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屯军方欲辞行,冯慎却朝其中一人戟指怒目。川岛随势瞧去,但见冯慎所指那人,正是末次。
川岛暗暗叫苦,一颗心怦怦跳动。末次也不敢抬头,只是死死压低了帽檐。
肃王斜睨一眼末次,问冯慎道:“那人看上去瘦小畏葸,不像个会家子,冯慎你何故留他?”
冯慎道:“王爷还记得吗?卑职曾托您老打听一个‘东洋参赞’……”
肃王一凛,“莫非正是此人?”
冯慎点点头,道:“卑职跟他打过几次照面,应该错不了。他此番换了装束,开始时候卑职并未留意,然方才一瞧他背影,便觉有些眼熟。要知道,那次从小巷到他与曾三密会的茶馆,卑职可是跟了整整一路!哼哼,川岛先生!王爷命你查访的人,却一直躲在你眼皮子底下,此时此刻,你就不想说些什么?”
川岛没接腔,突然仰头大笑。
鲁班头怒道:“你笑什么?”
川岛道:“我笑王爷手下,总有些造谋布穽的‘能人’。像你鲁大英雄恨匪徒不得,便来迁怒于我们驻屯军。而他冯大巡检捉不到曾三,又妄图胡乱拿我们的人抵罪。哈哈哈……我听说冯巡检破过不少大案,那些所谓的‘凶犯’,不会也似这般‘擒获’的吧?有道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天晓得那刑典案簿上,写了多少替死鬼的名字……”
“放你娘的狗臭屁!”鲁班头疾言喝道,“你再敢冤枉我冯老弟一句试试看!?”
川岛哼道:“你也知被冤的滋味不好受?那冯巡检污指我们通匪是什么道理?那人实为军属奏任书记官,在驻屯军中归列文职,又怎会跟匪首曾三密会?”
鲁班头还要骂,冯慎摆手道:“大哥不需跟他缠夹不清,是非自有公论,只凭他一言两语的,还能颠倒了黑白吗?川岛先生,那人与曾三密会,被我亲身撞见,这点可做不得假!”
川岛道:“冯巡检所说,怕仅是一面之词吧?你如此言之凿凿,又有谁见来?”
冯慎道:“当时除了我与曾三,在场的还有那茶楼的小二。”
川岛道:“那找那小二来对质!”
冯慎冷笑道:“后来我又去那茶楼查访,却发现那小二早已被辞退,哼哼,也不知是何人暗中做的手脚!”
川岛讥道:“暗中做手脚的固然可恨,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也好不到哪里去!冯巡检,你说你认得他,那应该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吧?”
冯慎道:“我只记下了他的相貌,至于他姓甚名谁,倒没来得及问。然就算是问了,他若信口编个假名,那终归也是白饶。”
“哈哈,好一张巧言令色的利嘴!”川岛又道,“那再请教冯巡检,当时你既然撞了个现行,为何没将他当场拿下?”
冯慎反问道:“其间另有别情,想必川岛先生早就知道了吧?”
“我编不出冯巡检那样的故事,又怎么会知?”川岛说着,冲肃王道,“王爷,究竟孰是孰非,还请您老给我们做主!”
肃王道:“冯慎的为人,本王信得过,他既说见过那人,那自然就是见过!”
川岛双眉紧皱,“那王爷之意,是信不过川岛了?”
“风外贤弟言重了,本王可没那么说!”肃王似是漫不经心道,“有话你跟冯慎去辩,本王两不相帮!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只要风外贤弟能把事讲明白了,冯慎还能硬留你们不成?”
“好”,川岛指着末次道,“那名书记官,唤作末次政太郎,他的身份在册,驻屯军中的军籍簿上有据可查。诸位若不信,去我们驻地一查便知!”
冯慎道:“川岛先生说他在军籍,这话我当然信。可我也并不怀疑自己这双眼睛!”
“万一冯巡检是认错了人呢?”川岛又道,“我听说,曾三等匪徒会使什么易容之术……”
“哼哼”,冯慎道:“使用易容术无非是两个企图,一个是为改变己貌、掩人耳目;另一个便是要假扮成他人,混淆视听。若匪徒没见过末次,便能随意充成他的模样,川岛先生不觉得太过巧合了吗?”
川岛道:“那世间容貌相近的,也大有人在,说不定是天生长得像……”
“这话也不假”,冯慎道,“然川岛先生别忘了,我大清子民皆是蓄辫!模样相似原已难得,又同为短发者,更是难上加难!并且我记得他说话时的腔调,必是个东洋人无疑!”
“也未必就是我们东洋人!”川岛道,“那伍连德不也是剪短了头发?听着他说起汉话来,倒不见得比我利索多少!”
“川岛先生过谦了”,冯慎道,“若那天是你假扮了去会曾三,不认识的,定然瞧不出是个东洋人!”
川岛愠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几句戏言,别放在心上!”冯慎说完,心想川岛要是死活不认,倒也奈何他们不得,不如直接去试探末次,逼他露出马脚。
想到这儿,冯慎大步跨至末次面前。“还要装多久你才肯认?”
末次嘴巴一动,一句辩解之语正要脱口而出,却发现冯慎的神情有些意味深长。他久事刺风探秘,心思岂不玲珑?当即硬生生收住了嘴,一脸迷茫地看着冯慎,装作浑然不解。
“听不懂吗?”冯慎冷笑道,“我可记得,你是能说上几句汉话的!”
末次嗫嚅着倒退了一步,扮成害怕的样子,转头看向川岛。
川岛见状,赶紧上前道:“冯巡检,末次不懂汉话,他只是个舞文弄墨的书记官,你别吓唬他!”
冯慎哼了一声,绕着末次踱来踱去。末次缩着脑袋,越发的两股战战。冯慎明知他是假装,却又一筹莫展。
再耗下去也没甚进展,冯慎唯有把希望寄托于陈晋元身上。“陈知县,请你来辨认一下,当初匪人盘踞寺中时,你是否见过此人?”
陈晋元将末次打量许久,缓缓地摇了摇头。“不曾见过……”
川岛长舒口气,“这下冯巡检总没话说了吧?”
冯慎又指向其他众倭,“那他们呢?”
陈晋元依次看过去,仍旧摆首道:“也都是些生脸……”
鲁班头急道:“老陈你别怕,照实了说!眼下不比以往,这里都是咱们的人,没的替歹人包庇遮袒!”
“班头哪里话”,陈晋元叹道,“对那伙残暴的凶徒,我同样是恨之入骨,如今就算钢刀架颈,我也断不会再去瞻前顾后地委曲求全。可关于他们这一行人,实在是素未谋面……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被歹人长期囚在塔中,所能见到的人,少之又少啊……”
“对!”鲁班头一拍巴掌,“老陈一直被关着,外头出了啥事他也不知道,说不定就有猫腻儿呢?这个末什么乱七八糟郎的,还是难脱嫌疑!”
川岛怒道:“空口无凭的话,与污谤何异!?”
“哼!”鲁班头道,“那没法子。要么就先将他扣下,等捉到了曾三,两相对质后要是不干他事,我们再放人也不迟!”
“荒唐!你们要是一辈子都捉不到曾三,难不成还要扣押末次一辈子!?”川岛转朝肃王道,“王爷,现在无半点凭证来坐实末次有通匪的迹象,若冯巡检他们还是硬要留人,我等宁死不服!”
肃王拉过冯慎,悄声问道:“对于那个末次,就连一丝把柄都拿不到吗?”
“眼下是难,”冯慎愁眉不展道,“然而卑职决计不会认错人!”
肃王点点头,“这点本王自然相信,可……唉,算了……风外贤弟!”
川岛忙道:“敬候王爷公断!”
肃王道:“既然没什么证据,本王就先不扣人了……”
川岛喜道:“幸有王爷明察秋毫,使末次免受不白之冤!”
“别高兴太早,”肃王正色道,“想要带他走,你还得答应本王一个条件!”
川岛怔道:“条件?”
“没错”,肃王道,“方才你与冯慎的争辩,本王也都听到了。冯慎虽无凭据来证明那末次通匪,可你也不能证实末次当真就是无辜!”
川岛急道:“可是这……”
“听本王说完!”肃王不容川岛置喙,“之前本王两不相帮,现在也得不偏不厚。风外贤弟,你带末次离开可以,但在拿到曾三之前,这个末次却不得擅离我大清!他若敢私自出境,则视作畏罪潜逃,一经发现,就地格杀!”
“那……”川岛稍加犹豫,道,“唉,依王爷就是……”
肃王一字一顿道:“风外贤弟你记牢了,本王这话绝不是玩笑,要届时找不到末次,那就唯你是问!真到了那一步,你可别怪本王不念旧日情面!”
“是、是……”川岛打个激灵儿,冷汗直下。
冯慎蹙额道:“王爷,真要放那末次离开?”
“你就先别管了,”肃王摆摆手,冲川岛道,“此时不走,还等什么?”
川岛长揖道:“那我等这便辞行……哦,待回到驻地,川岛就去军中申报一笔银款,来抚恤幸存的村民、安葬遇难的死者…… 作恶的有东洋浪人,不管怎么说,我们都难逃那失察之过……”
“少他娘猫哭耗子了!”鲁班头啐道,“快滚你们的吧!”
川岛哼了一声,隐忍不发,朝肃王又抱了抱拳,这才领着众倭头也不回地出了寺。
诸倭走后,在场清军开始清理起乡民尸首。因伍连德吩咐过,尸首上或还存余着虎烈拉病毒,所以众兵士也不去盛殓,将尸体堆拢在一处,弄来几桶火油打算焚化。
陈晋元长跪合掌,诵念了一段往生咒后,几名兵丁便将火油淋浇在尸首上。
一支火把扔入,陡然燃起冲天烈焰。尸首受高温炙烤,四肢手脚慢慢变得焦糊、弯曲,好似死者在火光中痛苦地挣扎一般。
众人静立在侧,心下皆是凄然。殿前空地上鸦雀无声,唯有火苗在兀自烧得哔剥作响。
“阿弥陀佛”,陈晋元宣声佛号,复又盘膝坐地。只见他痴痴地望着火光,起初面现悲苦,渐渐的,戚色转为平和。到了后来,陈晋元嘴角舒展,露出了慈祥的笑意,被火色一映,周身竟似笼罩上了一层圣光。
鲁班头捅了捅冯慎,“老弟你瞧,老陈是不是受刺激了?他怎么在笑?”
冯慎看去,见陈晋元神情安宁,倒不像是失心疯的样子。但恐他有变,仍上前关切道:“陈知县,你不要紧吧?”
“不要紧,”陈晋元微微一笑,缓缓说道,“方才眼观生死、心受悲欢,反使我顿悟了禅门正道。正所谓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由此而知:色无常,无常即苦,苦即非我,非我者亦非我所。众生万相,五蕴轮回,色不异空,空不异色,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村民累劫修是幻,匪人造恶业也是幻,幻而无实 ,不如俱舍,皆往生于清凉极乐。我参悟到此理,大有拨云见日之感,故而心中不胜欢喜,善哉我佛,善哉善哉……”
冯慎轻轻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烈火越烧越炽,众多尸首也慢慢地焚成了灰烬。陈晋元心如止水,一面参悟空相,一面坦然诵经。
待得火势渐熄,陈晋元缓缓起身,从殿角取了把扫帚,以帚柄做杖,徐步拄到肃王面前:“王爷,此时诸事已毕,犯官特来领罪。”
“你领什么罪?”肃王道,“平谷知县,一会儿本王着人送你回县衙,今后县治要务,可得悉心打理!”
陈晋元淡然一笑,“王爷不怪,实属慈悲。然这知县一职,就请另委贤明吧。晋元历此际遇,深感因果天定,如若朝廷宽赦,我便打算皈依三宝、遁入空门了……”
“怎么?”鲁班头惊道,“老陈你还真想当和尚啊?”
“阿弥陀佛”,陈晋元道,“班头且看,我被剃去了头发、换上了淄衣,无论是否出我本愿,皆不失为一番缘法。思来想去,这摩崖寺总归与我有缘,故而晋元要弃俗出家,涤心礼佛,求菩萨发下大圣愿力,来化解寺中的血光戾气、超度逝者亡灵。”
“唉,”肃王叹道,“你既然心意已定,那本王就遂了你的愿吧!”
“南无阿弥陀佛,多谢王爷成全。”陈晋元合十后,便欲去扫那殿前的骨殖灰烬。
冯慎快赶了几步,拦道:“陈知县,请先等一等!”
陈晋元停脚问道:“冯巡检还有什么吩咐?”
“不敢,”冯慎道,“尸首上染着虎烈拉,虽经焚烧,余毒怕也一时无法祛尽。为保万全,不如先下山暂避些时日,若到了那会儿,陈知县出家之心还是不改,再来这摩崖寺中驻锡也不迟啊。”
“有劳冯巡检挂心了”,陈晋元道,“而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万物到头,皆归于尘土。此刻,我心中已然无挂无碍,岂还放不下自己这副臭皮囊?”
见陈晋元留意执着,冯慎急道:“可是陈知县……”
“冯巡检差矣”,陈晋元摆手微笑道,“从今往后,这世间再无什么陈知县,唯有一名法号觉忍的老僧罢了。儒经云:朝闻道,夕死可矣,修禅者不亦如是?眼下我一帚在手,不去扫地又待何时?”
鲁班头道:“地有什么可扫的?先收掩了村民的骨灰才是正经。”
陈晋元道:“尘埃是垢,骨灰也是垢。这扫地事小,却有五德。一者自除心垢,二者亦除他垢,三去憍慢,四调伏心,五增长功德,得生善处。阿弥陀佛,剩下的事情,就不必劳烦诸位将士了,我自忖凭借一己之力,尚可还寺中一个清净。”
鲁班头望着满地骨灰道:“你一个人得弄到什么时候?趁着这会儿人多,一并收拾了吧!”
“如此生受班头。然还是方才之念,诸位无须替我操劳,老僧一人足以堪当。”陈晋元说完,便提帚去扫那余烬。“菩提无树,明镜非台。本来无物,何染尘埃?扫地扫心地,心地不扫空扫地……”
鲁班头怔了一阵,自语道:“这老陈变得疯疯癫癫的……八成是坏了脑袋……”
“不然,”冯慎摇头道,“陈知县顿悟正法,此举大合禅意。这摩崖寺,或许是他最好的归宿了。”
肃王颔首道:“嗯,这样也好,就由他去吧!传本王将令:众军列队,准备返京!”
兵士应了,开始清点行装。此时塔中幸存的村民也都转醒,来到殿前哭祭了一番后,皆跟着队伍下山。
回行的路上,冯慎心中五味杂陈,刚过了错水,便听肃王忽道:“哎?咱们是不是先得去平谷县衙一趟?”
诸人勒马问道:“去平谷县衙?”
“是啊,”肃王道,“之前陈晋元被掳,官符信印皆落在了歹人手中。在下任知县就职前,须得找到县印、妥善保管。”
经肃王一提,冯慎这才记起县牢中还绑着娄方二匪。“王爷,歹人安插在县衙中的眼线已被拿获,想要揪出曾三的踪迹,或许就着落在他们身上!”
“是假扮师爷什么的那俩人吧?”肃王道,“没错,有他俩儿在,还愁拷问不出那曾三的下落?”
“正是此理”,冯慎道,“这会儿那平谷县衙中,仅有从三河县抽调来的捕快把守,卑职放心不下,打算先行一步。”
鲁班头请缨道:“我也同去!”
“好!大军入城不便,那等你们办完事后,再押着二匪回京会合!”肃王说完,又拨了数十名精锐军健,俱乘快马随冯鲁奔赴县衙。
驰在路上,冯慎心中却另有一番计较。既然曾三放心让娄、方等在县衙中独当一面,想必他们也算得上是粘杆处里的得力臂膀。核心人物,往往掌握着不少内情,他们非但是摸清曾三动向的契机,并且也可能是倭匪勾结的重要人证。
然当时从牢中脱困后,冯慎急赶着回寺勘查,仅将二匪草草捆绑。后来虽有鲁班头搬兵围衙,可现下那伙三河捕快无人领率,一个疏于监护,二匪或许便能趁乱脱逃。此去是否擒住娄、方,竟变的殊难逆料。
想到这里,冯慎疾疾挥鞭、连连催马,恨不得背后生翼,登时就能飞至县衙。鲁班头等人见状,也皆不多言,猛夹几下马腹,紧紧随上。
一行人急如星火,没出半个时辰便堪堪抵至平谷县城。来到县衙门口,冯慎未及停稳,一个飞身提纵,从马上跃下。
刚冲进门去,几名三河捕快就提刀围了上来。“什么人乱闯衙门?”
“不用大惊小怪,”鲁班头快步跟进,“都是自己人!”
捕快们认出他的模样,都把腰刀收起。“原来是鲁班头。”
鲁班头环顾众捕快,奇道:“记得围攻县衙时,你们也没怎么负伤,这会儿反倒个个挂彩了?”
“别提了,”一名捕快捂着胳膊上的伤口,苦着脸道,“那会儿把县衙中的差吏全制住后,班头便离开了。没想到班头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三个身穿公服的汉子。弟兄们一瞧他们是平谷衙役的打扮,哪还有什么废话?自然是一拥而上,将他们五花大绑……”
冯慎一皱眉,问道:“那三人中,可有一个高胖大耳的?”
那捕快点头道:“正是。”
冯慎接着道:“另外两人,一个眼角生着花疤、一个颏下蓄有短须?”
“一点也不错!”那捕快打量眼冯慎,警觉道,“怎么?你跟那三人有什么关系?”
“别他娘的瞎寻思!”鲁班头喝道,“这是我老弟,冯慎冯巡检!”
众捕快都听过冯慎名头,皆拜道:“久闻冯巡检大名……”
冯慎急于知道后情,打断道:“诸位兄弟不必客气,那三人之后如何?”
那捕快忙道:“将那三人捆后,便与那些衙役押在一处。岂料那三人也真是邪门儿,竟不知怎么割断了绳子,并且还给其他人全松了绑。结果平谷这帮子衙役又是一通反抗,好在仓促中,他们手上没甚兵刃,弟兄们经过一番苦战,这才把他们制服。”
冯慎追问道:“那三人呢?他们也被捉住了吗?”
“说来惭愧”,捕快摇头道,“当时没见着他们三个,弟兄们便在县衙内逐屋排查,最后搜到牢房附近,终于瞧见他三人的身影。那打头的胖子也当真了得,几把暗器撒来,竟伤了不少弟兄。将我们逼退后,那三人便奔至院墙下,好家伙,一丈多高的墙头,噌噌两个飞腿就攀上去了。等我们出衙再找时,早就瞧不见人影了……”
冯慎又道:“他们三人逃时,没救走旁人吗?”
“没有”,众捕快笃定道,“只跑了他们三个。”
冯慎道:“那牢房内搜过没?”
捕快面上一红,道:“倒是进去过……可里面又潮又湿,几排囚室里也没关着犯人,兄弟们猜,那八成是个空牢……所以随意瞧了几眼,便都退了出来……”
冯慎心头一紧,暗道不妙,拨开众捕快,拔脚便朝县牢方向赶去。
“你们在这继续守着!”鲁班头冲捕快说完,转朝身后军健道,“走!跟上去瞧瞧!”
进得狱门,冯慎直奔内监,凭着之前记忆,找到了那间大监房。
狱中阴闷昏暗,监内物什不免模糊难辨。有军健在过壁墙上摸到了火镰油盏,忙点燃了照亮。
火光摇曳,众人的身影也跟着不停飘摆。透过根根狱栅,娄得召和方九正好端端绑在那刑凳之上。
“没说的!”鲁班头长舒了口气,道,“老伍的洋迷药着实管用,你们瞧,那俩孙子到现在还睡的跟死猪似的,哈哈哈……老弟,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万幸曾三没寻到这里……”冯慎朝监房又迈近了几步,忽然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不好!快!取灯来!”
话未落地,冯慎已踢开监门冲了进去,军健移灯一照,只见娄方二匪眼珠凸鼓、肢体僵挺,颈间血迹未干,皆插着一柄寒森森的柳叶长镖。
冯慎拔下那柳叶镖,恨道:“一镖穿喉,这是曾三的伎俩。唉!咱们又迟了一步!”
鲁班头瞥一眼娄方死尸,道:“这姓曾的下手真毒,他那劳什子粘杆处现在也没几个人了吧?居然连这俩能卖力的都不肯放过……老弟你甭上火,让他们自相残杀不也挺好?还省得咱们去逮!”
冯慎道:“曾三最初未必想杀人,定是见他们昏迷不醒,自忖无法救二人出去,这才出此下策灭口。不过大哥说得对!咱们此次虽未能拿获匪首,但毕竟也将粘杆余孽近乎全歼,剩下曾三和那二魔使,正如……”
“哈哈”,鲁班头抢着道,“正如那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了!行啦老弟,论起大道理,你远比我懂,就别再唉声叹气的了!”
“好”,冯慎苦笑一声,向诸军健道,“劳烦众位将尸首解了,运回京城以填存验状尸格。”
“是!”军健们齐声应了,依言而行。
出得监牢,冯慎等在内衙找出了县印,妥善收存后,又命衙中老吏持考功册清点,确保平谷差役中再无歹人混迹。待查考明白,冯慎通阐原委。众差役听罢,俱都面面相觑,有的舌挢不下,有的追悔无及,直到三河捕快上前给他们松了绑,不少人还是恍怔如梦。
县宰出家,典史罹难,眼下平谷可谓是群龙无首。冯慎安抚众吏后,让差役各守其职,在新知县就任前,公事就先由六房共同打理。
吩咐完毕,冯慎也没有多耽,与鲁班头纠起众军健,怅然返京复命。
回到京城,天色已晚,将公事交接后,冯鲁记挂着伍连德,又同去探望。
自打坂本哲也亡故,伍连德便痛贯心膂、几度晕厥,肃王担心他的身体,特意将他安置在王府中,并请来良医诊治调养。
伍连德醒后,一言不发,只是空瞪着眼躺在床上,双目黯然失神。冯鲁见状,也不好说些什么,闷坐了一阵,便各自回宅安歇。
连日的奔波,使得冯慎积劳积疲,纵然沉沉睡了一觉,亦觉倦意未消。可冯慎心事耿耿,待得天一放亮,便再也躺不住,趁着顿困稍解,用冷水激面后,又赶赴了肃亲王府。
来到王府前,还没等门房进去通禀,肃王竟急赤白脸地冲了出来。
冯慎一怔,急忙迎上。“王爷,您老这是?”
“你来的正好!”肃王道,“快帮着寻人!”
“寻人?”冯慎问道,“是谁不见了?”
肃王道:“还能有谁?伍连德啊!刚才侍女来报,说是房中不见了伍相公的身影。本王赶去一瞧,还真是那样!眼下王府内外都找遍了,皆没找到人,你说他能到哪里去?”
“王爷别急,”冯慎道,“伍兄那只形影不离的皮箱还在房里吗?”
肃王想了一会儿,道:“这倒没在意……”
冯慎道:“那再去他房里瞧瞧吧。”
“好,”肃王将头一点,又折回府中。
来至昨晚伍连德留宿的厢房内,只见床榻收拾的十分整齐,而一条圆枕下,却露出了一角书笺。
“王爷,你瞧!”冯慎将枕头翻起,发现还有几页纸张,一并拾起,递给肃王过目。
肃王接来,匆匆阅了一遍,又交与冯慎。“唉,这是伍连德的留书,你也看看吧。”
冯慎持笺读完,这才知道了缘由。伍连德在信中言及,自己历经摩崖寺之事,感怀颇巨。虽知坂本是咎由自取,可毕竟是多年老友,一时也无法释怀。对于坂本,伍连德爱恨交加,思量了整宿,仍然是心如乱麻、无所适从。伍连德分得清善恶,却忘不了与坂本的结交之义,自感无颜面对肃王、冯慎,故而不辞而别。信笺之后,还附上了化解虎烈拉的疫苗配方,嘱托肃王转呈专人保存。
冯慎叹道:“伍兄重义,却遇到这种事……真是难为他了。”
“是啊,”肃王道,“不过这样也好,这种刻骨铭心的历练,对他今后定有裨益。放心吧,本王瞧他是块好材料,等他自己想明白了,必会以他之能,造福我大清百姓!”
肃王此番话,日后尽数应验。光绪三十三年,伍连德受清廷之聘,出任天津陆军军医学堂副监督。宣统二年九月,东北爆发大鼠疫,伍连德以防疫全权总医官的身份,亲赴哈尔滨指挥平疫,其时伍年仅三十一岁,是为清代最年轻的钦差。伍到东北后,通过隔离疫区、焚化染疫尸首等举措,苦战四个月,一举将瘟疫弭消。而他于疫时发明的“伍氏口罩”,至今仍被医务人员延用。伍连德穷其所学,拯救了万千性命,在中国检疫史上,立下了不朽丰碑。至于他主持万国鼠疫研究会、以医学成就名扬中外,此则皆为后话。
冯慎与肃王唏嘘一阵,转至书房用茶。
几盏雪片饮罢,冯慎又提起倭匪交通之事。肃王放下茶杯,道:“冯慎啊,你说东洋人别有用心,本王又何尝不知?可如今查无实据,咱们能怎么办?唯有日后多多留心罢了……”
冯慎道:“卑职认为,那川岛就是幕后黑手,王爷对他,可不能再大意轻心!”
“不至于吧?”肃王道,“他手刃浪人,也算是表明了对朝廷的忠心。再者说了,川岛与本王相交甚久,单凭着本王这几分薄面,他好意思做出对我大清不利的事来?”
冯慎道:“狼子野心,本性使然。一旦等他们爪牙锋利,后果必将不堪!”
“哈哈哈,”肃王笑道,“就算真到了那地步,咱大清也不怵他们!冯慎你来,本王让你瞧个玩意儿!”
说着,肃王移开屏风,屏风后露出个用木架托着的大球,上面花花绿绿,描满了文字图形。
冯慎道:“王爷,这是何物?”
肃王信手一拔,那大球缓缓旋转起来。“这是造办处打制的万国坤舆仪,西洋人管它叫什么地球仪,这世上大大小小的国家,在上面都能找的到。”
冯慎眼睛一亮,“大清在哪儿?”
肃王指尖轻按,将大球止住。“这便是了。你看,咱大清的版图幅员辽阔,像不像一只振翼欲翔的海东青?”
冯慎笑道:“王爷之言不虚,果真是像极!”
“哈哈”,肃王手指移点,“你再瞧,这里就是日本国了。跟个小鲫条儿似的,就任着他们折腾,能翻起多大风浪?”
冯慎摇头道:“人心不足蛇吞象。蚁穴虽小,决堤破坝;虫蠹虽微,毁栋蚀梁。甲午、庚子之挫犹在目前,王爷不可不鉴啊!”
“本王理会得。可如今大清操练新军、广备枪炮,也不再是昔时模样,只要不与西洋人勾结,他们日本便不足为惧,真要火拼起来,只需这么一叼……”肃王捏指做喙,空啄了一下,“他们那‘小鲫条儿’,便会成为咱们‘海东青’的腹中之物了!哈哈哈……”
冯慎苦笑一声,刚想说些什么,窗户外头却突然传来一阵叫骂。
“善耆!善耆!你还不给我滚出来!?”
听来者骂得不堪入耳,肃王脸色大变。冯慎走出书房刚要喝止,却见门外居然是个年近古稀、须发皆白的老翁。
这老翁年纪虽大,目光却十分阴鸷,他头顶朝冠无翎,簪缀着十一颗东珠;补服上龙绣四团,胸前后背是正龙,双肩各为行龙,摆明了他与肃王爵位相若,同样是执政亲王。
冯慎暗自思量,瞧这老翁的岁数和服冠,难道是庆亲王奕劻?
老翁瞥了眼冯慎,没好气道:“我找的是善耆,要你这奴才出来做甚?”
冯慎心下愠怒,正欲别头不理,肃王从房中走了出来。“哈哈哈,本王还当是谁呢?原来是庆亲王吃饱了没事,跑这儿吊嗓子来了。老爷子,眼下这里站的一个是本王,一个是朝廷命官,您就算喊破了大天儿,也叫不出一个奴才来吧?”
听了这话,冯慎知肃王是为自己找补脸面,他胸中一热,冲肃王长揖。“王爷的厚意……卑职永生铭记!”
肃王笑着摆摆手,“冯慎啊,你且站到本王身后,庆亲王老眼昏花的要找奴才,咱俩儿先闪一边,别让他老人家找差喽!”
奕劻气的一顿脚,指着肃王鼻子道:“善耆,你小子少跟我嬉皮笑脸!”
“哟哟”,肃王下阶来扶,“老爷子您可别动肝火,万一您老禁不住气,再咯噔一下……”
奕劻怒道:“浑小子,你敢诅我死吗!?”
肃王打个哈哈,“您老活得好好的,还能说没就没了?那‘咯噔一下’,是怕您背过气去……来来,冯慎你也别傻站着了!快搭把手,把庆亲王搀进屋去!”
“不用你们扶!”奕劻使劲儿甩开手,忿忿闯进了书房。
见肃王的言语中含讥带讽,冯慎暗自好笑,心道那外界坊间“肃庆不和”的传闻,倒还真不是捕风捉影。原来,这庆亲王奕劻虽然位高权重,但处政无能、庸碌好贿,在朝野之中素有贪名。他卖官鬻爵,巴结外洋,兼之在戊戌政变、乙亥建储中的拥后行径,深为肃王等“帝党”所不齿。
二人跟着进屋后,奕劻早已大剌剌地占了居中主位。肃王也不计较,兀自在旁坐了,冯慎随立于一边。
看桌上有茶水,奕劻也不客气,拾起来对嘴灌了几口,将茶壶重重一墩。“善耆,我今天为何而来,你小子心里应该有数吧?”
肃王懒洋洋地抻了抻腰,“本王不是哑巴,又没吃饺子,心里头哪来的数?”
听肃王连称“本王”,奕劻火气又蹿了上来。“小子,你口口声声‘本王’、‘本王’,是想抖搂威风吗?论官秩,我现是总理衙门兼军机处首领大臣;论爵位,我与你同为铁帽子王,你我面前,有什么好显摆的!?”
“哈哈哈”,肃王笑道,“老爷子言重了,本王头上这顶‘铁帽子’,是祖宗一刀一枪舍命换来的,本王只不过是世袭罔替,沾了祖上余荫,哪里比得上老爷子啊?您老不用拼军功,光替太后老佛爷办办差事、动动嘴皮子就能混上这等殊荣,普天之下,可找不出第二人啊!”
肃王的弦外之音,是在讽自己靠攀附慈禧才得到的尊爵,奕劻不糊涂,又岂会不知?只是肃王说的都是实情,奕劻虽听着窝火,可也无法辩驳。“哼!我不跟你扯那些个没用的,善耆,要真论起辈分,你小子可得叫我一声‘玛发’……”
“嘿”,肃王连连摆手,“老爷子,您甭倚老卖老。本王是镶白旗,您老人家是镶蓝旗,这种没滋没味的排资论辈,不提也罢!”
“不提就不提!”奕劻道,“既然你小子不念宗族情面,那我也就用不着跟你客气了!”
肃王笑道:“您老啥时候客气过?老爷子,本王细想了想,最近也没阻谁的财路啊,您老怎么还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少东拉西扯!”奕劻叫道,“善耆,我来问你,平谷之事你作何解释?”
肃王与冯慎相视一眼,这才明白了奕劻此行之意。肃王轻咳一声,反问道:“平谷之事怎么了?”
“还怎么了?”奕劻拍桌喝道,“没有军机处与总理衙门的首肯,谁准你擅自调兵?善耆啊善耆,你小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捅出这么大的娄子!”
肃王笑意一敛,道:“老爷子还没到糊涂的年纪,怎么反将糊涂话提早说了?本王兼领着步军五营巡捕,除了戍卫京畿,外城郊县也归划并治。调遣麾下开赴平谷诛恶,那是本王的职权所在,用得着谁首肯了!?”
奕劻怔了怔,又道:“好好好,你小子总是有些歪理。可调兵就调兵,为何还要剿杀了十多个东洋人?”
“老爷子此言差矣”,肃王正色道,“这一来,斩杀那伙浪人的非是本王,而是他们日本国的驻屯军;这二来,那伙浪人勾结粘杆余孽,丧尽天良、戕害无辜。似那等恶徒,人人得而诛之,就算是本王下令剿杀了,那也是惩恶扬善、替天行道,何过之有?”
奕劻气道:“你小子口出狂言,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那东洋人……岂是能随便杀得的?”
冯慎听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他上前一步,朗声道:“庆王爷,有道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东洋流寇乎?倭人在我大清作威作福也就罢了,可若是杀人放火、作奸犯科,咱们难道也要听之任之,不管不问吗?”
奕劻脸色铁青,冲着冯慎骂道:“聒噪什么?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肃王反唇讥道:“老爷子的脾气是越来越大了,您老管天管地,还能管得着别人说话喘气?”
见肃王处处回护冯慎,奕劻心中更是不怿。“善耆,你小子是成心跟我过不去是吧?”
“可别价儿”,肃王道,“咱们就事论事,又不是针对谁。您老年纪胡子一大把,说不过人家,就拿身份压人?嘿,换成是本王,这张脸怕是要羞臊得没地儿搁喽。”
奕劻指着冯慎鼻尖,“咱俩在这商讨大事,他这黄口小儿却目无尊上,在一边妄加置评,哼,他如此的出言不逊,究竟是仗了谁的势?”
肃王道:“他所仗的不是熊心豹子胆,而是一颗爱民之心、一副侠义的肝胆!老爷子,这有志不在年高,冯慎年纪是不大,可在本王看来,他却比您老有见地的多,有骨气的多!”
“冯慎,哼!”奕劻不屑道,“近来这名头闹得倒不小,听说查案查得鸡飞狗跳,也不知是不是浪得虚名?”
“哈哈,”肃王笑道,“连您庆亲王都听说了?看来冯慎这名头,自然是不算小了!”
冯慎逊道:“浮名寸功,不足挂齿。庆王爷,对那平谷摩崖寺一案,在下窃以为实无偏颇。不论是剿匪还是诛倭,都旨在忠君恤民、树我国威!”
奕劻怒道:“查案查案,你就知道查案!真要论起邦国大政,你这黄口小儿还差得老远!”
“庆王爷见教的是,”冯慎不卑不亢,“在下管窥蠡测,与庆王爷所筹谋的大局还相去甚远。然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在下虽说不才,也愿以这区区能耐,来保境安民、报效皇恩!”
“呸!”奕劻啐道,“漂亮话谁不会讲?指着脑瓜子一热、杀几个东洋人就能报效了皇恩?满嘴的忠君、满嘴的侠义,哼!不知那‘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吗?咱大清国,败就败在你这等迂腐书呆子身上!真要打起仗来,你那些刑名验要、四书五经能顶个屁用?你们在平谷乱闹一气,万一激怒了东洋人,发兵来打大清怎么办?什么是忠君?啊?别给太后老佛爷惹事那就叫忠君!”
冯慎尚未开口,肃王却噌一声立起。“老爷子,本王敬你是长辈,也不来与你计较。不过您老可别忘了,能坐这江山的,只姓爱新觉罗!”
奕劻也气冲冲地站起:“善耆你大胆!你小子眼里……还有没有老佛爷?”
肃王向北虚拱一下,道:“太后老佛爷母仪天下,那自然是万民景仰,谁敢不敬?然她老人家念及皇上龙体欠安,这才力挽狂澜、暂训朝政。等到万岁大安后,老佛爷必会归政天子,颐养天年。这社稷如山,压在肩头有如千钧之担,庆王爷不顾惜老佛爷凤体,又是何种居心?难道看着老佛爷耽于倥偬、夙夜操劳,您老就满意了!?”
“你……你这浑小子……”肃王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奕劻嘴唇抬了又抬,始终无法辩驳。
肃王道:“哼,老爷子您也甭恼,咱这叫一报还一报!”
奕劻捂着胸口坐回座中,“你小子什么意思?”
“本王与冯慎原在这喝茶喝得好好的,却被老爷子吆五喝六地坏了兴致。眼下您老理屈词穷,又怪得谁来?算了算了,左右也无事,本王就唱段小曲儿,再来助助兴吧!”说完,肃王走到门口高喝,“来啊!”
一个小厮见唤,匆匆赶来问安。“王爷有什么吩咐?”
肃王道:“去,将本王那面八角鼓取来!”
“喳。”小厮答应一声,依命去了。
冯慎揣摩不透肃王的用意,“王爷,您老这是?”
肃王将冯慎按在椅子上,扯起嗓子咿呀道了句念白:“哇呀呀呀,休得好奇,少要再问,你二位且宽坐于此,待本王弹鼓展喉,与尔等吟唱!”
少时,小厮取得鼓来,继而叩头告退。肃王接鼓一摇,便发出“哗哗”的响声。
八角鼓原是满族的击节乐器,市井间常有旗人持鼓演唱,故而冯慎对其并不陌生。这种鼓体呈八棱,单面蒙块蟒皮,下缀一条流苏穗子,几个边框上,夹嵌着数枚小铜钹。
肃王清了清嗓子,当即弹鼓而歌:“为人没坐过东洋车,可算一世都白活。此车出于东洋造,支起那篷来,嘿呀,好像个大鸡窝……”
歌声甫一出口,冯慎便深感奇怪,肃王虽不是梨园名角,可他在曲艺上的造诣却着实不低。善唱者,除去对自身腔韵精益求精外,于那选曲配词上也更为讲究。然肃王所唱之词句,入耳粗俗、鄙陋不堪,实与那酸曲俚调无异。
肃王浑然不觉,又摇又弹,时而抑扬顿挫,时而千回百转,唱得十分忘我。“拉车的,跑得快,见车开车。怕只怕哪,拉车的一撒把,摔了妞儿的后脑壳呀,摔了妞儿的后脑壳……”
冯慎越听,心中便越是不解,抬眼瞧了瞧奕劻,却见他竟然面红耳赤,大有羞惭之貌。
正当疑惑时,肃王曲终唱罢,将八角鼓往桌上一丢,笑嘻嘻地问道:“冯慎啊,本王所唱的小曲,你觉得怎么样啊?”
冯慎一愣,面露难色,“这……这个……”
肃王哈哈一笑,“不管好与不好,你都得照实了说!”
“那恕卑职斗胆了”,冯慎道,“依卑职之见,王爷嗓音嘹亮、唱功扎实,这自不必说。只是……只是这曲词……”
肃王逼问道:“曲词怎么了?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必吞吞吐吐!”
“是”,冯慎实言道,“这曲词庸俗,未免不雅,并且那歌崇洋媚外、屡赞倭车,与王爷的身份,亦不相称!”
“哈哈哈哈”,肃王不怒反喜,“说得好!冯慎啊,你可知这词是何人所填?”
冯慎摇头道:“卑职不知。”
肃王望向奕劻,笑道:“这填词之人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冯慎讶然,“是……是庆王爷?”
“不信吗?”肃王道,“不信你自个儿去问问庆王爷啊,老爷子,本王可没冤枉您吧?记得这词编好后,您老还拿着八角鼓四处唱来着……”
奕劻的脸色红了绿,绿了红,胡子都气得哆嗦。“是又怎样?我就是愿意写!我就是愿意唱!你们管得着吗!?”
听到这里,冯慎再也憋不住,“扑哧”乐出声来。
见肃王与冯慎一个肆意嘲笑,一个忍俊不禁,奕劻怒不可遏,拾起桌上那八角鼓往地上一摔,便夺门欲走。
“哟,老爷子您不多坐会儿了?”肃王幸灾乐祸道,“冯慎你也没个眼力见儿,赶紧去搀着点啊!那门坎儿太高,可别摔了庆王爷他老人家的后脑壳……哈哈……哈哈哈哈……”
“卑职这便去,”冯慎忍住笑,来到奕劻身边。“在下送送庆王爷。”
奕劻哼了一声,与冯慎同出房去。刚来到外头,奕劻满脸的怒气突然荡然无踪,嘴角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
趁冯慎一愣神的工夫,奕劻在他耳旁低声道:“生前个个说恩深,死后人人欲扇坟,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小子,那什么‘轩辕诀’你可得藏好喽,打它主意的人不少,保不齐那善耆啊,就是其中之一!”
冯慎浑身一颤,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生出。“庆王爷……你这话什么意思?”
奕劻尚未回答,屋中肃王已然喊道:“老爷子您怎么又赖着不走了?在本王那屋檐下瞎嘀咕什么呢?”
“善耆,你这没大没小的兔崽子,以后给我等着吧!”奕劻冲屋里高声骂完,又看了眼冯慎,装痴扮傻地喃喃道,“是啊,我刚才说什么来着?怎么一转头就忘得干干净净了?唉……这记性,真是愈发的不成喽……算了,不想了!回我的庆王府睡个回笼觉去!”
(第二卷《大清刑名》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