。

  他动作从容,人也平静。只是收回手时,微颤的指出卖了他的冷静。

  天亮了,发白的曙光从窗纱漏进来。

  俞嫣却还未退烧。

  姜峥望着她。

  姜峥这一生,走在自己规划的路上,顺风顺水,从未体会过得不到和失去。

第112章

  怀荔昨天下午想往元乐阁去时,刚好长公主一家到了。她想着人太多,也不方便病人静养。打算今天再去看望俞嫣。其实怀荔原本也没太担心俞嫣,以为她也就是受了惊吓,最多染上风寒。

  可今晨听宫人禀告俞嫣烧了一夜还咳了血,怀荔这才意识到事情严重,匆匆往元乐阁去。

  等瞧见了俞嫣,怀荔吓了一大跳。

  俞嫣整个人都是湿的,眉心紧皱,时不时呓语几句胡话。

  “怎、怎么就这么严重了……”怀荔在床边坐下,去拉俞嫣的手。她望着俞嫣,眼角迅速泛了红。在她印象里,俞嫣一直很健康,从小到大几乎没怎么生过病。

  俞嫣这般羸弱痛楚的模样,陌生得让怀荔一时接受不了。

  姜峥道:“公主别靠这么近,小心染了风寒。”

  怀荔茫然地望向姜峥,待看见姜峥手里的帕子,才有些六神无主地下意识站起身。

  姜峥弯下腰,用湿帕子小心翼翼去擦俞嫣面颊上的汗。

  “太医怎么说的?”怀荔急忙问。

  姜峥沉默了一息,才平静道:“先要让她退烧。”

  石绿和退红已从姜府连夜赶进宫。石绿端着一盆温水,退红抱着一摞衣裳进来。

  姜峥没让石绿和退红动手,亲自给俞嫣擦身、换衣。怀荔在一旁偶尔帮一把,可她发现姜峥照料俞嫣很悉心,自己能帮的很少。

  俞嫣被擦过身,身上也换了干净的衣裳,眉心略舒展了些。

  怀荔忧愁地望着俞嫣,喃声:“你可别吓唬我们,要早点好起来呀……”

  怀荔待了没多久,怕扰了俞嫣静休,便满腹担忧地回去了。她不由想起五皇兄。原先也是很健康的身子,一场风寒就那么发烧,人烧没了。

  怀荔摇摇头,驱赶走脑海中不吉利的事情。

  俞嫣退了烧,让姜峥和长公主松了口气。可好景不长,到了下午,她又烧起来。如此反复,一直在发烧和退烧间徘徊。

  姜峥望着窗外逐渐黑下去的天色,这才知道什么叫做度日如年。

  夜里,长公主想守着俞嫣,又被姜峥劝走。

  长公主迟疑了一下,才道:“你这都两天一夜未眠,去休息吧。”

  姜峥温声道:“母亲宽心,我有小睡过。不防事。若困了,不会硬撑。”

  苏嬷嬷也在一旁劝,年轻人体力总是更好些。长公主这才离去。

  姜峥如昨晚一样守着俞嫣。他合衣躺在床榻外侧,握着俞嫣的手,闭目养神,却不敢睡。每隔两刻钟就要给俞嫣换一次帕子,试一次额温。

  俞嫣断断续续地咳着,每一声都敲在姜峥的心里,也让他根本睡不着。

  姜峥和俞嫣两个晚上没回府住在宫里,姜家这才陆续知道俞嫣病得厉害。

  “我听说烧了两天。”宋臻道。

  周漾漾“哎呦”了一声,急说:“那怎么行啊。发烧最要人命了!”

  一旁的几位夫人关切地议论着,心里那句话谁也没敢说出来——烧得久了是要坏脑子的。

  一阵沉默之后,周漾漾说:“咱们去拜拜佛吧?”

  除了这个,也没什么能做的了。

  侍女从外面匆匆进来禀话,原来是老太太今日要去万安寺祈福,让府里愿意去的,一道跟着。不过没让宋臻和周漾漾去,毕竟她们两个有孕在身不宜马车颠簸。

  三夫人感慨:“老太太平日那么看不上六弟妹,没想到……”

  周漾漾在一旁笑着说:“祖母就是那个严厉的性子嘛,心肠是好的。”

  三夫人看了一眼周漾漾,笑笑没说话。反正在周漾漾眼里,没有坏人。

  几位妯娌辞过宋臻和周漾漾,往前院去了。于情于理,她们都愿意跟老太太去这一趟。

  几位妯娌一走,小花园顿时冷静下来。周漾漾和宋臻沉默着。

  宋臻突然道:“咱们不去万安寺,就在家里拜一拜佛吧。”

  “也好。”周漾漾同意。

  两个人到了府里的佛堂,在佛前为俞嫣祈平安。

  就像旁人会意外老太太去给俞嫣祈福,周漾漾也有一点意外宋臻会主动提议拜佛。

  周漾漾收回瞧着宋臻的目光,望向佛像,诚心祈祷俞嫣平安。

  宋臻也是诚心实意。

  她往日那些计较和攀比都是真的,可万事大不过人命。此刻替俞嫣求佛保平安的心也是真的。

  府里的动静传到了暂住的刘夫人一家。虽然接触不多,可刘夫人还是重重叹了口气,希望俞嫣能平安度过这一劫。也没顾得自己是外人,也跟着姜家的车队,去了万安寺。

  回来的路上,刘素素问:“我刚刚听府里的某个婆子说,小郡主这次病得凶险,一直高烧不退。是不是……”

  “不会的!”刘柔君急急说:“小郡主会平安的!”

  刘婉君看了刘素素一眼。

  刘素素感觉到了刘婉君的这一瞥有些莫名其妙,她有点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刘婉君这才转过脸望向母亲,说:“姨母和姨祖母什么时候进宫去?今天下午还是明日?”

  万安寺距离姜府不算近,此时日头快要下山。刘夫人望一眼晚霞,不确定地说:“许是明天吧?”

  然而老太太回家之后,只不过是换了身衣裳,也没小坐,立刻和大太太进宫去。

  她们给俞嫣求了平安符。如今俞嫣正是凶险的时候,想早一些把平安符送到俞嫣的手里。

  老太太和大太太到时,姜峥正送俞瑞和俞珂出去。

  大太太细瞧了一眼姜峥的神色,问:“酿酿怎么样了?”

  姜峥如实说:“时好时坏,大多时候都在睡着。”

  说着,几个人进了屋。大太太一瞧见俞嫣的样子,顿时心疼坏了,怒责:“赵琼是疯了吗?”

  姜峥立刻道:“母亲轻声,她刚睡踏实。”

  虽外人瞧来俞嫣一直没怎么醒过来,可是姜峥却能分清她何时困在昏迷里,何时是真的睡着。

  大太太立刻噤声。

  退红从外面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米汤。米汤还有些烫,被她暂时放在桌上。

  大太太轻声问:“酿酿可能正常进食?”

  “需要喂。”姜峥平静道。

  至于喂法,自然是一口一口地喂给她。不管是米汤还是药,都是这样喂的。能吃进去,就是好的。

  一直沉默地老太太这才低声开口:“出去说话吧。”

  三个人出去,到了外间。大太太又向姜峥仔细询问了俞嫣的情况。

  老太太几乎没怎么开口,只说了“要多上心些”,和“你也别累着,注意休息”。

  老太太和大太太进宫时天色已不早,待了没多久就得出宫去。临走前,将平安符交给姜峥,让他一会儿拿给俞嫣贴身放着。虑及俞嫣睡着,怕打扰她,老太太和大太太也没再进去看她,便走了。

  送走两位长辈,姜峥回到屋子里。

  他迈进屋内,反手将房门在身后关上。姜峥立在门口遥望着床榻上的俞嫣好一阵子,才一步一步朝她走过去。

  “刚刚是母亲和祖母过来看你。”姜峥轻声说着。

  屋内静悄悄的,没有回应。

  姜峥慢慢收回视线,将平安符放在俞嫣身边。

  他正要去试米汤的温度,圣人过来了。他又急忙起身去迎。圣人关切询问俞嫣今日情况,姜峥一一回答。

  后来皇后和太后都派人过来询问过一回,怀荔更是亲自跑过来一趟。

  每每,姜峥都耐心地给他们说着俞嫣的情况。送走他们之后,姜峥又会坐在床边温声跟俞嫣说是谁来过,有多关心她。

  一整日下来,姜峥也不知道自己接待了多少关心俞嫣的人。重复的话对不同人说了多少。

  礼数周全,平和冷静。

  夜深了,姜峥帮俞嫣又擦过一遍身、换过衣裳,还换掉弄湿的床铺。他再次掌心覆在俞嫣额头。俞嫣已经一个半时辰没有发烧,这是好现象。姜峥略宽心,在俞嫣身边躺下小睡。

  下半夜,姜峥惊醒一次。

  他又梦见俞嫣费力从小舟翻下湖的情景,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长夜寂寂。姜峥凝望着俞嫣,缓缓长叹了一声。

  本来这一晚,俞嫣的情况已经好了许多。可是到了第二天中午,她又突然病情加重,不仅不停地咳着,又高烧不退到胡言乱议,支支吾吾地喊着救命。

  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搬到了元乐阁,每个人的脚步都匆忙起来。

  就连长公主也在这样紧张的情况下直接病倒了。

  “母亲您别守在这里了,服一碗安神汤,好好睡一觉。您若病倒了,等酿酿醒来会自责的。”姜峥温声劝着,又将人请到了偏殿,执意让长公主休息。

  送走长公主,姜峥回来嘱咐石绿上心照料,便往花园去了。

  这几日,姜峥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俞嫣身边照料,却每日会去花园一趟,亲自摘一捧花回来。

  姜峥不想因为俞嫣病着,就断掉送她小礼物的习惯。

  他捧着一大束鲜花回来,立在门口,听见里面太医的对话。

  “惊吓过度、重风寒,又肺有损,这……”

  一阵沉默后,另一位太医惋声:“若今晚还不能彻底退烧,恐怕是熬不过了。”

  姜峥捧着花束的手抖了一下。

  他慢慢转过头,望向刚西落的日头,头一次惧怕天黑。

  天黑了。

  烛光温和,柔暗。

  姜峥侧躺着,偎在俞嫣身边。他轻声开口,自语般——

  “我三岁入宫,给皇后解闷之用。她有时陷在丧子的悲痛之中,我就会扮演她夭折的孩子。太久之前的事情了,有些记不清。倒还记得嬷嬷无意间说到那个孩子有多爱干净。”

  扮演到最后,等姜峥被接回家也变成了一个爱干净的孩子。爱干净总是被当成夸赞的优点。没人觉得不好,年幼的他更没觉得不好。久而久之,就成了他的病。

  姜峥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俞嫣说起这些,这些都是太遥远的事情了。

  或许,他只是想多跟俞嫣说说话。

  “三天了。”姜峥说了这三个字之后,沉默了许久,才再开口:“今天是我们成亲的第三十九日。”

  “才……三十九天。”姜峥忽然笑了一下,“我们才刚刚成亲,还算新婚燕尔的小夫妻。还要一起走至少三十九年。”

  他轻声问:“不是吗?”

  “你上次问我,若你死了……”姜峥顿了顿,很艰难才能说出“死”字。

  这三日,他悉心照顾俞嫣,周到接待每一个来关心俞嫣的人。他没有发过脾气没有掉过眼泪,无怒无悲,冷静得近乎冷血。

  寂静的夜里,偎在俞嫣身边,姜峥才终于露出疲惫和狼狈。

  “我说……”姜峥喉间微滚,“要承载着酿酿的生命一起活下去,照顾酿酿的父母,帮扶酿酿的兄弟、朋友,替你去完成你未完成的事情。这样将来九泉之下才有颜面见你,才敢和你一起相约厮守下一生。”

  “我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更要很好地生活下去。”

  姜峥苦涩皱眉,道:“我做不到。酿酿,我做不到。”

  如果没有你,我怎么可能很好地生活?艰难硬撑三日,几乎已是极限。

  姜峥合着眼,又往前靠了靠,将脸埋在俞嫣的颈侧,用力地去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