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闻那衙差之言,鲁班头惊得心中一颤,他一把攥住衙差领子,大声质问道:“你这番鬼话想吓唬谁?当老子会信吗?”

“鲁班头明鉴,”那衙差急道,“小的万无此意啊!”

冯慎赶忙分开二人,转向那衙差道:“你所说的‘阴曹炼狱’,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衙差看一眼娄师爷,这才说道:“回上差话,数月前为凤落滩乡民走失一案,太爷曾派快班去摩崖寺里查过。那寺中有座‘不佛殿’,里面全是地府里的恶鬼凶神哪。”

“对对对”,另一名衙差也道,“当时我也在场,光是往那殿中看一眼,后背都飕飕发凉啊。那些恶鬼张牙舞爪,感觉……”

“感觉什么?”鲁班头皱眉道。

衙差突然两手一抓,“随时都要扑出来!”

“哎呀,”鲁班头不禁打个哆嗦,继而怒道,“你他娘的成心是吧?说就好好说,再敢瞎比画,信不信老子把你那俩爪子剁了!?”

冯慎见状,对衙差冷笑道:“不必在这危言耸听,你们所谓的‘恶鬼凶神’,无非是些泥胎塑像吧?”

“嘿嘿嘿,”两名衙差挠头笑道,“这位上差机智过人,小的佩服……”

“竟敢消遣老子?”鲁班头气得吹胡子瞪眼,“还恶鬼、炼狱,弄什么玄虚?直说泥像不就成了!?”

娄师爷忙喝退了衙差,“班头大人大量,莫跟他们一般见识。不过依小可之见,那摩崖寺确有些不吉。寻常寺庙多塑佛祖金身,他们却偏偏要造些恶鬼罗刹……”

鲁班头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班头容禀,”娄师爷道,“因那些鬼像太过狰狞,上次县里入寺探查,不少捕快回来后便受惊卧床,险些一命呜呼……上差若不信,可以问问他俩。”

“没错,”两名衙差信誓旦旦道,“确是如此。”

娄师爷又道:“那些鬼像邪气森森、可怖骇人,二位上差要因此有个闪失,我们哪里担待得起啊?”

“这他娘的……”鲁班头双唇翕张了几下,“没那么邪乎吧?”

“正所谓宁信其有,莫信其无啊”,娄师爷往前凑了凑,“再者说了,一座怪里怪气的和尚庙有什么好瞧?二位上差不如随我们回县衙,小可备上好酒好宴……”

“老子明白了!”鲁班头道,“你闹了半天是想献殷勤啊?甭来这套!老子此番是来办事的,不是让你灌迷魂汤的!”

娄师爷老起脸道:“上差要办之事,可以让县衙里的捕快代劳嘛。他们虽比不得顺天府的公人,但也决计不会误事。二位只需稳坐衙署,运筹帷幄……”

“不必了!”冯慎出言打断,“鲁大哥,时不我待,咱们这便走吧!”

“嗯,”鲁班头点头道,“我也懒得与他们耗费口舌。娄师爷,庄稼可别忘了收。这事要办不好,我须饶你不得!”

娄师爷只得道:“小可记下了。”

“那就好。”鲁班头说着,将黄骠、逾云从地里牵了出来。

二人騗马欲行,娄师爷又在后面追道:“班头请留步。”

“又他娘的怎么了?”鲁班头烦道,“你说话就不能利索点?”

娄师爷指指鲁班头腰间,“小可那把短铳……呵呵,您老是不是……”

“瞅你那小气劲儿!老子又没说要昧下,等用完了自会还你!”

说完,鲁班头马鞭一挥,与冯慎并辔而驰。

转眼间,娄师爷三人便被甩在后面。又驰出一阵,冯慎将马速稍缓,叫了声“鲁大哥”。

鲁班头扭头问道:“怎么了?”

冯慎反问道:“那师爷屡屡邀咱们去县衙,大哥就不觉得蹊跷吗?”

“没啥大不了的,”鲁班头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那姓娄的定是想巴结咱俩呢!”

“巴结?”冯慎道,“这话怎么讲?”

鲁班头道:“老弟你想,他未知咱俩身份前,一味地喊打喊杀,知道真相后,肯定怕咱拿怪啊。这种欺软怕硬、溜须拍马的货色,我算是见得多了。之前去别处公干时,那些个胥吏也是如此,上赶着请酒塞礼,拼了命地趋附奉承。”

冯慎叹道:“若仅是想阿谀谄媚倒也罢了,就怕他们别有用心。”

“哼,借他两个胆子!”鲁班头刚要再骂几句,忽又记起了什么。“咳……那个冯老弟,你说那寺里泥像……真就那么邪乎吗?”

“鲁大哥无须多心,”冯慎微微一笑,“想来是他们夸大其词了。”

鲁班头仍有些忡忡不安,“可你没听他们说嘛,那寺里大殿唤作‘不佛’,光这殿名就很不对劲哪!你寻思寻思,不是神佛,那不就是邪魔歪道了?”

冯慎笑道:“不瞒大哥说,初闻那殿名时,我也曾怔了一下。然而稍加琢磨,心里便多少明白一些了。”

“哦?”鲁班头追问道,“却是为何?”

冯慎道:“我于闲暇之时,尝翻阅过几部经卷,因而知晓些禅佛典故。昔时忉利天宫内,地藏菩萨曾对佛陀发下大愿,所谓‘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佛陀感其大慈诚心,弘其大悲愿力,故允地藏菩萨虽不以佛身现世,然功德却与诸佛齐等。”

鲁班头似有所悟,“这‘不佛’二字,指的是地藏王?”

“正是”,冯慎点头道,“那摩崖寺中所供奉的神祇,想来便应是地藏菩萨了。地藏菩萨悯恤五浊恶世,以千体应身度化阎浮。入道地狱,为幽冥教主,辖宰十殿阎罗,布化阴司万鬼。故那不佛殿中塑着些鬼怪泥像,便也不足为奇。”

“真是这样吗?”鲁班头又道:“可那大小寺院我进过不少,也没瞧着哪座庙里摆着恁多小鬼啊。”

“确是不常见”,冯慎亦道,“然无独有偶,在那巴蜀之地有座平都山,那山上有个酆都鬼城。那鬼城里的恶鬼塑像,恐怕比摩崖寺中的还要多出几倍。”

鲁班头咋舌道:“那得多瘆人哪……老弟你去过那里吗?”

“我不曾去,”冯慎摇头道,“当初与唐氏兄妹闲聊之时,我曾听他们提及。”

“唐氏兄妹?”鲁班头道,“哦,是那唐门少主和他妹子吧?不错,他俩是当地人,所言多半不假……冯老弟你也真是,早这般说,我心里也就没那么慌了。”

冯慎道:“酆都之事虽然不虚,然那摩崖寺内的境况却为我之揣测。究竟是否如此,还需入寺查证后方能知晓。”

鲁班头听罢,没再说话,从腰间摸出那把短铳,低头摆弄起来。

只见他先掏了些火药、铅丸,又混着油棉塞入前膛,最后拿根小细棍顺膛口一捅,弹药便被紧紧压实。

瞧着鲁班头装填得麻利,冯慎暗暗称奇。“不想大哥对于火器,竟也这般娴熟。”

“嗐,之前常跟兄弟们打野味,没少捣鼓土铳子。”鲁班头说着,摇了摇从娄师爷那抢来的弹药袋,“那姓娄的虽不济,家伙什儿倒是挺全,这些够打十来发了。”

“鲁大哥,”冯慎提醒道,“咱们此次上山,当以打探虚实为主。不到万不得以,莫与那寺中僧人生起冲突。”

“老弟放心,这点我有数!”鲁班头把短铳重新揣好,“那伙和尚若有歹意,咱凭着拳脚自能对付。这把短铳子,主要为了防邪物。”

冯慎怔道:“邪物?”

“是啊,”鲁班头道,“对泥像之事,老弟不也是没拿准吗?我听说鬼怪最怕火器,到时候也甭管那些有的没的,只要瞧着不对,就他娘的一铳子轰过去。嘿嘿……先提前装好,省得用时来不及。”

不觉间,二人已横渡错水,再往前去,便是延绵起伏的丫髻群峰。鲁班头大致估了个方向,引着冯慎继续前行。

飞驰在山脚之下,冯慎不时往远处打量。只见那岭间青黛披盖,山腰云雾罩遮,烟树苍柏,浓凝一派。若非林中那簇簇红枫,势必让人错感秋霜未至。其时日渐西斜,山风拂掠,便闻松涛浩荡。千梢晚摇,万针萧瑟,隐约有数翼翔沉,是为飞鸟颉颃。

“好一处结庐潜修的佳境,只不知这幽幽峰岭中,蕴蓄着血泪几多。”冯慎暗叹一声,兀自驭马不提。

沿途奔来,二人也见得不少丘坳上修有道家宫观,然无一不是蛛结尘蔽、荒草萋芜。路旁荆丛里,偶尔能瞧着件污秽皴皱的道袍,几只鼬鼠争嬉其上,早将那偏衽饰襞,撕扯成绺绺条条。

冯慎又是一叹,记起了村中婆婆之言。如今亲见这道门凋敝,想来那和尚赶跑道士之事,也多半不假了。

正思量着,胯下逾云一纵,跃过了横生在道路中的一根粗藤。冯慎没防备,上身被带的往后一仰,险些跌下鞍去。

“冯老弟,”鲁班头道,“再往前走,山势就越发陡峭,你可得骑稳当些哪!”

“嗯。”冯慎忙夹紧马腹,目视前方,不敢再度分神。

果如鲁班头所说,愈朝前去,路便愈是崎岖。行到后来,山道陡然弯拐,延伸至迎头一座巍峨的孤峰。抬眼望去,那峰仿佛受过巨斧劈砍,自顶往下裂为一线,谷罅浑然,屏隘天成。两侧峻岩突兀,宛如犬齿相错,将原本丈余宽的路面,生生夹成了羊肠。

二骑见状,也只得首尾相接、缓速慢行,一前一后地由谷口进入。

好在这峡谷不深,约莫一盏茶的光景,前路又豁然开阔。走出谷后,冯慎仍感喟不已。从此处登顶,皆经由这峡堑而过。若置于通衢大邑,此峡定成一处兵家必争的险要雄关。

“冯老弟,”鲁班头勒住马道,“咱们到了!”

“到了?”冯慎怔道,“怎瞧不见寺院模样?”

“离寺还早”,鲁班头伸手一指,“那寺建在山巅上,之前那伙和尚也是领到这里就没叫我们再跟着了。骑着马没法子爬,咱俩下来慢慢登上去吧。”

冯慎向前一望,果见岭间有一道蜿蜒石径。“那好,咱们这便下马。”

话音甫落,冯慎双足已踏在了地面上。见那径旁有株大树,二人便将马匹并拴其下。

方要拾级而上,鲁班头突然道:“哎,一会儿上去怎么说?咱就说是拜山的香客?”

“说香客恐怕是不成,”冯慎道,“上回在凤落滩,想必有不少僧人能记得大哥的相貌。”

“也是,”鲁班头苦笑着摸了摸下巴,“就算是换了打扮,我这满嘴胡子也还是扎眼啊。那怎生是好?这荒山野岭的,现刮也来不及啊!”

“有了,”冯慎指了指鲁班头颈下,“那些僧人不是送了一个桃符嘛,大哥索性就说是来还愿的。至于剩下的,就由小弟来周旋,咱们相机行事,料想也能应付过去。”

“着哇,”鲁班头喜道,“那可都瞧你的了!”

冯慎一笑,“好说。”

二人议毕,便沿着节节石阶开始爬陟。这丫髻山虽称不上是耸天凌云的崇山绝岭,可身处其中,亦觉层峦叠嶂、巍巍遥遥。丹崖飞岩若泻,削壁怪石横突,斜径孤悬类架,宛胜空陌云梯。阶除累列,不计千余,仰观有如龙蛇初腾,环骧徐绕、曲隐盘升,似欲拔地冲霄。

快近峰顶时,二人已是颈背见汗。石径尽头,毗抵一座拱檐牌坊。那坊基为须弥石座,辟成大小三个券门。坊后坡阶高筑,遥达不远处的山门殿。

“好家伙……总算能瞧见山门了,”鲁班头扶着柱壁,好歹将气喘匀。“这一通攀爬,可真他娘的费劲哪!”

“确实不易,”冯慎见状道,“大哥若是累得紧,那就稍微歇会儿吧。”

“不用,”鲁班头抬袖抹了把汗,摆手道,“那庙就在眼前了,不差这么几步路,咱接着走!”

冯慎再待开口,却听得林樾间忽然传来“沙沙”的响声。紧接着叶动枝摇,二人只觉面前一花,几条人影倏地跃将出来。

来者头顶溜光,皆着青灰僧袍,方一站定,便排展开来,将冯鲁二人阻在了台阶之下。

“嘿,”鲁班头道,“身手都不赖啊,才眨眼工夫,就刺溜钻出这么些个……”

“鲁大哥,”见这些僧人不苟言笑,冯慎忙向鲁班头使个眼色。他跨前一步,冲僧人朗声道,“善男马某,与大哥专程来拜谒宝刹,劳诸位引路,我等好入寺上香。”

岂料冯慎说完,那伙僧人动也未动,依旧死死盯住二人,面目如僵。

“喂!”鲁班头有些不悦,“聋了吗?跟你们说话呢!”

一名僧人指指嘴巴,又摇了摇手。

哑罗汉!?

冯慎心中一动,与鲁班头对望一眼。

“不是吧?”鲁班头连说带比画,“你们这么多人,就连一个能说话的都没有?”

那伙僧人似明白了鲁班头的意思,皆将头微微一点。

“哼,果然是他们!”见诸僧身量不甚高大,鲁班头不由蔑道:“还‘罗汉’、‘金刚’,名头倒叫得响亮,我还当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呢,就这模样的,也就能欺负下老实巴交的乡民了!”

“大哥无须多言,既然如此,那咱们自己进寺吧!”冯慎说完,又向着山门登了几阶。

几名哑罗汉身形一晃,呼啦围逼过来。打头僧人横臂一拦,又做了个请下山的手势。

冯慎料得会是这样,干脆昂头挺胸,与那僧人怒目相接。

那僧人双睛亦是不眨,一双毒辣的目光直扫冯慎。

“老弟,”正僵持着,鲁班头摩拳擦掌的顶了上来。“既然说不得,那咱就痛快闯他娘的!”

说罢,鲁班头便大手平推,想将打头那哑罗汉拨开。那哑罗汉冷哼一声,左掌倏出,朝着鲁班头颈间斫下。

冯慎见他掌缘似刃,知其手上造诣匪浅,不及鲁班头反应,当下运起两指,疾点那僧人臂弯。

那僧人一惊,赶紧撤回左掌,曲起右手五指,复向冯慎兜头抓来。冯慎位处下方,避闪不便,索性力贯拳腕,瞄着他爪心击去。

拳掌相抵,发出一声闷响。二人身子一振,各自退了半步。这一攻一退,皆在须臾之间。强敌环伺之下,冯慎出招哪里敢缓?刚拿桩站稳,足下便是一挺,扬拳游掌,照那僧人抢跃直攻。

呼呼掌风,将僧人衣衫激的鼓荡。那哑罗汉心下忌惮,连翻几个空心跟斗,后纵出数丈远近。

打头僧人方一避开,其余哑罗汉便于左右夹攻,出手狠辣刁钻,专挑冯慎空当。

“老弟别光顾着独斗,也分我几个耍耍!”鲁班头长啸一声,挥起如钵铁拳,冲入敌阵抡砸。

鲁班头一身横练,走的是刚猛路子,他仗着膂力强健,以攻代防,瞬息光景便打出了数拳。

似这般搏命打法,倒也登时奏效,围攻的几名哑罗汉招架不迭,被一一逼开。

僵局方解,鲁班头便面露得意。“瞧见没老弟?我说什么来着?这帮哑巴和尚,也不过尔尔。”

冯慎背靠着鲁班头,目光不离众僧。“不可大意,他们尚未使出全力。”

“如此更好。轻易便能打发了,那可无趣的紧!”说罢,鲁班头分胯沉裆,踏起铁马罡步,将一双拳掌舞得大开大合。

鲁班头这套拳掌,着实下过苦功。加上他连年捉凶剿寇,又在原本的招式上,融了些擒拿手法进去。乍施展开来,威力陡增,凭空打出,都挟带着一股子劲风。

可没等鲁班头攻到切近,那伙哑罗汉却向四周疾散,围成了一个大圈。冯鲁攻到哪儿,哑罗汉便退到哪儿,始终将二人团团包裹。

“他娘的!”鲁班头破口大骂,“只逃不打,你们还要脸不要?不敢跟老子放对,就趁早直说,别学毛猴子蹦来蹿去!”

见哑罗汉迟迟不肯发招,冯慎心下也颇为纳闷儿。但瞧他们布列环聚,又唯恐是在摆什么生僻阵法。

果不其然。鲁班头方一骂毕,那伙哑罗汉便急速绕圈游走,身形忽进忽退,连带着圈阵也急张急合。

经这么一绕,二人顿觉眼前身影缭乱。与此同时,圈阵中唰唰抢出三僧。那三僧低伏高纵,分三路向垓心袭来。冯鲁见状,忙护住背心,各自引招蓄势,准备迎敌。

谁曾想那三僧脚尖竟不点实,隔空虚晃两下,随即弹开。紧接着,圈阵中又跃出两僧,绕场游斗数招后,复缩归回本位。如此接二连三,不啻于见缝插针,哑罗汉们无论打实与否,至多攻上一招,沾衣即退。

被这么一搅,鲁班头不免有些心焦气躁。一名哑罗汉瞅准空隙,双臂如灵蛇交替摆探,明攻冯慎双目,实取鲁班头腹裆。

鲁班头步法稍滞,险些被他抓中。那僧人一击未果,也没再继续进招,身子朝后急纵,迅速撤至圈阵之中。

“好个没脸没皮的狗贼秃!”鲁班头勃然大怒,“光躲也便罢了,居然还掏卵子?呸!真他娘的下三滥!”

冯慎冷眼相观,心下同样不解。这些哑罗汉身法固快,可出手全然不带章法。有时打出的几招,竟似拙劣蠢笨,活像市井间的地痞殴斗。然而无赖之争,自没道义可言,撩阴插眼、锁喉掰指,无所不用其极。故鲁班头虽稳扎稳打,却差点吃了大亏。

按说佛门功法,源出达摩一脉,无论分演成何支何派,皆是光明磊落、堂堂正正,又岂会如他们这般阴毒下作?

鲁班头余气未消,左一句下三滥、右一句不要脸,兀自骂个不休。冯慎有心提醒,奈何那伙哑罗汉复又频频出击。

见一名哑罗汉跃来,鲁班头便想伸手去抓,结果手臂才抬起一半,斜刺里又冷不防闪出一僧。鲁班头一慌,忙向来人招呼,却不想被最初那僧人寻着破绽,飞掌击在了胸前。

饶是鲁班头皮糙肉厚,挨了这下,也觉胸中一阵气窒。他急急吐纳调息,嘴上却不肯饶人:“看来秃驴没吃饱,这软绵绵的娘们儿掌,简直是给老子挠痒痒!”

可骂归骂,哑罗汉们仍是四下游蹿,滑似泥鳅。渐渐的,冯慎倒瞧出些门道儿:他们摆这阵仗,并非为了立竿见影,而是意图先行扰敌心绪。等对手被扰得心慌意乱,势必会随他们的动作而动作,这样一来,自然是处处受制,被动的局面一久,难免会落入他们彀中。

心念间,冯慎脑中突然浮出八个字——避其锋锐、击其惰归,正是那日与中年文士拆招后,所得来的训示。

“避其锋锐、击其惰归……”冯慎默念了数遍,心中豁然开朗。哑罗汉此举,无非想耗人精气后再突施杀招,既然如此,何不反其道而行之?这阵法的维持,须哑罗汉不停地踏位补缺,只要己方沉定,于他们自身反而损力更多。

想到这儿,冯慎忙低声道:“大哥,摒除浮嚣,好整以暇,咱们以不变应万变!”

经这一点拨,鲁班头顿时明白过来,当即收了骂声,守拙御巧。

二人四手,牢牢挡住了要害罩门。哑罗汉又屡番试招,却也奈何他们不得。

然这么一变,战况即刻胶着起来。哑罗汉虽攻不进去,冯鲁一时也攻不出来,攻守双方,都陷入了不尴不尬的境地。

冯慎扎实了下盘,一面全神戒备,一面思索克敌制胜的良策。可那伙哑罗汉惕然不懈,动辄便是一阵死缠烂打,冯慎没有十足把握,轻易也不敢突围。

正相峙着,山门外传来一声大喊:“快快住手!”

哑罗汉们回头一望,齐齐止步停立。见他们收了手,冯鲁二人也便撤招,四目凝眺,打量着喊话之人。

但见那人亦是一僧,身着杏黄海青,脚踩缀帮禅履,袒肩披一条百衲袈裟,显然是寺中的主事僧人。

那僧人一手抓着念珠,一手提着下裾,急张拘诸地奔至众人面前。见这僧人到来,哑罗汉们皆退到一旁。

“罪过罪过,”那僧人前身微躬,双掌合十:“贫僧管束不严,冲撞了两位施主,在这厢赔礼了。”

听他说得谦逊,鲁班头的敌意骤减了不少。“哼哼,总算出来个晓事的!”

冯慎单手立掌,算是回敬:“敢问师父上下?”

“贫僧弘智,忝就敝寺监院,”那僧人说着,目光突然驻在了鲁班头脸上。“咦?这位施主莫不是……”

“哈哈,”鲁班头道,“大和尚,我也认出你来了!那天在村口化劫,就是你领的头!”

“难为鲁班头还记得贫僧,”弘智笑笑,转向冯慎,“未请教……”

冯慎见问,忙以假名通道。

弘智颔首道:“原来是马施主,失敬失敬。二位驾临,不知所为何事?”

“你先别问我们,”鲁班头指着哑罗汉道,“他们几个上来便打,这又叫何事?”

弘智道:“怪只怪贫僧教化无方,还望班头多多宽宥。这几名僧人,皆是敝寺护法。”

“护法?”鲁班头道,“这一个个都瘦不啦叽的,也能当护法?”

“班头小觑他们了”,弘智道,“他们虽不魁梧,却有着以一当十的身手。”

“你少替他们胡吹大气!”鲁班头道,“老子瞧他们的本事,实在是稀松平常。还以一当十?哼,方才他们齐上,也没见能把我俩怎么着!”

弘智道:“二位神威过人,自然另当别论。”

听了这句,鲁班头十分受用,将脸得意地一仰,却发觉哑罗汉们眈眈怒向。

“不服吗?”鲁班头亮招喝道,“来来,咱再比画比画!”

见鲁班头叫阵,几名哑罗汉又跃跃欲试,未及冯慎相拦,弘智已挡在众人之间。

“阿弥陀佛,班头的能耐,他们已领教过了,还请高抬贵手。”弘智说完,朝后疾打了几个手势。那伙哑罗汉瞪一眼冯鲁二人,恨恨地退回寺中。

“弘智师父”,冯慎道,“宝刹护法无故围人,你尚未言明原因,仅凭几句‘管束不严’、‘教化无方’的场面话,恐怕遮不过去吧?”

“马施主见教的是,”弘智道,“依贫僧之见,应该是二位显露了功夫,这才引起了误会。”

“误会?”鲁班头道:“这能误会什么?”

弘智道:“想来是他们见二位武艺高强,便以为是乡民邀来助拳的好手,唯恐于寺不利,故而有所唐突。”

冯慎与鲁班头全愣了,“乡民邀人助拳?这又是怎么回事?”

“此事说来话长,”弘智道,“这样吧,不如二位先入寺小憩,再容贫僧慢慢道来。”

“也好,”见他主动相邀,冯慎便顺水推船。“我二人正欲拜殿礼佛。”

“善哉,”弘智转身肃客,“施主请!”

鲁班头急于探个究竟,三两步越过弘智,当先朝寺中奔去。可还没等他跨进庙门,半空中却突然坠下一物。

说来也巧,那物砸落后,不偏不倚,正中鲁班头顶门。脑袋上乍挨了这下,鲁班头只当是哑罗汉又来偷袭,猛打个激灵儿,跃开好远。

那物在地上弹了几弹,又顺着台阶骨碌骨碌滚到冯慎脚下。冯慎伸手一抄,将那物捡起。

见是枚卵状的青果,鲁班头好气又好笑,他打量一周,四下叫骂:“兀那哑秃藏在何处?快些给老子滚出来!拿颗大圆枣子当暗器,亏你们想得出!”

“鲁班头莫慌”,弘智指了指庙前一株大树,道,“非是有人暗袭,乃因树上果熟蒂落,恰巧掉在了班头的头上。并且此果也不是什么枣子,而是一枚核桃。”

“核桃?”鲁班头不信,“这青皮厚肉的能是核桃?当我没吃过吗?”

“大哥你瞧,”冯慎笑笑,将掌中青果捏开。“这确是一枚生核桃。”

见果肉下露出凸筋凹壑的硬壳,鲁班头不禁闹了个大红脸。“敢情生核桃长这样,我只吃过盐焗的……也不对啊,我听那农歌里唱道:七打核桃八打梨,九月的柿子红了皮。这都什么月份了,还能有核桃?”

“班头有所不知”,弘智道,“这是株近百年的铁核桃树,本已不易结果,又加上山高气寒,自然要比平地上的晚熟数月。”

“铁核桃?难怪砸着还挺疼。”鲁班头揉着脑门儿,连呼晦气。

冯慎掂掂那核桃,随手扔在了道边。弘智大袖一扬,将二人引入寺中。

迈过高高的门槛,便是一条宽大的甬道,两侧莲池陈列,四面廊屋回环,迎面左钟右鼓,拱卫着一座大殿。

踏在甬道上,二人不免朝莲池内端详。可惜池中荷花早已开败,蓬枯叶卷、茎焦梗折,看上去好不凄凉。幸而水下尚有几尾肥鱼,往来翕忽,欢活游弋,给这颓景,添染了几分生气。

来在殿下,鲁班头不由得一怔。“天王殿?老弟,他们不说是叫‘不佛殿’吗?”

“他们?”弘智抢先道,“敢问班头,这话是何人所说?”

“一个姓娄的师爷,还有俩捕快!”鲁班头恨道,“他们果然是在诓老子!他娘的,待会儿下山,非找他们算账不可!”

弘智又问道:“可是娄得召娄师爷?”

“没错,就是那老小子!”鲁班头道,“怎么?你俩儿还认识?”

“谈不上相识,算是见过一两面。”弘智答道,“哦,那娄师爷也并非欺瞒,敝寺确有座不佛殿。”

鲁班头手指殿上匾额:“难道我不识字?那上面分明写的是天王殿!”

“班头容禀,”弘智道,“自打禅净双修后,佛家庙宇皆立天王殿为首重大殿,遂成定式规格,着令后世严加恪守。敝寺向来笃佛循教,又岂敢违逆不遵?穿过这座天王殿,便是那不佛正殿了。”

鲁班头嗟然:“只道当和尚戒律多,不想这规矩也不少啊。”

冯慎道:“既然此为前殿,我等稍事参拜后,便直赴正殿吧。”

“可那不佛殿上正在……”弘智略一迟疑,道,“也罢,二位且随贫僧来。”

三人语毕,齐齐入了天王殿。殿中供奉的佛像不多,显得肃穆空旷。前首大肚弥勒,背面横杵韦驮,持国、增长、广目、多闻四天王各持法器,威风凛凛地于左右分侍。

弘智走到佛案前,燃烛引了几支线香,交与冯鲁二人。

冯慎拈香置胸前,复而齐眉高举,如此三番后,恭插退立,合掌默祝。鲁班头照葫芦画瓢,也学着冯慎样子将香上好。

二人敬罢香火,又朝四下拜了几拜,便同着弘智由殿后仪门转出。

刚出天王殿,照壁后便吹来一阵浓郁的梵烟,鲁班头被呛的一通咳嗽,差点熏了个趴。“大和尚……咳咳……你们这前殿冷冷清清,后殿的香火倒是挺旺啊。”

弘智道:“此处为敝寺主殿,香烛供奉不敢懈怠。”

“是不佛殿到了?那可得赶紧瞧瞧!”鲁班头说着,与冯慎绕过了屏墙。

只见那不佛殿高逾数丈,端的气势恢弘。顶上歇山戗脊,通铺琉璃筒瓦,檐下撑着一排朱漆大柱,皆有合抱粗细。殿中烟雾缭绕,不知纵深几许,几名黄衣僧人搬泥堆沙,不停地进出忙碌。看有人来,那些僧人投来匆匆一瞥,又继续埋头做事。

鲁班头奇道:“他们在干吗?”

弘智道:“不佛殿内尚未修缮停当,诸位师弟正在赶工塑佛。眼下殿中凌乱不堪,二位不如移步客堂用茶……”

“不忙,”冯慎道,“既到了正殿,好歹也要瞻仰一番。”

弘智道:“那……施主随意吧。”

冯慎点点头,来到不佛殿前。殿前两根明柱上,各挂一条楹联。上联是“手中金锡振开地狱之门”,下联为“掌上明珠光摄大千世界”,跋款落着“百里君陈晋元沐手恭书”几个小楷。

不佛殿上塑着神鬼,鲁班头不欲早些入内,踯躅逡巡,能拖延一刻算是一刻。见冯慎瞧那楹联,忙凑了过来。“这字不孬啊!”

“的确,”冯慎道,“这字饱中含筋,笔力浑厚雄健,想不到平谷正堂竟写得一手好颜字。”

“正堂?”鲁班头问道,“老弟,你怎知写字的是平谷知县?”

冯慎一点竖跋,“从这‘百里君’三字可知。”

“施主好眼力”,弘智道,“这副楹联,正是本县父台陈大人的墨宝。”

鲁班头晃了晃脑袋,自语道:“平谷知县原来叫陈晋元,老子这忘性……可是越来越大了……”

弘智听后,有些讶异。“怎么,班头不认得陈大人?这不应该啊,平谷为顺天府辖县,你们之间想必素有往来……”

“不认得就是不认得,我能骗你不成?”鲁班头烦道,“顺天府下辖州县那么些个,谁敢保全对上号?没错,我原先是来过一趟平谷,可那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哎,我说大和尚,合着你们知县是金颜玉面,老子就非得认识他?”

见鲁班头老大不快,弘智只好道:“班头别拿怪,是贫僧口不择言了。”

当着寺众面上,冯慎怕弘智难堪,忙将话头一转。“弘智师父,看样子陈知县也是时常造访了?”

“不错,”弘智道,“之前因一桩纠葛,县里曾派兵搜寺,待发觉是场误会后,陈大人好生过意不去,又亲临敝寺赔礼。陈大人平素虔诚向佛,与我们方丈一见如故,这一来二去的,也便熟络起来。只是最近他回籍省亲,久未谋面了。”

冯慎笑道:“确是不巧。想来是我二人缘悭,难与陈知县一会啊。”

“也未必然”,弘智道,“陈大人尝许诺说,等他省亲归来,定要在敝寺办场隆重的斋会。马施主与鲁班头届时有暇,自可来此相会。”

“以后的事就留到以后再说,”鲁班头插口道,“大和尚,听说你们这不佛殿里,塑了不少小鬼?”

弘智微微皱眉,道:“说小鬼未免有些不敬,我们所塑的,实为幽冥众生!”

“那有什么两样?”鲁班头道,“你们塑这些是何用意?”

“自然是以地府之苦厄,来警悟世人。”弘智说着,又将地藏菩萨和阴间的因缘宿业阐明陈述,竟与冯慎所测一辙无二。

鲁班头冲冯慎一挑大拇哥儿,心下佩服之至。“老弟,真有你的!”

弘智看看鲁班头,又看看冯慎:“班头之意是?”

“没什么,”冯慎一语带过,“大哥,咱去瞧瞧吧。”

“哦。”鲁班头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硬着头皮跟上。

值时日薄,昏黄的光线给不佛殿上蒙了一层暗影。殿中造像林立,有的业已塑完沥粉,有的尚还在着泥封漆。所造之貌,大多眦目咧口、凶狞狂煞,无外乎是些牛马无常、罗酆勾判。诸阴差上首,列塑秦广、楚江、宋帝、仵官、阎罗、卞城、泰山、都市、平等、转轮等十殿阎王,头戴冕旒,手持琰圭,或坐或立,栩栩如生。群像密布排列,如此观不胜观,宛若众星捧月,将宝相庄严的地藏菩萨围护在当中。

殿中散着些打好的胚泥,香支也是东一堆、西一簇地乱插乱摆,青烟升腾,物影幢幢,虽不乏活人生气,但仍觉寒意森森。

那些黄衣僧处在角落,正七手八脚地堆塑着一座糙泥素胚,见冯鲁入殿,都抛了压刀括片,朝着二人望来。

“诸师弟听了,”弘智忙朗声道,“这二位是马施主与鲁班头,来这殿上随便看看,尔等稍事施礼,便继续赶工吧。”

“是。”黄衣众僧齐竖手掌,向二人遥打个问讯,又转身忙活开来。

见众僧冗坌,冯慎也不便上前打扰,于两侧大略扫了几眼,又去瞧正中的那尊地藏菩萨像。

因是寺里所供奉的主神,这地藏像造得尤为精细。大乘中地藏菩萨怀千体变化,居越秽土,示现声闻,内秘菩萨行,外现沙门相。故而这尊造像未冠毗卢,光头露着比丘净顶,左掌拈珠,右手拄仗,前胸袒敞,缀吉祥云海卍字印;双股交盘,结跏趺端坐于莲花法台。

冯慎正瞧得仔细,可鲁班头却惴惴不宁。从一入殿起,他心下便怯了几分,眼见这些泥像太过逼真,不由得惕然惊心。被香雾一晃,泥像流光溢彩,特别是一双双黑白分明的大眼,仿佛活了一般,无论鲁班头转向何方,后背上都能感觉到凉飕飕的,如芒在脊,似冰贴触。

待的时间一久,鲁班头只觉胸口压抑,禁不住阵阵麻怵。他赶忙扭头转脸,不去看那些悚然塑像,而是将目光落在角落里几名忙碌的黄衣僧人身上。

几名黄衣僧手不得闲,正依着描摹粉本,给一尊初具粗型的泥像加泥补浆。鲁班头一并望去,便自然而然地留意起那糙胎泥像。那泥像的头脸尚未压光,表层糊得疙疙瘩瘩,也辨不出塑了个什么,只瞧那颅顶突隆、腹腰鼓罗的大貌,料想必不是什么善神。

打胚的胎泥中掺拌着草秸、棉絮,丝丝缕缕地混裹在深赭色泥层里,像极了腐烂肉糜上附挂着的残经断脉,使得整尊塑像如同是被剥了皮般骇目。

突然,那泥像的脖子似乎动了一下。鲁班头只当是自己眼花,可再定睛看时,泥像的头颈果真比方才时候斜转几寸,项间陡裂出一道缝隙,簌簌掉下不少半干的黏土细沙。

“啊呀!还真他娘的活了!”

鲁班头的寒毛登时倒竖,头皮“嗡”一声炸了,他一把摸出藏在怀中的短铳,当场便要搂枪开火。

见鲁班头将铳口冲了过来,几名黄衣僧人颜面大变。还未及他们反应,监院弘智便扑上前来。

“班头要做什么!?”弘智脸色惨白,死死握住鲁班头的手,“佛门乃清净之地,万不可动刀动枪啊!”

“还清净之地?”鲁班头冷汗不止,“没瞧见这殿上都他娘闹妖了?你快点撒手啊,老子得赶紧崩了那尊邪像!”

“哪来什么邪像哪?”弘智苦苦求道,“班头先放下枪吧,莫要亵渎了神明啊!”

冯慎见状,心知有异。“大哥先别着急,你瞧见什么了?”

“老弟你不知道,”鲁班头惊魂未定,手指仍不敢离开扳机。“那劳什子邪像活了!”

“活了!?”几名黄衣僧人同时打了个哆嗦,“官爷你可别吓唬我们……这塑像是泥堆土垒的,哪有转活的道理?”

“它能动弹!”鲁班头急道,“老子瞧得真切,刚才它绝对是扭头了!都别废话,你们几个也搭把手,趁这邪像没成气候,咱一块捣它个稀巴烂,省得受它祸害!”

“大哥不忙,”冯慎沉住气,“待小弟上前一探!”

“老弟你还探什么?”鲁班头道,“脖子上那道缝还在呢!定是出了鬼!”

冯慎未置可否,径自朝群像深处走去。鲁班头哪里肯放心?只得提着短铳跟上。担心鲁班头会不管不顾地一意孤行,弘智也亦步亦趋,唯恐瞠乎后矣。

三人怀着三种心思,前后脚地来到那尊泥像跟前。几名黄衣僧人不知所措,满脸惶恐地望向弘智。“监院师兄……你看这……”

“慌什么?”弘智冲黄衣僧喝道,“我佛法力无边,什么妖鬼胆敢出没在这庄严大殿之上?”

“光说嘴顶什么用?”鲁班头依然紧紧戒备道,“这不是?底座上都落满了土渣子,必是它转头时掉散下来的!”

“土渣儿?”弘智看看裂缝,继而醒悟道,“嗐!贫僧总算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哦?”冯慎将信将疑,“却是为何?”

“马施主有所不知”,弘智道,“这造像前,先得立骨打桩,而后再一层层往上敷加泥料。许是这尊像的桩骨没立稳,有些头重身轻了。”

“头重身轻的话它为啥不倒?”鲁班头质问道,“偏偏只斜转了脖子?”

“班头且往这里看”,弘智指着泥像颈间道,“此像拟塑一尊‘食水婆利兰’,其形宽头巨腹、圆臂粗肢,唯独脖颈处细短不堪。班头你想,这脖颈衔接头身,本已承力不小,再加上二位初入殿时,诸师弟停工稍歇了片刻,使得颈间补压不及、黏性渐失,这才项裂头歪,好似扭脸了一般。”

鲁班头瞧一眼泥像,心下信了几分。“倒……倒是我们的不是了?”

“不敢不敢,实因贫僧这些师弟们手艺欠精”,弘智转向黄衣僧众,“还不赶紧修补?力争在晚课前能压上一遍光。”

众僧刚要动,冯慎却不声不响地绕着泥像细瞧起来。他左戳一下、右敲一下,确定是泥胚无疑后,这才微微点了点头。“看来确是虚惊一场。”

听冯慎也如是说,诸黄衣僧皆舒了一口气,齐齐瞥了鲁班头一眼,又拾起括片接着加泥。他们嘴上虽不说,可眼神里俱带着些埋怨的意味,鲁班头知道僧众是赖自己大惊小怪,颇有些不好意思。

“咳咳,”鲁班头干咳几下,红着脸收了短铳。“那啥……老弟,这里头闷得慌,我到殿外等你!”

“好”,冯慎道,“我再看看,稍刻便来。”

弘智忙问道:“那贫僧去唤个知客陪着班头?”

“不用不用!我就出去透透气,你在这待着就行!”鲁班头说完,便大跨步地离殿。

刚到殿外,鲁班头便觉头顶上有些发暗,只见殿前空地之上,正投着一道巨大的黑影。他吃了一惊,忙转身仰视。透过重重檐翘,发觉远处的偏院中,竟还矗立着一座杵天杵地的浮屠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