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不丁瞧见一幢高塔,鲁班头不由得注目眺望。只因离着尚远,又有重墙阻隔,塔之全貌不可得见。然纵是如此,其巍峨之气势,亦能得窥一斑。

经晚霞一映,塔身那挺拔的轮廓愈发分明。宝顶如盖,层刹相垒,古朴雄浑,傲昂云空。恍然间,好似得遇了一座可以揽月摘星的绛阙重楼。

鲁班头虽是个粗莽汉子,可面对如此景胜,也暗生观止之叹。他只觉身心一阵涤荡,渐渐看得有些发痴,方才在殿中的尴尬,全然抛在了脑后。

不多时,冯慎与弘智也出得殿来,见鲁班头兀自出神,二人不免好奇。

“班头?鲁班头?”弘智连唤数声,鲁班头这才如梦方醒。

“啊?哦,你俩儿出来了?”

冯慎道:“大哥如此入神,是在瞧什么呢?”

“老弟你往那看,”鲁班头指道,“那塔好不气派哪!”

冯慎顺指望后,也少不得一番称道。

“大和尚,”鲁班头问弘智道,“那边是个什么去处?”

弘智回道:“那里是敝寺塔院,其塔名为‘地藏浮屠’。”

冯慎道:“那地藏塔看上去颇有些年头儿,应该不是本朝所筑吧?”

“确是如此,”弘智道,“此塔始建于辽金时期,里面曾供奉过一枚地藏王菩萨的指骨舍利。”

“嘿!还有舍利子?”鲁班头欣喜道,“常听人说见舍利者如见真佛,那可是能增大功德哪!老弟快走,咱俩儿赶紧去瞅瞅,也好沾沾佛气!”

鲁班头说着,便想拉起冯慎走。

“大哥太心急了,”冯慎微微一笑,道,“方才弘智师父的话里,可是有个‘曾’字。想必几经岁月更迭,那指骨舍利已不复存在了。”

弘智点头道:“马施主所言不假。我等来寺之时,这里早荒废已久,那枚指骨舍利,也不知流落至何方了。”

“可惜,真是可惜啊!”鲁班头没口子喟叹一阵,又道,“要不咱们去登登那塔?从顶上往下瞧瞧也是好的。”

“班头见谅,”没曾想弘智竟一口回绝:“这其间实有不便,恕贫僧难以从命!”

鲁班头怫然道:“怎么?那塔里藏着宝贝,怕我们偷了去?”

“班头哪里话?”弘智道,“要是在平常,二位自然是但去无妨。可眼下,敝寺方丈正在那地藏塔内坐关参悟,我们若贸然前去,岂不扰他清修?”

“这么不巧?你们方丈倒挺会挑地方……”听弘智这般说,鲁班头怒气消了不少,加上冯慎从旁连使眼色,也便暂罢了登塔的念头。

见鲁班头不再强求,弘智又道:“二位此番上山,算来也已饥乏,那客堂就在前面,不若随贫僧去用些清茶、斋点如何?”

“算了吧,”鲁班头道,“你们当和尚的喜好清汤寡水,那素果淡茶的想必也没甚滋味。”

冯慎冲弘智笑笑,“我这大哥心直口快,言语不周处,还望弘智师父不要介怀。”

弘智连连摆手,“岂敢岂敢。”

“那便好,”冯慎道,“茶斋之事就不必操劳了,弘智师父若有意,再领我们四下逛逛吧。”

弘智稍加犹豫,便点了点头。“既然二位有雅兴,那贫僧唯有遵从了,请!”

“有劳。”冯慎一拱手,迈步前行。

三人走走停停,依次过了法堂、斋殿和经坛。一路过来,弘智见冯慎总爱往偏僻处打量,心中不禁阵阵犯疑。

“二位且住,”弘智停下脚,道,“贫僧忽生一惑,也不知当问不当问……”

冯慎转头道:“师父无须客气,但问不妨。”

“是啊,”鲁班头也道,“有话只管说,有事只管问!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嘿嘿,”弘智略微一哂,又道:“那贫僧可就直言不讳了。照贫僧看来,此次二位光驾敝寺,不单单是为了拜庙礼佛吧?”

被戳中了心事,鲁班头有些发慌,他看一眼冯慎,冲弘智道:“大和尚,你甭多想……”

冯慎拍了拍鲁班头肩膀,淡笑着反问道:“那依弘智师父之见,我们是意欲何为呢?”

弘智道:“人心隔肚皮,二位若不如实相告,贫僧哪能够猜得出来?”

观弘智言语神态,冯慎知他心生猜忌,硬瞒下去恐将不美,倒不如拐弯抹角地试探一番。

于是冯慎笑了笑,不徐不急地说道:“既是弘智师父相询,我等理应言无不尽。不过在此之前,马某这儿也有几点疑惑,想请弘智师父先行赐教。”

弘智一怔,道:“马施主要问什么?”

“是这样,”冯慎道,“入寺前,我听说这丫髻山上历来笃道轻禅,不知是也不是?”

“唉,”弘智叹道,“诚如马施主所说,这附近山民确实痴迷玄道而难容佛法……”

“那再请教,”冯慎打断弘智,“我们上山时途经不少道观,然皆是殿毁坛弃、人去阁空。一处香火鼎盛的道家名胜,短短数月竟荒废如斯,这其中的因果, 弘智师父可否知晓?”

弘智皱眉道:“那道门猝然萧败之事,贫僧也是时常纳闷儿。至于缘由,就不甚清楚了。”

鲁班头插嘴道:“你们都在一个山上,还能听不到半点风声?”

“鲁班头,”弘智道,“这一来,是出家人不喜挂问尘俗琐事;二来我等迁至此处也不过数月,可谓是初来乍到。平日里忙着修殿补庙、闭寺诵经,鲜与外界往来。对道家事虽有些耳闻,但也无暇究其因果啊。”

“是吗?”冯慎道,“可马某却听人说,正是宝刹的僧人,将这阖山的道士尽数驱散了!”

“岂有此理,”弘智脸色大变,“是什么人妄造口业,乱诽我佛门清誉?”

冯慎道:“马某也没尽信,弘智师父切莫着急。”

弘智顿省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马施主见教的是,贫僧一时性急,险些犯了嗔、痴二戒。不过事关敝寺声名,两位且容贫僧分说几句。”

冯慎道:“师父请讲。”

弘智侧了侧身,“漫说我等与世无争,就算真想要伐除异己,那也是有心无力啊。正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敝寺僧众不过二十几号,兼之迁来的时日也不长,又怎可能打跑久居此处的道人?”

“怎么不可能?”鲁班头道,“我瞧你们那些哑罗汉就凶恶的紧嘛!”

“哑罗汉?”弘智问道,“鲁班头是指敝寺护法?”

“不是他们还能是谁?”鲁班头道,“我跟你说大和尚,你们养的这批狗腿子可算是臭名昭著了!前番在山门那儿,我哥俩就已见识过了。说他们仗着拳脚欺负百姓的传闻,想来也应该不假!”

“断无此事!”弘智一口咬定道,“贫僧可以性命担保。班头须知,我们出家人从来不打诳语!”

“哼哼”,鲁班头冷笑道,“你们不打诳语,难道人家那老太太就会说谎话?”

“老太太?”弘智脸上的肉,不由自主地颤抖一下。“敢问班头那老太太姓甚名谁,为何年纪大把还这样不修口德?”

“怎么着?”鲁班头把脑袋一仰,“问出了名字,你们好去兴师问罪不成?”

“兴师问罪自是不敢”,弘智道,“可就算是泥人,也会有个土性儿,被如此恶言诬诟,还不许我们讨句说法吗?”

“弘智师父,”冯慎道,“且不论那些话是打哪儿来的,只要你们行得正、做的端,管它谣言还是诬蔑,就都不攻自破了。”

“马施主这话在理,”弘智点头道,“然自忖敝寺上下,人人遵守清规、严恪禅戒,未曾有过违心逆德之行。”

冯慎话锋一变:“但那些护法是怎么回事?正如鲁大哥所说,他们乍见我俩,不问情由便大打出手,这也叫严守佛门戒律吗?”

“唉,实乃阴差阳错啊……”弘智嗟叹一声,面有疚色。“那贫僧就从头说起吧。听二位言语,想必已听说过我等初来此处、曾雇了十数乡民入寺帮工的事吧?”

关于乡民的下落,冯鲁正在盘算着如何提引,没想到弘智自己却讲了出来。二人相视一望,俱点头追问道:“不错,后来呢?”

弘智接着道:“那些乡民帮着翻修完几间佛堂后,贫僧便让衣钵执事结清钱粮,送他们下山去了。谁曾想他们这一走,便音讯全无。村里寻不见人,便闯到敝寺大闹,凭空捏造、杜撰流言,硬说我们把人给扣下了……”

鲁班头哼道:“人是从你们这里失踪的,乡亲们自然要往你们这里来寻。”

“话是不错,”弘智道,“可贫僧着实不知他们究竟去了哪里啊。后来惊动了官府,县太爷派兵来彻查了一番,才证实敝寺确无藏匿乡民。”

冯慎未假辞色,“我们都有所耳闻。然这些事,与宝刹护法无故驱打来客又有什么关联?”

“施主容禀,”弘智道苦着脸道,“官家虽证实了敝寺清白,可那伙乡民还是不肯罢休,一有机会,便拉帮结伙聚众来闹。几句话不投机,他们就会砸人毁物……那不是?正因为如此,敝寺大殿至今还未修缮停当……唉,屡遭滋扰,我们当真是苦不堪言啊。没奈何,只得派了护法,日夜守护着山门……”

“怎么一人一个说法?”鲁班头抓头自语道,“老子到底该信谁的?”

冯慎又问道:“弘智师父,据在下所知,除了少林等名刹外,其他诸寺并不怎么崇尚以武修禅。观摩崖寺僧人也不甚众多,何以有十几号武僧充当护法?”

“对啊!”鲁班头一拍巴掌,“光那伙哑罗汉,就差不多占了你们全寺和尚的一半,你们平白无故养了这么多打手,是不是想生事?”

“班头此言差矣”,弘智道,“敝寺的护法,原来皆是些无依无靠,又天生聋哑的苦人儿。方丈慈悲为怀,见他们实在可怜,便收留在原寺中,授衣食,传功夫,权作是护法。后来,原寺遭兵火毁弃,我等举寺迁移,直至寻到这丫髻山上,才总算有了个落脚之处。如今这世道不平,一路奔波至此,也多亏了有他们相护。所以贫僧斗胆,还请鲁班头莫再左一个‘打手’、右一个‘狗腿子’了!”

鲁班头听了这话,心里颇有些过意不去,支吾了一阵,才道:“那啥……大和尚你也别拿怪,我原也不知那些哑和尚原来那么不容易……”

“善哉,”弘智合十为礼,“有班头如此体谅,实乃他们修来的福报,贫僧在这里替师弟们谢过班头了。”

冯慎清了清嗓子,皱眉道:“照这么说,此地民风倒十分剽悍啊。”

“呵呵……”弘智苦笑一声,继而感慨道,“有道是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佛门虽广,难度不善之人。然方丈曾教谕我等:凡修行者,应常怀慈悲心,须谨记诸大德上师舍身饲虎、割肉贸鸽等故典。所以不日前山下乡民历厄,我等也不计前嫌,甘冒着风险为其化去劫数。”

“大和尚,你们是好样的!”鲁班头赞道,“我老鲁错看你们了!”

弘智忙道:“济世度人,原是分内事。况且我等此举,也捎带着些私心……”

“私心?”鲁班头追问道,“什么私心?”

弘智道:“本以为借此化劫,能多少改善下乡民对敝寺的看法,也好使我佛早受四方香火……可谁知……唉……谁知时至今日,他们尚还在造谣中伤啊……”

冯慎瞧一眼弘智,又道:“恐怕弘智师父还不知,那流言蜚语可远不止如此。”

“还有别的闲话?”弘智急道,“请马施主速速相告!”

冯慎道:“据那老人家说,凤落滩劫数刚过,宝刹的僧人便以还愿为由,将阖村老少‘请’上山了。”

“越发的不着边际了!”弘智忿道,“那些乡民并不拜佛,敝寺请他们何用?”

鲁班头“啧”了一声,道:“但那凤落滩确实是空了,我们可是亲眼瞧见的。”

“这倒奇了……”弘智皱了皱眉,“整个村子都没人了?”

“就那老太太还在,”鲁班头道,“她说是你们把乡民都拐进了寺里,将她一人留在村里自生自灭。”

“可笑,”弘智道,“若敝寺真有歹意,为何还单将那老太太留下?任由她独活着,岂不是授人口实、自掘坟墓?”

“也对,”鲁班头琢磨了一下,道,“养痈定遗害、斩草须除根。换作是我,要么一并掳来,要么将其灭口。那老太太虽年迈眼昏,可毕竟有腿有嘴,只要她跑出村去一说,什么事都包不住……老弟你说是不是?”

“有些道理,”冯慎道,“然仅凭双方的一面之词,怕是难以服众。这样吧,在下斗胆出个提议,说不定能为宝刹避去瓜李之嫌。”

“哦?”弘智喜道,“马施主有好主意?”

“实乃笨法子,”冯慎笑道,“就是由我等在寺内彻查一番,不知弘智师父意下如何?”

弘智面目一僵,“你们想要搜寺?”

“不敢,”冯慎道,“无非是打算充个见证。”

“看来马施主对敝寺尚不尽信啊,”弘智无奈地笑笑,“也罢,清者自清,二位请自便吧!”

“有僭了,”冯慎一抱拳,冲鲁班头道,“大哥,我们查的仔细些,好为这摩崖寺辩屈正名!”

“成嘞。”鲁班头答应着,便与冯慎开始排查。

有了弘智的许可,二人便不再有什么忌讳,穿廊过屋地挨间找寻开来。不仅是佛堂大殿,就连寮房僧舍也没放过。可到最后,能藏人的地方全找遍了,也没瞧见有什么异样之处。

“阿弥陀佛,”弘智上前道,“二位可寻出什么蛛丝马迹?”

“大和尚,你这样有意思没?”鲁班头抹把汗,发起了牢骚,“我俩找的时候,你就在后头跟着,这不明知故问吗?”

“呵呵,”弘智笑笑,“总要班头亲口说出,贫僧才好放心啊。既然没找到失踪的乡民,那敝寺的嫌疑是否该洗清了?”

鲁班头才待首肯,冯慎却道:“不急着定论。弘智师父,还有一处地方,我们尚未搜过。”

弘智问道:“是何处?”

冯慎遥手一指,“后首塔院!”

“那里就不必查了吧,”弘智为难道,“塔院中仅有座地藏浮屠,况且我们方丈还在其中闭关入定……”

“大和尚你听我说,”鲁班头拍了拍弘智肩膀,“都查到这份儿上了,还差那点地方?等我们瞧完了塔院,你们寺里的嫌疑那就算彻底撇干净了。到时候谁还敢乱嚼舌头,老子第一个不依!”

弘智迟疑不决,“可是……可是我们方丈他……”

冯慎笑道:“禅云动静皆自在、内外俱修行,只要明心见性,又何分闭关出关?万物化相,无须拘泥,方丈大师乃有道高僧,不会悟不出这个道理。”

弘智闻听此语,神色陡然恭谨,他念了声佛,朝冯慎合掌一拜。“听了马施主这席话,贫僧有如醍醐灌顶、甘露洒心。诚然,禅法无门,证悟空性。方丈参禅多年,想来早已参透此理。贫僧之前的所作所为,真真叫多此一举了。”

冯慎道:“弘智师父不必自谦,引我们去塔院一观吧!”

弘智点点头,将阔袖海青一摆,“那二位请吧!”

言讫,三人便越过后殿诸阁,径直朝塔院方向走去。

这塔院四周砌着高墙,有一条青砖铺就的小道与寺内连通。砖道尽处,是一扇月洞门,门隅后,植了一片小竹林,几块断裂的石碑胡乱堆积其间。

鲁班头拨开一条挡路的竹枝,道:“这里还挺僻静。”

弘智道:“因是方丈闭关之所,故寺中僧人轻易也不常来。”

冯慎感慨道:“真是‘身在山中,不识真面’啊。被这竹林一隔,那浮屠高塔竟全然瞧不见了。”

“马施主莫急,”弘智道,“要见那塔,还需再前行几步。”

诚如弘智所言,三人又走出十来丈,前方便豁然开朗。空旷的坡地上,筑起一处高台,而那座雄伟的地藏塔,便气象森严地屹立在高台之上。

“乖乖,这塔可真不小!”鲁班头赞叹一声,三两步登上了高台。

冯慎与弘智也顺阶而上,来到了地藏塔前。

这地藏塔端的雄壮,面阔进深,层层叠累,粗加估量,竟不下数百尺高矮。于塔底仰而观之,令人隐隐生畏。

此塔盖覆铁瓦,架设顶梁回柱;层分八面,每面均凿刻着佛龛。飞挑的翘檐下,各悬一颗硕大的铜铃,轻风徐卷,便是一阵叮叮当当的悦耳流音。

因年代久远,塔壁在风雨摧蚀下不免斑驳,可那塔基的白石垒垫,却是崭新如瓷。

“弘智师父,”冯慎问道,“这塔基修补过吧?”

“正是,”弘智道,“此塔年头太久,大有圮损之势,为求万全,便将这基台重新加固过了。”

“难怪,”冯慎点点头,又道,“怎不见入口?”

弘智道:“我等现处于塔背,绕过去便是入口。二位请稍等,容贫僧先去入口处……”

“有甚好等?我们自去便是了!”鲁班头有些不耐烦,没等弘智说完,当先朝塔前转去。

“班头!班头!”弘智一瞧,赶紧慌里慌张地追出。

见弘智模样,冯慎颇为纳闷儿,正要开口相询,忽听得鲁班头在那头一声大喝。

冯慎不及思量,疾步奔至塔前。只见入口处,竟还守着几名灰袍僧人。观其眉眼相貌,分明就是山门外所遇的那伙哑罗汉。

“大和尚,”鲁班头扭头问弘智道,“他们这怎么回事?一声不吭地躲在这里,吓老子一大跳。”

弘智气喘吁吁道:“贫僧都说让班头等等了……他们是敝寺护法,卫寺守塔也属职责所在啊。”

“还当他们有意埋伏着想找碴儿呢”,鲁班头自语一声,又冲哑罗汉挥了挥手,“那啥……你们的身世我多少也听说了,行了,老子也不愿再跟你们为难,都让开吧!”

哑罗汉们非但不散,反聚成一排将塔门堵得更严。

“嘿?”鲁班头恼道,“蹬鼻子上脸是吧?想打架老子奉陪到底!”

“班头、班头,”弘智忙上前道,“他们还不明状况,且让贫僧来知会一番。”

“赶紧去比画明白了!跟他们打交道,还真他娘的费劲……”鲁班头嘟囔着,与冯慎悻然让在一旁。

“二位多担待了,”弘智赔了个笑脸,便拉着那伙哑罗汉,疾疾打起了手势。

因弘智背侧着身子,具体比画些什么旁人也看不全,就见他不时指指塔门,又指指冯鲁二人。

弘智虽然卖力的比画,可那伙哑罗汉的脸色却是越来越重,他们一面满怀敌意地盯着冯鲁,一面斩钉截铁地摆手摇头。

见哑罗汉不允,弘智有点焦急,他用劲儿拍了拍自己胸脯,似乎许了什么重诺。

众哑罗汉见状,皆拧额斟酌起来,以目互视了半晌,这才不情不愿地点头离开。

待送走了哑罗汉,弘智拭拭额角,大舒了口气。

打遇到哑罗汉起,冯慎就未曾开口,而是一直偷眼观察。等哑罗汉们走远,冯慎才道:“弘智师父,马某若没记错的话,这监院之职概领院门诸事、总揽一寺庶务,位列于八大执事之首吧?”

“话是没错,”弘智道,“然敝寺僧寡庙小,像那典座、寮元等职也不曾设。蒙同门见信,自方丈下,皆以贫僧马首是瞻……哦,马施主何故有此一问?”

“本因有些好奇,”冯慎道,“现闻师父之言,又越发的不解了。”

“此话怎讲?”

“恕马某直言,”冯慎道,“按说这监院有命,护寺的武僧应当即听循。可方才弘智师父直近乞求,那些护法才勉强答应……呵呵,这于情于理,都叫人想不通啊。”

“是不对,”鲁班头也道,“经老弟一提,我才踅摸过味儿来。大和尚,除了你们方丈,这寺里头不就是你说的算吗?就刚才你冲他们那副模样,还真是有点低声下气了!”

“低声下气?”弘智怔了怔,继而道,“鲁班头这话,贫僧不敢苟同。出家者不比那公门官家,哪有什么尊卑贵贱之分?对这监院一职,贫僧自认不堪胜任,凡事自然要与大伙商量着些。刚才敝寺护法的那番举动,无非是出于对方丈的耿耿忠心,他们至诚如此,贫僧又岂忍厉言相向?”

“啧啧”,鲁班头打趣道,“老子就一句,却引出你这一大堆话来……大和尚,啥时候想还俗了就找我,光凭这张能说会道的利嘴,保你在府衙当个名讼师。”

弘智忙谦道:“贫僧信口开河,让鲁班头见笑了。”

“行了行了,”鲁班头挥挥手,道,“快些将塔门打开,我还想会会那方丈老和尚呢!”

弘智应声,从袖中摸出一串铜钥匙,开启了塔门上的挂锁。冯鲁见状,便紧随弘智进了塔中。

刚入塔内,鲁班头不由得“咦”了一声。原来三人面前,仍阻着一道内门。

鲁班头抱怨道:“这层层道道的,包得真够严实……”

“班头先莫高声,”弘智做了个噤音的手势,“待贫僧隔门问下方丈的意思。”

弘智说完,便转向内门恭礼。“弟子弘智,有要事向方丈禀报。”

话音落地,里面却无人应答。

弘智以为是自己声音太小,复又提高了嗓门儿,可连喊了三遍,门内始终是悄无声息。

弘智回头瞧了瞧冯鲁二人,正欲再唤,一声微弱叹息却从门缝里传了出来。“既然来了,自进便是,又何须问我?”

听得方丈动静,弘智顿然心安。“因有两位香客同来,弟子不敢擅专。”

“哦?”门内声音稍稍颤了颤,“你居然将香客……引到此处了?”

“方丈恕罪,弟子也是多有无奈。”弘智道,“按说不该打扰方丈修禅,可是这二位施主……”

“不碍,让他们进来吧。”

弘智清咳一声,朗声道:“方丈若是不便,弟子再与二位施主商量商量……闭关紧要之际,稍有个不慎,便会让半世的修为,毁于一旦啊。方丈最好考虑清楚,别生出什么差池,要不弟子这错,可就铸大了!”

门内静了半晌,又道:“放心,我心有分寸。”

“好,弟子这便请他们进来。”弘智说完,将内门缓缓打开。

只见里面四壁萧然,空落落的没甚摆设,仅一架木梯盘旋搭叠。梯承下铺着个大蒲团,上面盘坐着一名瘦骨伶仃的老僧。

那老僧面容清癯,僧袍罩在身上有些松垮,许是闭关日久,头顶、颔下皆生出了一层花白的发楂儿短须。他眉头紧锁,目带凄愁,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岁月的沧桑。

冯慎施了一礼,便拣紧择要的自报起来意,那老僧默然听着,似有些事不关己。

见老僧不出声,冯慎又道:“还未请教大师法讳……”

“方丈法号上觉下忍!”弘智代而答后,又冲老僧道,“师父,人家大老远上山,您倒是说句话啊!”

“哦”,老僧慢吞吞地打个问讯,“老衲觉忍,见过两位檀越……久闭塔中,难免昏聩,怠慢之处,还请勿怪。”

“不敢,”冯慎道,“搅扰大师修行,我等深感负疚。”

“是啊,”鲁班头也抱了抱拳,“老和尚,对不住了啊。我哥俩儿先给你赔不是啦!”

鲁班头嗓门儿大,老僧被震得耳朵跳了一跳,他抬起头,费力地辨认着眼前之人。“这位檀越是?”

“什么檀越不檀越?”鲁班头大剌剌道:“我在顺天府任着司狱班头,叫我老鲁就成!”

“原来是鲁班头”,老僧失神的眼中闪过一星光亮,“久违了!”

“呵呵,”弘智尴尬地笑笑,提醒老僧道,“方丈闭关太久,连句客套话都不会讲了。您与鲁班头未曾谋过面,又如何谈得上久违啊?”

老僧顿了顿,马上省悟过来:“确是老衲糊涂了,该说‘久仰’才是。”

对二僧的咬文嚼字,鲁班头却漫不经心,他撇了撇嘴,暗自好笑:“这老和尚当真有趣,偏学穷酸拽些花里胡哨的场面词。嘿嘿,咱可是有自知之明,想我老鲁既没尊贵的爵禄,也无响亮的名号,说‘久违’不当,难道‘久仰’就妥吗?”

冯慎仰头看了看,道:“觉忍大师,你看这登塔查看一事?”

“檀越随意就好”,老僧直了直腰,道,“老衲双腿有疾,行动不便,就不同两位上去了。弘智,你代为师相陪吧。”

“谨遵方丈法旨”,弘智躬身后,转朝冯鲁道,“这塔梯又陡又旧,现已不甚牢固,二位多要留神,当心脚底打滑。”

冯鲁点点头,与弘智抬腿上楼。

这梯磴皆是木制,踩在上面吱呀作响。鲁班头身粗体重,走起来尤为艰难,他只手扶墙,双足轻放,唯恐一个疏忽,将那薄板踏折,登塔前的兴致,也一荡而无。

塔梯螺旋而升,沿心柱岌岌伸向塔顶。每上一层,塔室内便收上一圈。相应的,盘梯也自然缩减上几分。

见阶面越来越窄,鲁班头也越来越心慌,勉强又登了几步,终于支撑不过。他将身子一侧,拿后背死死贴壁。“不行了不行了,这楼梯太不结实,弄得我腿肚子有些转筋!”

弘智为难道:“这上不上、下不下的……班头待怎样啊?”

“你俩儿接着上吧”,鲁班头脸色苍白,“我……我在这等着。”

弘智看看冯慎,“马施主的意思呢?”

冯慎见状,便知鲁班头惧高,他探身往头上瞧了瞧,已能望到顶部的藻井。“弘智师父,快到塔顶了吧?”

弘智道:“应是快了,至多还有个三两层。”

冯慎点头道:“这塔愈登愈狭,上面那点地方,料想也藏不住人……罢了,咱们这便下去吧!”

“别啊”,弘智拦道,“都到这儿了,索性就查到底吧,省得下塔后,马施主疑虑犹存……”

“大和尚你少拿话挤对人”,鲁班头气道,“我老弟一口唾沫一个坑,还能赖你不成?”

冯慎也道:“弘智师父,之前确是我等多心了。言语冲撞处,还望海涵。”

“哪里哪里,”听冯慎如是说,弘智便借坡下驴。“二位毕竟是差命所在嘛。呵呵,鲁班头许是累了,如若不嫌弃,便由贫僧搀扶着……”

“不用!老子自个儿能走!”鲁班头说完,赌气下楼。

不多会儿,三人便陆续降至底层。那老僧依旧盘在蒲团上,动也未动。“可曾查得什么?”

鲁班头瓮声瓮气地回道:“啥也没有,白累出这满头满脸的臭汗!”

老僧微然一哂,“看来本寺的嫌疑,算是摆脱有望了。”

冯慎长揖及地,“大师言重,在下这厢致歉了。”

老僧轻轻摆了摆手,“出家人六根清净,些许小事,檀越不必放在心上。”

冯慎又是一揖,“谢大师不咎,我等不敢多扰,这便出塔了。”

弘智赶忙陪道:“贫僧替施主开门……”

“慢!”老僧突然叫住三人。

冯鲁停步回身,“大师还有指教?”

“指教不敢当”,老僧道,“佛门讲缘法,今日有此一会,即是有缘。故在临别前,老衲有几句话想赠与两位。”

弘智眉宇一紧,“无关紧要的话不说也罢,再耽误方丈入定,却是弟子的罪过!”

“阿弥陀佛”,老僧缓缓说道,“入定是修行,弘法不亦是修行?因观两位檀越有些气躁,老衲这才想要开解一番。弘智你且宽心,如何区处,为师自会斟酌。”

“想来方丈应是有数的”,弘智点点头,侍立在一边。“那弟子就不多口了!”

觉站立不恭,冯慎与鲁班头干脆席地而坐。“我等敬听方丈法偈。”

“好说”,老僧道,“对于卜相之术,老衲略通些皮毛。若没瞧错,二位印堂之中皆有浊气郁结。”

“浊气郁结?”冯慎问道,“不知主何凶吉?”

老僧笑道:“明镜积尘而秽,灵台积浊而愚。这其中利害,还需老衲赘言吗?”

鲁班头摸了摸前额,皱眉道:“遮莫犯了疑心病?经你一说,是觉得有些糊里糊涂……老和尚,这是怎么一回事?”

老僧道:“二位昕夕事公,刻无暇晷,难免心力交瘁。体倦则神虚,焉有不浊之理?”

冯慎道:“大师所言甚是。可公干在身,不由得我等自在闲适。”

“阿弥陀佛,”老僧道,“静坐知气浮,守默觉言躁。檀越对于那缥缈外物,未免太过执着。当放下时,便应放下……”

“说的轻巧”,鲁班头道:“我俩又不似你们当和尚的,指着念念经、说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就能破案吗?”

老僧不以为忤,又自顾自道:“佛祖云: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是故大乘本无经,经本菩提心。花开见佛性,性见道自明。世间所有虚妄,皆是因执而生。执可障目,执可迷心。有时候舍便是得,得亦是舍,法性无照,虚诳无实,放下并非真为了放下,而是为了摒除杂念,摄心入善……如是我闻,本师地藏菩萨摩诃萨,智慧音里,吉祥云中,为阎浮提苦众生,作大证明功德主……大悲大愿,大圣大慈……南无地藏王菩萨,南无释迦牟尼佛……”

老僧只顾着口吐莲花,鲁班头却好悬没睡着。见冯慎也是一脸茫然,弘智忙上前道:“方丈怕是累着了,贫僧先带二位施主出去吧!”

“善哉。”老僧微笑着合上二目,当下不再言语。

鲁班头像得了特赦,从地上爬起来,飞也似地奔将出去。冯慎见状,也冲老僧一礼,同弘智出得塔来。

站在塔外,鲁班头拼命地晃着脑袋。“要了亲命了!被那老和尚聒噪得头更晕了!他到底说了些什么?老弟你听懂了没?”

“惭愧,”冯慎摇头道,“方丈禅语精深玄妙,究竟所指何意,我一时也无法参透。”

“大和尚你呢?”鲁班头转头道,“你是他徒弟,总该听得明白吧?”

“呵呵,”弘智窘然笑了笑,“其实二位施主俱为多虑了……”

冯鲁一怔,同问道:“这话怎么讲?”

弘智朝身后看了看,欲言又止:“事关方丈……贫僧按理是不该说……”

“你这和尚好不爽利,”鲁班头急道,“总说些半截话教人焦躁!”

“好好,贫僧直说就是,”弘智赔笑道,“想必二位也能瞧得出来,我们方丈酷嗜佛法,平素里但逢闲暇,便会一头扎进藏经阁中痴研经卷。赶上有说经论典机会,更是一发不可收,若不拦着,能自言自语个没完。唉……说他是走火入魔,也不为过啊。”

“还有这等症候?”鲁班头道:“怪不得总感觉他讲话云山雾罩的……你们没给他找个大夫瞧瞧吗?”

弘智摇手道:“方丈非是患疾,实因精诚过甚,何须用什么大夫?以他的自身修为,再假以时日,想来足可化解心魔。”

鲁班头道:“难怪他要闭关潜修,原来是要静养啊。”

“呵呵”,弘智笑笑,又道,“那接下来二位如何打算?”

冯慎接言道:“我等叨扰多时,是该告辞了。”

“那好,”弘智点点头,“贫僧也不留二位施主用膳了,省得鲁班头嫌那斋饭寡淡。”

“嘿,”鲁班头笑骂道,“你这和尚还挺记仇,临了也不忘挤对老子一把。”

“呵呵,”弘智亦笑道,“开个玩笑罢了,班头可别拿怪。哦,那贫僧送送二位吧,请!”

弘智说完,便引着冯鲁沿来路返回。

待回到不佛殿前,殿中已空无一人,那些修塑的黄衣僧人,想必是停工用斋去了。其时残阳仅余一线,遥将塔影拖得更为细长,影尖处凹凸层环,应是塔刹上的相轮所致。

见天色不早,冯慎也不欲逗留,只低头瞄了一眼,复又前行。

约杯茶光景,三人已至庙门。冯慎回身一拱,道:“弘智师父请留步,我等就此别过。”

弘智关切道:“这天色已晚,山道愈发的难行,要不贫僧再送上一程?”

“不必了,”鲁班头大手一挥,“我们有马拴在半山,仗着马匹脚力,能在天黑透前下得山去。”

弘智又问道:“二位不欲夤夜回京吧?落脚之处找好了吗?”

“夜路是不赶了,”鲁班头看了看冯慎,笑道,“姓娄的他们八成还在地里收着庄稼,实在不行,我们哥俩儿就去县衙打上顿秋风!”

“阿弥陀佛,”弘智道,“既有娄师爷接应,那贫僧也便放心了。”

“多承师父挂怀,”冯慎再揖致谢,“鲁大哥,我们这便走吧?”

鲁班头一拍脑袋,“老弟你再稍等片刻,走之前我还得办件事!”

冯慎与弘智俱是一愣,“何事?”

鲁班头二话不说,径自走到门口那株铁核桃树下,铆足力气,向那树干使劲儿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