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桑书云眼见方歌吟拼命维护自己,而被震伤,心中大急,又目见方歌吟被迫服“百日龙丸”,更是激怒,原本运功已大致无碍,只需些少时间调息,桑书云眼见严苍茫要下杀手,也顾不得如许之多,连起一口真气,力冲血脉气穴,强自起身,发出“长空神指”,惊退严苍茫。
但这一下强自运力,加上“长空神指”对内力十分耗损,一时不及调息,虽然掌毒全愈,仍惊震血气,吐了一口鲜血,四肢仍运不上力。
然而严苍茫却以为桑书云已全然恢复,以一战一,他要胜桑书云,已是极难,加上方歌吟本就远胜严浪羽,而今又增强十倍助力,对自己所下之毒手又必痛恨入骨,此地更是长空帮地盘,桑书云既然含恨,必不惜一切动用全帮出手,严苍茫转念之下,好汉不吃眼前亏,即刻逃逸,却不知其时桑书云乃强撑一口气,方歌吟他迷悯未觉,严苍茫反而失去这一除去劲敌的良机。
桑书云叹了一声道:“你舍命护我,我很是感激……而今你中的是“百日十龙丸……
我,我已活了半百,真愿意代你去死……”
方歌吟听得心头一震,热泪夺眶而出,道:“桑伯伯快莫如此说,桑伯伯乃一帮之主,天下不知真有多少英雄豪杰,待桑伯伯栽培……晚辈能代桑伯伯死,死亦无憾……”
方歌吟猛想起宋自雪的“生要能尽欢,死要能无憾”,自己自己真是无憾么?
桑书云叹道:“你为救我,方才如此……你本可不必这样。”
方歌吟道:“再来一次,我仍这样。”声音虽低,但却坚决无比。
桑书云已闯荡江湖数十年,原有一股热诚,但亦被这武林险恶磨得锋芒收敛,听得这句,也热血激荡,跌足道:“可惜……可惜天不假年,否则,长空帮下一代帮主之位,非你莫属……”
方歌吟心生感激,简直是知遇之恩,“噗”地跪下,低泣不语。
桑书云望迸刹里封尘苍桑的佛像,发出一声长叹道:“这“百日十龙丸”┅┅唉,是当真天下无药可解么?”
原来桑书云,也是人间英杰,严苍茫是聪明而多狐疑,没有容人之心,故无法大展鸿图,但专走奇功怪招,左道旁门;桑书云早有凌霄之志,侠客之心,又有一代宗主怀抱,以及扶助后进的胸襟。更得辛深巷的智谋,梅醒非等的善于组织,“长空帮”迅速发展成“天下第一大帮”。
桑书云早年也研究经药,严苍茫因是自己劲敌,桑书云亦十分注意,常派人打探虚实,当然牺牲人手亦不在话下。严苍茫炼制“百日十龙丸”之事,桑书云早有所闻,正苦谋对策之际,后又得悉寇叶偷盗“百日十龙丸”一事。
当日寇叶一旦得手,半恐被严苍茫抓住,故即刻服下,但已惊动严浪羽,不及取其余两枚,马上逃遁,劫余岛即生渲然大波,八大弟子,尽数被严苍茫或毙或废,然后离岛追逐,辛深巷当时正潜伏劫余岛,偷偷将寇叶拍开之封丸白蜡,带回交给桑书云。
桑书云藉蜡封上所余的一点点药末,化验观察,想复制出“十龙丸”,终觉一些必须之药草原本,早已绝种,无可再制,更惊人的发现,这“十龙丸”虽是能激进内息功力,但亦含剧毒,服之者活不过百日,而且以桑书云穷尽医理,便知比无药可解。
故桑书云早在严苍茫来寻获寇叶尸首前,便知道这“百日十龙丸”含毒的本质了。
外面雨飞飘,风狂吼,大地茫茫,方歌吟只觉一阵又一阵的奇寒。
桑书云忽然道:“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
风雨很大,两人走在雨地里,后面一行深深的足印,很多又被大雨淹没。雨片打在颊上,贴在肉上,凉滋滋的,很快化成水,似两行情泪?脸都湿的。
天地茫茫,夫何所求?
方歌吟摇首道:“不。我不要。”
桑书云忽然停住脚步,凝视方歌吟,缓缓道:“我妻早丧,剩下一女,名叫小娥,你是见过他的;”桑书云一字一句地道:“如果你要,我就把她许配给你。”
方歌吟脑中一片茫茫,眼前桑小娥的巧笑倩兮,萦系不去,但他却道:“帮主美意,在下心领,我只有百生余生,何苦令人遗恨终身?”
若换作三个时辰之前,桑书云要将桑小娥许配给自己,方歌吟自是满怀的冰雪都化作兴高采烈,而今听来,只是雪中送炭,尽是同情和悲悯而已。
是以方歌吟拒绝。
桑书云凝视他,似看穿他的心事,“你是忠心守义的青年,小娥许配给你,我想她情愿的。”
情愿?方歌吟忽然想起长定城中,桑小娥在客店窗橘的阳光初照下,玉琢般清亮,神弛般傲岸,自己只不过是替人消灾解难的小角色而已,父仇未报,亲人死尽,随波涛时起落时沉浮而已。
桑小娥会情愿吗?
他只有首日可活了,岂可再累人!
岂可再害人!
方歌吟忽然平静地道:“少室山离此不远罢?”
桑书云一愣,但他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随即道:“不远,这儿转过去,半天路程就到。”
方歌吟道:“此刻我想到少林寺去。”
桑书云郎道:“我与老弟一同去。”
方歌吟黯然摇首:“我想一个人。”
桑书云凝视了他半天,长叹一口气,白雾飘扬,桑书云拍拍方歌吟的肩膀,道:“好,你,一个人。”
方歌吟平静地举目平视:“桑帮主,后会有期。”讲到有期二字,心里一酸,几要落泪,他自见桑书云以来,对他十分敬服,早生侍奉他老人家一生之心,谁知自己先死,反而要拒绝桑书云的美意。
苍天无情,偏作弄人,他迎大风大雪,反身走去,怕是桑书云看出他的脆弱。
他反身疾行,还听到桑书云孤寂而温暖的声音,只有两个字.保重。
保重。
方歌吟年纪轻,虽得儒侠祝幽调教,但锐气方盛、杀气不少,自不重视佛家之一言。
而今他脑里乱成一团:风声、雪声、金戈、铁马、喊杀、厉啸……而他此刻宁见袈裟僧衣、佛号梵唱、木鱼青灯,以及那寂寞恢宏的佛堂大殿的佛相庄严。
所以他不知不觉的,在风雨中,踊踊独行,竟上了少室少林寺。
名震天下的武功发祥地,少林寺。
未到少林,却先见寒梅。
那雨白通体的雨花,沾满了枝极,却在冰坚的雨中,绽开了鲜艳的花朵。
美丽、贞坚的花。
方歌吟看,梅花虽美,可是他的生命,已接近冰雨了。
他的生命也能不能做梅,在寒冰中开出了花?
方歌吟再抬头,忽闻漫山寺钟“空空”,苍茫恢宏的少林寺,尽在眼前。
少林寺建筑,看似没有特殊设置,但气势恢宏,纵东一座小屋,西一间小所,但摆布起来,却有一种庄穆敬诚,而且大度浩然。
静静风雨,少林寺。
方歌吟不知少林寺中,也有梅花可赏,而且清宁安静,如诗如画。
古寺钟声,那残雨的天井,木桶、水匀、旧槛、飞檐,方歌吟不禁呆呆出神。
方歌吟虽未参佛,但心里都是甯静的神思,他坐下来,风雨在飘飞,他的心从紊乱中渐渐同到了宁静,桑小娥纤弱的身影、桑书云清逸的身形、严苍茫狠辣的手段……一一都遗落在背后,反而浮现的是宋雪宜的淡薄世情,还有那一番淡定的话:“……这是我综合各家之长,研得攻守快慢四式,这四招乃天下武学之精华,舍此莫属……”
人死之前会做什么?
方歌吟本来也没有想过。
但他现在却很想学武;要精专天羽奇剑招法,也要博研天下各种武术,他眼前一一浮现宋雪宜授他的招法,他反而此平时更心无旁惊,更无杂念,因知时日无多,更加专心研练。
就像一个拔了牙的人,特别想吃东西;也像一个失去自由的人,特别怀念海润天高的日子;更像一个受伤的人,特别眷恋自己健康时的身子。
因为时日无多,方歌吟更想练武。
他既没有去追逐那始终未获的名、或利,也没有酗酒、痛哭,或像疯子一般,拿刀杀宰个移本,他只是静静默坐,潜心练武。
少林寺外,有家小食肆,素酒素菜,偶也有山产如樟肉、鹿肉、山兔肉、山羊肉等,是供香客在少林饮食不价之用的。
方歌吟怀仅有的一点钱,在食肆充饥,在风雨中练武,伴他的只有几树梅花、两棵苍松、一株枯枝。
也不知过了多少天,他觉得自己的元气愈来愈充沛,这其间又吸收了不少东西,到了这日,他便把宋雪宜临别时交给他的那本旧帙,翻开来,第一页:
一个人,拿剑,当胸、平放。
旁书:天下最佳守招。然后是四个凝炼气势的隶书“海天一线”。
更小的字是对“海天一线”招法使用的注解。
方歌吟看得十分凝专,再翻过一页,只见:
一个人,发出一剑,剑势有若飞龙。
旁书:天下最佳攻招。然后是四个龙飞凤舞的草书:“玉石俱焚”。
方歌吟对照两招来看,只见前招守势沉稳,如海天连成一线,无瑕可袭,看得连气息也为之屏神。后招如天外飞龙,一击必杀,而且无论敌人如何闪、如何避、如何反击,这一招都形同拼命,能先击中对手。
方歌吟看得神采飞越,再看下去,只见第三页:
一个人,手部不见了。
旁书:天下最佳快招,旁有四个狂草的字:“闪电惊虹”。
这一招与上一招旁都有更小的字,以作注解。
方歌吟初看不觉如何,甚至觉得连招都不是,但仔细一想,再留意一看,才脸色大变,原来书中的人手和剑都不见了,并非不存在,而是快得连手和剑都不见了。
快,到了这种地步,又叫敌手如何能挡。
再下来的一页就更有趣了:
一个人,一把剑,却似重若万钧,但运用起来,又似举重若轻。
旁书:天下最佳慢招。
方歌吟几乎笑出声来,再看下去,只见四个有力沈实的篆字写:“老牛破车”
四字。
方歌吟初看有趣,再看神色就大变。
这一招看来吃力、缓慢,但如此运气,如此出招,反而使敌人如同魔,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而妙旨就在于把握一“慢”字,正是武学上最艰深之:
以慢打快,以守为攻。
以静制动,以退为进。
方歌吟看得心血贲动,恨不得精研一生,深究武学,再翻下去,却是封底,没有再一页了。
这本“武学秘岌”就只有这四页,也只有这四招。
但这四页里的四招,无疑已包涵了天下武学的最精华,包括了快慢攻守四大要诀。
图中人虽拿的是剑,但可以是任一种兵器,方可说剑是天下兵器的精华或者抽样,故以剑,更能得心应手。剑本乃兵器之神。
当方歌吟看到“天下最佳快招”:“闪电惊虹”之际,鞘里金虹,竟隐隐龙吟,几欲自拔射出;原来方歌吟的内力已增强十倍,又看得心神俱至,催动内息,而金虹剑又与那招式戚戚相关,所以几乎连剑都自动离销而出。
方歌吟沈迷于这四招剑法,始练只觉酣畅淋漓,练下去只觉天下武学,萤萤大者,尽在此四招中包览无余。
方歌吟练练,猛见月圆又缺,缺了又圆,雨下得少了,反而更清冷,寒气迫人,方歌吟猛想起:一个月又过去了。
他只剩下两个多月的生命了。
他忽然放弃了一切狂奔到小食肆,去猛喝酒。
这是方歌吟第一次喝酒。
第一次喝酒的滋味,你可还记得?
何况是酒入愁肠、愁更愁。
第十九章少室山下
热辣辣的酒直灌下去,方歌吟几乎都呛了出来。
他一直咳,用手一抹,手背竟有殷红的颜色:血。
难道是“百日十龙丸”的毒力,已渐渐发作了,伤及他的肺腑,纂夺他的生命么?
死是什么?
方歌吟不知道。
谁也没有死过,谁也不知道。
死过的人也不知道,因为他没有感觉了。
天下的事一直在变,有悲欢离合,有喜怒哀乐,有小孩子的天真漫澜,少年人的意气风发,青年人的豪情万丈,中年人的壮怀激烈,老年人的恬静世故……还有长街的行人、深夜的萧声、赴义的情操、初恋的心跳……可是这对于一个死人来说,天下一直递变,可是他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感觉,没有思想,这世界一切与他无关,甚至连“无关”知觉,他也没有了。
因为他已经“死”了。
一个人临死前,要做什么?
奋发、图强、不承认自己濒临死亡?
发疯、妄为、奸杀淫掳,为了死亡就把自己活的意义都否定掉。
不可以、不!
“兵”地一声,方歌吟手一紧,力握的酒杯,崩破、碎裂、激溅。
他的手却没有血。
如果他是运力抓破,以他平常的功力而言,手掌不受伤是合理的,可是他现在是激动中失手压碎酒杯,手上却无伤痕,这点力歌吟自己都觉诧异:
他的功力真增进那末多?
寒冬冷,小食肆中,人却不少。
一个人喝酒呛到那个样子,然后又把酒杯抓破,多少都引人注意一些。
幸亏少林寺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寺校喉,一个和尚伙,都有两下事身手,什么大事没见过,也不怎么讶异。
至于他捏碎杯子,别人还以为他有意运功卖弄,也不理会。
有个老和尚,身上破钉数十,冻得全身作抖,牙齿也全腐了,秃头也长出了寸长的脏发,又丑又倦,显然是手中的粗工,已经很老很老了,呷了一点点粗糙米酒,颤颤抖抖地看方歌吟一眼,喃喃道:“不曾喝酒,也来喝酒,别人喝酒,你来吐酒。”
方歌吟苦笑道:“对不起,老师父。”
自己默默把酒杯收拾起来。心里黯然长叹,觉得在这小食肆中。是天下第一名寺之前,不可如此放肆。
当下大碗斟酒,也不管酒味浓辣,大口大口喝了起来,小食肆中的人在他扼碎杯子刹那,曾静了下来,随后又回复正常:迳自谈了起来。
食肆老板年近花甲,什么事未曾见过?近日来俱见这青年在此处闷闷不乐,定有心事,当下也不理会,见怪不怪。
方歌吟没喝过酒,酒也不好喝:
真奇怪,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喝酒?
传说里的武侠人物,好像都是酒神酒仙,其实喝酒有什么好?练武的人最重自律,醉了又怎能移自律?
方歌吟想想,酒多喝了。
他已醉了五十六分。
第一次喝酒,而且是借酒消愁,很难有不醉的。
浇愁的人本也不醉无归。
可是他就在他醉到第七、八分时,听到了一些不该在此时此刻听到的话。
他后面有几个和尚,最长的不过接近中年,最年轻的不过十来岁。
岁暮天寒,出来喝喝酒,也是常事少林寺戒律森严,但并不过份。
这几个和尚精壮有力,双目炯炯有神,三杯水酒下肚,说话也多了起来。
其中一个和尚说:“前来闯进寺来的女娃子,可真够狠,哪,我这儿一大块,是给她的剑刺的哩。”
另一个最年轻的和尚说:“嘿,这女婆娘可不得了,舞起剑来,稀哩花啦,连看都看不清楚,金字辈的那房兄弟,可擒她不下呢。”
一个满脸麻痘的和尚爆米花般的一轮大笑:“那女的可标致呢!”
方歌吟听来一动,忽然想起洛水之渡,铁肩大师暗算桑小娥的一幕。
那个年纪最长的和尚合什道:“阿弥陀佛,不可如此说。”
那年轻的和尚问:“铜板师哥,你说,那女子武功高不高呀?”
中年和尚答:“桑书云乃天下七大高手之一,与方丈齐名,她是桑书云之女,武功自然不弱。”
另一个疤脸和尚又问:“那她武功好,还是咱们铁肩大师兄高。”
铜板和尚笑道:“铁肩师哥是佛门中年轻一辈第一高手,那女施主如何是对手!”
方歌吟听至此,心中又是一动,不禁手按剑柄。
第一个说话的和尚又道:“据悉俗家年轻一辈高手中,排行第一的严苍茫儿子严浪羽,已经被天羽奇剑宋自雪之徒击败了?”
铜板和尚说:“是。阿弥陀佛。”
年轻的和尚又问:“那宋自雪的徒弟叫什么名字?”
疤脸和尚说:“好像姓方。”
一个没有门牙的和尚又问:“那这姓方的厉害,还是咱们大师哥……”
满脸麻痘的和尚傲然道:“其实什么道家年轻子弟第一高手铁骨道长:俗家年轻子弟第一高手严浪羽……唉呀这都浪、浪得虚名,怎比得上我们真材实料的大师兄啊!”
铜板和尚也苟同道:“咱们大师兄,三招之内就拿下了桑姑娘,我在旁边,可看得又敬又羡……”
说末说完,方歌吟“砰”地一掌拍在桌子上,桌上杯碗被震得突地一跳,“叮”
地跌落回桌上,方歌吟怒骂道“呔!铁肩要是英雄,为何又出手暗算,欺负女子!”
这一下?全食肆的人都静了下来。
小食肆之外,上山两里,就是少林寺。
数百年来,少林寺是天下武术宗汇,谁敢对少林无礼!
而今方歌吟一句话就是痛骂少林年轻一辈第一高手,铁肩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