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漂浮的那摊血水,众人不由得齐打个冷战。正慌不迭地要救人,河面上却好似开了锅,咕嘟咕嘟的往上冒泡。
鲁班头唰的抽出刀来,手心里全是冷汗。冯慎与其他衙役也死盯着河心,紧张得如临大敌。
气泡越泛越多,血水也越洇越红。只听得“哗啦”一声响,破水透出个人来。那人一出水,便猛喘了几口气,一扬胳膊,腕间鲜血淋漓。“快……快来拉我一把……”
“是铁锁!”衙役们皆冲河里叫道,“铁锁!水下面出什么事了?怎么伤得这么厉害!?”
“没留神……摸着个破陶罐……手上被划了道口子……”铁锁呛了两口水,脸色惨白。“快……快他娘的搭把手……老子快没劲儿啦!”
见不是水鬼,鲁班头大松口气,他还刀入鞘,指挥道:“赶紧把他弄上来!”
水里那衙役一听,急忙凫到河心,架起铁锁游回了岸边。铁锁一上岸,便将一个碎陶罐扔在地上。众人七手八脚地给他裹伤,扶他坐着歇息。所幸铁锁伤势不重,包扎了没一会儿,血便止住了。
看铁锁并无大碍,冯慎心中稍安。目光一斜,瞥见了那只破陶罐。
那罐子窄口阔腹,颈环四耳。耳孔中,穿着一截麻绳。罐嘴处,也封有软木塞。罐身上破了个大洞,破口边缘,皆是锋利的陶碴儿。铁锁定是误探了进去,才将手腕割成了那个样子。
“冯经历”,鲁班头走上前问道,“一个破罐子,有啥好瞧的?”
冯慎道:“这罐子入水不久啊。”
“哦?”鲁班头怔道,“何以见得?”
“你看”,冯慎一指那些猪羊头骨。“这些骨头浸水已久,不但骨呈暗黄,而且表层上还附有水藻绿苔……可这罐子周身光滑、破口很新……”
说话间,冯慎将那罐口的木塞一拔,放在鼻底嗅了嗅。“果然,这塞子上还残存着股酒味!若是浸得时间一长,这味早就泡掉了,哪里还闻得到?”
鲁班头提鼻子一闻,道:“还真是!或许是酒贩子不小心磕了,随手把破酒罐子扔在了河里!”
瞧着那罐子,冯慎总感觉不对劲儿。可究竟是哪里有问题,一时倒也说不上来。
正思量着,鲁班头又叫道:“铁锁,你也没寻见那女孩尸首吗?”
铁锁摇摇头,“没寻着……”
“真是邪了!”鲁班头纳闷儿道,“那尸首比骨头、罐子大的多……没理由寻不到啊!”
见官差陷入了踌躇,围观人堆里挤出个老妪。“别白费力气了……被水鬼拉去替死的,根本存不下尸首!”
“老人家”,冯慎道,“这活要见人、死得见尸,为何你断准了寻不到?”
老妪掰着指头数了数,才道:“加上这桩,今年已是第四条人命喽……我也不知为啥,反正以往那些个尸首,是一具也没捞上来过!”
鲁班头奇道:“都没捞着尸首?”
“可不是吗,”老妪道,“跟你们说啊,先前那三条人命,都是同一天上断送的……先是个小媳妇儿,不知怎么就掉下去溺死了。尸首没浮起来,她男人和她小叔子便要下水捞。当时呀,岸上人都知道闹水鬼,死命地拦着。可那兄弟俩偏不信邪,说啥也得下。结果俩人刚泅到河心,身子突然像坠了铅。一眨眼的工夫,两个大活人就沉的没影了!才半天光景,一家里就死了仨儿……唉,造孽哟……”
鲁班头道:“我们这不也下去了嘛,咋就没事?”
“还想出多大事啊?”老妪指了指铁锁,“刚才那不就挺悬?得亏你们拿刀吃皇粮的,身上带着股戾气,就算是水鬼,也不敢太造次……若换作我们小老百姓,八成就没命啦。唉,以后啊宁可多绕上几里道,轻易也别打这里过喽……”
听到这里,鲁班头心中打起了小鼓。他暗忖道:那女童尸身找不到不说,偏偏铁锁还莫名其妙地划伤了手腕。莫非……还真有水鬼作祟?越想,鲁班头心里越慌。一干衙役受他影响,也是惴惴不安,后背不免阵阵发凉。
冯慎虽不信有鬼,但却想不通为何尸首沉水后便无影无踪。眼下人心惶惶,冯慎也无心细想,对于捞尸一事,只得暂罢。“鲁班头、诸位兄弟,时候不早了,要不你们先回吧。这桩怪事,就由我慢慢再查。”
“行吧,”鲁班头纠起众衙役,“冯经历,那我们先告辞了。日后有用得着弟兄们的地方,只管捎个话来!”
“好。”冯慎拱手,与诸人作别。
鲁班头刚迈出几步,又匆匆折了回来。“对了冯经历,不行就去找俩道士来瞧瞧……你自个儿可别逞强下水啊!”
见鲁班头一脸恳切,冯慎不禁失笑道:“班头放心,我自会小心!”
送走了一干衙役,冯慎也不多待,快步赶回海巡司。来在署厅上,冯慎唤来一名汛兵,吩咐他叫上几个兄弟,搜罗些渔网、绳索、长竹竿之属。
那汛兵领命,忙着手去做。没过多久,便与几名兵弁扛着一应之物回到厅前。“冯巡检,东西备齐了,人也叫来几个,您看人手够不够?”
“差不多了,”冯慎点点头,“劳烦众兄弟跟我去趟护城河!”
众兵弁齐应,由冯慎引着,浩浩荡荡地出了城。来至深渠段,冯慎便指挥众人把渔网接好,将两端四角分别捆系在竹竿上。
一个汛兵心中好奇,忍不住问道:“冯巡检,您这是要捞啥?”
“水鬼”之事尚未弄清,冯慎不欲闹的谣诼纷起,故而笑道:“没什么,只是见这城渠太浑,打算清清淤。”
“清淤得找河工,”汛兵又道,“咱这样捞不起效啊。”
冯慎仍旧笑着,“且试试吧,将网拼得牢一些!”
汛兵们依言,又继续忙活。待到网竿接好套牢,汛兵便分列于河堤两岸,将长竹竿探至水下,刮底赶筛起来。
竿网一动,水中被搅得更加污浊。冯慎紧紧随视,生怕错过了浮起之物。
如此筛拉,无异于在河中下了把笊篱。可来回赶足了两趟,网中除了泥沙杂物,便是些河鱼沼虾大蛤蟆。别说是那女童尸首,就连剩下的猪羊头骨,都没多捞上几块。
冯慎暗暗心惊:那女童从溺亡到现在,也就约莫一个时辰,为何像被水泡化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尸首若在河里,按这种捞法也该找到了,莫非真出了什么妖异?
正想着,汛兵们突然叫嚷起来。冯慎心头一紧,赶紧转头看去。
等到看清了,才知是虚惊一场。原来,那渔网被淤泥河藻糊住了洞眼,裹水骤沉,将竹竿子都拖折了。
“巡检”,兵弁们擎着半截竹竿问道,“现在要怎么办?”
“算了”,冯慎叹口气,道,“收拾了断竿破网,回城去吧!唉……让兄弟们白白辛苦一趟……”
“巡检说哪里话来?都是应当的!只是没趁手的家伙什,比不得掏泥河工,”一个汛兵笑着,指了指倾积在岸上胡乱跳蹦的鱼虾。“再者说也没白跑。捞上来这些小鲜,抬回去剖干洗净了,正好能打打牙祭。是不是啊哥几个?”
其他人纷纷响应道:“对啊!之前咋没想到?老崔手艺好,叫他给咱一锅炖了!”
“哈哈,晚上多打点酒。这么些个鱼虾,够下好几壶啦!”
“冯巡检,收差后也一起喝点吧?”
冯慎笑着摇摇头,“今天还有别的事,就不凑热闹了。等闲下来,再与兄弟们喝个痛快吧。”
众汛兵齐应,便四散收拾。几个人淘涮了网,兜了鱼虾,又捉了几只肥大的蛤蟆扔进去,一并抬了走。
刚回到城中,打对过儿便停来一乘官轿。轿帘一撩,里面钻出了肃亲王。
冯慎连忙请安,“参见王爷!”
肃王摆摆手,扭头一瞧,奇道:“冯慎啊,是不是嫌给你的俸禄低了?”
“没有啊,”冯慎怔道,“王爷何出此言?”
“哈哈哈”,肃王指着鼓鼓的渔网道,“若嫌薪饷少,本王给你涨涨。何苦倒腾这些小鱼小虾,捞那点外块呢?哈哈哈哈……”
肃王玩笑惯了,冯慎习以为常。会心笑了笑,让众汛兵先行返往署衙。
待汛兵走后,冯慎笑容一收。“王爷,请借一步说话。卑职有要事相禀!”
见冯慎满脸庄重,肃王忙避开轿夫随从,同冯慎转到一边。“怎么了?又有税员贪赃?”
“不是榷务上的事”,冯慎摇了摇头,将护城河所出的怪事,悉数跟肃王讲了。
肃王听罢,奇得连连咂嘴。“尸骨无存?果真邪乎啊!难道那护城河还吞尸不成?”
冯慎道:“卑职也是百思不解啊。附近百姓以讹传讹,皆言是水鬼作祟……”
肃王问道:“这么说刚才你带着那干汛兵,是去捞尸了?”
“是,”冯慎点点头,“不过怕引起谣传,卑职只说是去浚淤。”
“做得对!”肃王道,“没查明之前就透出风去,只会徒增不必要的麻烦。”
冯慎道:“可那些受害的百姓,又该如何交待?”
肃王搓了搓手,沉吟道:“是巧合意外,还是人扮鬼祸,眼下都不好说……再者,这种事民不举官不究。据你所讲,那女童的爹娘对‘水鬼’十分忌惮,宁可撇了闺女尸首不要,也不欲下河捞尸。就算官府要替他们出头,也得本家苦主愿意吧?”
“王爷!”冯慎急道,“一连数条人命,难道就这样袖手旁观?”
肃王笑道:“没说不管,只是得换个法儿!”
“哦?”冯慎喜道,“王爷已有良策了?”
“暂治不了本,就先试着治治标吧,”肃王道:“这事出在崇文门,也属本王之辖责。这样吧,本王以重金聘几个法师来,将那‘水鬼’镇它一镇!”
冯慎眉头一皱,“那种术士,多半是些江湖骗子,岂可托信?”
“哈哈,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肃王道,“冯慎啊,不光你不信,本王也没信过啊!”
冯慎不解,“那您为什么……”
“为什么?”肃王神秘一笑,“因为老百姓信!所以啊,那场镇鬼的法事不但要办,还得办的风光、办的热闹,办的让十里八村都知道!”
“卑职懂了,”冯慎琢磨出肃王用意,“王爷此举,是让附近百姓安心。”
“对喽,”肃王又道,“明着咱请道士作法,暗地里再加派人手,在护城河一带日夜巡哨。一来可以警戒防范;二来再有失足落水者,也好迅速救援。放心吧,是疖子总会鼓头,若真是恶徒作歹,必会露出马脚!”
冯慎试探道:“王爷,您看这巡查之事,该遣何人统办?”
“哈哈哈,”肃王大笑道,“谁招揽的就由谁办,用不着绕圈子请缨!你那副摩拳擦掌的急样,当本王瞧不出吗?”
冯慎亦笑道:“谢王爷委信!”
肃王点头道:“回头本王就知会下去,让海巡兵役,任你抽调用遣。尽心去办!莫再让无辜百姓,枉死在那护城河中!”
冯慎腰板一挺,“卑职领命!”
转天午时,护城河岸上便法乐大作。幡旗高挑,香烛遍插。焚烟缭绕中,几个身披杏黄道袍的术士憋足了劲儿,左舞右摆、上蹿下跳。法台四面,皆有海巡汛弁围守。一个号子兵“咣咣”敲着响锣,扯着嗓子高叫着:“天师祭渠,百无禁忌!天师祭渠,百无禁忌……”
附近百姓闻听到动静,纷纷赶来瞧看,没一会儿,堤沿上便聚起黑压压一片。听说是官家祭渠,百姓们欢欣过望。那信佛笃道的,不免跟着暗祷默祝。再有那好事的,直接取了几挂鞭,拿竿挑了,噼里啪啦地燃放。把守汛兵见状,呼啦散开列成一道人墙,将百姓与城渠拦隔开来。
见人来的一多,台上术士愈发的卖力。木剑疾挥,银铃乱摇。舞至兴处,竟似打起了摆子,披头散发、如癫似狂……
术士们各显神通,忙活的大汗淋漓。中途虽歇了好几回,但也硬撑着,将法事做到了日头西斜。随着几声“急急如律令”,大批炸馓面果,连同三牲供肉便一股脑儿地倾在河中。
法事一毕,来了几乘凉轿,抬起精疲力竭的术士,各自送回观中。瞧了一下午,百姓们亦是又热又累,没等汛兵驱赶,也都陆续散了。
站在城楼上的冯慎,慢慢放下手中筒镜,摇头轻叹道:“这场戏,总算是演完了……百姓多少能安心了吧?”
正想着,冯慎突听得有人在唤。
“冯大哥!”
冯慎一扭头,见是香瓜跑上城来。香瓜手捧个荷叶裹,气喘吁吁。“俺打听了好几处,才知道你在这儿!”
冯慎笑道:“瞧你那一头汗,怎么了?”
“嘿嘿”,香瓜将脸一抹,晃了晃手中荷叶裹,“常妈蒸了包子,俺从头屉里挑了几个大个儿的,特地给你送来。”
冯慎心中一暖,“香瓜,以后不必这样,等我回家吃也是一样……”
“俺咋知道你啥时候回啊?晌午吃饭也没见你人影,”香瓜把荷叶裹一塞,“冯大哥,这包子馅是俺调的,你赶紧尝尝,一会儿不热乎啦!”
“好。”冯慎接来一尝,微微皱起眉头。
“好吃不?”香瓜斜起头问道,“香不香啊?”
冯慎粗嚼两口,使劲咽下。“香……倒是挺香……”
“哈哈,”香瓜乐道,“那快都吃了吧!”
“不用了,一个就够!”冯慎忙摆手,想了想又道,“下回再调馅……少放点盐……”
“咸啦?那你多喝点水嘛……”香瓜一瞥,见冯慎手中还握着一只短筒。“冯大哥,你拿着个啥?给俺看看呗。”
“这个吗?”冯慎笑着将短筒拉开一截,递给香瓜。“这叫‘千里镜’,用它可以看清极远的物什,行军打仗少不了它!”
“听你这一说,俺想起来了,”香瓜道,“当年那些洋鬼子军官,也有这种玩意儿……有一个筒的,还有俩筒的……冯大哥,这千里镜很贵吧?你哪里来的啊?”
“肃王爷给的。这阵子要巡防布哨,离了它不行……”见香瓜在摆弄,冯慎急忙纠正道:“拿反了,调过头来看。”
“哦”,香瓜依言,持着千里镜四下去望。“冯大哥,真的能看很远啊!城底下那些人的眉眼,俺都瞧的一清二楚!”
冯慎笑而不语。香瓜又转在女墙边,兴冲冲地朝城内看去。看着看着,香瓜忽然揉着眼睛道:“咦?俺眼花了?”
冯慎问道:“怎么?”
香瓜道:“俺看见有个人影,可打眼一晃就没了。”
“大惊小怪,”冯慎道,“偌大个城中若见不着人影,那才叫奇呢!”
“可那里破破烂烂的,不像是住人的地方啊……”香瓜又对着千里镜看了看,叫道,“哎!那人又出来了!”
“我瞧瞧。”冯慎要回千里镜,也放眼望去。
香瓜所言不假。那地方虽在城中,却远离市廛。浓荫垂盖,断壁坍塌,像是一处废弃的庙宇。旧院垣隅下,蹲伏着一个男子,半张身子都掩在墙后,看上去有些鬼鬼祟祟。
冯慎不动声色,唤过个城哨问道:“那是什么所在?”
城哨打个眼罩,顺指望了望。“回冯巡检,那地方我知道。听说过去是座什么寺,现在早荒了不知多少年了。”
“荒寺?”冯慎又问道,“周围可有人居?”
城哨道:“哪有人啊?有传闻说,那边不太干净……连没地儿去的叫花子,都不敢在那里‘挂窝’。我曾打那附近路过,离着老远,就觉着草稞里面,藏着好几双眼,盯得后脊梁都发寒……”
“快别说了!”香瓜埋怨道,“看把俺吓的这身鸡皮疙瘩!”
冯慎想了想,打定主意。“那人行迹可疑,得去查探一下……香瓜,你先回吧!”
香瓜道:“冯大哥,俺也要去。”
冯慎笑问道:“怎么?这会儿不怕了?”
“反正有你在,”香瓜道,“俺也好奇那人在干啥呢……”
“那行吧,”冯慎又嘱道,“不过待会儿过去,你得安分些。虽不是查案,也不可掉以轻心!”
冯慎吩咐完毕,便与香瓜下了城楼,点起几名汛弁,朝着破庙方向寻去。
夏日天长,虽入了酉时,但亦不缺光亮。众人一路赶去,不消多久,便到了地方。
这破庙当真偏僻。夹道两旁,尽是茏苁的虬柏,偃蹇欹曲,莫辨岁年。横枝苍黛间,隐约露出一角山檐,若非在高处望见,等闲难觅这般旧迹。崩颓的院落中,蒿草齐腰。蛰蛩野雀,叽喳嘤鸣。
“冯大哥”,香瓜左顾右盼,“那人走了吗?咋就寻他不见?”
“我也不知,”冯慎道,“四下找找看!”
庙中奉殿已塌,仅存一块破匾,还摇摇坠悬在欂栌上。那匾额朽如枯木,残驳不堪。所镌字迹,已无法辨认。见瞧不出什么,众人便绕过庑基,朝后面寻去。
刚来在后舍,一口古井便映入眼帘。那井栏为凿石砌就,上面压着一只蚀锈斑斑的铸铁龟。
那铁龟大如车轮,肚腹与井栏贴合处,新抹了层泥灰浆。井边地上,还扔着瓦刀、托板等物。
冯慎走上前,在栏缝间揩了一下。“这泥灰尚且湿软,是刚涂的!”
“是啊”,众汛兵也道,“看这样才抹了一半,还没完活儿呢。”
香瓜看一眼冯慎,道:“冯大哥,是之前看到的那人干的吧?他这是要干啥啊?”
“无非是在掩饰些什么”,冯慎道,“那人发觉咱们过来,便仓促停手遁去,定是有不可告人的勾当!”
“那怎么办?”香瓜道,“这周围都是树林子,肯定逮不到他了……”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冯慎冲汛兵道,“弟兄们,趁着泥灰未固,咱把铁龟挪开,瞧瞧这井底下,究竟藏了什么!”
“好!”几个汛兵围定了井口,在掌心里吐口唾沫,便动手撼那铁龟。
铁龟分量挺足,可在数名壮丁的发劲齐推下,也慢慢移向一边。不多会儿,井口便露出一道月牙缝来。
汛兵们大喜,正要蓄力再推,却听到身后一声大叫:“动不得!”
众人吃了一惊,齐齐住了手。与此同时,岩后藜蔓中急急钻出个人来。那人衣角上溅着几星白浆,一条辫子在头顶上盘个圈。腰间微鼓,似掖着什么。
冯慎目光一抬,质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忙道:“我……我是这里的庙祝……”
“庙祝?”冯慎冷笑道,“据我所知,这庙可是荒了不少年头儿。香火都绝了,还会有庙祝?”
“这……”那人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我之前是……自打这庙废了,我就重操旧业当瓦匠了。”
冯慎又道:“这么说,那井缝是你砌的?”
那瓦匠点了点头,“是……”
“冯大哥,”香瓜道,“他就是咱在城楼上看到的那个人吧?”
“想来是了,”冯慎又问瓦匠道,“这里人迹罕至,你为何要将井口砌死?”
“是啊!”众汛兵皆喝:“还有,刚才你躲什么?干了啥伤天害理的事?”
“几位军爷真是抬举了,”那瓦匠道,“我就是个和泥削砖的,能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方才不知是军爷过来,我寻思这里太偏,怕遇上歹人……”
香瓜嗔道:“俺还瞅着你像歹人呢!”
冯慎朝香瓜摆摆手,又转头问道:“那井为何动不得?”
“是动不得啊!”那瓦匠走到井边,说道,“这可不是寻常水井,这是口‘海眼’啊!”
“海眼?”众人大奇,追问道,“什么海眼?”
“唉……索性与诸军爷实说吧”,那瓦匠叹道,“这口井深不可测,底下一直通到老洋里啊。不光如此,这井中还锁着一条恶龙,所以上面才压了只铁龟镇着。若是移走铁龟,那恶龙便会逃出来。到时候咱这四九城,非遭殃不可啊!”
冯慎哂道:“传说岂可作准?皆云世间有龙,可又有哪个见过?”
“官爷,您还别不信!”那瓦匠道,“咱这崇文门,是不是也叫海岱门?”
冯慎点了点头,“这不假。”
瓦匠接着道:“之所以称作‘海岱’,正是因为有这口海眼在啊。这座破庙,原唤作‘镇海寺’,自前明时候就有了。你们瞧瞧这里!”
说着,瓦匠指了指铁龟壳盖。只见那龟盖上,依稀刻着一行小字。
一名汛兵出声念道:“大明天启辛酉七月敕建镇海寺自用……哎呀,还真是前明的东西!”
另一名也道:“这么一提,我倒想起来了。之前听说书的讲《英烈传》,好像就有段说‘锁龙井’的事。说是大军师刘伯温保着朱洪武坐了江山后,就大修北京城。没承想动土时,得罪了一条恶龙。那恶龙嫌皇城占了它老巢,便闹着要水淹京师。结果刘伯温恼了,请下三道神符,就把那恶龙打在一口井里……没准儿还真是这口井!”
“胡扯,你肯定记岔啦。朱洪武是在南京定的都,成祖时才迁到北京的!还有那擒龙的不是刘伯温,而是那国师姚广孝。姚广孝擒龙后,还将这京师改成了‘八臂哪吒城’,把那恶龙压得永世不能翻身……”
“是刘伯温!”
“不对!是姚广孝!”
“别管是谁啦,”香瓜听得正起劲,直在一旁撺掇,“倒是说说那恶龙怎么镇住的啊。”
见两个汛兵争得脸红耳赤,那瓦匠面露喜色。冯慎装作没瞧见,只是使劲咳嗽几声。几人自觉失态,也都齐齐闭了嘴。
“瓦匠,”冯慎道,“旁的先不论,我只问你一句:这口井你早不封、晚不封,为何偏在这时候封?”
“这个嘛……”瓦匠吞吐道,“听说护城河那边刚闹了水怪……我怕与这井底恶龙有关联……就……就想过来看看,顺道把井口砌死,绝了后患……”
冯慎冷笑道:“你倒是忧国忧民。”
“不敢当不敢当,”瓦匠讪笑几下,问道:“那我接着封吧?”
“不必了!”冯慎道,“那龙是怎么个模样,我倒想见识下。弟兄们,继续移!”
“别!”那瓦匠急了眼,猛地扑了过来。一个汛兵要阻拦,却被他随手一拨,倒退了好几步。
“你他娘的活腻了?”那汛兵大怒,一把攥住瓦匠衣领。
“不要动气,”冯慎拍拍汛兵肩膀,对瓦匠道,“练过功夫?”
“啊?”瓦匠一怔,“没没……没学过拳脚,光有把傻力气……官爷,那海眼不能动啊!”
“恐怕由不得你,”冯慎道,“这口井非开不可!香瓜!”
香瓜答应道:“冯大哥,俺在。”
冯慎使个眼色,“你陪着这位师傅。这里草深路杂,可别让他走丢了。”
“好嘞!”香瓜会意地笑笑,紧了紧腕间暗弩。
瓦匠突然提高了嗓门儿,“你们真要开海眼?肯定会有报应啊!”
“瞎叫唤啥?”香瓜骂道,“吓俺一大跳……”
“要出了什么事,我一力承担!”冯慎朝汛兵一挥手,“开!”
有冯慎打头,汛兵们不再有顾虑,三下两下,便将那铁龟掀在一边。
铁龟刚挪开,便听得“哗啦”一声。众人定睛看去,只见龟腹之下,还连着一道大铁链子。那铁链一直垂到井下,一端沉在水中,坠坠悠悠的,也不知有多长。
有汛兵往井中探了探,有些慌神。
“这老粗的大链子……该不是真锁着龙吧?哎?我瞧着水面上……漂着一摊红啊!”
“是吗?我瞧瞧……妈呀,还真是!冯巡检,你快来看看吧!”
冯慎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分开众人,眯起眼便往下望。
落日的余晖,斜照进井中。那涟漪微荡的水面上,赫然写着五个如血大字——动海眼者死!
众汛兵瞠目结舌,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生怕惹了诅咒上身。那血字锥心刺目,叫人胆颤心惊。
饶是冯慎不信邪,这会儿也失了头绪。那水面不似绢纸,任它再浓再厚的朱漆墨料,遇水也定即刻洇散,岂会像那般笔痕凝浮、经久不沉?
冯慎心头一动,暗忖道:“物浮于水,必是有形有质。用红色纸、布裁出字样,却也能漂在水上。”
想罢,冯慎扯起拖入井中的铁链,使劲地晃摆起来。被链身一搅带,井中激起无数水花。水面上五个红字,顿时荡碎支离。有如缕缕血线,转眼便散化无迹。
“奇怪,”冯慎自语道,“非纸非布……这字是如何写在水中的?又怎么会凭空出现?”
“官爷”,那瓦匠上前道,“这下你该信了吧?海眼中的血字,正是神明警示啊。快收手吧,莫要逆天行事,会招来横祸啊!”
任凭瓦匠如何劝阻,冯慎只是不理。见那铁链直直垂在水中,他总疑心下面挂着什么,索性和几个汛兵一起,拽住了铁链往上拉。
铁链一抽,井底竟传出“呜呜”的响声,宛若真有只怪兽,潜在水下吞吐。黄泥汤子上下翻滚,泛起阵阵腥潮。
见了这般骇人阵势,汛兵们有些不太争气,颤声问道:“冯巡检……咱还接着拉吗?”
“拉!”冯慎斩钉截铁。
众汛兵无法,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链子上生着层绿苔,滑不溜手。汛兵们战战兢兢,仿佛手中握的不是铁链,而是一条腥腻的黑蛇。
拉出来的铁链,在井边盘成好大一堆,可另一端,依然瞧不见边。突然,链身猛的一顿,众人只觉虎口发麻。再要拉,那铁链却好似生了根,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无法扯动半分。
“坏了坏了!”瓦匠又嚷道,“快把链子降回去吧,别把那锁着的恶龙惊醒啊!”
众汛兵心里没底,都紧张地看着冯慎。
“大伙莫慌,”冯慎道,“链子拖拽不动,无非是那端连接着重物。那‘恶龙’、‘海眼’之说,未免太牵强附会!”
“怎么不是海眼?”瓦匠争辩道,“那拖出来的链子多长一截啊,寻常水井哪这么深啊?”
“这铁链紧贴井壁,或许井底是另通暗水……”冯慎忽然道,“瓦匠,这其中玄妙,你应该清楚吧?”
“我?”瓦匠一怔,手情不自禁地摸向腰间。“我怎么会知道?”
冯慎步步相逼。“你真不知?”
“当然不知,”瓦匠慌道,“官爷……现在想旁的都没用啊,之前那血字已写的分明,动海眼者死啊!这种邪乎事,宁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无……”
“哈哈哈,”冯慎大笑道,“瓦匠,你这就叫作‘言多必失’啊!”
那瓦匠脸色猝然一变,“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冯慎道,“实话告诉你吧,方才我只是诈你一诈,却没想到,你这么快就露出了狐狸尾巴。”
“官爷,你该不是在怀疑我吧?”瓦匠申辩道,“我可是一直都站在这里,未近那井边半步啊!”
“毛病就出在这儿!”冯慎道:“既然你没往井里探,又怎知‘动海眼者死’?若我没记错,刚刚我们只是提及血字,可并未说写了什么!”
“好哇”,香瓜叫道,“原来是你搞的鬼!”
瓦匠避实就虚,冷冷回道:“可那血字却不是假的!我又不会分身法术,怎么在井下做手脚?再说了,凡人有在水上写字的本事吗?”
“那血字是如何写的,我尚不清楚,”冯慎道,“可当我们开井时,你却遽然高叫一声。想必是给附近的同伙报信吧?”
“什么?”众汛兵紧张起来,“这小子还有帮手?”
冯慎瞧一眼冷汗直流的瓦匠,继续说道:“你言辞闪烁,漏洞百出。与其讲是好心规劝,倒不如说是危言耸听。破绽般般,诡辩狺狺,想不让人疑心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