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商量完毕,便一前一后地去了仪鸾殿。来在东暖阁前,见阁中堂帘早已挂起,小德张知慈禧正在盥洗,就拉着叶禾立在廊子下垂手静待。

过了一会儿,堂帘挑动,一个端着银盆的侍女走了出来。

认出是侍寝上夜的大丫头,小德张忙悄声招呼:“荣姑姑!”

那侍女一怔,先回身掩好堂帘,这才款款来在廊子下。“张公公?”

小德张贴个笑脸,“今儿是荣姑姑上夜哪?”

“什么姑姑不姑姑的,”那侍女抿嘴一笑,“张公公叫我荣儿就好。”

“您是老佛爷跟前的‘大拿’,可不敢叫乱了司职。”小德张说着,朝暖阁看了一眼。“荣姑姑,老佛爷还没歇下吧?”

“没呢,”荣侍女在银盆上轻拍一下,“刚用木瓜汤泡好脚,这会小娟子正在里头伺候‘安神酒’呢……”

小德张正要说话,暖阁内传出一声轻咳。“荣子,在外头嘀咕什么呢?”

听出是慈禧的声音,小德张忙拉着叶禾跪倒。“奴才小德张,叩见老佛爷。”

“小德张?”慈禧道,“这么晚了,你有事吗?”

“是,”小德张赶紧道,“奴才夤夜见驾,确有要事上奏。”

“既然有要事,那便进来吧。”

“老佛爷容禀,与奴才同来的,还有那涵元殿的叶禾……”

“一并进来说话!”

“嗻。”小德张冲叶禾招招手,起身朝暖阁走去。

见叶禾有些拘束,荣侍女悄悄拍了拍她的肩膀。“不用慌的,别失了礼数就好。”

“多谢荣姐姐。”叶禾感激的蹲个深安,又紧紧跟在小德张身后。

堂帘一掀,暖烘烘的香味便扑面而来。一尊瑞兽香炉里,也不知熏着龙、檀,还是沉、麝,与屋里两株水仙散出的幽香相融,格外的馨雅怡人。

小德张弓着身来到隔扇后,单膝打了个千儿。“给老佛爷请安!”

叶禾也忙道:“老佛爷吉祥……”

“都起来吧。”慈禧说完这句,扭脸朝屋中的侍女道,“娟子,先拿‘安神酒’来我喝,一会儿该凉了。”

“是。”屋里侍女答应一声,将一只斟满酒浆的珐琅杯呈上。

这杯中所盛,便是那安神酒,是御医用十年的陈绍,混入多味珍药调制而成。此饮保留了花雕的醇郁酒性,又兼之和血驱寒、固本增元,故而成为慈禧钦点之物。入冬后每每临夜,太医院的苏拉都会准时准点的,把这安神酒与平安帖子一并送来。

趁着慈禧饮酒,叶禾偷偷抬起头,朝阁内打量。只见慈禧坐在正北的条山炕檐边,膝间搭一条带着圆肷窝的银狐嗉子,左腿蜷盘,右腿耷拉在花梨踏几上,足下两只软胎逍遥屐,是为燕居后的睡鞋。

饮罢了安神酒,慈禧的脸色愈加红润,她拿黄缎锦帕拭了拭嘴,这才问道:“小德张,你有什么要事呐?”

小德张取出那画,双手平托在掌上。“回老佛爷的话,奴才今晚无意中发现画像一张,不敢擅专,特请老佛爷过目……”

“画像?”慈禧眉头一蹙,“是什么人的画像,值得让你急赤白脸地送来?”

“老佛爷先恕奴才死罪,”小德张双膝复又跪倒,“许是奴才眼拙……那画上之人……看着像是珍贵妃。”

“哦?”慈禧上身一耸,命道,“娟子,拿那副水晶叆叇镜来,我要瞧瞧那画!”

“是。”娟侍女依言呈送后,又从小德张手中接过画像,轻轻展在慈禧面前。

慈禧戴上镜子,眯眼打量了半晌,嗤鼻道:“哼哼,还真是那贱蹄子的眉眼。小德张,这画像是从何处所得?”

小德张道:“是奴才与叶禾在淑清院发现的。”

“淑清院?”慈禧看看叶禾,又瞧瞧小德张,脸色慢慢沉了下来。“大晚上的,你俩儿去那里做什么?”

小德张和叶禾一听,急慌慌地磕起了头,忙将预先编好的说辞拿来应对。

慈禧听完,面上稍稍缓和。“这么说来,是有人闯进宫里了?”

“奴才也不敢断言,”小德张擦了擦额前冷汗,道:“按说宫中戒备森严,若有人闯入,应躲不开侍卫们的耳目……只是这画像出现的太奇,奴才无能,唯有让老佛爷来定夺。”

“嗯,”慈禧点点头,若有所思。“小德张,这事你办得不错。看来宫里头,又有人想闹妖蛾子了。叶禾,这阵子皇帝在做些什么?”

叶禾回道:“启禀老佛爷,皇上近来在玩西洋座钟,拆了装、装了拆的……说是能打发时间……”

“他倒有闲心,”慈禧道,“洋钟、洋表那还不有的是?叶禾呢,回头你去内藏,再挑一批送过去,让皇帝拆个够!”

叶禾赶紧谢恩:“谢老佛爷赐钟……”

慈禧冷冷道:“不是赐,是送!”

小德张见气氛不对,忙岔开话道:“老佛爷,您看那张画如何处置?”

慈禧想了想,道:“这画像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别的且不管,先查出是何人所绘!”

小德张作难道:“可是这画上一无题跋、二没印记……”

慈禧道:“能有如此传神的画工,当世怕也没几个人。这样吧小德张,赶明儿你亲自去趟如意馆,将那些个画师、画匠挨个儿排查一番!”

小德张茅塞顿开,“哎哟,还是老佛爷圣明!奴才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慈禧摘下叆叇镜,又卸下金甲套,随手往炕桌上一丢。“好了,我乏了,这画先留下,你俩跪安吧。”

“嗻!”小德张与叶禾再叩首,双双退出。

待二人离去后,先前那荣侍女也回到了阁中。慈禧手一招,道:“荣子,你也过来瞧瞧这画。”

荣侍女上前,朝画上一望,奇道:“咦?这不是……”

“嘿,”慈禧冷笑道,“你也认出来了?荣子、娟子,这几天你俩都给我机灵点,多留意后宫里有哪些人不对劲!”

二侍女对视一眼,“老佛爷的意思是?”

慈禧道:“辛丑回銮后,宫里除去那几个常使唤的‘老人’,其余的太监、宫女统统都换了一批。新来的,自然不认得那狐媚子,所以我怀疑这怪,就出在那帮‘老人’之中!哦,你俩甭害怕,我没往你们身上寻思。”

二侍女感恩戴德,“谢老佛爷信任!”

“嗯,”慈禧拉过那画,又打量起来。“不过这作画之人,画得确实不赖,哼哼,有这般手艺,却替个死鬼绘像……等查出是谁来,哼哼哼……”

荣侍女见状,劝道:“老佛爷,天儿已不早了,是不是伺候您就寝?”

“酒劲儿有些上来了,是该歇了……”慈禧打个哈欠,方欲合上画像,却现画中珍妃的眼角,微微有些湿润。慈禧只当是自己眼花,忙叫道:“荣子、娟子都过来,快帮我瞧瞧这画是怎么了?”

三人六眼,齐刷刷地盯住画心,却见珍妃目下越来越湿,不多一会儿,竟流出两行血泪!

“啊呀!这画里有鬼!”慈禧惊叫一声,骇得肝胆欲裂。

二侍女也吓得六神无主,赶紧将画扔在一边。“老佛爷莫怕……您是万金之体,自有神明庇佑……任它妖魔鬼怪……都不敢近您的身……”

慈禧喘息道:“对……我至尊至圣,天护神佑!一路走下来,什么样的腥风血雨没见过?不就是……不就是淌了点红色的‘猴尿’吗?娟子,你去把那劳什子给我撕了!”

“是……”

娟侍女战战兢兢地拾起画来,硬起头皮正要扯,慈禧却突然又拦住。

“慢,还是先不急着撕……这妖画是罪证,我非得查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算真是那贱蹄子闹妖……我……我也不怕!她活着的时候是块窝囊废,死了也是个脓包鬼!我不怕她!不怕她!”

慈禧嘴上说着不怕,可转过天来,终究还是病倒了。听说凤体违和,宫中上下人等皆慌了神儿。太医们自不必说,号脉断诊、开方配药。可方剂一服服地抓,汤药一锅锅地煎,慈禧的病情却始终未见起色。

荣、娟两名姑姑是知道内情的,明白慈禧是撞了邪气,见用药无效,便请来三棚经,想以法事超度冤魂。于是乎,法源寺的高僧、白云观的老道、雍和宫的喇嘛齐聚仪鸾殿,高搭法坛,遍布道场,诵经念咒,化纸焚香。笃笃敲的,是和尚的木鱼;咚咚击的,是道士的杖鼓;呜呜吹的,是喇嘛的法螺。释、道、番三家竞奏,法乐声此起彼伏,从清晨一直吹到薄暮。

到了晚上,南三所的萨满女巫,便在殿前空地上竖起祭杆,跳起大神驱鬼。整个堂子里香烟缭绕、雾气弥漫,两名身穿神服、披头散发的萨满,围着祭杆不停地跳跃舞唱。一名持刀镜,一名拿鼓锤,手腕、脚踝、腰际皆挂满银铃,颂咒高亢,铃音频传,祛邪祝嘏,达旦通宵。

如此折腾了一宿,直至晓日东升,闲杂人这才散尽。荣侍女刚伺候慈禧喝了小半碗莲子粥,娟侍女便进来禀报。“老佛爷,外边有人求见……”

慈禧有气无力地问道:“都有谁?”

娟侍女回道:“是皇后娘娘、四格格,还有元大奶奶。”

慈禧点了点头,“宣。”

娟侍女得令,忙将三人请进阁中。这三个,皆算慈禧的贴己人。两个沾亲,一个带故。隆裕为慈禧侄女,元氏乃慈禧侄媳,至于四格格,则是庆亲王奕劻的千金。巧的是,这三人皆由慈禧指婚定配,此时境遇也大抵相同,四格格守寡、隆裕守活寡、元氏守望门寡。然隆裕刁横,元氏憨实,故而这俩沾亲的,反不如伶俐乖巧的四格格受慈禧宠爱。

请安后,三人来至炕前。元大奶奶木讷少言,隆裕和四格格也不去理她,自顾自地嘘寒问暖。

因是贴己人,慈禧受惊的真相也不瞒她们。荣、娟二侍取出那画来,隆裕一瞧便跳了脚。“没错!就是那贱人!皇爸爸,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得请个得道的大法师,把那贱人的魂魄拘到十八层地狱去,叫她永世也不能翻身!”

慈禧冷冷地望着隆裕,“论起法师的道行,还有高得过白云观、雍和宫的?昨日他们画符、念经地弄了一整天,管什么用来?”

“那就是法事没做对地方!”隆裕道,“应该在贞顺门那边办!皇爸爸,依着我说,那边那口井就该填了它!那口井虽说不用,可毕竟也通着宫里的暗河呀,一想到那贱人的臭尸在地下泡过,我就恶心得不行……”

对珍妃之事,慈禧本就忌讳,听隆裕这么一描,心中更为厌惧。“胡说八道些什么?快给我闭嘴!哼,得亏还是打小念过书的,要是目不识丁,指不定还要说出什么样的浑话来呢!”

“老祖宗息怒,”四格格赶紧上前替慈禧捶腿,“皇后娘娘也是一番好心。老祖宗凤体不适,她着急心疼,这才言多有失……”

“喜哥,你瞧瞧人家!”慈禧白了隆裕一眼,“你呀,能有熙儿的一半,皇帝也不至于叫那贱蹄子迷了魂儿去!还有,你把腰直起来成不成?坐没坐相、站没站样的,哪里还有个皇后的样子?”

隆裕忙挺了挺腰,低下头不敢再言语。

“熙儿,”慈禧转向四格格道,“这次你在宫里多住些日子吧,有你陪着说说话,我省得生些闲气。”

四格格笑道:“这阵子我阿玛采办了些鞋料来,我正打算为老祖宗制一双凤头履呢。等做好了,我再进宫来,到时候就算老祖宗撵我,我都不肯走了。”

“难为你有这孝心,”慈禧欣慰道,“不枉我疼你一场……行啊,那就做好了再来,庆王家格格的绣活,可不比匠作处那批缝工差。”

“老祖宗要把我捧上天了,”四格格稍顿,又道:“老祖宗,对那画像的事,您也别往心里装。不就是张画嘛,扔了就是……”

“唉,”慈禧叹道,“单是一张画,我也不会在意。可……可那画会流血泪啊!”

“许是老祖宗瞧错了吧?”四格格纳闷儿道,“我方才见那画上,并没有什么血泪呀!”

“哎?是没瞧见哪!”隆裕回过神来,把画又递给元大奶奶。“元阿莎,你也看看。”

元大奶奶扫了一眼,嚅嚅道:“没……没血……”

“你俩儿又懂什么了?”慈禧哼了一声,又道,“熙儿你有所不知,眼下这画是无甚异样,可昨晚却是真真流下了血泪。荣子、娟子当时全在边上,她们都见到了。”

四格格望去,荣、娟二侍皆点了点头。“那真是怪了……老祖宗,查出这画是何人所绘的吗?”

慈禧道:“派人去如意馆查过了,没查出什么来。”

四格格听罢,欲言又止。“老祖宗,按说宫里头的事……我们当小辈的不便评长论短……”

慈禧道:“熙儿,有话你就只管说,我不拿你的怪!”

“是,”四格格道,“我曾听我阿玛说起过一个人来……若让他来查查这桩怪事,八成能水落石出……”

“哦?”慈禧眼神一亮,挣扎着从炕上坐起。“是什么人?”

四格格忙把慈禧扶稳,“那个人姓冯,好像叫冯慎。近来破了不少稀奇古怪的大案,在京城里的名头很响。”

“好!”慈禧道,“那就让他来试试!这人现在何处?”

四格格想了想,道:“我阿玛说,他原来在顺天府,现在应该是跟在肃王手底下当差。”

“还是个公人?嗯,那正合适!”慈禧大悦:“这样吧熙儿,待会儿我拟份廷寄,你带去给你阿玛,让他到肃王府把人给我叫来。只要能查出真凶,我重重的有赏!”

宫中多变,肃王府内却是闲适自在。办完公事,肃王便将冯慎硬拉至王府,到府后也不设茶,径直来到后园。

冯慎奇道:“王爷,您究竟想让卑职瞧什么?”

“先甭问,”肃王卖个关子,“一会儿保准叫你开眼,喏,过了那拱门,咱就到地方了!”

“卑职好奇得紧,可要先睹为快了!”冯慎说罢,一个箭步跨过拱门。

原来拱门之后,新辟了一块演武场出来。场心方砖墁地,很是平整。场侧树着几个铁架,搁置着朴刀、铜鞭等各式兵器。

见架下还放着一对硕大的石锁,冯慎便提起来试了试。“嗬,这分量还真是不轻。王爷,您老说的‘开眼’,该不是撂石锁吧?”

肃王上前,将另一只拎起来举了几下,又扔在一边。“撂石锁的遍地都是,叫什么开眼了?冯慎呐,你往那边看!”

冯慎依言望去,只见场地东侧摆着张条桌,离桌数丈开外,挖着个小沙坑,沙坑旁边,堆叠着好几块裁成人形的木板。

那人形木板上画着一圈圈的套环,与校场的射箭靶子大同小异。冯慎走上前,拾起块木板打量。“这些箭靶的模样,跟寻常的倒有些不太一样……王爷是要为卑职表演那‘百步穿杨’的神技吗?”

“哈哈哈”,肃王来在桌前,从桌屉里摸出一把手枪和数枚子弹。“那堆木牌子是枪靶,百步穿杨没试过,可十丈之内,枪打靶心,对本王来说,那是易如反掌啊!”

“是吗?”冯慎一喜,“那也非常人可为了……咦?卑职瞧王爷手中短枪有些眼熟,是不是川岛所献的那把?”

“没错,”肃王将子弹上膛,“唉,不服不行哪,东洋人造的枪械,确实比我大清的精准……不提这个了!冯慎哪,你去换上块新靶子,本王这便给你露上一手!”

“好,卑职拭目以待!”冯慎说完,捡出一块新靶,在那沙坑中插牢。

肃王丈好了距离,回身向靶。只见他左手掐腰,右臂稳稳地平举,枪准朝靶心处一瞄,便干净利落地扣下了扳机。

“啪”的一声脆响,靶心正中多了个小圆洞。冯慎方欲喝彩,肃王却笑道:“别着急叫好,这才哪儿到哪儿?”

冯慎又惊又喜,“王爷还有韬晦之技?”

“哈哈,擦亮眼睛瞧好喽!”说完,肃王食指连扣,枪声大作。

一匣子弹打完,木靶上却并无变化,好似数枪下去,皆为脱靶未中。冯慎仅是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定是肃王枪术超群,将后发的子弹尽数射向靶心圆孔,子弹穿孔而过,是以木靶上没留下多余的痕迹。

冯慎由衷赞道:“王爷神乎其技,卑职真是眼界大开!”

“此行不虚吧?哈哈哈……”肃王一脸神气,“本王能做到这一步,一来是枪着实好,二来也全凭自己个儿没日没夜地苦练。自打得了这枪,子弹也不知打了多少发了,嘿嘿,你瞧我指上,硬茧子都磨起厚厚一层喽……”

肃王话没说完,拱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叫喊:“善耆!善耆!”

话音落地,门口闪出两个人来。一个是愁眉苦脸的门房,一名是大摇大摆的庆亲王奕劻。

那门房冲肃王打个千儿,作难道:“主子,庆王爷非得往里闯……小的不敢拦……”

肃王点点头,“行了,没你的事,下去吧。”

“嗻。”

那门房刚起身要走,却被奕劻踢了一脚。“嘿嘿,好狗不挡道。赏你一脚,下回记住喽!”

门房敢怒不敢言,只得含恨去了。

肃王也不着恼,哈哈一笑道:“老爷子提醒得极是,看来本王这府邸里,是该养上几条好狗了!”

“养狗?”奕劻眼睛一瞪,“你养狗做什么?”

“当然是防贼,”肃王道,“管他老贼还是小贼,只要敢私自溜进来,就放狗去咬!咬伤不论,咬死活该!”

“哼,”奕劻冷笑道,“让你过过嘴瘾又何妨?善耆哪,你这躲在里头嘀里哐啷的,是做什么呢?”

肃王抬起枪,把枪口缓缓对准了奕劻。“本王刚才在玩儿枪呢!”

“混账!”奕劻大惊道,“你小子怎么把枪口对着我?!”

肃王笑道:“老爷子别慌,本王又不会真的开枪。”

“你倒是敢!”奕劻气道,“你开一枪试试?”

“那就谨遵庆王爷的钧命了!”肃王说完,便要扣下扳机。

见肃王手指勾动,奕劻吓得抱头鼠蹿。“别别别……你小子疯了吗?别开枪!”

肃王理也不理,将扳机一扣到底。冯慎知那枪中弹药早已射罄,故而也不心慌。

“吧嗒”一声轻响,奕劻骇得一屁股蹲在地上。懵了半晌,这才摸摸身上。见无伤无恙,奕劻才知肃王是吓唬自己,气呼呼的跃将起来,冲着肃王破口大骂。

“哟?”肃王充耳不闻,“老爷子的腿脚还挺灵便嘛,又蹲又蹿的,快能上树了!哈哈,冯慎呐,赶紧护着本王,你瞧庆王爷那龇牙咧嘴的模样,怕是要咬人啊……哈哈哈……”

“没上没下的兔崽子!”奕劻骂了一阵,阴着脸来在二人面前。“善耆,你给我等着吧,总有一天叫你笑不出来!”

肃王笑道:“成啊,等老爷子含笑九泉那天,本王一定趴在您老坟头上哭个痛快!”

“少拿个铁疙瘩在我眼前瞎比画!”奕劻夺下手枪,扔在桌上,眯起眼朝木靶上打量一会儿,不屑道,“方才光听着噼啪一通乱响,敢情才打出一个洞来?哼,就这点儿臭伎俩,你小子还有脸说自己会玩儿枪?”

肃王与冯慎相视一笑,也不去辩解。“老爷子,闲话休提,您老特地来找本王,是有什么好事?”

“好事也轮不到你小子头上!”奕劻一指冯慎,“我要找的人,是他!”

“找冯慎?”肃王面色一紧,“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跟你说不着!”奕劻转向冯慎道:“小子,你时来运转喽。宫里头出了点儿事,老佛爷钦点你入宫查案!”

陡然间,肃王心神不宁。“老爷子,这可不是玩笑吧?”

“老佛爷手谕在此,你自个儿瞧瞧吧!”奕劻从怀中摸出一张押花信笺,递给肃王。

肃王接笺在手,匆匆阅罢,狠狠地盯住奕劻。“庆王,到底是谁举荐的冯慎?”

“这话问的,”奕劻冷笑道,“能有什么人举荐啊?你不也曾说过冯慎闯出了名头吗?嘿嘿,他名头一大,自然就上达了天听喽。”

“少来这套!”肃王喝道,“这事与你绝对脱不开干系!庆王爷,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奕劻道:“我还想问问你小子安的什么心呢!怎么着?老佛爷有事不该管吗?再说了,要宣的人是冯慎,碍着你善耆什么事了?”

肃王道:“冯慎所任差事,皆隶属我工巡局,本王自然要过问!”

“那好,我索性就一并说了吧!”奕劻皮笑肉不笑道,“这次我来,还带着老佛爷的口谕。老佛爷说了,为方便入宫查案,打今天开始,冯慎便是銮仪卫协理七所事务云麾使了,汉治仪正司那边也都备好了顶戴花翎,嘿嘿,人家堂堂正四品武官,不比跟着你跑腿强?”

肃王喃喃道:“协理七所事务云麾使……四品副办事章京……这宫里头,唱的是哪出啊……”

“咸吃萝卜淡操心!”挤对完肃王,奕劻又向冯慎道,“小子,你还没办事呢,老佛爷就赐了官职,嘿嘿,这可是未曾有过的恩泽呐……”

“不敢”,冯慎正色道,“庆王爷,在下一介草莽,虽凑巧破过几桩案子,可也皆是误打误撞。还请庆王爷转奏太后,就说冯某人实为浪得虚名,不堪担此重任,至于那高官厚禄,更是不敢奢望!”

“放肆!”奕劻把脸一板,喝道,“小子,你别给脸不要脸!老佛爷一言九鼎,难道你还敢抗旨不遵?实话告诉你,这差事不是易与的,你答应就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到时候要破不了案,我查抄你满门!”

“你……”冯慎还欲分说,却被肃王拦住。

“好了,冯慎你先接旨吧!”

冯慎急道:“王爷,可是这……”

肃王摆摆手,“有话回头再说!”

奕劻笑道:“嘿嘿,这才对么,还是善耆你小子识趣啊……”

肃王拱拱手,“宫里出了什么案子,手谕上并未写明,还望庆王爷告知一二。”

“哎哟”,奕劻拖起了长腔,“宫禁之事,我可不是很清楚哪……到时冯大章京入宫后,自然会有人告诉他!得嘞,谕旨我带到了,就不在这儿耗着了,你俩臭小子慢慢玩儿那破枪吧!”

肃王拂袖,牙齿咯咯作响。“不送!”

“好说,好说……嘿嘿嘿……”奕劻倒背起手,哼着小调踱出了演武场。“一呀更子里哎,正好去贪眠,忽听那个蚊虫哟,闹到呀奴床前。蚊虫在那厢叫哎,奴在这厢眠,叫得那个心里哟,真呀嘛真是烦……嗡嗡嗡、嗡嗡嗡……哈哈、哈哈哈哈……”

望着奕劻离去的背影,二人呆立不语。良久,肃王才长叹一声,道:“这老狐狸如此的兴灾乐祸,怕是有什么阴谋啊……冯慎呐,你现在已是四品顶戴喽,唉,可喜可贺啊……”

“王爷哪里话来?”冯慎昂然道,“卑职因敬重王爷为人,这才甘效犬马。若非如此,别说是那四品章京,就算是当朝一品,卑职也视如草芥!王爷此言,置卑职于何地了?”

“别激动,”肃王苦笑道:“你与本王相交至今,难道本王还不知你的秉性吗?可眼下这事,老太后都点了你的名,总不能公然抗旨吧?本王是彻底的束手无策了,只有说两句戏言解解嘲喽。”

冯慎想了想,道:“王爷放心,那宫中的案子纵是再离奇,但卑职竭尽所能,也未必破它不了!”

肃王摇了摇头,“本王担心的不是这个。有道是,女无美恶,居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疑呐。冯慎你生性耿直,又是个嫉恶如仇的犟脾气,此番你只身入宫,凶吉祸福,殊难逆料啊。”

冯慎眉头一蹙,“那卑职光潜心查案,其他诸事一概不闻不管……”

“真能那样,本王也就不愁喽!”肃王喟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宫里头的事,往往都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你不招惹是非,是非反会来找上你,加上老太后也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唉……凶险啊…… ”

冯慎忐忑道:“王爷,卑职风闻……老太后性情乖戾……不知是否属实?”

“嘿,岂止是乖戾?”肃王朝四周一望,压低声音:“她简直就是疑妒狭隘!别的本王不说,就说一件小事,你就知道她多难伺候了。那年海晏堂竣工,太后要在里面宴请法兰西的公使夫人,命本王带着嫡福晋赫舍里氏去作陪。福晋恐打扮得花哨惹太后不快,便穿得素了些。结果呢,老太后一见就骂,说福晋装点的太寒酸,会使她在洋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本王一听,心想也有些道理,被洋人比下去,那不是丢了咱大清国的脸面吗。于是本王赶紧回府取了些贵重首饰,让福晋妆扮一新,双耳戴了翡翠,腕里挂了碧玺,手指上也顶了好大一块祖母绿。寻思这下总该成了吧?谁想老太后更生气了,嫌福晋盖过了她的风头,直接把我俩给轰出来了。怎么样冯慎,可见一斑吧?”

冯慎叹道:“看来那传闻并非是捕风捉影,太后她果真是喜怒无常啊!”

肃王道:“本王列举的,还都是些鸡零狗碎的小事儿。太后她最大的忌讳,就是有人妄议‘归政放权’,谁若敢提个只言片字,轻则充军流徙,重则杀头抄家。冯慎你要切记,凡是牵扯帝后之争的任何事,千万要敬而远之,哪怕是一点儿边,也绝对沾不得!”

冯慎感激道:“王爷的金玉良言,卑职全都记下了!”

“嗯,”肃王依旧忧心忡忡,“本王打方才就开始琢磨,这案子是老太后钦点,那跟她肯定有直接的关系……唉,宫中看似水波不兴,实则暗流汹涌,冯慎哪,本王就怕你涉世未深,被推到那风口浪尖上啊!”

冯慎道:“卑职定当谨小慎微、三思后行。”

“好”,肃王拍拍冯慎肩膀,勉强挤出一丝笑意。“也许是本王多心了,未必会出什么事……你入宫后,本王也没法跟着,凡事都好自为之吧。有需要本王的地方,就只管带个话来,只要力所能及,本王自当竭尽全力!”

冯慎眼眶一红,单膝跪倒。“王爷的厚爱,卑职永世难报……”

“起来起来,”肃王也动容道,“你马上要进宫,本王也不留你了,快回去准备一下,明天一早,本王亲自送你过去!”

翌日清晨,冯慎补服朝靴,穿戴一新,与肃王分坐两乘暖轿,沿西安门长街往东,一直行至金鳌玉蝀桥侧。待二人出轿,见小德张早已站在西苑福华门前。

冯慎不识小德张,肃王便迎上前招呼道:“哈哈,张公公还亲自来接?”

“肃王爷不也亲自来送吗?”小德张笑笑,指着冯慎道:“哟,这位便是那大名鼎鼎的冯章京?”

“不敢当,”冯慎略一拱手,“初识尊范,冯某有礼了。”

见冯慎有些不冷不热,小德张心中不由得来气。他暗道:眼下我在老佛爷跟前炙手可热,多少人巴结都来不及,可这小子见了我,腰也不弯、千也不打,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分明就是没将我放在眼里。于是,小德张端起架子,捏腔拿调道:“嘿嘿,常言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冯章京刚刚走马就任,便带了几分盛气凌人呐!”

冯慎听小德张阴阳怪气,双眉微蹙。“公公言重,此番冯某奉旨查案,唯有兢业僶勉,不负皇命。至于其他诸事,也无暇虑及。若有怠慢之处,公公多担待。”

小德张轻哼一声,转朝肃王道:“肃王爷,不瞒您说,咱家没见冯章京前,还以为是个老成持重的,可一见之下……嘿嘿,才发觉他文绉绉的,像个公子哥儿呐。仅这么点儿年纪,能办事吗?别是沽名钓誉吧?”

“哈哈哈,”肃王笑道,“有志何在年高?如张公公你年纪轻轻,不也是老太后的大红人吗?”

小德张心花怒放,嘴上却逊道:“肃王爷这么说,可是给咱家撑门面呢。什么红人绿人了?说破大天儿,就是个服侍老佛爷的奴才……嘿嘿嘿,老佛爷还在里头等着回旨,肃王爷您就自便吧……”

“张公公且留步”,肃王从袖中掏出一叠金叶子,趁门口侍卫不备,偷偷塞在小德张手里。“些许薄礼,聊表心意。”

小德张只觉掌中沉甸甸的,心下窃喜。“哟,肃王爷这是?”

肃王拉起小德张的手,将他五指轻轻合上。“张公公,冯慎乃本王至交,他少不更事,若有什么不周的地方,还望你多加提点,千万照应他周全。”

小德张道:“该点拨的,咱家自然会去点拨。可听与不听,那就是冯章京自个儿的事喽。其实肃王爷呀,单冲您的一句话,咱家就无有不遵,您又何苦破费呐?”

肃王道:“让张公公白白操心,本王可是过意不去啊,哈哈哈……”

“嘿嘿”,小德张将金叶子一掖,“那咱家就却之不恭了?”

肃王挥挥手,“不成敬意,请笑纳!”

二人这一贿一受,冯慎在旁看了个满眼,他知肃王素来高傲狷介,可这次为了自己的安危,却甘心与小德张折节下交。念及此节,冯慎感激的无以言表,紧紧握住肃王的手,几度哽噎。

“你瞧瞧成什么体统?莫让张公公笑话……”肃王佯作笑面,伸手在脸上一抹,冲小德张道声有劳,便头也不回地钻入了轿中。

待轿子行远,冯慎尚在怔怔,小德张推了一把,趾高气扬道:“别傻愣着了冯大章京,赶紧跟咱家走哇!”

冯慎点点头,随小德张过门入苑。此去仪鸾殿,还有很长一段路程,二人沿着绵延小径,慢慢向前斜穿纡行。径旁两侧,皆为花圃茵地,虽然天寒地冻、凡枝凋敝,其间亦不乏挺立着几株傲霜的异草奇花。越往里走,景致越发盎然,五步一台,十步一阁,琉瓦漆柱间,苍松劲柏似黛,倒映在如镜的太液池中,别有一番肃穆庄严。

对于这宫中禁地,冯慎是生平头一回来,可他心念重重,任它再奇的风物,也视若无睹。

沿途,偶尔遇上几名太监宫娥,见是小德张带人过来,都不敢靠前,仅遥施一礼,便赶紧远远地避开。

见旁人崇畏如斯,小德张不免得意,干咳一声,朝冯慎炫耀道:“瞧见没?这便是宫中调教出来的规矩。在这宫里头讲究着呢,一举一动,都得有板有眼。就拿走道来说吧,一步要迈出多长,全要合尺按寸,迈多迈少都不成……喂,冯章京,咱家在跟你说话呐!你听没听见呢?”

冯慎淡淡回道:“张公公只管见教就是,冯某正洗耳恭听着。”

小德张白眼一翻,道:“听了就装在心里,可别当了耳旁风!若不是瞧在肃王面上,咱家能浪费这些口舌?哎?咱家刚说到哪儿来着?哦,走道……走道讲究个端端正正,不许摇晃膀子,也不许转头乱看,摆步要缓,落脚要轻……哎,你瞧见没?就是咱家这两步的样子,学着点儿吧……”

这几句絮絮叨叨,直听得冯慎心中大为不耐,小德张说得兴起,愈发的自卖自夸。

“还有待会儿入了殿,面上得挂着喜气儿,板着脸不行,哭丧着脸更不行。就算给老佛爷请安,也要在下首旁边,不准大模大样的居中、挡了老佛爷视线。不应该问的别问,不应该讲的别讲,说话也得细声慢气的,漫说是扯着个大嗓门儿,就算喘气喘重了也不成……嘿,像咱家这种常在老佛爷身边当上差的,都琢磨出一套办法来,私底下要有事,不喊不嚷,也不用去嘀嘀咕咕,拿右手两根指头,在左手掌心轻拍几下,对方就明白什么意思。当然也不能乱拍,拍几下那都是有数的,离得远了,在胸口拍;在眼目前儿,就放在背心衣襟底下拍……眼要明、心要亮,别人一眨巴眼,你就得立马领会。唉,这些本事,谁生下来就会?想当年咱家刚入宫那会儿,为练这些规矩,也不知挨了多少打哟,啧啧,就算咱家有心教你,你这一时半会的也学不全呐!”

小德张一副奴相,令冯慎嫌腻顿生,他强抑着满腔厌恶,凛然说道:“张公公,冯某所长乃查案追凶,从龙伴驾的上差,是决计无法胜任的,故而那些个‘本事’,就先不一一学了。日后若有机会,再向张公公慢慢讨教!”

“得,”小德张哼道:“你冯大章京不愿意听,咱家还懒得讲呢!到时要真弄出个言差语错的,哼哼,休怪咱家没提醒你!”

“不敢,”冯慎略一躬身,“劳张公公头前带路。”

“哼!”小德张一甩手,踏步朝前。

一路上,小德张拉着张脸没再吭声,冯慎也乐得耳根清静。二人缄口钳舌,闷闷然地来在仪鸾殿。

因事关珍妃,慈禧也不好张扬,宣召冯慎的场所,便定在了东暖阁中。

到了阁前廊下,小德张向冯慎做了个止步的手势,随后伸出二指,抵掌轻叩了三下。恰如小德张所言,听见响声后,荣侍女果然走了出来,她朝小德张点点头,将冯慎引入。

小德张未得准允,不敢进阁,便留在廊下待命。荣侍女放下堂帘,侧身紧走几步,向隔间中的慈禧跪奏道:“老佛爷,冯章京奉旨到了。”

“让他进来吧。”

“嗻。”荣侍女说完,便与里屋的娟侍女双双退至墙角,眼向脚尖,垂手肃立,不再发一言。

见正北的条山炕上坐着个老妪,冯慎心知那便是慈禧,于是将马蹄箭袖翻下,脱帽叩拜道:“微臣冯慎,恭请太后圣安。”

慈禧眼皮一抬,“平身吧。”

“是。”冯慎依言站起,端立在原地,不卑不亢。

瞧着冯慎长身玉立、气宇轩昂,慈禧将头一点。“嗯,瞅着倒像个人物……这次宣你入宫,知道是为了什么?”

冯慎道:“谕旨上只说有案待查,然究竟所查何事,微臣则不知。”

“一会儿再说与你听,”慈禧稍作停顿,突然问道,“冯慎,你信不信鬼神?”

冯慎摇了摇头,道:“不信。”

慈禧双目一眯,“为何不信?”

冯慎朗声道:“未曾见过,故而不信!”

慈禧又道:“听说你破过不少凶案,难道就无一桩涉及鬼神?”

冯慎道:“骇人可怖者有之,匪夷所思者亦有之,可任那案情多么离奇诡异,最终查明后,俱为歹人作祟。依微臣之见,这世间,或有天理报应,鬼魅妖邪之属,却是断然不存!”

慈禧长舒一口气,满是病容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喜色。“鬼怪未必有,真仙菩萨却是存在的。常言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宫中能得祥和安泰,亦少不得佛祖庇佑。”

冯慎口中称是,心下却不以为然。

慈禧沉吟半晌,道:“有桩宫中旧事,按说不可与外人论道,可它关系着此案根节,只跟你说了也无妨。不过你听后,休得去外头调嘴学舌,日后若有半句闲言碎语传到我耳朵里,哼哼,那你就得当心脑袋了!”

冯慎道:“请太后放心,微臣一不会添枝加叶,二不会搬弄是非,唯有秉公查案!”

“那就好,”慈禧继续道,“是这样,皇帝原有个珍贵妃,庚子年洋人破城后,她抗辱不屈,便投井殉节了。”

冯慎肃然起敬,“珍贵妃峻节高风,理应彰表宇内。”

慈禧脸色稍变,哼道:“保贞护洁,原是妇人需恪守的本分,贵妃乃帝王椒室,更要为世人做个表率,她行分内之事,也用不着什么大彰其表!”

见慈禧面有不怿,冯慎稍感奇怪,然又一转念,心想宫闱中事,自己不便多加评议,因而也不去接腔。

慈禧缓了一阵,接着道:“旁话不提了,说关键的吧……算起来,珍贵妃故去已小六年了,可在前几天夜里,宫中却有人拾到了她的画像。”

“画像?”冯慎追问道,“难道是那画像……出了什么异样?”

“是啊,”慈禧索性将手一招,命道,“娟子,你跟他说说那晚的事儿吧。”

娟侍女依言,便把那夜的所见所闻翔实道出。冯慎听她虽极力地克制,然语调仍有些发颤,显然是心有余悸。

待娟侍女讲完,冯慎向慈禧道:“敢问太后,那张画像现在何处?微臣想借来一观。”

慈禧道:“这两天都镇在观音大士的神龛下,荣子,你去偏殿上取那贱蹄……咳咳……那珍贵妃的画像来。”

荣侍女答应一声,随即取来。

或许是神龛上焚香灰落,将一侧的纸边烫出点点焦痕细孔。冯慎接过后,轻轻一拍,便将画像展开端详。那画像绘制的固然栩栩如生,可眼角的血泪却已然不存,故而看上去一如常态。

瞧了半天,冯慎也没能瞧出个眉目,慈禧又等了一会儿,渐渐有些不耐烦。“靠这一时半会儿能看出什么来?这画像就交你存留,回头慢慢琢磨吧!”

“微臣正有此意。”冯慎说完,将画像卷起,贴身收妥。

“冯慎呐,”慈禧又道,“方才你言之凿凿,笃定世间无鬼,那按你的意思,这画显古怪,必是有那居心叵测之人捣鬼了?”

冯慎道:“想来如此!”

慈禧道:“那好!眼下你事也听了,画也瞧了,那就去将捣鬼之人给揪出来吧!”

“微臣自当全力以赴!”冯慎话锋一转,“然在查案之前,请太后准允一事。”

“什么事?说来听听!”

“皇宫大内,乃天子龙居,礼度自然森严。可若事事都要循规奏请,只恐会贻误查察的时机,因此微臣斗胆,想请太后玉口亲允,无论宫内宫外,皆准微臣便宜行事!”

慈禧忖量片刻,道:“就依你!”

冯慎心下一宽,“谢太后隆恩。”

“不忙”,慈禧将手一摆,“我既依你一事,你也得依我一事!”

“太后还有何吩咐?”

慈禧冷冷道:“侦破此案,我只给你三天的期限。届时捉到真凶,将你加官进爵;可如若逾期未果,则以‘大不敬’论刑!冯慎啊,你也别怪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将一个男子留于内禁,无论出于何由,都属大违宫训,到了这种地步还查不出什么,整个皇室都会跟着蒙羞!你好生去查吧,是死是活,皆瞧在这三天上了。我这番话,你可得时刻记牢!”

冯慎只觉后背一股恶寒,硬着头皮应道:“微臣谨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