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冯慎要解那包裹,绣娘狂扑上前,拼了命地横遮竖挡。冯慎将身子一让,左手护住包裹,右手疾探绣娘脑后,在她左右风池穴上,轻轻一掠。
绣娘只觉眼前一暗,浑身酥软,无力地瘫坐在床上。
“得罪了!”冯慎置包于案,三下两下,便将那扣结解开。只听“哗啦”一阵碎响,包裹里露出一副骇人的骸骨。
冯慎吃此一惊,不禁倒退一步。过了半晌,这才喘匀了气息。冯慎定住心神,又回到案边,将那骨架提起观瞧。
那副骸骨十分全整,从头到脚,一块没缺。每段骨节上,都钻着小孔,皆以细铁丝穿系,使彼此尽数相连。骸骨悬展,便做人立之态。骷髅头上那对空洞的眼窟,在烛光映耀下,散发出幽幽的寒光,简直要勾魂摄魄一般!
纵是冯慎见惯了尸骨,此刻也已后心发凉。欲把骸骨摆回原处,没承想手里没拿稳,将那头骨,在案角重重磕了一下。
“啊!”绣娘一声惊呼,紧捂着胸口,痛如刀绞。
冯慎察觉出不对,转冲绣娘道:“关于这副枯骨,姑娘就没什么要解释的?”
绣娘指着那骨架,哽颤着哭腔,几近哀求:“还我……官爷求你了……还给我……”
听绣娘悲语凄绝,冯慎于心不忍,犹豫了一下,便将那骸骨递还给她。
绣娘一把接来,紧紧地揽抱在怀中,眼泪如断线的珠子,簌簌而下。
冯慎轻咳两下,道:“绣娘姑娘……你现在该说了吧?”
绣娘哭着摇了摇头,死咬住嘴唇,不肯吐露半字。
“唉……”冯慎长息一声,也不好催她。想等绣娘情绪稍稳,再图打算。
见桌案旁有张条凳,冯慎便拉来欲坐。没想到一撩后裾,衣角却碰带到案上裹布。“啪啦”一声,从里面滚落下一件东西。
原来冯慎之前,只顾着摆弄那副骸骨,却忽略了包裹中另藏它物。冯慎一弯腰,将脚边物什拾起。
那是一截竹板,板面上立根倒钩,后尾接续长柄。板身两侧,细孔列布,密密麻麻,有十余处之多;而长柄上,又缠缚着厚厚一圈韧线。观那韧线的粗细长短,恰好能贯进板身的线位之中。
别看这玩意儿造型古怪,可常看杂耍的人,却都认得它。这不是旁的,正是那操纵木偶的提线钩牌!
在京城天桥附近,各色江湖艺人汇聚,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其中叫座的绝活儿里,便有那彩门的傀儡戏法。
这种悬丝傀儡,有大有小。由巧手工匠按着真人模样,雕刻成型后,再配上各式衣冠。偶人内部,设有运转关节,故嘴眼四肢,皆可活动自如。而后以钩牌提线控引,偶人或舞枪弄棒,或把盏挥扇,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天桥那边冯慎没少去,又岂会不识此物?
“这便对上了!”冯慎握着那钩牌,冲绣娘道,“怪不得那些粉头说看见骷髅自行,原来果是姑娘的好手段!”
绣娘缩在床角,秀目紧闭,任凭冯慎盘诘,只是默然不答。
“就算姑娘不说,在下多少也能揣测出一二”,冯慎道,“之前在下发觉杜奎绍死因可疑,但并未怀疑到姑娘身上。可从香瓜口中,竟得知姑娘还是个纵偶高手。再后来,在下在姑娘寝处细探,见到那屋顶的檩梁上,钉着几排滑轨,想来,应该是牵引钩牌,控制那副骸骨之用。”
冯慎顿了顿,偷眼去瞧绣娘神色,见她悲滞依旧,只得接着说道:“在下也验过姑娘那筝,发觉那条条筝弦,首尾皆可扣合相接,连在一处的长度,足以由屋外伸至房中。再借助梁上滑轨,只需在外操纵着丝线,便可上演一出骷髅‘推门而入’的诡象。由于线长骨重,操纵起来多有不便。为求逼真,你自然是拼力为之。姑娘掌中那几道勒痕,想必就是那时所割出的吧?当然,单凭这点,并不能断定姑娘就是真凶……只是在下经过排查,得知那杜奎绍,曾害死过一名江湖女子……不知那女子,与姑娘是否相识?”
“官爷!别问了!我求求你……别再问了!”绣娘“扑通”一声,哭跪在地。“求官爷再宽限我几个月……几个月就好……到时候,绣娘定将实言相告……官府要砍要杀,绣娘绝无异议!”
“要等几个月?”冯慎疑惑不解,“这又是为何?”
绣娘拭了拭眼角,轻抚自己腹间。“因为我已身怀六甲,想让腹中这孩子……存活下来!”
乍闻此语,冯慎不由得大吃一惊。“姑娘当真有孕在身?”
“是的”,绣娘点了点头,泪眼婆娑。“绣娘初有娠兆,尚不及三月,再加上身单体孱,故未能显怀……”
这等妊腜之事,令冯慎颇有些尴尬,他赶紧干咳几声,掩饰下自己的赧态。“在下听馆中老鸨说……姑娘虽寄寓那烟花娼寮,却一直守身如玉……啊!?难不成是……”
冯慎话未说完,屋门便“砰”的一声。原来肃王心中牵挂,早就俟在门外。听得绣娘有了身孕,哪里还按捺得住?一把推开门,矍矍张张地闯将进来。“难不成……那是本王的骨肉!?”
“啊?”肃王冷不丁闯入,令绣娘着实吃了一惊。可她当看清了来人,脸上的诧异之情,愈加的浓深。“竟然……竟然是你!?”
肃王快步上前,从地上搀起绣娘,动情道:“绣娘……你让本王找的好苦啊!”
此刻,绣娘脑中一片空白,懵里懵懂地抓住肃王,再也不肯松开。“真的是你吗?绣娘万没想到……你我还会有再见的一天……”
见绣娘泪容凄楚,肃王心如刀割,摸着绣娘那清癯的脸颊,哽咽难言。
冯慎见状,只得近前宽慰:“重逢是喜事,王爷应当冁笑欢颜……”
可时下肃王情至浓处,不能自已,哪还听得进去?只是惜悯地望着绣娘,热泪盈眶。
“王爷……”绣娘痴怔看着肃王,嘴里如呓语般呢喃,“你居然是王爷……你居然是王爷……”
绣娘说完,便扑入肃王怀中,失声哀泣,怆泪滂沱。
“苦了你了”,肃王紧揽着绣娘,仰面长息道,“怪只怪本王无能……叫你平白受了这些苦楚啊……”
绣娘听罢,双膝跪倒。“王爷言重了,绣娘还有个不情之请。”
“你这是做什么?”肃王赶忙去扶。“快起来!”
绣娘声泪俱下,说什么也不肯起身。“绣娘腹中的孩子……确是王爷的至亲骨肉!请王爷答应绣娘,之后将这孩子抚养成人!就算在九泉之下,绣娘亦可以瞑目了……”
“不要这么说!”肃王道,“绣娘你究竟有何委屈?哪怕天大的事,本王都替你担下来!”
“绣娘死不足惜……”绣娘摇头道,“只求王爷看在那夜的情分上,让官府再宽限我几个月……待生产之后,我便了无牵挂,自会去认罪伏法……”
“认罪……伏法!?”肃王惊的打了个哆嗦,“那杜奎绍……当真……当真是你杀的!?”
绣娘扭头看了眼冯慎,狠心点点头。“是……是的!”
肃王摇摇欲倒,扶住了一旁的桌子,这才勉力支撑。“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那杜奎绍?”
绣娘抬起脸,咬牙切齿道:“因为他该死!我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
冯慎走上前,扶着肃王在凳上坐下。“若卑职所料不差……绣娘姑娘与杜奎绍,有那杀姐深仇!”
“什么?”肃王身子一颤,“你是说……那杜奎绍把绣娘的姐姐给害死了?冯慎,你又是从何得知?”
“卑职审过杜奎绍的两个长随”,冯慎道,“据他们所供:杜奎绍曾在石碑店遇上一名女子,因逼奸不遂,便将其活活掐死。而后又纵火焚尸,企图掩盖罪愆……当然这也仅是推测,究竟事因如何,还是请绣娘姑娘自己来说吧。”
“不错”,绣娘轻叹道,“这位官爷,真是慧眼如炬啊……绣娘本以为,这事做的天衣无缝,能将一切,全推在鬼怪的头上……可自打官爷经手勘察后,我便感觉瞒你不过……越想,这心里面越是慌张,这才趁人不备,从莳花馆逃出来……按说大仇已报,绣娘也无意苟活,本想一死了之,可一来舍不得腹中孩儿,二来也未将亡姐入土为安……”
冯慎皱眉道:“令姊的尸身……并未被焚化吗?”
绣娘摇摇头,泪如雨下。“榻上那具骷髅……便是亡姐的遗骸!”
冯慎怔了半晌,方才说道:“将骸骨制成傀儡……对逝者那可是不敬啊!”
“不!”绣娘执拗道。“姐姐不会怪我的!姐姐绝不会怪我的……”
“绣娘你不要着急”,肃王悯伤道,“到底是怎番因果,你慢慢说来。”
见肃王满脸关切,绣娘心中一暖,缓了缓心绪,这才将详情诉出:
绣娘的故里,在那广东长乐县。这长乐县内,皆承客家一脉。当地民艺众多,杂耍盛行。尤其那“傀儡线剧”,更是个中翘楚。光长乐一地,大小傀儡班子就不下数十个。每每出演,便是万人空巷。时日一久,名头自然大了起来。
绣娘打小便没了双亲,只与姐姐相依为命。二人年幼,世道多艰,实在没了活路,便投在一家傀儡班子里,一同跟师学艺。姊妹俩这一学,便是十来年过去。戏班子走南闯北,辗转搭台,姊妹俩也随着长了不少见识。巡演的途中,总能遇上各色手艺人。姐姐性子烈,跟着武把式学了几招花拳绣腿。绣娘性子静,所学不过些筝琴丝弦。
后来老班主死了,新班主接了手。见这姊妹俩儿出落的水灵,那新班主便动起了歪心眼。时不时地借着酒劲儿,硬拉着二人求欢。万幸有姐姐拼命护着,绣娘才不至于受辱。
可那新班主恬不知耻,伺机便来揩油调戏。屡遭轻薄,使得姊妹俩苦不堪言。思来想去,二人索性脱了班,背井离乡,一路北上,打算凭借着手艺,到京城里闯闯码头。
经一番颠沛跋涉,姊妹俩总算到了京畿地界。不承想绣娘身子弱,受了凉风,染上了伤寒。当天夜里,绣娘的额头便烧的烫手,闭着眼直说胡话。病成这样,自然走不动道。姐姐衣不解带,喂汤喂水,一连伺候了三天,绣娘这才好转了些。
姊妹俩没甚盘缠,一路过来,皆是靠卖艺维持。所剩那点钱,还得给绣娘看病抓药。所以姐姐也不住店,带着绣娘在京郊一处林子里,伐木搭了个小草棚子,暂供二人容身。
眼见着绣娘天天好转,姐姐也是喜不自胜。原打算再养几天,让绣娘好利索了,姊妹二人便动身进京。可谁承想,偏偏那天杜奎绍误打误撞,鬼使神差地寻到了林中。
见来者不善,姐姐便把绣娘藏进水缸中。刚藏好绣娘,那杜奎绍便闯入了棚内。果不其然,杜奎绍一见姐姐貌美,登时兽性大发。趁着林野深蔽,便要为所欲为。
姐姐性情刚烈,又学过几式拳脚,自然是殊死反抗。可她终归一个女子,又如何敌得过一身蛮力的杜奎绍?眼瞅着就要受辱,姐姐豁出命去,照着杜奎绍耳朵上,便是狠狠一口。
杜奎绍吃疼,不由得大怒勃然。当下也不管不顾,一把扼住姐姐的脖子。杜奎绍出手极重,姐姐被他一掐,顿时闭过气去。杜奎绍只当是失手掐死了人,慌的与恶奴匆匆点了火,便逃了个无影无踪。
草棚子易燃,转眼便烧的熯天炽地。被浓烟一呛,被吓蒙的绣娘也回过神来。她猛地掀起缸盖,冲向烈焰中,拖起焦头烂额的姐姐,发了疯的朝外跑。
绣娘全身上下,已被缸中贮水浸透。可姐姐的头发、衣裳上,却全是火苗子,一边燃着,一边“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
二人刚出门口,身后草棚子便轰一声塌了。绣娘扑在姐姐身上,拼命压灭了火。可纵然如此,姐姐也还是被烧的肉糊皮烂,面目全非。
当草棚子烧成灰烬时,姐姐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趴在姐姐的尸身上,绣娘也不知道哭昏了多少次,肝肠寸断,悲痛欲绝。
姐姐含冤惨死,此等血仇,不可不报。于是,绣娘决定找出那恶人下落,为姐姐鸣冤雪恨。动身前,绣娘先选了处隐秘的岩洞,将姐姐尸首暂停在里面。而后她独自入京,暗地寻凶。
对仇家的模样,绣娘记得死死的。虽不知其姓名来历,可也能按着相貌,东一头西一头地打听。几经周折,绣娘终于查出那人正是杜奎绍。
“这杜奎绍草菅人命,着实该杀!”肃王道,“可是绣娘,你为何不诉之以官,让衙门替你们惩治那恶贼?”
“王爷,您说的轻巧……那衙门中,又有几个好官啊?”绣娘轻叹一声,心中无比酸楚。“当时,我也想让官家为我做主。可京城衙门那么多,我也不知去哪打这场官司……没办法,我便去街上跪着,看见有官轿过来,便去拦住喊冤。可那些官员,要么说这事不归他管,要么就忌讳着杜奎绍财大势大,干脆装聋作哑……我苦苦哀求,他们就说我在闹市上哭涕撒泼,有碍观瞻……我与他们理论,他们便恼羞成怒,唤来兵丁护卫,对我拳脚相加……”
“可恨!真是可恨!”肃王怒发冲冠,“这帮子昏官蠹吏,朝廷养他们有何用!?”
绣娘苦笑道:“所以我对官府也不报指望,彻底的死了心……他们不管,我便自己复仇!”
“姑娘还是性急了,”冯慎叹道,“并非每位官员,都似那般徇私舞弊。姑娘当初应耐心打探,若能将诉状递到顺天府,府尹大人必会为你伸冤……”
“我能等得,可我姐姐却等不得!”绣娘道,“被官府一拖再拖,姐姐的尸身早已烂成了骨头。就算最后有衙门肯接我的诉状,可那时对着一副白骨,又能验出什么来!?”
“唉”,冯慎摇头息道,“这倒也是啊……”
绣娘望着榻上骷髅,垂泪道:“姐姐临死时,曾发下血誓,说死后要化为厉鬼,亲手索了那恶人性命……于是,我便开始想报仇的法子,无论如何,也要达成姐姐的遗愿!”
冯慎喟然道:“而后,姑娘便想出了那般计谋……”
“不错!”绣娘道,“那杜奎绍住在深宅大院,进出又有家丁随护。我若贸然行事,只怕报仇不成反遭其害。我暗中尾随他数次,发现他颇好寻花问柳。出入最多的,正是那家莳花馆。于是,我便打算投在馆中,伺机杀掉杜奎绍!”
肃王悯恻道:“绣娘,你这何苦来啊……”
“姐姐为了保全我,连命都豁上了,我又岂能苟且偷生,不舍名节?”绣娘目光坚毅,神色凛然。“打定主意后,我便央匠人,按着我们客家的制式,造了一架汉乐筝。连同姐姐的尸骨,一起装在筝匣中。”
“的确”,冯慎道,“尸骨太过扎眼。稍有不慎,就会惹人注目。而将其匿入筝匣,便能揜蔽实情,减少不必要的麻烦。”
“是的”,绣娘点点头,又道,“我回到石碑店,收拾好姐姐尸骸后,便往京中赶。可由于天黑路也不熟,慌里慌张的走错了道,正焦急着,却遇上了驰马而来的王爷……”
“原来是这样!”肃王道,“本王那天……恰巧也是迷了路。”
绣娘接着道:“当时,我也不知王爷身份,怕是歹人,还兀自担心不已……可王爷不欺暗室,待我以礼,没有丝毫轻薄的意思。念我劳累,王爷还将马让与我骑,自己却不辞辛苦、徒步而行……”
肃王摆摆手,“丈夫行事,理当如此!”
“王爷虽觉分内,可我却是感激不尽”,绣娘继续道,“再后来,我们找到了这家小店投宿,可发觉仅有一间客房。王爷至诚君子,怕坏我名节,就要滞留厅上。我担心夜里风凉,将他冻坏了,便左右不允。”
想起那夜之事,肃王不由得面色微红。“惭愧啊……”
“王爷,绣娘无憾”,绣娘轻拭眼角,报之一笑。“当时我便想,若日后投在莳花馆,自己这清白身子,恐被恶人玷污……所以……所以我才厚着颜面,主动委身、甘愿托付……”
“姑娘情深义重,在下佩服,”冯慎插口道,“可次日一早,为何要置骨床上?又为何对店家说出那番谎言?”
“官爷容禀”,绣娘双颊泛红,“经那一夜缱绻,绣娘这颗心……便都倾在了王爷身上……可我身负血海深仇,自然不敢将形迹暴露。思量了整晚,这才编排出那套谎言。王爷真情待我,绣娘岂会不知?要是见我不辞而别,定会寻找我的下落。怕将他卷进来,我只得狠心吓他一吓……于是,趁着王爷熟睡,我悄悄攀到架子床顶,操纵着提线,扮作是骷髅自动……”
“怪不得!”肃亲王一拍脑袋,恍然道,“怪不得当时本王眼前银光缭乱,原来那些都是傀儡的提线啊!”
“是的,”绣娘点头道,“绣娘心想:寻常人乍见骷髅,皆会心惊胆慑,应无暇留意那些细细的丝线……”
“想起来……真是措颜无地啊!”肃王愧道,“本王见那骷髅迎面扑来,便当场骇得晕厥过去,哪还顾上看别的?绣娘啊,你这可谓是一石二鸟。既使本王误认为是鬼怪幻象,又能以此试手,好去对付那杜奎绍……哦,绣娘你接着说,之后又如何?”
“离开这客栈后,我便去了八大胡同”,绣娘轻声道,“可为求万全,我没急着入馆,而是暗中观察那些粉头,学她们怎生以色相取悦恩客……再后来,我感觉身子有些异样,去找大夫一把脉,竟是有了身孕。得知这个消息后,我忧喜参半。怕夜长梦多,只得匆匆进了莳花馆,趁着肚腹未高、行动方便,先图报仇之计。说来也是苍天眷顾,那莳花馆中,有间没设承尘的小屋,恰能供我操控傀儡……至于如何布置,便与冯官爷所推无二了。”
“倒让在下猜着了”,冯慎又问道,“可那杜奎绍穷凶极恶,万一那骷髅吓他不住……姑娘岂不要失手?”
“官爷所言极是,”绣娘道,“我原本也没指望能吓死他,让他方寸大乱,就已够了。为求稳妥,我又在傀儡指骨上,粘了一管毛笔,当着杜奎绍的面,写下‘石碑店’三字。那杜奎绍心藏暗鬼,又怎会不怕?”
冯慎叹道:“姑娘能控儡而书,真乃神乎其技啊!可在下查访时,却未在屋中发现有什么字迹。”
绣娘回道:“是蘸着水写在地上的,干后自然没有痕迹。”
“原来是这样……”冯慎点了点头,又道,“在下还有一事不明!”
绣娘问道:“官爷还想问什么?”
“屋外女鬼!”冯慎道,“众目睽睽下,那女鬼是如何飘悬在半空中的?难道也是一架傀儡?”
“不是”,绣娘摇头道,“那‘女鬼’,是我假扮的……”
“哦?莫非是用绳线吊在了树上?”冯慎一怔,随即改口,“不会……若是那样,身子便固定住了,又怎能朝杜奎绍飞扑过去?”
绣娘见状,反问道:“不知官爷可听说过‘飘色’?”
“飘色?”冯慎目光一转,发觉肃王亦是一脸茫然。“在下孤陋寡闻……还请姑娘明示。”
“官爷自谦了”,绣娘忆道,“想当年,我随傀儡班巡演至吴川县,恰巧撞上了当地的‘游神赛会’。在那场赛会上,我见人们抬着一朵木制的大莲花,莲花边上,还有一个手提乾坤圈、足踩风火轮的小童子……”
“这便是‘飘色’?”肃王接口道,“想那童子所扮,定是哪吒了……可这类扮相,京城庙会上也是屡见不鲜,又有什么稀奇?”
绣娘道:“扮相确不稀奇。稀奇的是,那童子双脚凌空,悬在那莲花上飘然欲翔!”
“这便奇了!”肃王愕然道,“那童子又没长翅膀,怎么还会飞?”
“是啊”,绣娘又道,“那时,我也纳闷儿的紧,便找当地人相询。人家告诉我,那正是‘吴川三绝’中的飘色。那木莲花,唤作‘色板’。色板上,暗藏了一根‘色梗’。色梗为铁枝打造,将那童子支撑。童子身上,垂下一条‘混天绫’,刚好能把色梗包裹遮掩。所以看上去,好似那童子飞悬在半空一般。”
听到这儿,冯慎豁然大悟。“在下于莳花馆后院,发现一副螺纹钢架,想来那便是‘悬空’是所用的色梗吧?”
“不错”,绣娘道,“那钢架可拆分拼接,架头上有尖钉,能牢牢地锲入木头里。那夜,我提前在门口槐树上架好色梗,只待时机一到,便攀爬上去。由于衣裙宽大,旁人自然会以为我悬在空中。”
冯慎又问道:“那姑娘是如何飞至杜奎绍身边的?”
“这也不难”,绣娘道,“我用接起的筝弦,把槐树与门檐连了起来。那弦上,穿着个铁环。树高檐低,我只需拉住铁环,便可从空中,滑到杜奎绍身边。”
“确实”,冯慎道,“在那种情形下,无怪众粉头误认是‘女鬼扑人’……不过经在下查验,那杜奎绍却并非死于惊骇!”
“看来……官爷都知道了……”绣娘凄惨地笑了笑,“不错,当时杜奎绍只是吓得昏死,并没有毙命。我趁着那会儿院中无人,便用长针从他鼻孔刺入……可刚刺下几分,杜奎绍竟疼的转醒。我一见,赶忙踏住他两只手腕,加劲儿把长针钎进他颅中。没一会儿,杜奎绍便死透了。我怕血流的太多,也没敢拔出那根长针,匆忙抹去表皮上的血迹,就赶紧回屋收拾……等巡夜差人赶来时,我已经将筝弦取下拴好又把骸骨等物,一并藏在院中花丛里了……”
“姑娘真是猷深计远啊”,冯慎不禁赞叹道,“难怪香瓜说你是空手出门,原来已将所携之物,提前藏于院中了。”
绣娘缓缓起身,冲肃王与冯慎各施一礼。“王爷、官爷……该说的,绣娘都已说完了……要如何发落,悉听尊便吧!”
肃王看着冯慎,有心替绣娘开脱。可话到了嘴边,却迟迟吐不出口。只是搓着两手,急得满头大汗。
冯慎一言不发,负手来回踱着。半晌,冯慎突然停住脚。“王爷,您说那杜奎绍该死吗!?”
肃王一愣,随即道:“该死!他恶贯满盈,当然该死!”
“卑职也是这般想,”冯慎点头道,“杜奎绍鱼肉乡里、为害一方,实乃穷凶极恶!况且,他屡屡犯下血案,罪不容诛。绣娘姑娘此番举动,着实替衙门省了些刑审的力气……以卑职愚见,为民除害者,不能算凶手,而是英雄!”
绣娘痴怔道:“英……英雄?”
“不错!”冯慎笑道,“姑娘正可谓是巾帼英雄!”
“哎呀冯慎,”肃王紧紧抱住冯慎肩头,激动道,“叫本王如何谢你啊!?”
“王爷不必如此,”冯慎道,“上苍有好生之德,既然恶人已伏法受戮,又何苦徒搭上一条性命?”
“官爷……”绣娘如梦初醒,“您的意思是……是肯放我一马?”
“法不外乎人情,”冯慎正色道,“然姑娘此后,应放下仇恨,勿再轻言生杀。该如何惩治暴徒,自有官府论断,切忌刚愎自用、任性而行!”
绣娘点了点头,“官爷教训的是,绣娘定当牢记于心!”
“太好了!”肃王喜滋滋地拉住绣娘,“等回得京城,本王便给你抬旗,奏请宗人府,封你为侧福晋!”
“王爷好意,绣娘心领了!”绣娘说着,痛哭跪倒,“可绣娘曾倚门卖笑,已为残花败柳,岂敢过分奢图,令王爷清誉蒙尘……待腹中孩儿出世后,绣娘便去削发出家,从此布衣粗食,了却余生!”
“绣娘!你说的这叫什么话!?”肃王拉起绣娘,动情道,“自打与你一别,本王当真是苦念成疾啊……倚门卖笑也好,沦落风尘也罢,本王全不在意!此生,定要与你厮守不弃!”
绣娘掩面摇头,泪水顺着指缝,不停地滑落。“王爷虽不嫌我脏……可我那窑姐的出身,终究是不好听……”
“姑娘此言差矣!”冯慎慷慨道,“出身青楼又如何?古有梁红玉擂鼓战金山,今有姑娘你巧计除暴恶,哪桩不是响当当的义举?更何况姑娘出淤泥不染、濯清涟未妖……王爷赤眷优渥,姑娘就别再妄自菲薄了!”
“冯慎说得对!”肃王又劝道,“绣娘,你莫要推辞了!难道你就忍心……见本王受那相思煎熬吗?”
冯慎也道:“姑娘你便应下吧。你与王爷两情相悦,该当结为连理。到时候,在下也好借着由头,讨上一杯喜酒喝……”
“不止不止!”肃王摆了摆手,“那喜酒,至少得摆上两回!”
“哦?”听肃王忽出此语,冯慎与绣娘皆是一愣。
“本王迎娶绣娘时,你肯定得来,”肃王一指绣娘腹间,朝冯慎笑道,“待这孩儿满月时,你那份子钱,也是逃不掉啊!”
肃王这通戏谑,惹得绣娘“扑哧”笑了。她脸上一红,忙掩口垂头,含羞带臊地扯了扯肃王衣角。那副神情模样,显然是已暗应了。
“哈哈哈,确是卑职虑事不周。”冯慎冲肃王摇手一拱,“那预贺王爷弄璋之喜了!”
“谁说定是个小子?”肃王爽朗一笑,“添个丫头也不错!管他什么弄璋、弄瓦,在本王眼里,都一样宝贝!”
绣娘听了,满心欢喜,抬眼向肃王一瞧,却发觉肃王也正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不禁又羞得低下头。嘴角,仍挂着甜蜜的浅笑。
“官爷”,绣娘敛衽,冲冯慎飘飘下拜,“全仗官爷高义,我母子才得以保全……请受绣娘一拜!”
“不敢不敢,”冯慎见状,赶紧还礼。“姑娘现已贵为福晋,如此大礼,岂不折杀在下?还有,姑娘莫要提什么‘官爷’,叫我冯慎便可!”
“官爷大恩,绣娘衔草难报,”绣娘道,“不过总叫‘官爷’却也觉着生分……不如,我改称‘冯相公’吧……”
“好!”肃王抚掌笑道,“叫冯相公也不错!绣娘啊,论道起来,冯慎可算得上是咱俩儿的大媒。依本王之见,咱们这未出世的孩儿,便央他取名如何?”
绣娘莞尔道:“王爷所言极是,我也正有此意。”
“使不得,”冯慎赶忙谦道,“在下才疏学浅,焉可担此厚托?”
“别文绉绉的了,就这么定了,”肃王笑道:“依照宗族定制,本王之子,应为‘宪’字辈;若是女娃,当是‘显’字辈……反正不论男女,这取名之事,都得着落在你这大媒身上,哈哈哈……”
见推托不过,冯慎只得笑着应下。“那卑职定当绞尽脑汁,届时,王爷别嫌取得难听就好。”
“你看看,”肃王朝绣娘打趣道,“这冯相公哪哪都好,就是这个瞎客套,着实叫人受不了啊,哈哈哈……”
一时间,屋内笑语晏晏,将之前的阴霾,悉数尽扫。没一会儿,老店家煮好了米粥,连锅带碗的端过来,让众人喝了个饱。
吃罢了米粥,众人也全然没有睡意。约莫着已有四更了,索性让店家连夜收拾行囊,等天色稍明,便直接动身。
待到雄鸡唱晓,一行人也准备停当。店家牵过一驾骡车,将行李捆好,又将绣娘搀进车中。肃王与冯慎跨上马,行在骡车前。二马一车,缓缓朝京城赶去。
值时东方即白,晨露未晞,行走在乡野的荒道上,不时有清风拂面,令人心旷神怡。
肃王骑在马上,心中舒畅。兴至盎时,忍不住挂鞭击节,亮嗓高歌:“千层浪里翻身转,百尺高竿得命还,站在殿角用目看,那旁站定王宝钏……”
肃王嗜迷京剧,虽比不得成名的戏角儿,但唱的也是有板有眼、字正腔圆。冯慎听了,不由得喝一声彩。
“哦?”肃王一顿,喜道,“怎么冯慎?你也懂戏?”
“谈不上懂,”冯慎回道,“听过几回,略知一二。”
“哈哈,难得难得!”肃王兴高采烈道,“那你可知本王唱的是哪一折?”
冯慎道:“王爷所唱,应是《大登殿》中王允之流板腔……然此情此景,王爷不如改唱‘薛平贵驾坐金銮殿、册封宝钏执掌昭阳院’!”
“说得好!”肃王笑道,“不过那王允也好,薛平贵也罢,横竖咱们乐一晌就得了!”
冯慎才欲回话,突觉眼前人影疾闪。定睛看去,方知是三人挡在马前。
那三人来的太快,竟将马匹吓的惊嘶扬蹄。冯慎与肃王勒紧了丝缰,这才没被掀下马去。后面老店家见状,手忙脚乱地止住骡车。绣娘不知发生何事,也挑起篷帘,慌不迭地探头出来。
四人八眼,齐刷刷地朝前惊望。只见当头,立着一个丑脸道人。那道人头冠九梁巾,脚履十方鞋,左脸似被灼毁,焚疤纵横,面目可怖。仅余的一只右眼,倒是精光烁烁、炯炯有神。丑脸道人身后,跟着一男一女,却是冯慎与肃王之前相遇的那对儒释。
认出了来人,肃王转惊为喜,忙下了马,匆匆迎上。“先生、师太,想不到在这里不期而遇。多亏了二位指引……”
未等说完,冯慎已飞身护在肃王身前,严守门户,如临大敌。
“咦?”那中年文士笑道,“小子,还亮上架式了?那丁字步站的不赖吗。来来来,既然你有兴致,那我便陪你耍两圈!”
说着,中年文士轻轻一纵,将手搭至冯慎肩头。冯慎只觉肩上一紧,好似压来千钧巨力,大惊之下,忙运气抵御。
“错了错了!”中年文士摇摇头,掌中内劲一吐。冯慎再也抗不住,登时单膝跪地。
“无声!”丑脸道人突然喝道,“点到为止!”
“是,”中年文士闻言,便收掌撤招,望着地上的冯慎,叹然说道,“小子,知道错在哪吗?”
冯慎见他如此,也知他无有恶意,缓缓站直了身子,冲中年文士一拱。“还请……先生指教……”
“这样粗浅的道理都不懂?”中年文士愤然道,“物极则变,变则化,化则通达。适方才我施以强力,若你能相拒,还则罢了。可明知不敌,却硬要抵御,岂不是螳臂挡车、蚍蜉撼树?”
“先生神技,在下望尘莫及……”冯慎作难道,“然情急之下,纵知不敌,也只得硬着头皮招架……”
“冥顽不化,愚钝无知!”中年文士气得摇扇自扇,“过刚者易折,善柔者不败。与劲敌拆招,更应当避其锋锐、击其惰归!”
经这一点,冯慎茅塞顿开,心中骤然豁亮。“先生是说,方才只可一卸,而不可一御?”
“哈哈,”中年文士回嗔作喜道,“总算还没笨到家!”
“哎呀,先生还精于武技?”肃王赞叹不已,“真乃是深藏不露啊!佩服佩服!”
中年文士微微一笑,“好说。”
见那丑脸道人面生,肃王又问道:“不知这位仙长是?”
那女尼抢先道:“这位是我们掌门师兄!”
肃王油然起敬,“原来是掌门人,失敬了!”
“无量寿福”,丑脸道人虽形容蚩陋,言语中却满是和蔼。“阁下不必多礼。所寻之人,想必已找到了吧?”
“找到了,”肃王回身道,“绣娘,快快上前见礼!”
绣娘急忙下车,冲三人各道了万福。
待看清了绣娘,丑脸道人面上一滞。“令阃腹有紫光,此乃兰梦之征兆!”
“哦?”肃王奇道,“内子确有了身孕,仙长是如何看出来的?”
中年文士插言道:“我师兄精于相占,凿龟数策,无一不准。又岂会瞧不出?”
丑脸道人摆摆手,示意文士不得多嘴,自己掐算一番,才对肃王道:“令阃所怀,是个女娃娃。”
肃王将信将疑,“仙长所言当真?”
丑脸道人叹道:“信与不信,敬请自便。然据贫道所推,此女凤胎虎象。他日长成后,必有骇世之举!”
“骇世之举?”肃王欢欣道,“这么说我这孩儿……或可成就一番俊功伟绩?”
“倒也未必,”丑脸道人面露忧虑,“有道是阴阳互演,触极辄反。由此循环相生,不息不灭。祸生不德,福有慎机。性不善则弊显,行不端则恶彰……纵有那通天的才能,也终为患害啊!”
肃王茫然道:“这话里玄机,着实是听不懂……还请仙长明示。”
丑脸道人摇了摇头,“天机不可道破,贫道言止于斯……最后,再提醒阁下一句吧!”
肃王拱手道:“仙长请讲。”
丑脸道人独目一眯,朗声道:“令爱此后,莫让她离了中土,更不可渡海东寄!”
“这是自然,”肃王道,“为人父母者,皆盼着儿女承欢膝下,哪会舍得送出洋去?”
“那样最好,”丑脸道人转过身,又冲冯慎道:“这位小友,台甫如何称呼?”
“回仙长,”冯慎祛衣相拜,“晚辈冯慎,草字惕之!”
“冯慎……冯惕之……”丑脸道人自念几遍,笑道,“好,好名字!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无咎啊!”
那中年文士与女尼听了,亦是点头称赞:“确是好名字,足见用心之良苦!”
“好了,”丑脸道人笑容一敛,冲前做了个四方揖。“诸位,贫道一行尚有要事,咱们就此别过吧!”
说罢,便与儒释飞身齐纵。待肃王等反应过来,三人已远在百步之外。
冯慎在后面赶了几步,高声叫道:“未请教仙长尊号!”
三人置若罔闻,脚下未停。不消片刻,便无影无踪。
“高人啊……”肃王看一眼绣娘,“想不到这世间,竟还有如此人物……看来咱这孩儿,十之八九是个丫头了。”
绣娘怔怔道:“那道长所说……未必就是真……”
见绣娘模样,肃王反乐道:“丫头好!正遂了本王的心!你这般貌美,咱们的小郡君定当也光艳照人。冯慎,冯慎!”
冯慎心念方才之事,正入神思忖,听得肃王急唤,这才回过神来。“王爷,您叫我?”
“想什么呢?”肃王笑道,“择日不如撞日。既然那道长说是个丫头,那你这便赐个名吧!”
冯慎原觉太急,无奈肃王催促连连,只得去想。陡然间,路旁青光一现。冯慎定眼瞧去,原来是块晶莹的小石砾。
“有了!”冯慎喜道,“美石似玉者,谓之‘玗’。不若就叫‘显玗’如何?”
“显玗?”肃王一拍大腿,“嗯!不错!就这么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