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知道劝不住她,素节由来讲义气,自己也没有办法。不过说外室怀了身孕,这点叫人起疑,天底下有那么凑巧的事吗,在大势所趋,赫连颂将要回陇右的当口……
“听说早前是商队的歌伎,走南闯北,阅人无数……”长公主含蓄地说,“纵是要接回来,也得仔细核准才好。”
肃柔愈发难堪了,“他办事向来缜密,说是安置之前命人诊过脉,也喝了打胎的碎骨子。后来收房,别业里安排了人近身伺候,到如今快满两个月了,算算时间没有出入,所以是他的骨肉无疑。”
然后大家便都不说话了,长公主母女看向肃柔的目光,都带着同情。
次日预备去接人,肃柔叫上了乌嬷嬷,一行人赶到春明坊的时候,天色有些晦暗。乌嬷嬷倒是很积极,对她来说只要是郎主的骨肉,不拘是谁生的都一样。进门后就张罗起来,吩咐院子里伺候的人,说快些收拾,“王妃来接娘子回府了。”
素节瞥了乌嬷嬷一眼,压声对肃柔说:“这婆子,高兴得过节一样。”
这时屋里出来一个年轻女子,梳着松松的髻儿,眉眼生得很好看。只是那种好看不庄重,略带着几分轻浮的美,肃柔见了便感慨,赫连颂选人选得很不错,一眼看上去,很合乎歌伎的身份。自己呢,也可以笃定了,那呆子和她绝不会有私情的。
稚娘看见乌嬷嬷,那双桃花眼中泛出楚楚的泪光来,既惊且喜,试探着叫了声嬷嬷,“你是乌嬷嬷吗?”
乌嬷嬷依稀记得稚娘的长相,但时隔多年,黄毛丫头十八变,已经辨认不出眉眼了,但直觉告诉她,这就是当初那个小女孩,心里陡生天然的亲近感,笑着上前说是,“我就是乌嬷嬷,娘子还记得我?”
稚娘颔首,“那时我总跟着嬷嬷一起睡,是嬷嬷一路照应我,我怎么能不记得。”
她们叙旧叙得兴起,不妨素节大声咳嗽起来,“这就认上亲了?嬷嬷可别忘了,今日是干什么来的。”
乌嬷嬷这才回过神来,干笑着给稚娘引荐,比比素节,“这位是金乡县主。”又比比肃柔,“这是府里王妃,快些给王妃见礼吧。”
肃柔面色平淡地看着她,即便是稚娘俯身跪倒在地,也没有叫一声免,只是凉笑着:“你如今身娇肉贵,这小院子哪里住得了人,还是跟我回王府吧。”
稚娘显然很怕她,怯怯地觑她一眼,被乌嬷嬷搀扶起来后畏缩着,仿佛脚下那方寸之地也不由她站立了,颤声说:“还……还请王妃恕罪。”
肃柔哼笑了一声,“恕什么罪?怪你先我一步怀上了王爷的骨肉?你也不必自责,毕竟我与王爷是三媒六聘正经嫁娶,耗费了些时候,不像你,有个住处就愿意委身。”
素节在一旁听得很解气,她先前还担心肃柔过于大度,就那么轻易让这小妇进门了。现在看她嘴上并不饶人,毕竟泥人还有三分火气呢,面对这抢走丈夫的女人,要是还能好声好气,那就不是正常人,是佛龛里供着的菩萨。
果然稚娘红着脸,无地自容,乌嬷嬷看不过眼,轻声道:“王妃就瞧在她身怀有孕的份上,不要苛责她了,万一动了胎气,郎主跟前不好交代。今日既是来接人的,顺顺利利将人迎回府就好,回头敬过茶,让她在王妃跟前伺候,我想王妃这样宽宏大量的人,定是不会为难她的。”
说得肃柔横了乌嬷嬷一眼,“嬷嬷不必给我戴高帽子,王爷原说把人放在外头,是我执意要接回去的。我既然松了口,自然有容人的雅量,倒是她,若连这几句话都受不得,那也太娇贵了。”
一旁的素节也帮腔,“嬷嬷疼惜她怀了王爷的骨肉,但也别忘了,王妃才是正经家主,拜佛可别拜错了门头。”
乌嬷嬷被县主这番话说得讪讪,又不好出言得罪,只得俯首赔笑,“我哪里是那个意思,就是看她怀着孩子可怜,请王妃开恩罢了。”
肃柔的下马威也算给足了,便不再多言,转身扔了句:“不必忙于收拾了,王府里什么都有,人过去就成了。”一面携素节出门,重新登上了马车。
素节打帘朝外看,乌嬷嬷在里头忙上忙下,不由哼道:“这老嬷嬷是糊涂了,伺候起小妇来,堪比孝子贤孙。”
肃柔垂眼抚平了膝头褶皱,“她们也是旧相识,情分比对我深。我前阵子刚夺了乌嬷嬷掌家的权,她心里不待见我,如今有人怀了王爷的孩子,还不掏心挖肺待人家么。”
素节叹息,“弄得他们像一家子,你倒成了外人。”
“可不是。”肃柔也十分不平。
等了半晌,终于那稚娘收拾妥当,由女使搀扶着上了后面的马车,四儿扬着鞭子引路往回赶,素节放下了窗上帘子,有意引着肃柔想别的事,“过几日皇后千秋,内外命妇都要上仁明殿道贺,婶婶预备好贺礼了吗?”
肃柔在禁中多年,对诸如太后忌日、官家万寿、皇后千秋都了熟于心,贺礼当然也早早预备下了,左不过是些万福万寿名目的奇珍。如今宫中时兴用珍珠,赫连颂命人踅摸了上好的南珠,最大的大如雀卵。虽然官家三令五申要求禁中节俭,但这样的喜日子,收到一份可心的礼物,也不算什么大错漏。
两下里闲聊着,慢慢回到了西鸡儿巷。
马车在温国公府门前停下,女使上前迎接素节下车,肃柔探身道:“今日多谢你陪我,若是殿下问起,替我搪塞搪塞,说出来怪臊的。”
素节摇了摇帕子,“我省得。”
但肃柔心里知道,她在长公主面前必定会和盘托出的,自己这回确实是有心带素节去见证,素节知道,则长公主也知道,长公主知道了,消息才能有鼻子有眼地传进官家耳中。
可惜内情都得瞒着乌嬷嬷,乌嬷嬷蒙在鼓里,维护稚娘,维护得尽职尽责。
到家之后王妃升座,等着妾室敬茶,稚娘跪在锦垫上,托着茶盏向上呈献,肃柔接过抿了一口,例行给了训诫:“日后在府里,安分是头一桩,不可僭越、不可妒恨、不可行差踏错,要一心一意侍奉郎主,尽好自己本分。西边的横汾院就派给你了,另拨四个女使,两个粗使婆子供你使唤,若是有什么短的,找乌嬷嬷就成。乌嬷嬷很是尽心,不必我吩咐,也会仔细照应你的。”
稚娘说是,边上女使搀扶起身后,楚楚道:“妾初来王府,恐怕有不周之处,若是哪里做得不好,全凭女君指正。”
肃柔嗯了声,摆着款儿道:“主家人口不多,不像人家府邸,老的小的一大堆,有数不完的规矩体统要遵循。在这里,只要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恭顺知足就好。你眼下有了身子,养胎是第一要务,别的都不用操心,须知孩子在,你在,若是孩子有了闪失,这府里也容不下你,明白了?”
稚娘道是,“妾谨记女君教诲,一定好生养胎,不叫女君操心。”
肃柔疲乏地垂下眼,抬手抚了抚额头,“忙了这半日,你也累了,回去歇着吧,等郎主回来,我让他过去瞧你。”
稚娘应了声是,行礼如仪退出了上房。
回横汾院的路上,乌嬷嬷担心她不适应,极尽宽慰地说:“王妃毕竟是家中主母,难免说话强势些,你不要放在心上。不过她有句话说得很对,你眼下养胎要紧,须知这是郎主长子,若是个男孩儿,将来有你母凭子贵的日子。”
稚娘腼腆道:“借嬷嬷吉言,我也希望是个男孩儿。倒不是指着他母凭子贵,我一个人孤身漂泊多年,这孩子是我血脉相连的骨肉,有了他,我往后就有亲人了,哪能不保重他。”
乌嬷嬷道:“你进了这王府,还怕漂泊吗,郎主也是你的至亲啊,你们有了孩子,比旁人自然更亲近三分。”这所谓的“旁人”,不用说也知道是谁了。
稚娘闻言,艰涩地笑了笑,往前看,一个玲珑小院就在不远处,院里一棵红枫如火如荼,豪迈地将这略显颓势的初冬,晕染得生动跳脱起来。
那厢赫连颂散了朝,没去衙门直接回来了,进门便对肃柔道:“今日朝堂上,官家罢免了杨玄志卢龙军指挥使的职务,命我暂且过去调停。”
肃柔讶然,“你不是掌管着上四军吗,卢龙军和你有什么相干,为什么要让你去?”
他脱下了公服,一面道:“上四军是禁军,卢龙军是作战精锐,职能不同,管辖起来也有不同。想来官家是有意让我熟悉军中调遣,以便日后回到陇右快速适应作战。再者……”他回身望向她,“圣人的千秋就快到了,你要进宫贺寿,官家这个时候派我去幽州,未必没有他的用意。”
肃柔愣了下,“内外那么多命妇,又不是我一个人,你不必担心。再者官家是天下之主,深知轻重,难道把你调开就是为了接近我么?”说着嗤笑,“你也太看得起我了。”
可他仍有些丧气,退身靠在窗前的长案上,低头道:“是我杞人忧天了……”
窗外的日光照进来,落在他肩头,他换了身天水碧的圆领袍,那样斜撑着身子,愈发显得宽肩窄腰,双腿修长。
肃柔静静看着他,他低垂着眼睫,俊眉修眼,侧脸精美如玉。这个人,好像时时能让人领略不一样的美,少时边关的历练让他骄恣孤高,长大后上京的诡谲锻造出他的风华无两,他是混沌人世中的一杯暖酒,是她眼中盎然春色。现在回头想想,惊诧于自己曾经那么讨厌他,甚至有些后悔,没有早一些喜欢上他了。
彼此长久沉默,他还在为那些可能发生的事忐忑。忧心忡忡看她一眼,见她正望着自己,不由怔忡了下,“怎么了?你看着我做什么?”
肃柔抿唇笑了笑,“我爱看你啊,因为你好看。”
这话一出口,烦恼抛诸脑后,他羞赧地笑起来,“真的吗?你真的觉得我好看?”边说边靠过来,那张放大的俊脸杵在她面前,毫不谦虚地说,“那就多看我两眼,回头我去了幽州,可有好几日见不到呢。”
她也赏脸,果真细细地端详他,捧着他的脸喃喃:“怎么这么好看呢,我官人比起官家来,好看了不止一星半点啊。”
她知道他最想听什么话,说出来,他便欢欣雀跃。
然后他一把抱住了她,“娘子,你真有眼光,这么懂得欣赏我。”
肃柔乐呵呵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说当然,“当初我若不是看你长得俊,凭你做下的那些事,足够我打死你了。”说罢不忘告诉他,“我已经把稚娘接回来了,安置在横汾院,你得空过去看看她吧。”
他显得意兴阑珊,“接回来就行了,没什么可看的。”
肃柔说:“人家刚来,过去打个招呼也好。再说府里这么多人看着,你若是太冷淡,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他叹气,“是不是还要在她院里过夜,才能圆谎?”
肃柔斜眼觑他,“人家怀了身孕,你留宿也不能做什么。加上我善妒,不准你去,你可以正大光明和我吵一架,这事不就敷衍过去了么。”
他恍然大悟,“对啊,我竟没想到。”
哪里是没想到,不过是给自己寻找娘子在乎他的佐证罢了。
肃柔替他整了整衣领,两个人相携往西去,他们前头走着,园子里的女使婆子们便在后头嗟叹,王妃这样有能耐的人,遇见了这种事到底也没奈何。想是将来不会让那小妇得意,但眼下人家既然怀了身孕,也只能让人三分。
院里的女使将人迎进门,稚娘很快从里间出来,恭恭敬敬向赫连颂纳福,唤了声“郎主”。
赫连颂四下看了看,和声交代:“你现在怀着身子,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千万别忍着,只管吩咐底下人。”
稚娘道是,“我一定会好生照顾自己的,请郎主和女君放心。”说完似乎觉得回答得太生硬了,不像与人做妾的样子,便又装出撒娇的语调来,“郎主,我想吃蜜橄榄,还有糖薄脆。”
赫连颂说好,转头吩咐一旁听令的女使:“可听见颜娘子的吩咐了?快去办。”顿了顿复又道,“我明日要去趟幽州,怕是有几日不能回来,我同王妃商量过了,你有了身子,仔细保重为宜,不必每日请安。外面的事,我一应都会安排好,你只管安心养胎,等我从幽州回来,再过来看你。”
稚娘点了点头,“天气渐凉了,幽州上京相距百里,郎主千万要保重自己。”说罢又添一句,“稚娘等着您回来。”
赫连颂颔首,放柔了语调叮嘱:“好好养着吧。”这才转头对肃柔道,“娘子替我准备些换洗衣物,我明日好带着去幽州。”
肃柔哦了声,同他一起走出了小院。走上一程回头望一眼,稚娘还在廊上站着,见他们去远了,很快转身返回了屋内。
她觉得有些好笑,可能自己生性多疑,先前仔细观察他们的言行举止,这两个人努力想营造出有情有义的样子,可惜并不成功。还好把人接回来了,偶尔过去看望看望不费工夫,要是专程让他过春明坊,每次总要耽搁些时候,对赫连颂来说是种折磨。且自己小人之心,其实也害怕他们一来二去日久生情,到时候弄假成真,岂不是坑死人了!
这一路她都没说话,赫连颂悄悄打量她神色,以为她不高兴了,怯怯叫了声娘子。
肃柔偏头看他,“怎么了?”
“你不会胡思乱想吧?”他牵了她的手道,“我可是一片丹心,忠贞不渝的。”
肃柔说不会,“打我第一眼看见稚娘起,就知道你们没私情。”
他松了口气,架在脖子上的刀刚放下,又忍不住嘚瑟起来,不知死活地问她:“若是我真和外面的女人纠缠不清,有了孩子,你打算怎么办呢?”
“怎么办……”她调转视线笑吟吟道,“和离啊,还能怎么办。和离之后,我的女学可以继续开办,如果能够遇见一个正直清白,终身不纳妾的男子,再嫁一回也不是不可以。”
说得他眼神陡然暗淡,“你已经想得那么长远了……”
肃柔远眺潇潇的蓝天,眯着眼道:“这世道,女子活得很艰难,你要是负我,我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总得再找活路。可我知道你是真心待我的,那么不管你身在哪里,离我多远,我都会心无旁骛等着你……”说着转头望向他,“不管别人说什么,也不管别人做什么,就是一心一意,等着你回来。”
第86章
他闻言也欣然,知道她是有意让他吃定心丸。自己一去幽州,时候虽然用不了多久,但恰逢皇后寿诞,她要入禁中,未必没有羊入虎口的危险。当然,官家虽然也有私欲,但总算是个君子,至少不会对她怎么样……可一想到官家或许会借机与她攀谈,他就觉得不放心,有身怀珍宝,被人日夜觊觎之感。
奇怪,原本他们虽然立场不同,各有算盘,但好歹还是至交好友,偶尔还可以说上几句无关痛痒的心里话。但自从肃柔出现,慢慢一切开始潜移默化,口头上的好兄弟也各怀鬼胎离心离德,再相见时,颇有一种情敌暗中较劲的错觉。
好在肃柔是他的,好在官家对陇右有忌惮,就算心思再活动,平衡也不能被打破。
第二日他出门,临行前在闺房中叮嘱她:“尽量与其他命妇在一起,尽量不要落单。”
肃柔失笑,“我会见机行事的,你不用担心。”复又道,“我已经让人给你加了狨座,这样暖和些,长途跋涉也少受些罪。”
这回出远门,为了快去快回只好选择骑马,将要十一月了,朔风渐起,吹在脸上生疼……肃柔有些舍不得,说起他要去幽州,从昨日开始自己也心烦意乱起来。
只是不能让他知道,怕他赶路之余愈发牵挂家里。如常送他出门,门外都是随行的禁卫,总有四五十人,一个个锦衣轻甲,威风凛凛的样子。
她替他紧了紧领上的绣带,说:“官人动身吧,家里一应不用担心。”
特意跟出来示人的稚娘,简直一副生离死别的样子,哽咽着说:“郎主,出门在外,一定要小心啊。”
赫连颂颔首,望望她,又望望肃柔,不忘叮嘱一句:“稚娘有了身孕,请王妃费心,多多照应她。”
肃柔嘴上说好,神色却变得坚硬起来,退后一步道:“官人快启程吧,尽快处置好公务,尽快回来。”
他也下定了决心,回身蹬上脚蹬,翻身上马,再恋恋不舍看她一眼,方打马扬鞭率领众人奔出坊院。
肃柔目送他走远,待那队人马拐上长街彻底不见了,才不舍地收回视线,转身返回门内。
可是稚娘还在伤心欲绝,不住地掖着眼睛抽泣,乌嬷嬷尽心安抚着:“郎主不日就会回来的,娘子快别哭,免得哭伤了眼睛。”
看来她是想起了自己的丈夫吧,也或者赫连颂身边那群禁卫之中就有她牵挂的人,那份依依惜别不像假的。肃柔长出了一口气,“郎主说了,这回是代为管辖卢龙军,熟悉熟悉军中事务,少则十日,多则一个月一定回来,你不要难过。”
稚娘听她这样说,才收起了眼泪。
“外头冷,要起风了,快回去吧。”肃柔又吩咐一声,自己提裙迈进了门槛。
走在长长的木廊上,心里忽然有些发空,没有人娘子前娘子后地叫着,怎么那么不习惯呢……早前他出门上朝,哪怕公务忙到深更半夜她都觉得有指望,反正不过夜,他一定会回来的。这回却是一去好几日,吃喝冷暖也不知能不能滋润。他是武将,其实没有那么娇贵,她知道的,可就是事事不放心,样样都牵挂,以至于中晌吃不下饭,一个人昏昏躺到下半晌。
起身的时候还在盘算,不知他走到哪里了,外面天气不大好,天灰蒙蒙地,不知是不是要下雪。
实在闲来无聊,坐在案前打一炉香篆,刚把香粉点燃,就听见外面付嬷嬷和雀蓝在议论,“这老货,果真拿着鸡毛当令箭,不知她究竟是什么打算……”
肃柔偏过头问怎么了,外间的人才进来回话,付嬷嬷说:“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后院厨上吵起来了,乌嬷嬷嫌给稚娘的燕窝炖得过了性儿,有些化了,借着教训横汾院的女使,有意指桑骂槐。”
肃柔听得好笑,“怎么又指桑骂槐,我自问没亏待稚娘啊。”
雀蓝道:“乌嬷嬷骂厨上那些婆子看人下菜碟,仗着王妃的势,有心给横汾院小鞋穿。”
这可真是冤枉,怎么又仗着王妃的势了,自己在这位嬷嬷眼里真是不受待见得很,但因知道稚娘的首尾,留着这乌嬷嬷将来也有用,所以她并不生气,不过一笑道:“稚娘怀着王爷的孩子,乌嬷嬷格外爱护,也在情理之中。”
付嬷嬷道:“就是生出个活龙来,也是庶子,乌嬷嬷想是脑子不清楚了,这样不知尊卑地维护着。”
肃柔捏起盖子,轻轻盖在香炉上,看那镂空的孔洞中飘出馥郁的丝缕,随口应了声,“乌嬷嬷在陇右有个女儿,想是把稚娘当成自己的女儿疼爱了,就由她去吧。”
雀蓝还是有些不平,“她要顾全横汾院,谁也不拦着她,可她要是牵扯上娘子,下回我不依她,非和她理论理论不可。难道她们匈奴就是这样嫡庶不分的吗,一个小娘儿还要仗肚抖威风,欺压正室夫人!”
肃柔说算了,“在乌嬷嬷眼里,谁是王妃不重要,重要的是能生下王爷的孩子。如今稚娘确实有孕了,让着她们一点儿,也没什么。”
雀蓝替自家娘子委屈起来,“凭什么……谁家新婚就给丈夫纳妾,上京哪位贵女进门就当便宜嫡母的,独我们家娘子……老天爷真是不公。”
付嬷嬷扯了扯雀蓝的袖子,暗示她别说了,一面打着圆场,“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瞧别人风光,人家背后未必不是一肚子苦水。”
肃柔笑了笑,“人这一辈子不就是糊里糊涂过吗,弄得太清楚了,累人累己,何必。”说罢站起身,扬声唤结绿,问明日的冠服预备得怎么样了。
外面蕉月和结绿托着花钗礼衣进来,虽不用像大婚那样一本正经戴博鬓,但进宫拜谒也得是盛装。肃柔一样样查验过去,自觉事事妥帖,第二日一早起来换了衣裳坐在镜前梳妆,擦上香粉化个珍珠妆,再点上口脂。她原本就是端庄的长相,浓眉深眸,适合华丽的装扮。待一切收拾停当,便登上车辇往内城方向去,一路上遇见好些赴宴的贵妇,大家打帘互相招呼,进入宫门的时候也有伴。
黄门引领,将一行人引入仁明殿,皇后升了座,莲花砖上齐整摆着锦垫,这样重要的日子要行大礼,先是禁中嫔妃娘子们拜寿,其后才轮到外命妇们。大家按着品级有序排列,随礼赞的指引,齐齐顿首叩拜下去。
皇后叫免礼,又赐了座,方笑意盈盈和大家说上体己话,温声道:“诸位夫人平时难得聚得这么齐全,今日趁着我的生日,好好热闹热闹。后苑升平楼已经备上了百戏,回头咱们一起过去观戏。”
几位李氏宗族的王妃、郡王妃等常来往宫中,和皇后十分熟络,她们围着皇后热闹说笑的时候,肃柔的视线正对上了对面的郑修媛。
不过短短半年多未见,郑修媛如今的精神与以前大不一样了,脸上没有了那份傲气,听说一直礼佛,人站在那里,简直能让人闻见一股檀香味。
她看向肃柔的眼神有些复杂,殿中人来人往,昔日的主仆如同隔河相望一般,最后还是肃柔过去,向她褔了福,笑着说:“好久不见,娘子别来无恙。”
郑修媛眼中光华微转,略点了点头,“不敢当,如今张娘子是嗣王夫人了,不曾想这一出宫,成就了一段好姻缘。”
其实要换了往日,在郑修媛不曾失宠的时候,绝不会是现在这样的对话。郑修媛这人心高气傲,哪能不借机嘲讽上两句,就算她成了嗣王妃,成了一品的诰命,在她眼里一日为奴终身为奴,只要被她逮着机会,绝不会放过一通阴阳怪气。
现在呢,物是人非,谁能想到风头正健的宠妃会一下子从云端落下来。这一摔,摔掉了她的骄傲,今日要不是皇后寿诞绕不过去,她也不想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
皇后那里众星拱月,她们这里很清静,可以供人说说私房话,郑修媛缓缓叹了口气,“你一出宫,官家就不再来延嘉阁了,嗣王府和温国公府离得近,想必你已经听长公主说起过了吧!”见肃柔不回答,她又惨淡一哂,“说实话,我很后悔,君心难测,这大内每走一步都要留心,可惜我那时候眼高于顶,根本不懂得这个道理。我在想,若是没有将你放归,现在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呢,或许你已经调到皇后身边任长御了,也或者直接受册封,当上了官家的嫔妃。”
她很需要倾诉,肃柔安静听她说完方才接口:“人活于世,没有那么多的如果,郑娘子不要再回顾前事了,何必让自己受困在局中呢。”
郑修媛颔首,“说得也是,花无百日红,总是你热闹一阵子,我再热闹一阵子,才不会让这花园显得太过冷清。”说着转过视线,望向人群边缘那个含着笑,安静站立的女子,说看,“那是官家新册封的叶昭容,你看她的相貌品格,是不是似曾相识?”
肃柔顺着她的指引望过去,立时便恍然了,那身段和眉眼间的沉着,似乎……
郑修媛笑了笑,“看出来了吧,和你有些像呢。不过一个月而已,她就从县君一跃成了昭容,这可是本朝开国以来没有过的,可见官家何其宠爱她,将那满腔的不甘,尽数倾注在了她身上。”
肃柔却觉得这样很好,可以将一切矛盾化解,大家各得其所,就不会再生纠葛了。
只是郑修媛这番话,终究不大合时宜,她回身笑道:“我倒不觉得像,那位叶昭容定有过人之处,这才招得官家喜欢,和我没有什么关系。我与娘子只管叙旧,千万不要议论禁中的蜚短流长,我是宫内人出身,这点规矩还是记在心上的。”
郑修媛有些失望,甚至带着点遗憾看了她一眼,“我常在想,你那时若没有出宫,凭着你父亲的功勋,官家会给你什么位分,说不定封个太仪,也说不定是淑妃、贵妃……”边说边转身走开了,拖着长腔喃喃,“谁知道呢。”
肃柔站了会儿,看她慢慢走出仁明殿,心下唏嘘不已,吃斋念佛没有令她心思澄明,该惦记的继续惦记着,该不甘的,也继续不甘着。
转回身,正看见成国公夫人朝她走过来,人还未到,脸上先挂起了笑,热络地招呼着:“我前几日还说要去拜访王妃,恰好今日遇上了。我们从宜在王妃门下那么长时候,蒙王妃悉心教导,我还不曾向王妃道过谢呢。”
肃柔忙客套让礼,“公爵夫人客气了,我开设女学,原本是让大家有个相聚的地方,不谈教导不教导。可惜现在出了阁,无暇他顾,也多时不曾和小娘子们碰头了,怪想她们的。”
成国公夫人笑着虚应了两句,“待过几日,让四娘登门拜访王妃。”顿了顿又道,“哎呀,光顾着闲谈,倒把正事忘了,我问王妃一件事,王妃的亲弟,眼下可定亲了?”
肃柔迟疑了下,“上回听说家下祖母正替他物色,他自己倒不着急,说打算秋闱过后再谈娶亲的事……怎么,夫人手上有好人选吗?”
成国公夫人说正是,“我有个表侄女,是永州节度使刘寄的次女,今年十五了,想在上京找个合适的门第,托我踅摸来着,我一下就想到张府了。张家户列簪缨,且家风又正派,若是姑娘有幸嫁入张家,日子定然过得舒心。王妃也晓得,女孩子嫁人,不求多显赫富贵,只求家中太平、夫妇和谐就是大造化了。我那表侄女出身很好,父亲是从二品,母亲是安昌县开国伯独女,长姐嫁进了徐太尉家,两个哥哥都在军中任要职,若是论门户,与张家正相配。再者,那孩子生得好,脾气也好,我原说我没有年纪相仿的儿子,否则断舍不得把她嫁出去。现在既然要说合亲事,总要仔细尽心才好,所以今日问过王妃,倘或令弟还不曾定亲,那正好,先见见人,再作深谈也可以啊。”
肃柔没想到,进宫拜寿还会遇见替颉之说合亲事的,虽然场合不对,但人家是一片好意,便承情道:“多谢夫人想着咱们家,我回去就命人过府问祖母一声,倘或确实还未相准,立刻给夫人准信儿。”
成国公夫人眉开眼笑,说好,“那我就等着王妃的消息了。”
这头刚说完,后妃那头就起身挪动起来,准备前往后苑升平楼,大家便结伴同行,顺着夹道往北,进了后面巨大的花园。
比起艮岳,这后苑略逊一筹,但也有其精妙之处,山石湖泊、亭台楼阁无所不有,春夏园中奇花异草极尽繁荣,等到隆冬天降大雪时,则又是另一种银装素裹的无暇之姿。
其实说起皇后千秋,每年大抵都是相同的安排,看戏听曲,有时候命乐人说上几篇银字儿,诸如烟粉、志怪、公案等,再伴以宴席吃喝。以前做宫人的时候要生生站上一整天,晚间腰酸背痛苦不堪言,现在能坐下了,虽说场面上应付也很吃力,但总比站着好些,也更自在。
好在,隔上一个时辰还可以走动走动。禁中的妃嫔们大多出身很高贵,指不定和哪位诰命夫人就是出自一家,正好借着机会说上话,请到自己阁中坐一坐,可以详细问及家里的事,也解一解想家的苦。
张氏呢,族中除了肃柔,没有第二个进宫的,所以她很闲在,和几位一样无亲攀交的命妇一道饮茶说笑。正相谈甚欢的时候,有个小黄门上前行礼,说叶昭容有请嗣王妃,到垂芳亭说话。
肃柔哦了声,心里犯嘀咕,自己和那位叶昭容并不相识,也不知道有什么话可说。可能是先前郑修媛同她议论叶昭容,被人家察觉了吧,这样想来也是一桩麻烦事。现在人家传见,不好不赏脸,便暂别同坐的贵妇们,起身跟着小黄门出了升平楼。
沿着大池一直往北,走了一程就是垂芳亭,可是奇怪,黄门并没有引她上水榭,而是一直往北,穿过了花廊。
她在禁中多年,这后苑的每一处她都熟悉,知道再往前是清辉殿,脚下便略略踟蹰,叫了声中贵人,“垂芳亭走过了,中贵人可是领错了路啊?”
那小黄门回头笑了笑,“没错,王妃只管跟小人来吧。”
又往前一段路,见福宁殿伺候的安生掖手候在道旁,远远看她来了,叉手行了一礼。
她忽然明白过来,顿时站住了脚。福宁殿是官家寝殿,里面伺候的当然也都是官家跟前亲信,安生绝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既然专程在这里等候,必定是受了官家的指派。
这官家到底要做什么?赫连颂出门前就提心吊胆,她虽然隐隐也有些不安,但不相信一国之君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趁着皇后千秋接见臣妻。可如今看来,一向沉稳的官家好像并不那么沉稳,果然还是被赫连颂料准了……
安生见她踯躅,上前行了一礼,“王妃,官家在清辉殿等着您呢。”
肃柔道:“不是叶昭容传召我么?”
安生道:“叶昭容与王妃不相熟,传召王妃做什么呢,自然是官家借淑昭容的名头请王妃说话。”顿了顿复又道,“王妃不用担心,官家已经命昭容留在阁中不得现身了,因此王妃出来见了什么人,绝不会有人知道的。”
可是自己不想见官家,这点官家好像并不在乎。现在还能中途折返吗?肃柔心头充斥着莫名的惶恐,湖心的凉殿,四下无人,孤男寡女会见,要是传出去,哪里还能做人。她对安生道:“官家传召,大可当着众人的面,现在这样单独召见……怕是不妥。”
安生笑起来,“王妃在禁中多年,比小人更懂禁中规矩,小人奉命迎接王妃,实在无权定夺妥或是不妥。王妃,官家已经等候多时,不要让官家继续等下去了,还是请移驾吧!”说着让到一旁,躬身抬手比向那长长的廊桥。
肃柔无可奈何,朝清辉殿望了眼,见一个穿着竹月常服的身影负手站在邻水的露台上,隔着重重水色,朝她望过来。她知道推诿不过去,终究是要见上一面的,便横下心,踏上了桥堍。
第87章
一步步过去,官家的面目也慢慢清晰,大约因为天气阴沉的缘故,他的面色也有些沉郁,见她越走越近,什么都没说,转身走进了殿内。
肃柔的内心此时除了忐忑,其实更多的是愤恨,恨官家的一时兴起,可能毁了她的名声。自己还没有出阁的时候,真真假假闹出那么多传闻,如今已经嫁了赫连颂,他还在这僻静处召见,要是落了别人的眼,自己就算浑身长嘴,只怕也说不清了。
然而不能生气,不能把不悦显露在脸上,还需振作起精神来仔细应对。
安生引她进入殿内,这清辉殿是凉殿,殿宇正中央竖着一根顶天立地的抱柱,以抱柱为轴心,安装着八面两人高的扇叶。这扇叶用绢制成,上绘青绿山水,一面面大如屏风,夏日帝后和诸娘子在殿内纳凉时,由宫人拖拽中间的轴心,扇叶转动起来凉风四起,那原理,颇有些像孩子们举在手里,呼啸来去的风车。
因着每个殿宇都有专门侍奉的宫人,肃柔只在刚入宫那时奉命来送过东西,当时小小的人,面对这巨大的扇叶,简直觉得叹为观止。如今多年过去了,这种惊讶并未减少,不过碍于是受官家传召,心里悬着,便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注这件巧夺天工的设计了。
一眼不能看见官家,就得绕着这庞然的扇叶,一扇一扇寻找。安生早就退到殿外去了,越是这样,越让她浑身不舒服,仿佛自己真的与官家有些什么首尾,要这样背着人偷偷见面。
又是一重山水,透过薄薄的绢面,已经能够窥见其后站立的人影。肃柔停下步子,叫了声官家,“臣妇张氏,给官家请安。”
扇叶后的人没有挪步,依旧那样站立着,看朦胧之中的她福下去,锦衣华服,身姿纤纤。
官家终于出了声,说起来吧,”好久未见王妃了,招王妃过来说说话。”
肃柔说是,这样隔着一层,不必直面,倒让她安心了几分。
“前阵子赫连上朝,脸上带着伤,我传他问话,才知道你们府上出了点变故。后来又听说那女子怀上了身孕,已经被你接回嗣王府了……”官家的语调里生出一点感慨来,“你比我想象的大度,我本以为你会设法打掉那女人肚子里的孩子,然后与赫连一刀两断呢,结果竟没有。”
肃柔沉默了下,知道这回是得拿出些本事来,才能安抚住官家了。毕竟那孩子将来关系重大,官家未必不存疑,她要是演得不够情真意切,演不出那股悲伤欲绝来,是决计哄骗不了官家的。
外面起风了,能听见风过檐角的呜咽声,在这片浩大的凄怆里,她缓缓道:“若是个普通的歌舞伎,我确实可以无所顾忌地处置,可惜她不是。他们十二年前就认识了,少年情义多珍贵啊,加上那女子很会扮柔弱,扮可怜,介然这人官家知道,他吃软不吃硬,越是同情她,越是宠爱她,我越是不能耐她何。原本丈夫纳妾,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我也从来不曾奢望他一生只守着我一个人,可……新婚才一个月就弄出个外室来,说实话,真伤了我的心了。如今上京城中,谁不在背后议论我,分明嫁得很风光,不想自己还没动静,就要去给别人做嫡母,还有什么脸面可言。”
官家听了,倒来宽慰她:“你大可不必把那些闲言碎语放在心上,就说今日出席寿宴的命妇里,除了长公主,哪个家里没有侍妾?你终归是嗣王正妻,妾室也好,庶子也好,撼动不了你的地位。”
“可是他们相爱啊。”她语调微颤,“他们之间是有情的,赫连颂口口声声说只爱我一个人,其实我能读懂他的眼神,他看向稚娘的时候分明含情脉脉,所以绝不是喝多了,不小心犯的错。一次就有了孩子,我不信,官家信吗?我知道他是在搪塞我,那个稚娘才是他心中所爱,他娶我,不过是需要个出身显贵的正室,来替他支撑门户而已。”
余下的话,她没有明说,但言下之意显见,自己成了赫连颂的替罪羊,日后有很大可能成全了他们一家子,自己要守着一个空头的嗣王府,当一辈子挂名的王妃。
她的这番话,有几分印上了官家的猜测,因此在官家看来,多少尚有一点可信度。
回头想想,自己的不甘,加上肃柔现在的愤恨,将这种阴差阳错后的彷徨扩大了数倍。官家问她:“你后悔吗?”
她不说话了,倨傲地昂着头,半晌道:“于情来说,我应该后悔,大好的年华浪费在一个骗子身上,不值得。但于理……我不该后悔,只要有我在,稚娘这辈子都当不了正室,永远只能在我之下。”
然而这种自欺欺人的勇气不能支撑太久,隔着轻薄的纱绢,官家看见她微微晃动了下身子,无力地蹲了下来,“那日他同我说,等孩子落了地要抱给我养,爱屋及乌至此,是打算让我抬举那孩子,好记在我的名下成为嫡长。那将来我的孩子怎么办?官家,我若是真的认下那个孩子,那么下一任的嗣武康王,可是要授予那个孩子了?”
官家说不会,“尊卑有别,庶子就是庶子,即便记在你名下,生母下贱,也还是庶子。”
只不过赫连要是当真宠爱那个妾室,则这孩子在他心中的地位大有不同,这点于朝廷来说倒不是坏事。但当所有人都开始期盼那个孩子时,肃柔便显得愈发可怜了。
他略站了站,还是挪动步子绕过扇面,走到她面前来。本以为她坚毅聪明,总有她应对的办法,可是她抬眼望向他时早就泪流满面,那模样像遭到抛弃的猫儿。官家心口忽然钝痛起来,才知道无论找了眉眼身段多像她的人,终究不是她,终究差了点意思。
今日诰命们入禁中向皇后拜寿,他站在复道上,看着那些女人走过天街,人群之中一眼就认出了她。那个用以哄骗自己的替身,顿时像日光下的鬼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克制了再三,知道不该见她,但越是克制越是惦念,这是人的通病。他甚至开始怨恨赫连颂,得到了又不珍惜,自己身为帝王,一再忍让,谁知让出了这样的结局。
他向她伸出手,“别哭了,起来。”
肃柔没有领受他的好意,平了平心绪,自己站起身,退后两步道:“官家恕罪,妾失态了,不该和官家说这么多家务事,惹得官家烦心。”
官家说不碍,“你们婚后如何,我也一直关心着,不单因为介然是我好友,也因为你。那时你拒绝我,不愿进宫,不愿成为禁中的妃嫔,我以为你嫁给他,他能给你我给不了的关爱,所以我只得退让。结果现在……我竟有些后悔了,要是当初留下你,另给赫连指一门婚,不知现在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这话说得肃柔噎住了,连哭都忘了,心道赫连颂不好,不表示你就是良配啊。如今自己都已经嫁人了,再当面说这样的话,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官家依旧真挚地看着她,仿佛在等她一个回答,如果她现在当即表示愿意和赫连颂和离,想来官家就有办法再续前缘吧!
肃柔微微迟疑了下,垂首道:“官家不要再对以前的事念念不忘了,事情已经过去了,想是上天注定我要经受这样的磨难,我不敢有什么怨言。”
官家却一笑,负着手,慢慢向殿中开阔处走去,一面踱步一面自语:“我也不讳言,在你们婚前利用素节向你揭穿了内情,其实我一直暗暗期盼,盼你因此反悔,退了这门亲事,无奈等到最后,你还是嫁给了他。那时只说我是受赫连托付,有意向张家施压,但你却不知道,如果没有赫连颂,我确实是准备好将你接进宫的。可惜,我是帝王,江山社稷高于个人好恶,赫连要你,为了笼络陇右,我就得放弃你,可……与你几次相处,越是接近,越是情难自已。你给我的隔火片,我仔细保存着,细想起来真有些傻,我这样的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必做这一往情深的架势……帝王深情,最要不得,所以我找了很多办法纾解,却是越纾解,越觉得寂寞。原本这些话不该说出来的,太无理,也太放肆了,如果没有出现那个妾室,我想我会忍耐一辈子,可现在你们的婚姻出了纰漏……原谅我小人之心,就算得不到你的回应,我也想把心里话告诉你。”
肃柔只觉心头突突大跳,背后寒毛也一根根竖了起来,她早就料到可能会面临这样的窘境,但没想到果真应验了,会如此令人汗颜。
现在应该怎么应对?当帝王深情款款,向你剖白内心之后。
肃柔难堪地看了他一眼,“官家现在和我说这些,晚了,既然晚了,就不该说出来。要论心迹,我确实很后悔与赫连颂成婚,但不嫁给他,我也从未想过要再进宫。并不是官家不好,是我不敢去想,官家于我来说就像天上的神明,是我时时需要仰望的人,我不敢接近官家,更不敢亵渎官家。如今我已经嫁作人妇了,丈夫是官家臣子,愈发不能僭越,令丈夫蒙羞,令官家为难,还请官家体谅。”
她很善于安抚,也很善于推诿,几句话晓以大义,仿佛是他这个帝王太草率,太不知轻重了。
是啊,他这回确实草率,也确实有些顾前不顾后,但这次之后,下次见她又在什么时候呢?他有过太多的女人,几乎每一个都不需要费心,不过一个眼神,当夜人便送到了他的床榻上。这三宫六院于他而言就像不同调性的香,颜色各异的衣裳,他可以随着喜好任意选择,他从来不觉得她们和他平等,而面前这人却不一样,因为越求而不得,自己的姿态就放得越低。
现在呢,她像哄孩子一样哄他,他觉得有些可笑。虽然不知道自己要什么,虽然明白自己也不能对她怎么样,可是不甘心啊,看着她就在面前,却还像天上月似的,可望不可即。
他慢慢走过去,“我的心意你知道,你的心思我也清楚,即便现在赫连颂委屈了你,你也觉得他比我好,是吗?”
肃柔有点慌,往后稍稍退了半步,又听他道:“你喜欢他干净纯粹,可惜他现在不是了,他和我没什么两样,打着旧相识的幌子逼你接受……他一直在逼你,你已经习惯妥协了,你自己没有察觉而已。你与他之间,真的有感情吗?还是为了逃避进宫才选择他?如果是这样,只要你一句话,我也可以不强求你,给你国夫人的诰封,让你在宫外置办一所大宅子,甚至可以每日来看你,像寻常夫妻那样夜夜去陪你,你不信吗?”
他一步步走来,终于将她逼到墙角,大约因为情绪激动,领间的龙涎香受热翻滚如浪,冲得人心慌。
肃柔吓得面无人色,头上花钗随着她的闪躲簌簌轻颤,他忽然笑起来,笑得有些苦涩,“你那么怕我吗?你从来没有视我如神明,你明明把我看作鬼魅,却还在花言巧语哄骗我。”
什么妾室,什么庶子,都已经不是他要与她讨论的话题了,他把一切焦点都集中在了自己的感情上,因为从未受过挫折,就觉得给他挫折的人像蘸了蜜的砒'霜,令他爱之欲生,恨之欲死。
巨大的压迫感让肃柔几欲遁逃,官家的身量很高,几乎与赫连颂不相上下,这样雷霆万钧,这样权势逼人……他和赫连颂不同,赫连颂身上有温润通达,而官家,浑身上下长满尖刺,靠近一点就会被他刺穿皮肉,刺透五脏。
她希望他能冷静,在他靠得愈发近时,慌忙顶住了他的胸膛。她能感觉到掌下激烈的心跳,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好触怒了他,这样离群的地方,就当真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官家……”她颤声道,“我们这辈子不可能,我恨他养外室,自己又岂会成为你的外室。你说他逼我,现在你又何尝不是在逼我?得不到时奉若珍宝,得到了弃如敝履,你不要以为自己和他有什么不一样!”
他怔住了,脸上神情须臾变化,未必不是在自省,在仔细斟酌她的话。
确实,他无法保证这种专情究竟能维持多久,也许三五个月,也许三五年,也许一辈子,没人能下定论。他只是困顿于这种不可企及,憎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他从前几日就开始盼着今天的相见,然而见到了又怎么样,她还是赫连颂的妻子。
他忽然放下了一身孤高,哀声问她:“我爱慕你,有错吗?”
肃柔从未见过这样的官家,在她记忆里他一直高高在上,他手握生死,执掌万里江山,怎么会显露出这样软弱的一面。可是那双眼睛望进她心里来,她看见他眸中起了一点水雾,在她还未回过神来时,被他强行搂进了怀里。
她大惊,奋力挣脱,然而男人的力气那么大,自己的那点反抗毫无作用。
花钗落在地上,“叮”地一声响,她厉声道:“官家!请官家自重!”
他却不管,带着央求的口吻说:“只此一次,就这一次……我心里很难受,说不清地难受。”
可她还是挣脱出来,声色俱厉地说:“我一直敬重官家,请官家不要亲手打破这种敬重。官家一时忘情,会害得我难以在上京立足,官家可以不在乎我的生死,难道也不在乎陇右了吗?”
这番话终于将他震醒了,先前进入了一个怪圈,满心都是不甘,满心都是不满。就像小时候贪凉要吃冰,嬢嬢不准,这种怨念可以盘桓一整个夏天,每天睁开眼都觉得缺了点什么。本以为这种执拗随着年纪渐长已经痊愈,但在遇见她之后,好像又旧疾复发了。如果单纯只是一个她,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比吃冰更简单,但她身后还牵扯着赫连颂,牵扯着陇右,他不能因为一点儿女情长,就将先帝几经周折才收复的失地再次弄丢。所以他有顾忌,也终于不情不愿地放弃了,低头说“对不住,冒犯了”,然后将落在地上的花钗捡起来,递还了她。
肃柔的脸颊滚烫,身上却冰凉,那花钗捏在手心,峥嵘的枝叶狠狠压进肉里,几乎捏出血来。她只有咬牙隐忍,仔细抿了抿发,将花钗重新插进发髻里,欠身对官家道:“请官家稍待,容妾先走一步。”
她又还原成端庄知礼的张肃柔,那张脸明明好像很熟悉,但细看又莫名觉得陌生。
官家张了张口,最后只剩叹息:“是我失德了,你不要恨我。”
她走了两步,复回身道:“官家,赫连颂确实未能做到婚前对我的承诺,但不表示官家有理由辱我,还请官家保全天威,以君臣和谐为重。从今往后,官家切勿再单独召见妾了,免得落人口实,有损官家颜面。”说完又褔了福,方才迈出清辉殿。
外面天色愈发阴沉,迎面有飘飞的雪沫子拂到脸上,瞬间消融,她才惊觉隆冬已经来了。刚才经历的种种让她如鲠在喉,不敢细想,细想起来便浑身战栗,若是可以,连一刻都不想再在禁中逗留下去。
可是不能,她回到升平楼,照样还要扮出笑脸,还要与贵妇们闲话家常。这场晚宴直到酉末才散场,她支撑着身子,跟随内侍引领走过夹道,走出拱宸门,直至看见道旁停着的自家马车,才略微感到放松。
付嬷嬷和雀蓝在外候了一整天,见她来了,忙抖落伞面的积雪上前接应,她伸出手借力,在够到家里人那一瞬,险些瘫倒下来。
第88章
付嬷嬷就着灯光看她脸色,见她面色苍白,骇然道:“娘子怎么了?可是遇见什么事了?”
肃柔摇了摇头,“有些恶心。”
转头见其他贵妇都款款来了,只好重新打起精神,大家一番热络道别,才各自登上车辇,返回各家府邸。
麻烦的是长公主与她同路,半道上还打帘叫了她一声,笑着说:“先前在皇后那里看见嗣王府的贺礼,这样品相的珍珠倒是不常见,我看圣人喜欢得紧,不知介然是从哪里踅摸来的?”
肃柔哦了声,“说是托了南边的朋友,几经周折才送入上京的。家里还有半盒,只是个头品相都次了一等,若是殿下不嫌弃,明日我让人送过去,尚可以给县主打一支步摇。”
长公主忙道:“不必不必,只是随口一问罢了,怎么好叫你破费。”
肃柔笑着说:“反正我也用不上,殿下和我还客气什么。”复又闲话了两句才放下窗上垂帘,脸上显出不耐的神情来,嘱咐四儿慢些赶车,让长公主的马车先走。
雀蓝半揽着她,见她人都萎顿下来,愈发着急了,轻声问:“娘子可是有什么不舒服吗?”
肃柔不说话,拧着眉闭上了眼睛。就这样行了一段路,忽然叫四儿停车,着急探出头去吐起来,把付嬷嬷和雀蓝都吓得不轻,忙上来拍背,急道:“好好的,怎么吐了?”
一番折腾,人是愈发没有力气了,好容易到了家,安顿上床,又让人去请郎中来诊脉。付嬷嬷在榻前伺候着,心里思虑了再三,才搓着手小心翼翼道:“娘子莫不是有孕了吧!”
肃柔吓了一跳,暗道每回都用了药,难道那药不灵验吗?这个时候要是怀上,实在不是什么好事,以前赫连颂筹谋回陇右,她其实无可无不可,但经历了今天官家的出格言行,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期盼离开上京,因为知道若是剩下自己一个,便像立于薄冰之上,只要掉下去,就是万丈深渊。
心里惴惴,终于盼到郎中来了,提心吊胆等着结果,很快郎中便给了一颗定心丸,说就是寻常的肠胃伤风,天寒地冻陡然冷起来,加上王妃在外奔走劳顿所致,只要仔细调养两日,就会大安的。
肃柔听完,终于松了口气,可惜边上的人不明白她的担忧,她们有她们的遗憾。在她们看来稚娘已经有了身孕,这会儿娘子要是也怀上,那就可以压稚娘一头,顺便堵住乌嬷嬷那老妇的嘴了。
然而越是急切渴望,就越是难得顺遂,总是不好再多说什么,付嬷嬷让女使送郎中出去,回身给自家娘子掖了掖被子,轻声道:“娘子今日乏累了,好生歇一歇吧,定会好起来的。”
肃柔恹恹地,情绪低落,望着帐顶喃喃:“官人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其实人才离开两天罢了,她就觉得心里空得慌。他临行前在府邸内外安排了好多护院和禁卫,虽然能够守住宅院安宁,但有太多的意外是无法预料的,在面对绝对权力时,所有人都像蝼蚁一样,毫无招架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