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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北枳下意识嗯了一声,喝了口茶后,猛然回神,瞪眼道:“不是凉州刺史?!”
徐凤年哈哈大笑道:“那位置给白煜留着好了。”
徐北枳紧紧盯着这位年轻藩王,咬牙切齿道:“放你个屁!”
徐凤年默不作声。
糜奉节和樊小柴全然不知为何两人骤然反目。
徐北枳怒极而笑,“我徐北枳需要你来安排退路?需要你徐凤年为我将来在离阳朝堂架梯子?”
第二场凉莽大战,必然要分出一个胜负死活,一旦北凉输了,必然会出现离阳朝廷吸纳大量北凉官员的局面,北凉武将一般来说都会战死关外,墙头草不会没有,但应该不多,最多就是曹小蛟之流会离开西北,而北凉文官在关外那座拒北城沦陷后,存在意义已经不大,是死守北凉还是撤离西北,徐凤年都不会强求,那么徐北枳作为执掌北凉道关内兵权的副节度使,不出意外会是品秩最高的武臣,就会被离阳王朝视为最值得收入囊中的香饽饽,一个北凉道的从二品武将,到底意味着什么,如今举世皆知。如果北凉侥幸赢了,这个副节度使的官身,自然也算锦上添花。那时候北凉三十万铁骑,能够剩下几人,只有天晓得。北凉与中原两处官场的融合,极有可能是大势所趋。民生凋敝大伤元气的北凉辖境四州,恐怕也需要有人在朝中为官,为北凉百姓出声,仅有一个陈望远远不够,何况陈望未来一样不适合为北凉公然表态。
徐北枳毕竟不是刚刚进入北凉的那位橘子,在官场砥砺多年,很快就想明白年轻藩王的良苦用心,叹息一声,语气坚定道:“把这个机会留给陈锡亮,我就算了。”
在北凉愈发强势的徐凤年破天荒没有坚持己见,点头笑道:“随你。”
糜奉节和樊小柴不约而同抬头望向天空,一粒黑点出现在视野。
一头神俊猛禽破空而坠,裹挟清风落在四人围坐的小桌上,亲昵啄着年轻藩王的手背。
徐凤年娴熟摘下系挂在这头六年隼脚上的拂水房秘制芦管,轻轻倒出那份谍报,摊开一看,嘴角勾起,好像在辛苦压抑着笑意。
徐北枳问道:“西域的军情?”
徐凤年把卷纸交给徐北枳,后者接过一看,感慨道:“这次是真的如释重负了。”
关于曹嵬谢西陲两人擅自更改都护府既定的流州方略,临时决定于密云山口截杀种檀部骑军,驿骑火速将军情从凤翔临瑶青苍一路传到清凉山和怀阳关,轰动了北凉高层,一些老成持重的边军将帅,若非是顾忌北凉王的脸面,毕竟曹嵬谢西陲两位年轻骑将都是徐凤年一手扶植起来的心腹,恐怕早就要公开破口大骂了。可以说徐凤年力排众议将大量兵力倾斜流州,尤其是让曹嵬郁鸾刀这些新人以及谢西陲寇江淮这些同样年轻的外人担任流州战役的主将,徐凤年承担了极大压力,一旦战况不利导致整个流州战场糜烂不堪,徐凤年凭借第一场凉莽大战积攒起来的巨大军中威望必然严重受损,而且与流州同气连枝的凉州也注定陷入危殆境地。
徐北枳啧啧道:“这两个小子真是亡命之徒啊,竟然就在烂陀山僧兵的眼皮子底下,一口气吃掉了种檀的骑军。”
徐凤年笑眯眯道:“曹嵬谢西陲拼了命才捣鼓出这么好的局势,不能浪费了。”
徐北枳没好气道:“你撅屁股我就知道要拉什么屎,行吧,就让我这个临时的北凉道副节度使跑一趟烂陀山。”
徐凤年玩味道:“怎么改变主意了?”
徐北枳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言语,“对我来说,其实都一样的。”
徐凤年也不去刨根问底,转头对糜奉节樊小柴说道:“你们两人护送副节度使大人前往烂陀山,顺便让拂水房捎话给曹嵬谢西陲,在配合你们三人登山说服烂陀山与北凉结盟后,接下来他们如何用兵,可以不受流州刺史府、清凉山和都护府三处节制。”
徐北枳猛然起身,徐凤年问道:“不用这么急吧?”
徐北枳白了一眼,径直走向那几骑,徐凤年只好跟着起身送行,糜奉节在跟茶肆老板掏钱结账的时候,徐凤年突然笑道:“多给些铜钱,我再要两碗酒。”
徐北枳上马后,俯视着年轻藩王,板起脸道:“记住,不要的得意忘形!”
徐凤年满脸无辜道:“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识过,哪能啊。”
徐北枳冷笑拆台道:“嘴巴都快咧到耳后根了!”
徐凤年悻悻然,也不还嘴。
糜奉节和樊小柴视线交错,老人眼中满是笑意,显然对这种北凉君臣相宜的画面倍感欣慰,而樊小柴则有些恼意,似乎对那个徐北枳的态度有些不满。
徐凤年对三骑挥手送行。
等到三骑身影消失在视野,徐凤年这才返身坐回桌子,桌上已经摆了两大白碗粗劣的绿蚁酒,徐凤年一碗,那头当年由褚禄山亲手熬出的海东青一碗。
徐凤年伸手抚摸着它的羽毛,眼神温柔,笑眯眯道:“老伙计,悠着点喝。”
两次离阳江湖,一次北莽江湖,无数生死聚散,只有这个老伙计始终陪伴在他身边。
茶肆老板只是个眼窝子浅的普通老百姓,瞧见这幅鸟喝酒的光景后真是大开眼界,忍不住凑近坐下,好奇问道:“公子,这是啥鸟啊,瞅着真俊!”
徐凤年端起酒碗喝了一口,哈哈笑道:“辽东那边的海东青。”
根本没听过海东青的老汉哦了一声,然后试探性问道:“养得起这么灵气的好鸟,公子的家世可了不得吧?”
徐凤年咧嘴笑道:“那可不是!我爹打了一辈子仗,才攒下今天的家业,交到我手上后,好些北凉以外的大人物都眼红惦念着。”
老汉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就像那些地方上的北凉将种子弟,最喜欢拿父辈的军功与人说事,说大话一点也不怕噎着。谁不知道咱们北凉的有钱人,哪怕是陵州那边的富家翁,见着了隔壁州郡的大族老爷,也向来不太直得起腰杆子,从不敢说自己兜里银子多?
徐凤年摘下腰间悬挂的玉佩,“老哥,我今天高兴,请你喝酒!身上没银子,就把东西当在这里,回头让人用银子赎回去。”
老汉先瞥了眼那枚不知道真假的玉佩,又瞥了眼桌上低头啄酒的鸟,犹豫不决,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去拎了两坛子卖不出去的上好绿蚁酒。
老汉起先喝酒很适度,等年轻公子哥喝完一大碗酒,他才喝了小半碗,况且老汉酒量很好,真要放开肚子痛快喝酒,恐怕七八碗也扛得住,只不过茶肆生意就老汉一人打理,担心真要喝醉了,到时候那年轻人脚底抹油一走了之咋办?那他还不得给家里婆娘从今天骂到年关?何况家里有个在村塾读书的年幼孙子,老人就想着今年过年的时候,攒下的碎银子,要给那孩子买那叫啥文房四宝的稀罕物件,前不久听孩子回家说,村塾里来了位原本在大书院求学的年轻先生,学问比天还要大呢,跟他们说了好些江南的事情,说那里的小桥流水人家,年轻先生还说了他家的园林景致…其实孩子说不真切,连书都没摸过的老人更听得不明白,只是听着听着,一辈子苦哈哈过日子的老汉就觉得心里头,多出一些盼头。
他们一个村子百来户人家,第一次关外跟北莽蛮子打仗,家底好些的几户人都偷偷跑出去了,等到关外打赢了仗,又都跑回来,结果这次又要打仗,就再没有人借口走亲戚去往陵州或是离开北凉了。
经营茶肆的老汉常年迎来送往,到底见识比起一年到头跟庄稼地打交道的同村人要多上一些,听多了茶客酒客的闲谈,老人不知不觉明白了一个粗浅道理,好几百年来,最强大最统一的草原势力,号称百万铁骑百万甲,却在这整整二十年里,始终无法南入中原半步。
因为以前有大将军徐骁,现在有新凉王徐凤年。
因为北凉有徐家父子两代人。
老人不懂什么藩王割据对朝廷有什么危害,也不懂北凉跟离阳赵室的磕磕碰碰,生活在北凉的老人,只知道咱们北凉在关外打得再惨烈,但是北凉境内,二十多年来,就没有见过一个骑马佩刀的北莽蛮子。
手无寸铁的老百姓,能过上太平日子,只要肯出气力就能养活家人,天底下能有比这更舒坦的事情?没有了。
一来二去,老汉也逐渐喝高了,喝高兴了。
那位公子哥也喝醉了,说了好些胡话大话,说他小时候在家里大堂上给很多大将军敬过酒,还用了文绉绉的说法,说是啥“呼儿将出换美酒”,说那时候他家大堂里坐着燕文鸾何仲忽陈云垂钟洪武这些老家伙武将,坐着李功德严杰溪这些文官老爷,还有陈芝豹褚禄山袁左宗齐当国姚简叶熙真这些年轻人。
已经醉了七八分的老汉哈哈大笑,也不当真,笑话了这个年轻人一句“尽胡咧咧,瞎扯蛋”。
最后像是读过些诗书的年轻人开始放开嗓子高歌,说是有些话说与中原听。
君只见,君只见听潮湖万鲤跳龙门!
独不见清凉山,有名石碑不计数!
君只见,君只见葫芦口头颅筑京观!
独不见高墙下,死人骸骨相撑拄!
君只见,君只见凉州北策马啸西风!
独不见边关南,琅琅书声出破庐!
君只见,君只见三十万铁骑甲天下!
独不见北凉人,家家户户皆缟素…
到后来,每当年轻人在君只见会说到中原二字,老人也恰好在独不见之间扯开嗓子高声“北凉”二字。
老人什么也不懂,只是想这么凑个热闹而已。
年轻人的嗓音很凄凉,就像…
就像那些北凉随处可见的升底儿尖柿树,在冬日里空落落,只有枯枝。
最后,茶肆老汉趴在桌上昏昏睡去,年轻人摇摇晃晃站起身,将那枚玉佩放入老人手中,帮着老人握紧手心后,这才走向那匹马。
夕阳下,一人一骑,缓缓西行。
年轻人一边骑马,一边打着瞌睡,随着马背起伏,身形摇摇晃晃。
人睡如小死。
一睡不醒即大死。
第349章 公子黄花,江湖依旧
离阳印绶监的车队在过潼关进入凉州辖境后,马蹄终于加快,密集踩踏在驿路之上,就像一场秋日里的暴雨。毕竟有着几千人的京畿骑军,气势还是有些的,也引来不少北凉百姓的视线,北凉骑军绝大部分都屯扎在凉州关外,北凉道境内骑军除去潼关这类兵家必争之地的重要险隘,更多还是白马义从这种扈从精骑较为常见,除非是仓促调动,否则两千骑以上的兵马疾驰,并不常见。
这支兵马作为名义上的天子使臣,一路往西,真真切切领略到了北凉的贫瘠苦寒,只是贫寒之余,沿途秋日里的庄稼,又别有生气,郁郁勃勃,格外扎眼。偶有收秋忙碌的乡野村夫妇人,停下劳作,擦拭汗水,遥望着这支浩浩荡荡的陌生骑军,神色安宁,若是有在田间嬉戏打闹的稚童,甚至还会指手画脚一番,这与蓟州河州一带是截然不同的光景,大概这就是北凉跟北莽死磕二十年后积攒出来的独有精神气了,天下骑军千千万,唯我北凉甲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