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排查,一个后生被带回顺天府。据那后生所述,那伙所谓的“行僵走肉”,像极了那神秘的赶尸。
冯慎思索良久,揣测这赶尸一事应与盗尸案有关。可没想到鲁班头却针锋相对,直言看不出两者有何关联。
见冯鲁二人有了分歧,其他人皆偷眼瞅着,也不敢说什么。
“诸位,”冯慎撇下鲁班头,冲四周道,“昨夜刚出了‘丢尸案’,今天就现了‘赶尸人’,不管怎么说,这都过于巧合了。那赶尸一行,多出湘西,京畿之地等闲难见。天潮气热时,是会有湘籍人氏借赶尸秘术,以求尸身不腐。可眼下正值严冬腊月,又怎会不以车船运载,却甘暴尸身于风霜?”
“冯经历,”鲁班头冷笑一声,“你是大宅户出来的少爷,好吃好喝惯了,哪知世道不易?凡用到赶尸的,多是些贫苦人,那千里跋涉下来,光是骡马草料、把式车资就要花费不少。真要是达官显贵,口里含上块‘冷玉’‘定颜珠’就成了,哪会在乎天热不热?别总仗着脑子好使,就妄下定论!”
“鲁班头”,冯慎正色道,“冯某虽是仰仗了祖上余荫,但也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纨绔子弟!实话实说,这事与盗尸案有关,仅是冯某猜测。可那伙赶尸人,却必有蹊跷!”
“冯少爷,您有把握?”查仵作见状,拉过冯慎,小声说道,“那伙赶尸的……咱也没见着不是?您怎么就知道不对劲?说不定,还真就是带尸回籍的……”
“不然!”冯慎斩钉截铁道,“那伙人……恐怕并不是赶尸匠!”
“什么?”查仵作怔住了,“若不是赶尸匠……怎么能驱着死人行走?”
“查爷,”冯慎指着那后生,淡然一笑,“您还记得这小兄弟说过的话吗?他曾说,那几具尸身的面部,业已腐烂!”
“这又能说明什么?”查仵作不解道。
冯慎道:“既然赶尸匠有驻尸秘法,在这种天气,又怎会让尸首烂成那般模样?我觉得,这事肯定与那丢尸案有关!”
“您的意思是?”查仵作惊道,“那伙人所赶的……是那些被盗的尸首?!”
“真是笑话!”不等查仵作说话,鲁班头便道,“那赶尸匠讲究个‘三赶三不赶’。会馆义冢里那个,可是病死的。若那赶尸匠真是赶了具病死的尸首,岂不是犯了大忌?”
“所以冯某才会妄断,”冯慎一字一顿地说道,“他们并不是赶尸匠!”
见冯慎如此笃定,众人也都是面面相觑。鲁班头虽出言莽撞,但所说的“三赶三不赶”,倒确有其事。
历来各行各作,都会定些行规私律。这等移灵走尸的诡秘行当,更是有着不少忌讳。所谓的“三赶”,是说死于官刑、兵乱和意外的三类人,可以用驱尸法送灵还乡;可若是染疾暴毙、自缢投河、因雷击火烧而肢残体缺者,则归为“三不赶”之列。
病死者,易传瘟疫。自尽者,阴怨至厉。遭雷击者,罪孽深重。受火焚者,皮焦肉烂。至于四肢不全者,缺胳膊少腿,无法翻山越岭,所以也驱赶不得。
“冯少爷,”查仵作又道,“那‘三不赶’中,是有痨病者不赶这条……”
“查爷,您还没弄懂我的意思,”冯慎道,“我是说,若那伙人根本就不是什么赶尸匠,那他们还会顾忌什么‘三不赶’吗?”
“这话倒也对……”查仵作点头道,“这么说……您是想去查探那伙人?”
“正是!”冯慎决然道,“不管怎么说,那赶尸人都出现得过于蹊跷。这等线索,绝不可放过!”
“可他们都走出去一整天了啊,”查仵作苦着脸道,“并且……就算是追到了,万一人家真就是走尸的怎么办?我听人说,一旦冲撞了走尸……命大的至少损十年阳寿,而那福浅的,说不定当场就会被克死……再者说……这一想到那死尸会自个儿行走……我这腿肚子就直转筋……多瘆得慌……”
“查爷莫怕,”冯慎淡淡一笑,“您就好好在衙门里静待消息,我央鲁班头陪我走上一遭。就算是真是赶尸,也没什么好惧怕。说实话,我对那赶尸的传闻……一直不以为然。若能有机缘窥破其中玄机,倒也不失为一桩趣事!”
“哼!冯经历真是有雅兴!”鲁班头冷笑道,“为你一己之私,就要拉着兄弟们去甘冒风险?要害得兄弟们沾上邪秽,你如何担得起?”
“查犯拿凶,本就是公人职责,担些风险,也在所难免。诸位先于冯某入衙,此番道理,想必也不用冯某复赘!”冯慎字字铿锵,“况且这怪力乱神,无非是以讹传讹。咱们破案追匪,秉的是天理道义,任他邪魔歪道,也难敌浩然正气!”
冯慎的义正词严,驳得鲁班头哑口无言。见气氛不对,查仵作忙将冯慎拉在一旁,小声劝道:“冯少爷……可不敢乱言神鬼之事……这次案子我总觉着透着邪性……您冯家就您一个单传……万一出点什么岔子,那还不乱套了?若依着我说……只让鲁班头他们追去查上一番……您跟我都待在衙门里听信算了……”
“查爷放心,”冯慎瞥了眼鲁班头,轻声说道,“我心里头有数!”
见冯慎执意要追,查仵作也只好摇头叹息。
冯慎走到那后生面前,又问道:“小兄弟,那伙人大致去往哪个方向?”
后生想了一阵,这才怯生生道:“他们过了村……就朝张家洼子去了……应该是朝南走……”
“所料无差,”冯慎点点头,又冲鲁班头一拱手,“劳鲁班头领兵出马,助冯某一臂之力!”
见冯慎此举,鲁班头也不好推辞。况且府尹之前有令,让他听从冯慎调遣,故鲁班头纵有万般不愿,也不敢违逆。
吩咐下去后,冯慎又从后衙马厩里挑了匹骠肥腿健的骏马,与鲁班头所带的七、八个马快,在衙门口会合。
“查爷,”跨坐在马上,冯慎冲查仵作道,“大人那边,劳您说一声。我与鲁班头,这便查寻去了!”
说罢,冯慎一夹胯下马,便要驰去。没想到查仵作却冲上前来,一把扯住了缰绳。
“等等!”查仵作揽着马嚼子,拦在冯慎马前。
“查爷”,冯慎眉头一皱,“您这是?”
“我跟您一起去!”查仵作有意无意的瞧了眼前面的鲁班头,压低了嗓音道,“我对他不放心……跟着过去,与您也好有个照应。”
“老查,你又在闹腾什么?”见冯慎迟迟未动,鲁班头拨马回来,“眼看这天就要黑了,别瞎耽误工夫了!”
“多个人多个帮衬,”查仵作又道,“我骑不得马,与冯少爷同乘一匹。”
冯慎劝了几句,见查仵作执意要同往,知他也是好意,便不再强阻。
查仵作见冯慎答应了,便踏住马蹬子,拙手笨脚就往上爬。冯慎见状,忙一搭手,将他拉上马背,稳在身后坐定。
“查爷,坐稳了。”冯慎回头说了一声,便策马而行。其他人一看,也都驭马跟随。
行了一阵,恰巧路过冯宅。见天色已晚,冯慎便让众人稍候,打算回宅备些干粮清水,供路上饮食。
正巧这几天冯家做白事,常妈蒸下不少白馍炊饼。冯慎刚吩咐下去,冯全便端来分发给众人。干粮备齐后,冯慎跟冯全耳语了几句,便又出发。
出了城门,众人鞭鞭打马,直奔那后生所指之处。查仵作闭眼咬牙,死死抱着冯慎后腰,一刻也不敢松手。
也不知颠簸了多久,一行人来至那张家洼子。冯慎让众人先用些干粮,自己下马去村里打听。
这一问之下,果然也有村汉说看到过“走尸”。可讲来讲去,那村汉也讲不出个道道来,只是一个劲儿的说那尸体如何诡异。冯慎无奈,又问起那伙人的去向,那村汉想了好一会儿,才指了个大致的方位。
冯慎暗忖:寻常脚夫,一日下来能行个六七十里地。可那伙“赶尸匠”带着尸首,最多也只能走出四五十里。若是真“赶尸匠”,肯定还得遵循“天亮不驱尸”的忌讳。可那伙人身份未定,也不好妄下断论。
冯慎一面想着,一面缓缓出了村。
见冯慎出来,查仵作忙将嘴里面馍咽下,起身迎道:“冯少爷,问得下落没?”
“只打听到朝南边去了,”冯慎道,“可南边连官道加岔路有好几条,说不准他们究竟是走哪条路……”
“嗐!”鲁班头抬头看看天,“反正查也查了,找不到人也没法子,不行咱们就打道回府,有什么事天亮了再说,这黑灯瞎火的怎么找?”
“鲁班头,”冯慎冷眼而视,“恕冯某直言。自打出了这盗尸案后,您就总是推三阻四,就算不情不愿的过来查案,也感觉有些虚与委蛇。莫非,您是知道什么内情?”
“内情?我哪里会知道什么内情?”说着说着,鲁班头突然回过味来,不由得脸色一变,“哎?姓冯的!你这话什么意思?”
“希望是冯某多虑!”冯慎回道,“鲁班头若无异心,那还请竭力追凶!”
“姓冯的!”鲁班头怒道,“咱把话说清楚!什么叫‘异心’?!”
“班头见谅,”冯慎挺着腰杆,缓缓说道,“恰方才冯某口不择言,说话冲撞了。既然班头疾恶如仇,那我们便加紧赶路吧。”
“要说是为查案,老子也认了!”鲁班头依旧忿忿,“可明明是赶尸的,却硬被你说成是什么谜案,老子还真不信你有那神机妙算的本事!姓冯的,若查不出什么来,你怎么说?别以为有大人撑腰,就敢在这里指手画脚的使唤人!”
“鲁班头言重了,”冯慎道,“冯某枉受大人抬举,进得顺天府。入职以来,自是兢兢业业,从未敢沾沾自喜!”
“别说这些不疼不痒的虚话!”鲁班头一瞪眼,“我只问你,若那伙人真是‘赶尸匠’,你当如何?”
“若所断有误,”冯慎厉声道,“冯某自会引咎责辞,卸下经历一职,从此不踏顺天府半步!”
“好!”鲁班头抚掌大叫,“这可是你自个儿说的!”
“哎呦,”查仵作一看二人闹得不可开交,急得抓耳挠腮,“在这节骨眼上,你俩就别置那劳什子闲气了!都少说几句……少说几句吧……”
“老查,你甭在这和稀泥!”鲁班头骂道,“老子知道你是哪头的!”
“嘿?”查仵作一听,气得直跳脚,“你这人怎么不分好赖话!”
“哼,”鲁班头理也不理,只是盯着冯慎,“记住你方才的话!”
冯慎道:“不劳班头挂心,冯某定不食言!”
“那就好!”鲁班头转回身,冲几名马快大喝一声,“上马!”
众马快听得号令,便纷纷骑坐于马上,取了火把燃起,整装待发。
“弟兄们,”冯慎端坐于马上,冲众人道,“夤夜追凶,莫辞劳苦。待此案结后,冯某定会俱表大人,为诸位邀功!”
众马快听后,皆齐声道:“任凭冯经历差处!”
“要追便追,还啰唆什么?”鲁班头冷哼道,“走吧!”
冯慎也不吭声,拨马认道,率先领在前面。
绕过张家洼子,众人一路南行。冯查二人同乘一匹,那马负重自是较大。行程一久,便被其他人甩在后头。
“冯少爷,”查仵作坐在冯慎背后,低声道,“今夜您怎么也按捺不住脾气了?”
冯慎斜眼一扫,见无人留意,这才小声回道:“查爷,我也是出于无奈。这鲁班头身上疑点重重,我那番说辞,也无非是想警示一下,让他莫行无谓之举。”
“话是不差,”查仵作忧心忡忡,“若没事便好,可要他真与此案有关,万一逼急翻脸,咱们不就身陷险地了?”
“放心吧”,冯慎道,“当着众人的面,他应该不敢造次。”
“不见得,”查仵作缩了缩脖子,“他这番挑来的马快,多半是与他混得熟的……要真有个冲突,肯定都与他站在一边……您还是留意着点好。”
“嗯,”冯慎点头道,“我自会留心。再者说了,鲁班头仅是行止怪异,也无真凭实据表明他通匪。说不定咱们的揣测皆是多虑。”
“唉,”查仵作轻叹一声,“但愿如此吧。”
正说着,最前头的马快突然一勒丝缰,止住了马步。
“怎么了?”鲁班头喝问道,“何故驻马?”
“回班头,前方有两条岔道,”那马快回道,“如何择选,还请示下!”
“别来问我,”鲁班头脑袋一偏,冲那马快一努嘴,“问他去!”
那马快只得转向冯慎:“冯经历,你看这……”
“不妨,”冯慎说着,便翻身下马,“待我看看再说。”
说完,冯慎便从查仵作手中接过火把,走到两个路口边仔细查看起来。
见冯慎此举,鲁班头不禁出言相讥:“这路上人来人往,鞋印一个叠一个,压都压平了,还能看出什么来?要真没法了,干脆扔靴子胡乱选条路吧……”
此话一出,几名马快不由得捂嘴窃笑。冯慎只当是没听到,继续在路边来回寻着。
查仵作也不与他们理论,也快走几步,来在路边帮衬着冯慎。
“老查,”鲁班头又道,“你去凑什么热闹?连个亮子也不打,能寻得什么?小心别跌倒闪了腰,哈哈哈……”
“哼哼,”查仵作一弯腰,从路旁枯草丛里摸出块物什,“我寻不得?那你们来看,这又是何物?”
听查仵作寻到蛛丝马迹,众人颜色大变,皆“呼啦”一下围将过来。
“查爷,”冯慎也急急问道,“您寻到了什么?”
查仵作摊开掌心,露出一张用白纸裁成的纸钱。
“纸钱?”众人面面相觑。
“不错,”查仵作得意道,“这种纸钱,是用作沿途撒给小鬼的。只有出殡、移灵的场合才会用到。既然那伙人走尸,肯定也会备着,所以,我推断他们应该就是打右边这条路去了!”
“这不见得,”鲁班头大手一摆,“你自个儿也说了,若是出殡的,也会撒纸钱。凭什么断定就是走尸呢?”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查仵作撇了鲁班头一眼,往路旁地下一指,“再加上那个呢?”
冯慎闻言,赶紧走向查仵作所指的地方。低头看了一阵,这才发现了端倪。冯慎忙弯腰俯身,从地上拢起一堆红赤粉末,用手指捻了一下,拿在鼻前嗅了嗅。
“查爷说得没错!”冯慎站起身来,弹掉了手中红赤粉末,“他们所走的,应该就是这条路!”
“何以见得?”鲁班头反问道,“那堆玩意儿是什么?”
冯慎微微一笑:“辰州砂!”
“辰州砂?”鲁班头浓眉一皱。
“正是,”冯慎道,“凡赶尸前,必先以辰州砂塞涂尸首七窍。一来祛邪扶正;二来使尸气不泄,防腐避败。这里寻到的辰州砂,八成是他们赶尸时,无意间撒落。”
鲁班头道:“依你之意,那伙人摆明了就是货真价实的赶尸人。既是赶尸人,便不是盗尸贼,那我等还追什么?”
“不然!”冯慎摆手道,“既是扮作赶尸人,自然要装些样子出来。为了故弄玄虚,想必也会备得纸符、辰州砂。”
“那咱们还等什么?”查仵作催促道,“就沿着这条道追吧!”
听了这话,其他马快也是点头连连,待要上马,不想鲁班头却一一拦下。
“且慢!”鲁班头横在众马快身前,转朝冯、查二人道,“先不急着赶!”
“怎么?”查仵作脸色一变,“老鲁你又闹什么幺蛾子?”
“鲁班头,”冯慎也道,“莫非你另有高见?”
“不错!”鲁班头蛮横道,“你俩皆说是右,我倒偏偏说是左!”
“荒唐,”查仵作气得吹胡子瞪眼,“我说老鲁,你是成心唱反调是吧?右边路上又是纸钱,又是辰州砂,他们究竟走的哪条道,不是明摆着吗?”
冯慎眉额一拧,强压心头火气:“鲁班头,大案之前,你我皆应屏除成见,同力追凶。莫因私怨过节,而耽误了要事!”
“反正我就是觉得他们往左岔口去了,”鲁班头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要不这样吧,我带着人往左追,你们往右撵……”
“什么道理?”还没等鲁班头说完,查仵作便大叫道,“分明就是想玩忽怠惰!”
“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双管齐下,方可十拿九稳,”鲁班头转向冯慎道,“不知冯大经历以为如何?”
“不无道理,”冯慎铁青着脸,冷冷说道,“那有劳鲁班头拨几名马快相助,你我二人分兵而行吧!”
“这个……恐难从命,”鲁班头故作难色,“这番出来,我只带了六个弟兄,若是再分出几名去,怕人手要不够了。”
“你……”查仵作怒目而视,“你人手不够,我与冯少爷又怎么办?”
“老查,”鲁班头一咧嘴,“你甭担心。有武艺高超的冯经历保着,就算遇上个什么事,都能化险为夷。”
“我不管!要么一块往右边追,要么你给我拨三个人!”查仵作气道。
“这事你说不算,我说也不算。除非弟兄们自愿!”鲁班头冷笑一声,回头道,“你们谁愿跟去,就赶紧言语一声!”
众马快抬眼看了看冯查二人,又瞧了瞧一脸凶相的鲁班头,皆低下头,不声不响。
“好啊!”查仵作恚忿道,“你们都这般……”
“查爷!”冯慎一把拦住查仵作,“罢了,就依鲁班头意思!”
“可……可是他们……”查仵作心有不甘。
“不必多言,”冯慎牵过自己坐骑,骗至鞍上,“上马吧!”
查仵作纵是无奈,也只得爬上马去。冯慎也不多言,甩手一鞭,便朝着右岔道上纵马而驰。
望着冯查二人背影,一名马快凑到鲁班头身旁,小心问道:“头儿……与冯经历闹成这样……怕是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鲁班头将眼一瞪,“他要争功,便让他争去!”
“那咱现在怎么办?”那马快又问道,“去左岔道逮那伙赶尸的?”
“逮个屁!”鲁班头笑骂道,“那伙人又不在左岔道上!”
听了鲁班头这话,剩下的马快全傻了眼:“头儿……这是何意?方才您不还说……”
“方才是方才,这会儿是这会儿,”鲁班头道,“其实他们说得不假。既然在右岔道上寻到了辰州砂、纸钱,就说明那伙赶尸人十有八九走了那条道!”
马快们更奇了:“那您还要打左边找?”
“不懂了不是?”鲁班头得意道,“老子是故意避开的!那姓冯的急于立功,总是逮着个蛤蟆想攥出尿来。可你们想,那赶尸的有什么好起疑的?若不是真赶尸匠,能让那些个死尸自行?一旦惊撞了阴人借路,触了霉头不说,还惹上一身晦气。咱弟兄们过的都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这种邪性的事儿不防着点不行!”
众马快闻言,这才回过味来:“头儿,还是你有见地!”
“那是自然!”鲁班头笑道,“要不老子当班头,你们几个傻小子当捕快?哈哈哈……都学着点!以后少不得用上!”
众马快相顾一视,皆抱拳拱手道:“还望班头多多提点!”
“头儿,”一个马快又问道,“那咱这就打道回府?”
“不!”鲁班头大手一挥,“过场还是要走一下的。现在回去,若大人问起来,咱们不好交代。反正左边道上清净,先去慢慢溜达上一阵子,再行定夺。”
听罢,众马快也不再闲话,皆上马明灯,跟着鲁班头缓缓入了左岔道。
鲁班头等人在左岔道如何悠哉先不提,且说冯查二人驱马夜行。
自打与众人分开,二人已沿着右岔道追出了几里地去。冯慎在前面御马,查仵作却坐在后边,用袖子小心地拢着火把。
那马连续负重奔波,早已跑出一身热汗。从头到尾都湿漉漉的,连鬃子都打成了缕。被凉风一掠,散起阵阵白气。
“冯……冯少爷……”查仵作见状,赶紧气喘吁吁地叫道,“莫再跑了……这马受不住了……得赶紧让它歇蹄……”
冯慎之前只顾着追凶,何曾想过马已疲惫?闻听此语,忙揽住了缰绳:“吁……”
冯慎一止马,查仵作便赶紧从马上翻了下来。他一面揉着腰,一面苦着脸道:“不但马受不住……我这浑身的骨头,也快要颠得散架了……”
“查爷受累,”冯慎拭了拭额前细汗,“那咱们先在这里小驻一会儿,等得人马皆缓过气来,再去追凶。”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查仵作点头连连。
冯慎见查仵作劳疲,自己便牵马至道旁,拨拉开一团枯草,让那马去吃。那马一连喷了好几个响鼻,这才缓过点劲,低了头,探进草窠里嚼了几口。
“查爷,”冯慎在四下里踱了几步,突然指着道旁叫道:“这里有条小径!”
“哦?”查仵作忙赶至路旁,“还真是……”
那小径弯弯曲曲,也不知通向何处。冯慎细看了一阵子,才说道:“那伙人……会不会从这小径去了?查爷,这地方您熟吗?”
“我哪里会熟?”查仵作摆了摆手,“这是头一遭来。不过依我看,这条小径太窄,恐怕过不得许多人。”
“说得也是,”看着窄若羊肠的路径,冯慎也点了点头,“这小径宽窄,仅容一人通过。料想是附近村民踩踏出来便于打些柴草的……”
“是呀,”查仵作道,“那伙贼人,定是沿着前路去了……冯少爷,你说这都是秃子头上的虱子,老鲁那厮因何推诿不追?我看……他定有问题!”
“唉,”冯慎长息一声,面上有些怫然,“鲁班头所言所举,实让人齿冷。纵知是有异状,奈何寻不到他把柄啊。”
“哼,”查仵作忿道,“看着吧!早觉得他有些不对劲了。只要他狐狸尾巴一露出来,咱就一把抓住!”
“现在妄下结论还为时过早,”冯慎叹道,“说他通匪,尚需凭证。否则让他倒咬一口,赖咱们诬陷良人,反而不美……”
“可说是呢,”查仵作也恨道,“迟早有天拿着他的赃,让他自己把事全抖搂出来!”
见歇得也差不多了,冯慎又道:“查爷,时候不早,咱们莫要迁延,速速追凶才是。”
“成!”查仵作苦笑道,“那我老查也豁出这对屁股蛋,再忍它一时颠吧。”
“辛苦查爷,”冯慎道,“等这次案子结了,咱俩去大人那里再讨上几日闲,好好休憩玩乐一番。”
“行嘞”,查仵作展颜一乐,“最好能让大人给咱拨点赏、加些俸禄……”
一想起赏钱,查仵作不由得精神振奋,索性掉了头,当先跑去牵马。
可没想到他刚跑出没几步,身子竟一个趔趄,一头扎倒在地!
“查爷!您怎么了?”冯慎大惊,赶紧奔赶上前。
只见查仵作扑在地上,跌了个灰头土脸。
“查爷!查爷!”见查仵作半天没动,冯慎真急眼了,忙将他一把搀起。
“哎呦”,查仵作一咧嘴,疼得渗出不少汗来,“怨我……怨我跑得太急……脚底打滑,跌了一跤……”
“没磕坏哪里吧?”冯慎关切道,“我先扶您起来!”
说着,冯慎便揽着查仵作臂弯,想用力将他托起。查仵作自己也鼓着劲,借着冯慎上扶的力道,慢慢立了起来。
可不想刚立起来,那查仵作又是一斜,险些再次倒地。
“不行不行,”查仵作脸色蜡黄,右足踮抬,根本不敢沾地,“怕是崴到了脚……一踩就钻心的疼……”
“这怎生是好?”冯慎扶着查仵作,又朝他脚上打探,“要不我先扶您坐下?”
查仵作疼得不再搭话,只是稍稍点了点头。
待查仵作坐定,冯慎又道:“查爷,您估计是扭到脚筋了。我会些推拿的手段,帮您先揉按一番吧。”
“使不得!”查仵作急忙缩腿不让,“我这足脚腌臜,怎敢让冯少爷动手?”
“这节骨眼上,您就别矫情了!”冯慎不由分说,抬手便按在查仵作右踝上。
查仵作见推托不过,只得任由冯慎捏拿。
冯慎在他脚踝上轻推一下,问道:“是这里吗?”
“还得往下点……”
“那是这里?”
“啊!”查仵作疼得叫一声,“您轻点……正是那地方……”
“倒是没见肿,”冯慎手上减了几分劲,“还好没伤到筋骨,将瘀伤推揉开来,便无大碍了。”
揉了一阵,查仵作脸色略微好些:“冯少爷,差不多了……感觉不似方才那般疼得紧了……”
“如此甚好。”冯慎停了手,又将查仵作扶起。
“冯少爷……”查仵作试探着走了几步,面露难色,“虽说痛楚稍减……可仍有些行动不便……只恐坐不得马了……”
“是啊,”冯慎不禁踟蹰,“查爷这番,自是追不了凶……”
见冯慎有些桡色,查仵作又道:“您甭管我,只索先去拿凶便是……我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
“那怎么行?”冯慎当下回绝,“这黑天荒道的,也不见个人影,我怎能将查爷独自撇下?”
“不妨事,”查仵作强颜笑道,“只是崴个脚,又不是摔断了腿……没什么大不了的。冯少爷,公事要紧,您只管去吧!”
“不成!”冯慎挥手道,“留您一人在这儿,我着实放心不下!”
“嗐,有啥不放心的?”查仵作劝道,“穿过这条道,再约莫走个二里地,就有个村甸……我先去那里,找户人家安顿下来,等您追到那伙歹人,再转道接我便好……冯少爷,我这里莫要挂怀,追凶是要事。若再迟疑,那伙歹人怕要逃得无影无踪了!”
“也罢!”听查仵作如是说,冯慎也只能将心一横,“查爷,算我冯慎对不住,委屈您了!”
“瞧这话说的,”查仵作道,“都是替朝廷出力,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冯少爷,您就抛了顾虑,全力查案吧!”
“好,”冯慎言辞凿凿,“我自当竭尽全力!”
说完,冯慎又走到道旁,掰了根顺溜长实的枯枝,递给查仵作,权作手杖。
查仵作戳着杖,试行几步,不由得笑道:“倒也十分合手。有了这手杖,行路更便利许多。行了,冯少爷你去吧,我也去寻那个村甸……”
“保重!”冯慎拱手道。
查仵作摆了摆手,掉转身子,一瘸一拐的缓慢伛行。
冯慎又望了一会儿,这才翻身上马。加紧一鞭,继续冲前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