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春信尤四姐

  文案:

  梅尖凝雪,春之信。

  一个退役女官的一生。

  *每日早8点更新。

  *架空唐宋,有宅斗情节,忌口者慎点;

  *所有完结文尽在作者专栏

  *微博@O尤四姐O

  内容标签: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张肃柔┃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一个退役女官的一生。

  立意:爱情是个好东西。

第1章

  下了一夜的雨,第二日推窗看,满地落英掉进浅浅的浮光里,花瓣被浸湿了,软腻的折痕交织出纵横经纬,透出异常的胭红色。

  张内人起身了,正由小宫人侍奉戴上“一年景”。“一年景”是眼下时兴的一种花冠,拿罗绢金玉制成四时花卉插在冠上,纷繁鲜亮的色彩衬托出一张玲珑粉面,大家都说小殿直张内人,是宫中戴一年景戴得最好看的。

  侍奉她的小宫人刚满八岁,个子那么小,替她整理冠上像生花时,须站在凳子上。左边扶一下,右边再扶一下……自己小小的脸颊也倒映在铜镜里,有时拿自己和张内人比,比一回伤心一回,自己就像牡丹旁边误开的一朵小野花,叫不出明目,十分不起眼。

  张内人的美是端正大气的美,不像一般宫内人画着细眉,束手束脚,她是那种一眼看上去便让人觉得舒心的长相,不管什么差事交给她,都靠得住。她仔细、严谨、纹丝不乱,小殿直长行分三等,她是第一等,据说用不了多久,就要升作押班了。

  小宫人又替她整整花冠,苦恼地问:“张内人,您说我什么时候能当上三等长行?”

  小殿直是宫中高级女官,从一般宫人升上来,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张内人看了一眼门前横陈的油纸伞,这是小宫人带来的,没有仔细靠在门后,随手一摆,很快就倒地了。

  显然有些不满意,张内人说:“等你更懂规矩,更有分寸的时候。”

  小宫人会意了,立刻红了脸,匆忙收回手跳下凳子,扶起了门前的伞。

  “今日官家办簪花宴,我随她们一起摆果子去。”小宫人说着行个礼,退到门外。到底是小孩子,起先还学大人样子走得像模像样,从窗下溜过后就撒起欢来,蹦蹦跳跳往长廊那头去了。

  肃容的张内人看她走远才笑起来,遥想自己当年入禁中时,也是她这样的年纪。

  一晃十年过去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张内人也有自己的名字,她叫张肃柔,父亲张律从一个小小推官,一路做到兵部员外郎。后来四王争储,父亲辅弼有功又升枢密副使,在抚镇武威郡,护送武康王长子入上京的途中遇袭身亡,追赠了侍中。

  如今宫人入宫,有好几种途径,采选之外还有敬献、请托。肃柔进宫算是请托吧,父亲去世后,刘太后看上她,想收她做养女,可惜还没等定下名分,刘太后就崩了,她只好如寻常采女一样从宫内人做起,一步步升上小殿直长行。

  成为小殿直后,就可以侍奉高阶的嫔妃了,肃柔目下在延嘉阁伺候郑修媛起居。郑修媛原本也是宫人养女,偶然一次机会被官家相中晋封郡君,官家有宠,从郡君一跃成为修媛,只花了短短三个月工夫。

  整整冠服,一切预备妥当后,时辰正好。郑修媛向来起得晚,阁内侍奉的人也不必像其他宫人一样,天蒙蒙亮就在廊子上待命。

  穿过长巷入延嘉门,院子里栽着一株海棠,进门便见满树繁茂撞进视野里来。

  穿着小簇花锦袍的宫人向她欠身,阁前洗漱用的清水和器具都齐备了,肃柔逐一清点过后,便侧身进了微微开启的门缝。

  穿过轻纱壁幔,上前打起帘子,郑修媛刚醒的时候有一副娇憨之态,抬起手遮住眼睛问:“什么时辰了?”

  肃柔温声道:“辰初三刻,前朝已经散了。”

  郑修媛一惊,“官家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肃柔笑道:“官家还未来,但今日有簪花宴,娘子快起身梳妆吧。”

  对于美,郑修媛从来不落人后,晨间的一套妆容很精细,宴会用珍珠妆,斜红①处各以六颗珍珠替代,再戴上她的芙蓉冠子,立于后妃之间,是一眼就望得见的存在。

  “你说,圣人②今日会怎么梳妆?”郑修媛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问,不等肃柔回答,自己便嘟囔起来,“八成又是一副寡淡的装扮,我们是庸脂俗粉,就她清高。”

  肃柔自然不会去评价皇后,只是迂回道:“娘子贵能逮下,忠以导君,官家都看在眼里呢。”

  这下郑修媛高兴了,托着手,让人伺候她更衣去了。

  肃柔从内寝退出来,在阁前侍立,看那株海棠的花叶,迎着清风簌簌招展。延嘉阁的海棠是后苑出了名的,虽没有香气,但繁盛壮美,一重枝干一重花,眯着眼睛看,几乎遮蔽了半边宫门……

  忽然见一袭青绿的袍裾出现在花底,那袍角绣满银丝云纹,是官家来了。

  肃柔忙敛神,和阁内宫人一齐道万福。郑修媛受宠,官家往来得也多,头一次接驾大家都很慌张,但时候长了,就可以从容应对了。

  至于官家其人呢,少年英特,先帝登基后只当了两年皇帝就驾崩了,彼时官家才十六岁。十六岁继承大宝,朝中也动荡了一阵子,但官家有手腕,连同几位外戚重臣平息了政局,连那些以批判为己任的言官,对官家也无可指摘。

  年轻的帝王万众瞩目,是后宫大多女孩子心之所向,肃柔也曾窥探过天颜,确实冰魂雪魄,很有读书人的清正气象。但可惜,眉眼太过冷淡,即便时常笑着,看上去也不易亲近,或许帝王心,本来就凉薄吧!

  皂靴从面前经过,官家的衣襟熏青栀,那是种淡雅中略带苦味的香气,凝结在鼻尖,渗透进潮湿的空气里。肃柔只等他经过,就能直起身来,可是官家却在她面前顿住了步子,让她有些疑惑。

  “朝中重新追封有功之臣,你父亲的灵位移进了圣祖殿,配享太庙了。”

  官家那道淡漠的声线响起,肃柔略怔了下,才明白过来,他是在同她说话。

  配享太庙,无上荣光,但又好像离她很遥远。爹爹过世那年她才六岁,很多事都不记得了,但身后能得朝廷认可,总算不枉此生吧。

  肃柔双手加眉,长揖下去,“多谢官家。”

  暗里也惊奇,她一直以为官家不会记得她们这些宫人,却没想到官家心思澄明,好像一直知道她是谁的女儿。

  官家嗯了声,转身往后寝去,忽然想起什么来,又顿住步子问她:“你入禁中,有十年了吧?”

  肃柔应了声是。

  官家大约还在等她说些什么,可她应完这个字便没有下文了,多少令官家有些不解和意外。换了别的宫内人,就算没话也会找出两句话来,毕竟与官家搭话的机会不多,哪有平白错过的道理。然而张肃柔就是张肃柔,这些年一直谨守本分,像今天这样晤对,似乎也没什么奇怪。

  官家轻牵了下唇角,负手进了内闱,郑修媛立刻迎上来,操着温存的语调俏声问:“官家是来接妾赴宴的吗?”

  肃柔撤手起身,听不清里面说些什么了,没过多久就见打扮停当的郑修媛搀着官家的手,从后寝出来。平常这样的宴会都是肃柔随侍的,今天却例外,郑修媛淡淡吩咐:“张内人留下,内侍送了几匹缎子过来,我今日要做衣裳,你替我看一看,哪个花样做上襦好。”

  肃柔呵腰领命,退到一旁恭送他们出宫门,其实这样更好,她并不喜欢随侍赴宴。禁中争奇斗艳的女人太多了,譬如显贵高门中的妻妾争宠,到了皇帝的后宫也一样。

  小宫人来引她进偏阁,临窗的高案上码放着那些缎子,都是最近正时兴的,火焰纹啊,缠枝葡萄,还有龟背瑞花。郑修媛在吃穿用度上很考究,既然让她先来相看,就得想好式样和配色,以便到时作参考。

  所谓的簪花宴是端午宴,后妃们齐聚一堂,宴上官家赏花,替妃嫔们点面靥,耗时很长。肃柔和宫人们闲来无事,就坐在邻水的台榭上挂香囊、吃角黍,也算一段难得的清闲时光。

  约摸宴到中途的时候,随侍的何内人回来取衣裳,说于美人失手把茶汤泼到了郑修媛裙子上。

  “你是没看见,当即脸色就不好了,只是碍于官家在,强忍着,不过笑起来咬牙切齿,怪吓人的。”何内人边说边伸舌头,“还有簪花,官家把牡丹赏了圣人,郑娘子就抢着头一个描红,被其他娘子奚落了……”后面的话不用说,匆忙抱上衣裳赶了回去。

  大家知道,这下子不能松散了,各自都绷紧了皮,等着郑修媛回来发脾气。不过后来大概因为官家替她找回了面子,回来的时候脸上倒并未见怒容。

  照常拆了头,更了衣,坐在半开的窗前吃香饮子,吃了半盏偏头来问肃柔:“先前官家和你说了什么?”

  肃柔正整理帔子,回身道:“官家提起我父亲,说朝中追封旧臣,把我父亲的灵位移进圣祖殿了。”

  郑修媛哦了声,“配享太庙了?”说着泛起一点酸笑,“我一个小小的修媛,如何当得起你服侍,论资历,我怕是还没你老呢。”

  她惯会绵里藏刀,其实官家和肃柔说的那些话,她未必不知道。一个独占欲极强的人,也具备敏锐的嗅觉,在她看来这位张内人长得美,且是显贵门户的良家子,这么多年没有晋封实在不寻常,因此打从肃柔调到延嘉阁起,她就格外留意她。

  今日算是抓到把柄了,官家果然找她说话了。禁中内外那么多的宫人,官家知道她父亲是谁,前朝的决定竟亲口来告诉她,可见早就已经打探过她的出身了。

  郑修媛就是这样的脾气,这宫内宫外,官家不论要哪家的小娘子都不和她相干,唯独不能动她阁里的人。主仆一场最后要是弄得平起平坐,甚至越过她的次序去,那她岂不是要沦为全后宫的笑柄了?

  所以为了杜绝这种情况,须得先下手为强,她招了招手,“张内人,你坐。”

  肃柔不知道她有什么打算,心里隐隐觉得不妙,但也还是依言坐到她身旁。

  “你离家那么多年,想家吗?”郑修媛放下了建盏,倚着凭几问,“我听说你生母早就不在了,继母把你请托进宫,想必和你的感情不深吧?”

  禁中常有人员调动,肃柔到延嘉阁供职也才三个月,并没有和人畅谈家事的必要,但郑修媛既然问起,自己总要敷衍敷衍,便道:“继母待我很好,只是因为父亲不在了,没人撑起家业,送进宫来,也是为了让我多长见识。”

  结果郑修媛一抚掌,如梦初醒般道:“我想起来了,你差点就被太后收作养女,要是太后还在,你的境遇应当大不一样吧!”说着调转视线望向她,“张内人,既然家中继母对你很好,你何不回家去侍奉尽孝?你在我宫里这么久,我很喜欢你,自然要替你打算。你还年轻,不必春数落花秋数叶,白耽误青春。现在出宫,借着你父亲的哀荣许个公侯人家,不比在禁中强百倍?”

  郑修媛两眼熠熠生辉,几句话,说得肃柔噤住了。

第2章

  肃柔迟疑了下,“娘子,可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好吗?”

  郑修媛说不,“你哪里都做得好,好得不能再好。正因为你好,我不忍心让你在宫中蹉跎一生,趁我如今说得上话,放你出去,将来你自会感激我的。”说到兴起处,急切道,“这样吧,我即刻命人去你府上传话,明日一早宫门开启,你就出宫回家去吧。”

  出宫回家,这是肃柔做梦都不敢想的。原本像她这样的宫人,除了老死宫中别无出路,天知道她多向往上京的繁华,仅仅一墙之隔,譬如中秋上元那样的佳节,静坐能听见瓦市上喧闹的人声,那是怎样一种人间烟火!

  郑修媛的话,忽而点燃了她的希望,本朝立国数百年,只有过两次遣散宫人的先例,不是天灾祈福,就是节省浮费,如果真能在这样年纪出宫,实在不是一桩坏事。

  但郑修媛这人喜怒无常,现在的决定,到了明日未必算数。也或者是为了试探,想看一看今日官家和她搭话后,会不会让她生出非分之想吧,毕竟郑修媛争宠善妒是出了名的,自己必须好好审度,才能让一切设想顺利实现。

  于是肃柔跪了下来,俯首道:“娘子虽是为我好,可我是禁中登载在册的宫人,无缘无故出宫,恐怕难以立世为人。我日后一定更加尽心服侍娘子,还请娘子收回成命,让我继续留在禁中,听娘子差遣。”

  谁知郑修媛哼笑了声,凤眼流转,讥诮着:“张内人不肯出宫,难道是这禁中有什么令你留恋的么?我也曾做过别人养女,有人照应还不免受委屈呢,何况你!难道你做宫人上瘾么?还是有鸿鹄之志,料准将来能够出人头地?”

  肃柔说不,“我只愿服侍娘子,看着娘子高升。”

  郑修媛对她的话不以为然,摆摆手,天青色的缭绫水般漾了漾,“你没说真话。”

  肃柔沉默片刻,顺势道:“宫人名声最要紧,我若出宫,只怕满上京都会以为我是被撵出去的……”

  “怎么会!”郑修媛立刻打断她,很惊喜于捉住了她话里的漏洞,伸手搀了她一把道,“我会命人告知你家里人,张内人素有功劳,我怜你年幼离家,特放恩典,准你回家团聚。况且……你父亲不是刚升祔了太庙吗,这时候出去正好,绝不会有人嚼舌根的。”

  肃柔抬起眼来望向她,她满心期望,到底费了那么多口舌,兴致也被高高吊起了,自己越是不情不愿,她就越是执意要她出宫。

  再添一把柴,肃柔迂回着,“那么,明日我先去通禀押班和都知……”

  郑修媛说不必,小殿直毕竟不是一般宫人,都知必定会惊动皇后。皇后是贤后,万一得知官家对张肃柔有些些意思,那这件事可就办不成了。

  还是先斩后奏的好,她抿唇笑了笑,“这点主我还作得。你且出去,后面的事我来办,自然让你名正言顺。”

  肃柔还是恋恋不舍的样子,到了最后无可奈何,裹着一点泪,低头道是,“一切听凭娘子做主。”

  这下郑修媛称意了,仔细看看她,心想这样明艳的女郎,即便只是穿着小殿直的紫义襕窄衫,梨花带雨时都有撼气动魄的力量,要是换上后宫娘子的锦衣,金钗插满头,那又是怎样令男人欲罢不能的美态呢!

  好在自己当机立断,不给官家提拔她的机会。男女之间的情愫就在一来一往间产生,只要断了联系,官家这样遍游花丛的人,一转眼也就忘了。

  一切说定,没有后顾之忧,郑修媛闲适地抬了抬下巴,“好了,你回去收拾收拾吧。”

  肃柔俯身道是,却行退到阁外。放眼看,正值傍晚时分,风里略带了一点暖意,夕阳宁静浩大,无边的橙黄铺满了整个宫苑——今天的落日,好像与平常不大一样。

  回到值宿庐舍,禁中的日子没有什么波澜,因此她要出宫的消息,很快震惊了同住的宫人们。

  大家暗里为她抱屈,也明白为什么郑修媛一心要打发她,左不过就是因为今日官家和她说了两句话。

  何内人道:“去求求圣人或者贵妃吧,你又没犯什么错,凭什么任郑娘子发落。”

  肃柔还是无争的样子,淡淡笑道:“圣人和贵妃总不能为了一个小小的宫人,得罪郑娘子。我是郑娘子的女官,既然她让我出去,那我只好出去。”

  宫人微不足道,大家都感同身受。心尖的那点愁绪,还是因为大多宫人出去之后境遇并不好,幼小时离家,经过这么多年,物是人非,就算至亲父母,也可能因这样那样的为难无法庇佑你。一个女孩子失去依傍,每走一步都是孤注一掷,何内人知道肃柔没了父母,家中继母也有自己亲生的儿女,她这样不尴不尬的处境,将来前途跌宕,总是免不了的。

  “郑娘子这么着急,明日就要你离宫吗?”何内人拉着她的手道,“要是能晚一些,让官家知道……”

  肃柔失笑,“官家哪里会管宫人的琐事。”边说边摇头,“算了,就这样吧。”

  她好像从来没有想过和官家扯上关系,即便官家主动找她说话,她也不觉得自己在官家面前有什么特别。

  到了第二日,小宫人照常来侍奉她梳妆,可是进门却见屋子里空空的,那些平时所用的物件都收起来了,值舍中仿佛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一般。

  “张内人呢?”小宫人愣了下,转头问经过的人。

  经过的宫内人淡漠地应了声,“承恩典,出宫去了。”

  那厢深直的夹道里,挎着包袱的人慢慢向前走,半道上几个小殿直从临华门上出来,彼此沉默着,一直将她送到拱宸门上。

  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紧紧握一握手,道一声“珍重”。

  肃柔颔首,轻声道:“山水总有相逢的时候,他日你们有了远大前程,别忘了宫外的我。”

  这话更显出离愁别绪来,其实若是再等一等,那个有远大前程的,应当是她。

  大家含泪送别她,肃柔脚下徘徊着,迈出了宫门。

  前一刻还悲悲戚戚,下一刻眼里的愁云却如冰霜消融,一瞬跳跃出盛大热烈的欢喜来。

  终于出来了!

  天清地广迎面向她扑来,有种垂死复生,溺水之人重新浮上水面的狂喜。她深深吸了口气,十年禁中的生活简直像梦一样,既然能离开,就不要管前程如何,大步地投身进去吧!

  脚下轻快,穿过甬道就是北瓦子街,隐约听见热闹的人声,无所顾忌地吆喝笑谈着。她走得很急,迫切地想还阳,走进尘世里去。心下也盘算,既然爹爹升祔太庙了,张家应当还在,那样一个大家族,总不至于让她落得无家可归的地步。

  果然,远远就见街道边停着一辆七香车,车前站着两个年轻的男女。他们踮足朝这里张望着,犹豫地向前走了两步,等看清来人,小心翼翼询问:“内人可是张肃柔,张娘子?”

  肃柔说是,仔细打量他们,姑娘穿着玉色半臂、金花红裙,公子一身圆领襕袍,束着银带。两个人眉眼很像,一样地秀致出挑,见她应了,脸上浮起大大的笑容来,姑娘高喊一声阿姐,“我和三郎接你回家来了!”然后孩子气地扑上来,一下子挂住了她的脖子。

  肃柔被她撞得一趔趄,待站稳了才恍然,“你是至柔?”又去看那小公子,“颉之,三郎?”

  小公子红了脸,拱起手向她长揖,“阿姐。”

  太久没见了,久得几乎让她忘记了他们的长相。张颉之和张至柔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妹,肃柔母亲闵夫人当年生她难产,刚出月子就过世了,两年后父亲迎娶继室潘夫人,一胎生下双生,就是眼前这两个孩子。肃柔是八岁入禁中的,那年至柔和颉之刚满五岁,五岁的孩子还没长开,整天就知道追着阿姐跑。十年时间,其实足以令彼此变得陌生,却没想到今天来接她的,居然是他们两个。

  肃柔喜出望外,手足相见只顾叙旧,还是仆妇上前劝导,笑着说:“府中上下都在等着呢,莫如先迎二娘子回府,等到了家,再细说不迟啊。”

  颉之说对,忙跨马扬鞭在前引路,候在车旁的女使搬下脚凳,搀扶两位娘子上车,待坐定后才赧然叫了声小娘子,“您还记得奴婢么?”

  肃柔偏头看她,张家是显贵之家,公子娘子们自落地就分派了专人伺候。她在入宫前有两个贴身女使,一个叫晴蓝,一个叫雀蓝,虽然多年未见,但眉眼依稀还有小时候的影子,她笑了笑,“你是雀蓝。”

  雀蓝红了眼眶,“小娘子没忘了奴婢,奴婢正是雀蓝。”

  至柔说:“阿姐入宫后,原来院子里的女使都派到别处了,雀蓝给了我,现在阿姐回来,正好还给阿姐。至于晴蓝……前几年得了疟疾,让她兄嫂接出去调养,后来听说遇见个假郎中,给耽误死了……”言罢顿下来,叹了口气道,“十年间发生了好些事呢,祖父也不在了……不过祖母身子倒很康健,听说阿姐回家,高兴坏了。”

  肃柔不免怅惘,十年啊,多少事悄然发生改变,生生死死,哪里由人。所幸活着的人都很好,又问了几位伯父叔父的现状,至柔说大伯张矩如今任节度观察留后,三叔张秩任幽州安抚使。因为父亲有功朝廷,他们的仕途也都通达,阖家除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日子还算过得平稳。

  说话间到了旧曹门街,张宅是街巷中最大的一座宅邸,几乎一入巷口就能看见熟悉的门廊。

  在宫中供职的女儿衔恩回来了,务必要营造出大声势,因此张灯结彩,好几个仆妇小厮在门前听信等候。

  好不容易见派出去的马车返回了,一行人忙上前行礼迎接,一面兴兴隆隆向门内通传:“快回太夫人一声,二娘子回府了!”

第3章

  府里一下子热闹起来,门内的仆妇上来引路,簇拥着肃柔往太夫人的岁华园去。园子还是原来的老样子,没有什么大的变动,唯一不同的是月洞门旁那棵香樟树已经长得参天,尤记得她当初离家时候,不过和她个头一样高矮。

  往园内看,太夫人身边的冯嬷嬷站在廊庑底下听信,见人进来,忙上前道万福,笑着说:“小娘子终于回来了,老太太盼了好半天,一直催人去门上瞧着呢。”一面上来搀扶,把人引进了门槛。

  肃柔脚下略缓,四下打量了一圈,上房的摆设依旧,前厅和花厅之间拿半垂的金丝竹帘隔断,隐约能看见里面的人影。

  想是她回来的消息惊动了所有人,阖家的女眷都来了,听见冯嬷嬷说话,纷纷转回身来看。

  肃柔不敢再耽搁,直入了花厅内,一眼便看见端坐上首的太夫人站起来,颤声叫着我的儿,“十年没见,一恍竟长得这么大了!”

  至亲骨肉久别重逢,免不了悲喜交加,肃柔扶太夫人坐下,自己退到脚踏前,跪下给太夫人磕了个头,伏身说:“孙女不孝,这些年没能服侍祖母左右,向祖母请罪了。”

  太夫人掖着泪说好,让边上女使把人搀扶起来,复伸手牵过她,悲戚道:“好孩子,我知道你孝顺,入宫侍奉身不由己,祖母哪里能怨你。”然后上下仔细打量,珍重地捧了捧她的脸感慨,“当初离家时候才那么点大,如今已经长成大人了。我原还担心禁中规矩严,你少不得吃苦,回来八成面黄肌瘦的……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边上的女眷们相视而笑,张矩的夫人元氏凑趣道:“老太太心疼孙女,唯恐小娘子在禁中受苦。可小娘子是正经的女官,不是一般宫人,既在阁内供职,面黄肌瘦的,修媛娘子面上也不好看啊。”

  太夫人这才笑起来,“是我糊涂了,为这个竟愁得昨晚上没睡好。”说罢揽了揽肃柔,喃喃说,“这回哪儿都不去了,咱们家就算再艰难,一个女孩儿还是养得活的。那时候原是说好了给太后做养女的,谁知太后崩了,人也不送回来。十年啊,好好的贵女,去做那些伺候人的差事……”越说越心酸,眼泪又漫溢上来。

  肃柔也有些心酸,祖母的双手干燥温暖,软软触着她的脸颊,袖中浅淡地飘散出木樨的清香,让她生出无比的眷恋来。

  张家是大家族,父辈兄弟三人一共生了九个子女,只有肃柔没娘,因此格外受祖母宠爱。八岁之前她都是在岁华园度过的,祖母命人做好喝的香饮子和点心,夏天在偏厅放一张巨大的竹榻,她在榻上睡着,祖母就在一旁替她打扇子。

  如果说年幼时离家最舍不得的是谁,当然是祖母,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偷偷闷在被褥里哭,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有些难过。好在一切总算过去了,她捏着手绢替祖母掖泪,尽力宽慰着:“祖母快别哭了,我回来得很是时候,自己年纪不算大,祖母身体也康健。往后我就在祖母跟前伺候,再也不离开祖母了。”

  太夫人连声说好,惆怅过后,剩下就是团聚的欢喜。太夫人还拿她当孩子一样,指派她给长辈们见礼。肃柔向伯母元氏、婶婶凌氏道了万福,再接下来,便是继母潘夫人。

  潘夫人闺名叫潘纵月,是寿昌县开国子家的庶女。当初嫁给爹爹做续弦,在家也闹了好大一通别扭,但因家中事务都是嫡母做主,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嫁进了张家。

  若说先见之明,确实是有,也只过了四年舒心日子,转眼丈夫就殉了国。什么诰命,什么体面,其实都是身外物,她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长大,其中艰辛难以向外人吐露,加上平时话就不多,所以看上去人总显得有些冷漠。

  肃柔小时候很怕她,且自己又养在祖母身边,对于这位继母并没有太深刻的感情。但人逐渐长大,在禁中这些年月也学会了圆融,所以再见潘夫人,自己先要摆正姿态,朝她肃拜下去,恭恭敬敬地唤了声母亲。

  潘夫人还是那个样子,没有过多表示,微微点了点头,“回来就好。”

  这时堂姊妹们方围过来,一递一声地唤她二姐。

  肃柔这辈里有六个姐妹,肃柔排序行二,所以众人都称呼她二娘子。她上面还有个已经出阁的堂姐尚柔,许了荥阳郡开国侯嫡子,底下依次是三娘子晴柔、四娘子至柔、五娘子寄柔,和六娘子映柔。

  只是多年不见,那些堂姐妹不像至柔一样有天生的亲近感,见了面生疏且羞赧。凌氏笑道:“姑娘都大了,见了阿姐还害臊呢。平时阿姐不在总是念起,人真的回来了,倒嘴笨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但这并没有什么妨碍,姑娘们的交情很快就能建立,一盏茶、一顿饭的工夫,便热络起来了。

  这群女孩子里头,却有一个早前并不熟悉的,那姑娘长着一张红粉面,正巧笑嫣然望着她。等那些姐妹们都见过了礼,祖母才给肃柔引荐,说这是姑母的女儿,叫绵绵。

  “你姑丈一向在江陵府做生意,你姑母也绊住了脚,回不得上京,就把绵绵送来让我调理一阵子,将来若是有好的门第便留在上京,也免得再去外埠。你回来得正好,往后姐妹在一处互相帮衬着,也好有个伴。”

  肃柔道是,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这位表妹上来道福,笑着说:“阿姐,我早就听说过你,外祖母说阿姐在宫中做女官,阖家都以阿姐为荣。我刚来上京,京中一切都不大熟悉,规矩体统也学得不好,往后还要仰赖阿姐多教导我。阿姐是禁中出来的,行事必定一等一的端稳,有阿姐时刻提点,比嬷嬷们耳提面命强多了。”

  三言两语,勾勒出一个灵巧又讨乖的形象。

  肃柔在禁中多年,各式各样的人都见过,少不得客套虚应两句,然后便见寄柔撇了撇嘴,转动着手里团扇道:“表姐已经是咱们这些人里最齐全体面的了,我看二姐姐也未必能教你什么……”

  结果被她母亲元氏扽了下袖子,压声道:“你可仔细,你阿姐刚回来,别给阿姐添堵。”

  寄柔嘟囔了两声,不说话了,可肃柔却瞧出来了,绵绵在姐妹之间似乎并不受欢迎。

  父辈的事,还要从头说起,祖父一生有三儿一女,除了行三的叔父张秩是庶出,余下三个都是祖母嫡出的。祖父彼时官至述古殿直学士,儿女亲家都是上京显贵,唯独姑母张趁锦嫁了个经商的郎子。商贾之家,在高门眼中向来不入流,姑母为了嫁给申可铮,不惜和家中父母反目,后来倒是如愿以偿了,但天长日久,两个阶级的悬殊也彻底暴露,姑母再不是那个奋不顾身的年轻姑娘了,到了女儿婚嫁的年纪,只好把孩子送到外祖家镀金,但愿将来能跻身上京贵女圈子,不必一辈复一辈和商贾通婚。

  想来姊妹们是因为出身的缘故,有些低看了绵绵,肃柔因在禁中接触过很多平民家的女儿,对于出身门第并不看重,因此待绵绵还是很和煦。

  转眼到了中晌,嬷嬷们张罗着设了席面,太夫人笑着说:“两位伯父叔父衙门里忙,赶不及回来用饭,但都知道你今日回来,说晚间一定推了应酬,大家一齐吃一顿团圆饭。”

  元氏招呼众人落座,肃柔刚回来,自然挨着祖母,另一侧不等谁指派,绵绵兀自也坐下了,殷勤地给太夫人布菜:“外祖母,这个入炉炕羊好吃……再尝尝这松花腰子。”

  几个姊妹眼波流转,很是不屑,至柔转而和肃柔说话,笑吟吟道:“祖母说阿姐小时候最爱吃杏酪和蜜姜豉,特意命厨上备下的,阿姐快尝尝。”

  这话被绵绵听见了,眨着一双天真的大眼睛道:“内侍省从各地酒楼挑选手艺最好的铛头③进宫,早前潘楼当红的掌勺就被选中了。阿姐在禁中这些年,山珍海味一定尝遍了,哪里还看得上民间的这些小食。”

  肃柔听出了她话里的机锋,暗道果然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厌恶。这绵绵看上去一副稚气娇憨的样子,其实锋芒毕露,并不讨喜。

  当然,针锋相对大可不必,她抿唇笑了笑,“我在禁中做女官,富贵见得虽多,不过开开眼罢了。金莼玉粒不及家里粗茶淡饭,况且又是祖母特意预备的,我心里喜欢还来不及,何来看不上一说。”

  绵绵不由发讪,笑道也是,“禁中再好,哪及家里。”

  姑娘们你来我往,全当小孩子斗嘴了,凌氏带着媳妇们安排上菜,一面招呼肃柔,“家里换了横塘的厨子,口味比以前更精细,二娘子试试如何。你二哥哥今早让人送了几个红梅匣子回来,里头盛着方宅园子的香糖果子,等饭罢,你们姐妹就着熟水消闲吃吧。”

  肃柔嗳了声,和声道:“婶婶和阿嫂们也坐吧,快别忙了。”

  凌氏应了,指派媳妇们坐下,太夫人看着这满桌儿孙,是再也没有牵挂了。

  原先还惦念这个孙女,就算家里样样顺遂,心里也总觉得残缺。现在孩子回来了,就在她身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当前首要一桩,就是妥善安排肃柔的吃住用度,于是转头对潘氏道:“肃柔早前住的那个院子,腾出来仍旧还给她吧,替绵绵另安排个地方,我看沁香苑也挺好的。以前在千堆雪伺候的人,如今凑不齐全了,回头我这里拨两个一等的女使过去,重新把院子经营起来才好。”

  潘夫人道是,“老太太不必挂心,掌事和粗使的婆子女使,我自会安排妥当的。”

  肃柔听她们部署,才知道她以前的院子住了绵绵。也是,谁也没想到她还有回来的一日,现成的院子空关了许久,恰好这位表姑娘来了,让她搬进去,两下里便宜④。

  只是太夫人这话一出,绵绵显出些为难的样子,但外祖母面前不好说什么,只得暂且按捺下来。

  等到席散,肃柔回来认院子,她才期期艾艾对肃柔说:“阿姐,我挺喜欢你这院子的,住了也有阵子了,东西铺排得到处都是,收拾起来也不方便。还是阿姐搬到沁香苑去,反正一样从头开始张罗,不动这里,也省了我的手脚,阿姐看,好么?”

  肃柔转头再打量这位表妹,初见时的一点好感,忽然荡然无存了。

  世上就有这样的人,扮着最天真无邪的面孔,作最精致利己的算计。

  “可这里原本就是我的院子呀。”她笑眯眯说。

  “我知道。”绵绵颔首,娇声道,“阿姐,我是离了父母投奔外祖母来的,对外祖母很是依恋。这里离岁华园近,万一有什么事,让人通传起来也方便些。”

  肃柔对她这种以弱势自居的态度不怎么欣赏,在禁中管辖小宫人的时候不容情,可面对家里人时总要留几分面子。斟酌了下正要松口答应,却见潘夫人已经站在门廊前,提溜着端午日留下的菖蒲蜀葵花环,随手往台阶前一扔。

  大家都怔住了,一时面面相觑。

  潘夫人还是冷眉冷眼的模样,漠然道:“太夫人的话,小娘子没听见吗?”说罢拿眼一扫左右仆妇,“都愣着做什么,还不进去,替申娘子把东西搬到沁香苑去。”

第4章

  绵绵和身边几个女使仆妇,被潘氏的举动镇唬住了。

  看看落在阶前的花环,那是绵绵亲手编起来,端午日应景用的,就这么被摘下来,破烂一样扔在了地上。绵绵也是家里娇宠着长大的孩子,遇见这样现状,自然气不打一处来。

  “舅母这是干什么?”她红着脸,含着泪叫屈,“就算要我搬到别处,也不必扔我的东西啊。我知道,舅母一向不喜欢我……”

  潘夫人显然不吃她那一套,回身看了一眼撸袖准备进屋的仆妇们,淡声道:“里头全是你的私物,恐怕婆子们粗手大脚,一不留神碰坏了。小娘子要是愿意,还是让身边人归置,等到了沁香苑,摆放起来也顺手。”

  这潘夫人向来是张府中格格不入的存在,好像随时舍得一身剐,连太夫人她也不怕。没办法,胳膊拧不过大腿,绵绵只好让贴身的女使和仆妇进去收拾,自己在一旁看着,到底老大的不情愿,有一点不顺心便嗔怪起来:“小心点儿,这瓶子可是龙窑的御品!”

  她在那里吆五喝六,潘夫人懒得兜搭她,转头对肃柔道:“这几个婆子是我从园子里调过来,供你粗使用的。你离家多年,如今回来,一切从头开始,若是缺了什么,只管吩咐女使去办。”

  肃柔道是,调过视线看院子里的景致,日光暖暖穿过高大的梨树,从歧伸的枝叶间照射下来,满院光影斑驳。这院子叫千堆雪,就是得名于这棵树,她回来得略晚了,要是早一个月,正赶上花期,一簇簇繁花热闹拥挤在枝头,远远看上去就像雪落了满树似的,令人心旷神怡。

  轻吁一口气,她含笑说:“这院子还是老样子,真好!只是兄弟姐妹们都大了,今日至柔和颉之来接我,当时乍一见他们,都有些认不出来了。”

  潘夫人寥寥勾了下唇角,“日子过起来飞快……”顿了顿又道:“前几日朝廷来人,说官家下令,让你爹爹升祔太庙,老太太得知后很高兴。司天监看了日子,下月初一把灵位从家祠移出去,届时朝中会派人来主持。你和颉之是你爹爹长女长子,到时候随行参礼,代你爹爹谢恩。”

  肃柔回过眼眸,稍稍怔忡了片刻。

  这位继母大事上总是一碗水端平的,虽然平时严厉些,却从来不因自己不是她亲生的,就处处压制,有意为难。

  爹爹早年为先帝南征北战之初,官衔并不高,到后来朝廷大封有功之臣时,她母亲已经过世了,追封郡君只是让牌位上多了几个字,名头更光鲜罢了,没有什么实质的意义。但到父亲迎娶了潘夫人后,内眷所得的诰封就是实打实的了,因此潘夫人虽然名义上是继室,其实在家中的地位,甚至远在元氏和凌氏之上。

  自己和至柔同样是嫡女,其实她若有意偏私,让至柔露脸出头,别人也不好置喙。但最后还是遵了长幼之序,让长女护送爹爹灵位,这其中,自然有她更深一层的用意。

  肃柔应了声是,“遵母亲的令。”

  潘夫人微点了点头,沉默了很久才又道:“你从禁中出来,知道的说你衔恩放归,不知道的说你得罪了修媛娘子,日后各种议论多了,你心里要有数。既然别人的嘴堵不住,自己就要更加谨慎,千万别招人耻笑,坏了你爹爹名声。你今年十八,岁数有些大了,这些年贵女们的金翟筵不曾参加过,也没在上京名门的圈子里露过脸,日后婚事怕是没有那么顺利。”顿了顿道,“不过也不必担心,老太太自会替你留意,将来要是有了合适的,别一心求嫁高门,只要过得去,找到个归宿也就罢了。”

  这番话并不婉转,肃柔知道她的脾气,不会说什么好听的,先兵后礼是一贯的做法。要是换了别的姑娘,大概会为此伤心一番吧,但自己十年的经历,多难听的话都听过,一应也都能消化,便顺从道是,“母亲放心,我会寸步留心的。”

  该吩咐的都吩咐了,潘夫人转身瞥了屋内一眼,“等一切安排妥当,就回岁华园陪老太太说话。”言罢带着陪房杨妈妈离开了。

  那头绵绵带来的女使婆子也把东西收拾完了,一行人从屋里退出来,绵绵脸上又挂上了爽朗的笑,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已经淡忘了,热络地招呼着:“屋子让给阿姐使,我先过沁香苑去了,安顿好了再来找阿姐玩儿。”

  肃柔笑着点了点头,说好。

  绵绵带着人出了千堆雪,迈出月洞门后脸便板了起来。那个沁香苑在院子东北角,离这里好长一段路,中间以一条廊道连通,虽说东西不必自己亲自搬,也不费什么力气,但她心里就是不舒坦,觉得潘氏是有意让她下不来台,那个张肃柔也不是什么好人。

  贴身的女使最懂主子的心,荟儿亦步亦趋跟随着,一面开解道:“小娘子别气了,做什么和那个人一般见识。二房守了这些年的寡,心里攒着气呢,又不好对老太太发作。如今见老太太疼爱小娘子,存心替她家二娘子争宠,想借此打压娘子。”

  绵绵哼笑了一声,“她是一眼望得到头的人,我的路还长着呢,怎么会跟她置气。只是这位二姐姐,年长我好几岁,还是见过大世面的,居然半分也不肯谦让,真是叫人无话可说。”

  姜嬷嬷说可不是么,“譬如捂热的被窝,哪有非叫人腾出来的道理。小娘子年轻,还敬她见过大世面,我却看出来了,什么修媛娘子放恩典,怕不是行差踏错,被人赶出来的吧!否则天子驾前,隔三差五能见着官家,官家怎么不瞧着祖辈功勋封她个才人美人,平白伺候了十年,说放归就放归了?太夫人那头,到底是自己带大的,多少要顾全她的颜面,弄得阖家迎贵客一样,其实内情不好摆在明面上说罢了,说不定这会儿正闹头疼呢。”

  这话有理,大家着实嘲笑一番,心头气顺了,搬到沁香苑住,也就不是什么大事了。

  那头肃柔安顿得差不多时,见至柔带着两个干练的女使进来,到了跟前比了比那个高个儿的说:“这是蕉月。”又比比圆脸的说,“这是结绿,都是祖母院子里的一等女使,祖母让我领她们过来拜见阿姐。”

  那两个女使并排站着,脸上带着含蓄的笑,深深向肃柔纳了福。蕉月道:“小娘子往后有什么差遣,只管吩咐奴婢们,奴婢们虽愚钝,手脚还算勤快,愿意受小娘子调理,听小娘子派遣。”

  肃柔点了点头,请至柔坐下。底下女使端了紫苏熟水来,结绿忙接过茶盘伺候,蕉月也是极有眼力劲儿的,刚到便领了差事,指派粗使们布置庭院去了。

  至柔端着建盏,浅浅抿了一口,一面问肃柔:“申表姐怕是不肯轻易让出院子吧?可说什么了?”

  肃柔随口应了声,“也没费什么周章……”

  边上的雀蓝接了话,笑道:“临走时候说把屋子让给二娘子使,大度得很呢。”

  至柔笑起来,“我就知道少不了这一套。这位表姐向来倒驴不倒架子,瞧着得体得很,满肚子尽是小算盘,阿姐和她相处得久了就知道了。家里姐妹们都不喜欢她,兄弟们也不爱理她,不过看在姑母的面子上,不好给她难堪。她到上京来,原就是想借着咱们家的门第,找个官宦人家的郎子,不过她的出身摆在那里,父母又健在,将来结亲也不能绕过姑丈和姑母。结果她竟想出个好办法,和祖母说愿意过继给大房,还想登张家的族谱。这么一来既难为了大伯母,又得罪了婶婶,大伯母有寄柔和映柔的婚事要操持,她一搅和就得先料理她。婶婶呢,存心挑刺,说她指名要过继给大房,嫌弃三房是庶出。这么一来她里外不是人,如今留在府里,全仗着祖母疼她。”

  肃柔听至柔这么说,也觉得这事荒诞得很,原本女孩子在娘家不入族谱,自己是因为进宫当了女官,才放特例。现在绵绵这外甥女要入族谱,无论从哪一头论起,都是大大的僭越。

  牵袖提起茶壶,又给至柔添了香饮子,肃柔垂眼道:“大伯和大伯母又不是没有儿女,天底下也没有过继外甥女的道理。”说罢想起嫁到开国侯家的尚柔,便问至柔,“长姐在陈家过得好吗?”

  说起尚柔,至柔脸上露出怅惘的神情来,摇头说:“那位姐夫在迎娶长姐前,屋里就有两个通房,内情伯父伯母是知道的,伯父不大称意,让伯母再审度审度,可伯母软弱,又贪人家是公侯人家,劝长姐先出嫁,日后再好好调理那些姬妾,反正将来终究是主母当家。长姐听了嫁过去,可那两个通房得宠惯了,根本不拿长姐放在眼里,常把长姐气得犯胃疼。后来生了则安,月子里也没养好,到如今屋子里还是一团乱麻呢。”

  所以女孩子一生的沟坎真是太多了,就算娘家疼爱,保不定到了人家会受这样那样的气。肃柔原本以为尚柔是张家的嫡长女,又替陈家生了长孙,荥阳侯府上无论如何会善待她的,谁知到最后,还是不得舒心。

  “侯爷和夫人就看着婢妾犯上作乱,也不管束管束儿子?”

  至柔说管啊,“可惜管不住,那位姐夫最爱结交朋友,日日在外面起筵,很少着家。侯爵公子和角妓杂坐,行首打着红牙板唱曲,他和那些酒肉朋友打赌,输了就钻裙底……”说着厌恶地蹙了蹙眉,“为了这个,长姐和他吵了好几回,上次祖母生日她回来贺寿,额角上还带着淤青呢。婶婶说是叫姐夫打的,又不好向家里告状,吃罢了饭,一个人躲在园子里偷偷抹眼泪。”

  肃柔听了,胸口一团气狠狠地堵住,很为尚柔抱屈。尚柔年长她两岁,在闺中的时候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元氏虔心教养她,一切都是按着世家冢妇的标准来要求她的。后来自己进了宫,不知道尚柔如何说亲,但可以想见必定多家求娶。结果选来选去,选了这样一个郎子,不挣功名就罢了,吃喝嫖赌还一样都不落下,真是埋没了尚柔。

  沉重的话题让人心情低落,且不去说他。至柔看看天色,搁下建盏道:“时候差不多了,咱们上祖母那儿去吧。”

  肃柔道好,让她略等一等,自己进去换了身衣裳,檀色半臂配上一条沉香萱花缠枝旋裙,腰上系了条葱倩的裙带,这身打扮比起出宫时穿的圆领袍,更多了姑娘的秀美。

  至柔上下打量,感叹着阿姐真好看,“禁中整日穿襕袍,姑娘也打扮得小郎君一样,还是这身衣裳得体。”边说边来牵她的手,姐妹两个相携着,过了岁华园。

  待进门,兄弟们也都回来了,长房的绥之和三房的将之已经入仕,绥之任客省副使,将之任内殿承制。肃柔给两位哥哥见了礼,然后便是颉之领着成之来拱手长揖。这两位弟弟都在念书,今年预备科考,据说颉之书念得很好,但成之那文章,作得狗都摇头。

  家中有喜事,檐下灯笼早早就挂了起来,将要入夜的时候,张矩和张秩也都回来了。男人们不像夫人那样感情外露,见了离家日久的孩子,眼中有伤情,到最后也不过一颔首,说回来就好。

  花厅里准备开席了,一大家子男女分了两桌,隔空热热闹闹敬酒说笑。其实这些年虽没有分家,但各房都有各房的事,人要凑得那么齐全并不容易。

  太夫人很高兴,笑道:“往后也要常在一起设宴才好……”

  正说着,见院门上通传的婆子到了廊下,俯身在元夫人的陪房徐嬷嬷耳边说了什么。徐嬷嬷脸上神色凝重起来,听罢点了点头,打发她去了。

  元氏搁下筷子,问怎么了,徐嬷嬷进来压声回话,眼见着元氏也白了脸。

  一股紧张的气氛开始蔓延,大家不约而同望过去,太夫人也有些忧心忡忡,“出什么事了?”

  元氏踌躇了半晌,自知这件事掩不住,只好如实回禀,为难地说:“陈家那头传话过来,说尚柔打死了一个侍妾,陈郎子不依不饶,正大闹着要报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