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干凶犯被杀的杀、砍的砍,尸首扔在街上也没人去管。弃市三日后,早已被饿狗撕扯得七零八散。最后,还是顺天府派人将那些破肺杂肠、残骨碎肢,归拢收置一番,装在几个大箩筐里,抬到城外乱葬岗,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牛二、胡屠户涉案其中,自是逃不得干系。各领了板子后,不日便会由解差押着,发往宁古塔。
不止如此,府尹与冯慎等人商量后,还暗中遣了眼线,去那影林附近盯梢,看能否查出那引荐人的马脚。
这一晃,又过了好几天。
那田老汉的尸首已在冯家停过了“头七”。这些日子衙门里忙乱,冯慎顾不上宅里。田老汉的那白事,一直是冯全在打点操办。
由于少爷交代,冯全格外上心,不但挑置了上等的寿材、寿料,还专程从广济寺请来几个和尚沙弥忏经渡亡,唱足了三天的水陆道场。
冯全感念田老汉救了冯慎,虽没穿孝,腰间却系了粗麻绳。双杏和夏竹也都用白绸布钉了鞋头,不敢施粉,只做些素朴的妆扮。香瓜披麻戴孝,守在田老汉的柩前燃纸烧香。她不懂那些个规矩,哭累了,就往蒲团上一坐。等得歇够了,爬起来再哭上一阵。
门外头一对大红灯笼,皆拿白纸糊了,下首两个石鼓门墩上,也都系了黑纱。整座冯宅上下,一片哀挽肃杀。
见冯家这般,平日里有走动的街坊们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冯慎高堂早就辞世,无缘无故,治的什么丧?况且,这几天只瞧着冯慎和冯全忙进忙出,丧帖却没接着一个。
既没报丧,四邻们也摸不着头绪,不好登门吊唁,都胡乱揣测。曾三爷得着信儿,忙赶到冯家一问,这才弄清了里面的道道。
见到灵前跪着的香瓜,曾三爷不由得多瞧了几眼。俗话说得好,“女要俏,一身孝”。那香瓜本身就生得俊眉秀目,被那白孝一衬,越发的耐看。并且,哭祭了几日,香瓜也有些疲了。不知她脾性的人乍一见,还真以为是个梨花带雨、弱柳扶风的娇羸丫头。
待了一会儿,曾三爷便要走。可既然来了,也不好甩袖而去。曾三爷在怀里掏了掏,摸出枚银锞子,递在冯全手里,仅当是随悼的奠仪。
曾三爷嘴碎,出了冯门后,就口无遮拦地瞎嚷嚷。没半日,风言风语就传开了。说是冯慎收了个卖身葬爷的俏丫头,备着日后当正房。
消息传到冯慎耳朵里,他也只得无奈一笑。连日的操劳奔波,哪还有力气去理会这等碎语闲言?
搁棺的日子不短了,也该找个吉穴,打墓下葬。可田老汉是横死,又不是冯家人,自然不好殡在冯家祖坟内。
冯全知道这个理儿,便在近郊打探,想寻上处合适的“阴宅”安葬田老汉。
几番打听后,还真就被冯全找着一处地方。那地方是湖广会馆圈下的墓田,专门殓埋些客死他乡的异地人。
那时候,两湖人氏在京的不少。许多经商作贾、候补等缺的两湖人,为求个落脚处,便凑资盖了这么个同乡寄寓、聚会的“湖广会馆”。时日一久,难免会有人病丧老死。由于舟车不便,返籍甚远,许多死者都会被就近安葬。后来,会馆里索性又凑了钱,在京郊外买了块空地,做为义冢。若不是两湖人,也想葬进义冢里,家属只要花上些银子,跟会馆知事的说一声,照样也会通融。
那义冢临湾傍丘,也算得上处藏风纳气的宜葬地,冯全看了挺满意。但选位定穴不是小事,冯全不敢自己拍板,便想着回去禀一声,让冯慎亲自过来看看。
等得冯慎回宅后,冯全把这事跟他一说。冯慎暗想:那田老汉的灵柩在宅中停的时日不短了,是应该早点儿打墓,好让他入土为安。眼下衙门里暂无要事,不如趁着这几天工夫,先行将田老汉殡了。于是,冯慎冲冯全点了点头,示意记下了。
转过天来,冯慎先去顺天府,找府尹告了假。府尹念冯慎劳苦功高,不但当即予准,而且又多延了几日,让冯慎静养休憩。
恐冯慎太过操劳,府尹着查仵作去冯宅帮衬,又从衙门里挑几名健硕皂隶,供冯慎差遣。
冯慎谢过了府尹,便同着一干人等返回家中。来在了冯宅,查仵作冲着田老汉的灵柩上香揖拜,而后又好言慰藉了香瓜几句。
“冯经历,”那几个跟来的皂隶问道,“需要弟兄们出力的地方,您只管言语!”
“暂不劳烦各位弟兄,”冯慎对那几个皂隶道,“按冯某的意思,这场白事,不宜太过张扬。只要寿材、寿料得讲究些,其他诸俗皆从简便。没请白事知宾,也没唤阴阳先生。等定好了阴宅墓位后,还望各位弟兄不避忌讳,打墓抬棺……”
“瞧您这话说的!哪有什么避讳不避讳?”皂隶中一个年长的说道,“冯经历,别看您来顺天府不久,可您这为人、您这身本事,合衙哪个不是钦佩得紧?不用说这是府尹大人的吩咐,就单冲着您的面儿上,咱弟兄几个都是义不容辞!”
“承蒙诸位高看,不胜惶恐,”冯慎冲几个皂隶一拱手,“几位先在舍下歇着,冯某与查爷去看了那墓址便来。”
几个皂隶答应一声,便由冯全引着,先去厅里候着。
安排了茶点后,冯全退了出来,来至冯慎身边,道:“少爷,湖广会馆那边的人约好了,您看咱现在过去?”
冯慎点了点头,朝查仵作道:“查爷,您陪着走一趟吧?”
“这是自然,”查仵作道,“田老爷子的事,应当效力。”
说完,三人也没再多话,抬脚便出了冯家大院,朝着湖广会馆买下的那片墓田赶去。
那片墓田在城郊,离着着实费脚程。三人沿途也不多话,只顾着紧赶慢赶,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这才到了地方。
来在墓田边,冯慎放眼打量。那片墓园外,载着一圈青松劲柏,虽是寒冬腊月,那些个松柏却是常青依旧,显得肃穆庄严。旁边是个水湾,水湾里结满了冰茬子,被那日头一照,冰面上反出耀眼的冷光,映得那墓田里的数十个坟茔一片惨白。
正观望着,打墓田边的小木棚里钻出一个驼背老者。那老者眯缝着眼看了会儿,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声音:“你们……你们是何人?”
冯全见状,赶紧快走两步:“老人家,我们是过来看穴的。昨个儿我就来过,您不记得了?”
“哦……”驼背老者辨认了好久,终于把冯全给记了起来,“想起来了……嗐……这人要一上了年岁……记性就差,脑壳儿不好使……”
“您这忘性可真是够大的,”冯全摇摇头道,“这才隔了一日,就不认得人了?”
“老人家!”见冯全还在与那驼背老者说,冯慎忙插言道,“带我们进去看看,要不要得?”
冯慎的后半句话,拿腔撇调,冯全和查仵作都有些愣了。可那驼背老者好像没在意,连想也没想,张嘴就道:“要得!要得!”
查仵作一怔,刚要说些什么,却被冯慎一把拦下。冯慎不动声色,对那驼背老者道:“老人家,您不是两湖人吧?”
“啊?”那驼背老者仅顿了下,便不慌不忙道,“老汉祖上原是衡阳,康熙年湖广填川时,举家就去了蜀地……到了我这辈,也都不会再说乡音,而改成川调了。来在京城后,嘴粗舌头笨,也学不太会那官话,偶尔会吐几句川音……”
“既是在蜀地,缘何又到了京师,投在了湖广会馆?”冯慎追问道。
“是这样,”驼背老者又道,“早年间,老汉是跑买卖的行脚商,将蜀锦川绣贩了,来在京师,卖给那些达官显贵家的夫人、小姐。后来,途遭恶匪,连本带利的被抢了去。老汉没了盘缠,便返不了乡。最后又气又饿的,晕倒在湖广会馆门口。那会馆里的人看老汉可怜,便施手搭救。见老汉实在无处可去,就将我派在这里守墓园,好歹也算是个糊口的营生……”
“不容易!”冯慎颔首,而后话锋一转,“老人家,我等只顾着赶路,喉中有些燥了,能否进您的棚屋,讨上碗热水喝?”
说着,也没等那驼背老者答话,便要径直闯入。
那驼背老者一见,赶紧拦在他身前:“屋简棚陋,不曾备着热水!”
“凉水也喝得,”冯慎道,“能解渴就好。”
驼背老者竟有些急了,将身子又朝前凑了凑:“凉水也没有!”
冯慎站住脚,提鼻子稍稍嗅了下,便笑道:“既然老人家不允,就不自讨没趣了……这样吧……我们先去看了穴,等定下来就早点折返……”
“如此甚好,”驼背老者松了口气,“那都随老汉来吧!”
说完,驼背老者一招手,示意冯慎他们跟着去墓田。
冯慎点点头,便跟在了他身后。冯全与查仵作见了,也忙追在后面。
打方才,冯全与查仵作就面面相觑。他俩实在没明白,冯慎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为何要跟一个守墓的老头盘道这么些个工夫?
正纳闷儿着,前面的冯慎却回过头来,悄悄伸出手来掩在身后,冲冯全与查仵作摆了个后退的手势。
两人心里更迷惑了,冯全刚要开口问,就看冯慎狠狠地瞪了一眼。冯全一个激灵,赶紧将快脱嘴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
查仵作与冯慎共事多次,知他此举定有深意。于是,查仵作也不敢多话,只是暗下里拉住冯全,慢慢地停住了脚。
冯慎见状,冲他们点了点头,继续跟在那驼背老者后面。
又走了一阵,见冯全与查仵作离得远了,冯慎这才略微心安。冯慎没耽搁,猛运一口气,便挥臂朝着那前面的驼背老者抓去。
冯慎出手速度极快,眼瞅着就要抓在驼背老者的罗锅上。没想到,那驼背老者身后像长了眼睛似的,在冯慎指尖触到的一刹那,竟将身子一直,纵向了一边。
“果然有问题!”冯慎冷笑一声,站在原地未动。
那驼背老者这会儿居然伸直了腰,身量陡然高起一截。他缓缓地转过身来,冲冯慎道:“这位处心积虑的小哥,你可不似一般人哪!”
“呵呵,”冯慎笑了两下,道,“你这个遍身胭脂水粉的‘老人家’,也定非常人!”
“咯咯咯……”那驼背老者口中吐出一个东西后,嗓音突然变得柔细起来,“好眼力呀!人家这般巧扮,都被你识破了。”
听得这守墓老头的喉咙中传出了少女的盈笑,远处的查仵作与冯全,齐齐的傻了眼。
那“老者”也不理会众人,一面咯咯笑着,一面抬手在脑后撩动。
冯慎一惊,以为有异状发生,忙急站了丁字步,准备随时出击。
可没想到,那“老者”依旧呆在原地,未曾暴起靠前。只见那“老者”指尖一施力,便从脑后“风池穴”上拔出一根纤细的银针。而后手不停歇,分别又从面部阳白、颧髎、下关、颊车等穴位上,取出了大小银针数根。
随着银针逐根拔出,那“老者”的脸面上就像被撑开了一样,那些堆垒的枯皮皱纹,竟全然抹平,渐渐变成了一张姣好的容貌。这哪里还是什么驼背老者?分明就是个楚腰蛴领的少女!
那少女轻揉了几下脸颊,又将头顶剪绒小帽摘去,露出了一左一右两个抓髻。
“易容术!”查仵作不由得失声叫道。
“咯咯咯,”那少女抬手擦去了脸上伪饰的稀泥,莞尔道,“你们倒挺识货嘛。”
望着眼前这螓首蛾眉的少女,冯慎暗下吃惊。他晓得穴理,知道那风池等穴,皆是穿经过脉的要穴,若以银针灸刺,寻常拙医不敢为之。稍稍误了一点,便可能面瘫椎残,甚至有性命之虞。更何况,那少女的银针是全然没入穴内,就算让冯慎来认,都未必有这十成十的把握。
方才那少女嘴中吐物,现已滚落在一边的地上。冯慎抬眼一瞥,便认出了那是颗结于漆树上虫瘿。这虫瘿味酸性涩,也不知被她拿什么药泡过,只要含在嘴中,便能发出像老人一般的沙哑嗓音。
并且,这少女用的易容术,不比之前那青魅用的“蒙脸法”。它不需鞣制人皮面具,只要用银针刺激面部几个关键穴位,脸上的肌肉便会瞬间团皱挤紧,成为那沟壑纵横的老者模样。
这等易容之术,要精出那“剥皮蒙脸”数倍。想不到这么一个才过及笄之年的少女,竟能使出这等高深手段。
“你是何人?”冯慎紧紧盯着那少女,丝毫不敢大意,“来这墓田里易容改貌,又当为何?”
“要你管?”岂料,那少女竟朝冯慎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道,“本姑娘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你不是我爹,也不是我哥,凭什么来管我?”
“你……”被少女胡搅蛮缠的一通闹,冯慎却一时语塞。
“真没意思!”那少女跺了下脚,有些耍性子,“人也没找到,还让你们给识破了……本姑娘不玩了!”
说着,那少女将身上罩的旧衣服一扒,透出里面穿的玄绉夹袄。她朝后跃了几步,转身要走。
“莫要逃!”冯慎哪里肯让?也顾不上什么,飞身拦去。
“不许追我!”那少女听得身后有脚步声,回头娇嗔道。
冯慎自当是不听,还是拼命上前。
那少女急了,两臂在肋下一沉一抛,便有数道银光朝着冯慎疾射而来。
纵是冯慎眼快,也没看清她如何抬手掷物。只看到银光急闪,心知是暗器无疑,想也没想,就要侧身而避。
可冯慎一避之下,脚下却被绊了下。他身子猛的朝前一挺,差点摔倒在地。冯慎赶紧提口气,伸臂一撑,将那下跌的力道卸去。
等站稳了身子,那少女早已跑出数十米远。冯慎回头一看,倒吸了一口凉气。
原来,那少女射出的一排暗器,竟在冯慎要跳躲之前,就全然地钉在了他的脚前,布成了足绊,弄得他险些跌倒。
“少爷!”冯全冲了上来,抱着冯慎上下打量,“您没伤着哪里吧?”
“没事。”冯慎摆摆手,面沉似水。
趁着这个工夫,少女已然远遁,再想去追,怕是也没可能了。没想到那少女年纪轻轻,却身怀这等武艺。不但精于暗器,身法也相当了得。
“这……这都怎么了啊?”查仵作抹着冷汗,后怕道,“这怪事一桩接着一桩。一个糟老头,登时变成个大姑娘……还又是个使暗器的……冯少爷……你说咱们上辈子……是不是跟那使暗器的结了什么梁子啊?碰上个人,不是使镖的,就是射毒针的……就连那香瓜姑娘,都是玩弩箭的……不过,今天这小丫头的手段,当真凌厉……还好有你冯少爷在,若不然,我跟冯全,怕是都会被她射成筛子!”
“非也,”冯慎还是一脸严肃,“那少女……对我们并没有恶意,她掷暗器的目的,只是为了阻拦我去追她……若她真起了杀心,恐怕现在的冯某……早已重伤不治了!”
“什么?!”听得这句,查仵作和冯全皆傻了眼,“连……连您……都不是那个小丫头片子的对手?”
“是的,”冯慎苦笑一声,从地上斜钉着的那排暗器里拔出一支来,“没等我闪身躲避时,这些暗器已钉在我的脚下。说实在的……我都未曾看清楚……她是几时出手的!”
查仵作和冯全心里皆“咯噔”一下,对方才之事,心有余悸。
冯慎不再言语,只是低头打量手中的那枚暗器。那暗器有个筷子粗细、十寸长短,中间是个圆环,两头尖扁,呈六棱形状。
看着看着,冯慎总感觉有些不对劲。按说,这镖、针之类的暗器,皆是细短轻便,还真未听闻有这种长大的样式。冯慎用手掂了掂,发觉掌中暗器,分量也不算轻。
“这究竟是何物?”冯慎紧皱着眉头,指尖却不由自主地按进了中间的圆环里,“瞧着倒有几分眼熟……”
没想到一按之下,那圆环直接套在了冯慎手指上,整支暗器因突来的坠力而“唰”地转了半圈。
瞬间,冯慎认出了手中的东西。这……这哪里是什么暗器?分明就是那近身短打的穿挑利器——分水峨眉刺!
这峨眉刺,相传是古时水战中的格杀兵械。因其锐细锋利,可于水下暗杀或是凿船,故称“分水峨眉刺”。峨眉刺,一般是配对使。中间的圆环,实则是枚指套。若要用时,左右各执一支,将指套套入双手的中指。
指尖一拨,手腕疾抖,那峨眉刺便可贴掌飞转。或守或攻,皆遂人愿。若要守,只要将峨眉刺抡圆了朝前一挡,便可拦下逼来的攻击,使之水泼不进;若要攻,只需将中指屈握,以刺、挑、铰、扣等招数,配合着步、势、身三法,来重创敌手。
使峨眉刺之人,踏的是“井字八角步”,每角八式,共八八六十四式。它融刀贴、棍挪、剑劈三器,起手六合,藏蓄八荒。
这闺妇习武,比不得那身强力硕的健汉。她们使不动那锤斧等沉重兵刃,往往会挑一些轻便趁手的短械。这峨眉刺,便是她们上佳之选。
所以,那少女用峨眉刺并不足奇。可奇就奇在,她居然随身携了那么多支!
冯慎拿眼在地上一扫,连同手里的,一共是八支峨眉刺。并且,还被那少女当成是暗器使用!
越想,冯慎就越是后怕。要知道,这十寸来长的峨眉刺,不似镖类等暗器。它不但分量沉,而且极难控制。几乎是电光火石间,那少女便八刺齐发,出手之快、击掷之准,简直是神鬼莫及!
按说这般精深的手段,与那小小的年纪,应是绝不相符。可事实就摆在眼前,不由得冯慎存疑。
想来想去,也仅有一个可能。除非那少女……师出唐门!
心下虽然怀疑,可也不能一口咬定,那少女就是唐门中人。这八支分水峨眉刺,通体溜光,并无什么佐记。仅凭这个,无法推断出什么。
可不管那少女身份如何,她来这墓田里,定有企图。记得临走时,她曾说过要找人之类的话。这里面的暗线,怕是得千丝万缕。
“少爷!”正想着,冯全在一旁指着墓园前那个小棚屋道,“那里面有动静!”
冯慎神情一凛,抬脚便朝那棚屋冲去,查仵作和冯全也紧跟其后。
推开棚屋的门后,一名须发皆白的老汉正趴在地上。那老者背上隆起,毛发稀疏的脑后,高肿着一个瘀青的大包。身上被五花大绑不说,嘴里还塞了块破布。见来了人,拼命的挣扎着,口中呜呜直叫。
不用说,这才是那真正的守墓人。三人赶紧动手,将驼背老汉身上的绳索悉数解开,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驼背老汉的罩衣被那少女扒穿了,冻得瑟瑟发抖。冯慎见状,忙让冯全去外边,将他的罩衣取来。
没过一会儿,冯全就拾着那身旧衣裳回来,驼背老汉赶紧一披,又摸出火镰、烟锅子,哆哆嗦嗦的点燃。几口辛辣的旱烟下肚,这才多少有了点热乎气儿。驼背老汉咳嗽了几声,问起三人来历。
冯慎忙禀明身份,又问起那驼背老汉,如何落得这般光景。
“嗐,”驼背老汉苦着脸,“也不知老头子我造了什么孽……眼看着到黄土埋到脖子的年纪了……却被人又打又捆的……遭了一宿的活罪……”
“一宿?”冯慎愣了一下,与查仵作对视一眼。
“可说是呢!”驼背老汉摸了摸脑后的包,疼得直龇牙。他又咂了口旱烟,这才向冯慎他们道出经过。
昨夜,风刮得紧。这棚屋里倒处透风撒气的,驼背老汉便有些耐不住寒。坐了一会儿,就提早铺开被褥,上了土炕。
刚要睡着,便听到棚屋外传来一声铁器交撞的音。开始,驼背老汉还以为外头风大,自个儿听岔了。可紧接着,又听见几声低低的喝骂。
越听,驼老汉便越觉得不对劲。那沉重的脚步声凌乱纷杂,显然不是来了一两个人。究竟是什么人,会在这寒天冷地的夜里,来这片墓田呢?
若说是刨坟取宝的盗墓贼吧,也有些不太可能。驼老汉守的这片墓田,葬得多半不是什么有钱的主儿。若真是资财殷实之家,也不会把死者往义冢里埋。说是守墓,其实也就是给那些荒坟除把草、添把土。既是些贫坟苦丘,棺材里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奇珍异宝。墓主下葬时,最多在嘴里含上枚“压口钱”、手里握上对核桃。所以极少有盗墓贼会惦记这片地方。
不过,这话也不能说死了。这无论是穷是富,对身后事都极看重的。就算没有珍宝陪葬,也会在死尸身上套几层好料的殓服。
有些实在活不下去的贫苦人,便会趁着夜黑风高,从死人身上扒下些没烂透的殓服。浆净消味后,拿到估衣铺去碰运气。若是估衣铺的朝奉打了眼,误将这殓服认作是不穿的旧衣,便也能混上几枚大子儿,吃上顿饱饭渡饥。
于是,驼老汉躺不住了。赶紧披衣趿鞋,提着马灯就冲出棚屋。
谁想到才一露头,连外头什么人都没瞧见,驼老汉便觉脑后一阵剧痛,被人给敲了闷棍。
这一棍下手不轻,驼老汉头直挺挺的趴在地上,整整昏迷了一宿,这才在傍天明的时候被冻醒。身上又酸又冷,驼老汉缓了好一阵子,才能从地上爬起。
他怕那些歹人还在外边,也不敢露头,只是回到土炕上哆哆嗦嗦的蜷成一团。
又过了好一阵,听得外头确无异样响动,驼老汉这才战战兢兢的探头去外面打量。
可没想到刚推开门,眼前又是一花。一个身影飞快的扑来,在他脖子上使劲的摁了一下。驼老汉只觉颈间一麻,双膝软塌塌地垂了下去。
这会儿,驼老汉看清了站在眼前的,竟是个小丫头。
那小丫头不由分说,一脚便踏在驼老汉身上,娇声喝问,昨夜是否有人来过。驼老汉知这小丫头不好惹,便赶紧点点头。听得确有人来,那小丫头大喜,继续追问来人长相、下落。
驼老汉正要如实相告时,那小丫头却突然脸色一变,冲着驼老汉一摆手,做了个禁声的手势。紧接着,那小丫头猛的沉下身子,将耳朵贴在地上去听。
只听了一会儿,那小丫头便几下扯掉驼老汉身上罩衣,披在自己身上。驼老汉虽不知她为何故,可也只能老老实实的受她摆布。
小丫头穿扮好后,又找来条绳子,迅速将驼老汉捆了个结实。怕他挣扎叫唤,小丫头寻块破布,塞进驼老汉嘴中。背对着驼老汉鼓捣了一阵,这才推门出去……
之后的事情,冯慎等人已然知晓。那个不明来历的小丫头,正是以银针刺穴的手段,将自己生生改成了一副苍老的模样。虽然那模样,与驼老汉的面相有很大差异,可来的三人中,仅有冯全匆匆见过驼老汉一面。只要效仿出驼老汉的罗锅样子,就算是冯全,也未曾察觉出那“驼老汉”为假扮。
看来,那小丫头的确是为了寻人。而她所寻的,应该就是昨夜闯入墓田、打晕驼老汉的那伙人。
“这事是越来越蹊跷了,”查仵作抱着两臂,眉头紧拧,“这块墓田里,难道还藏着什么宝贝不成?”
“去看看便知!”冯慎一转身,又冲着那驼老汉问道,“老人家,您若是走得动,还请劳烦给我等引个路。”
“成,”驼老汉活动了下腿脚,“这会儿缓过来了……老汉也惦记着墓田是否有损……走吧……”
见驼老汉脚下还有些踉跄,冯慎忙让冯全将他扶着,慢慢出了棚屋。
在驼老汉的引领下,冯慎等人一面踢拨着脚下枯干的野草,一面顺着坟圈间脚踩出来的羊肠道,朝深处走去。
半人高的坟茔,一座紧挨着一座,将视野阻的很不开阔。由于这是义冢,自然也不分长幼贵贱。只按着亡故的先后,由前至后,一排排的葬过去。
地上的枯草上有些凌乱,显然留着被人踩踏过的痕迹。可由于地冻土硬,那些脚印并不十分明显。浅淡的脚印有长有短,冯慎心里估量了下,觉得至少应有三人。
沿着似有似无的足迹,几人一直跟过去。走着走着,冯慎拿眼一瞥,发现在坟间的杂草上,还挂着不少祭撒用的纸钱。
冯慎不做声色,取起一片纸钱来,用手指捻了几下,又随手扬了。
“老人家!”冯慎冲着在前面引路的驼老汉叫道,“且住了脚!”
听得冯慎叫唤,驼老汉忙回过头来。就连查仵作和冯全也不知怎么了,皆满脸诧异地盯着冯慎看。
冯慎没理会他们,只是问驼老汉道:“最近十天内,是否有新亡之人葬进来?”
“倒还真有一个,”驼老汉略一思索,便道,“听说是肺痨久患,咳血而死……大前天殡进来的……哎?这小哥,你又如何知道?”
“这便是了!”冯慎点头道,“眼下不是祭拜日子,而这散在地下的纸钱又很新,分明就是刚打了墓、动了土,撒了些飨鬼冥钞的迹象。好了,再去前头看看吧!”
几人便不再搭话,又朝前赶去。走在里面,才觉这片墓田着实不小。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驼老汉才指着不远处道:“到头了……”
冯慎两眼一眯,便察觉到了异样。这里的浅脚印更为凌乱、密集,显然是昨夜那伙人盘桓所致。
不妙!冯慎心里一个激灵,分开众人,径自快奔几步。其他人也知有异,也忙加紧了脚步。
来至那最里面的坟头前,几人惊眉急皱,暗暗咂舌。原来,那处最新的坟头上,赫然斜破着一个几尺高的大洞,一口薄木棺材被刨了出来,盖缺底空,毁的是破破烂烂,那些散掉的棺材板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
“哎呀!”驼老汉一下子慌了,“这怎生是好啊……昨晚上那伙人……还真是盗墓贼啊?”
“怕没那么简单!”冯慎咬着牙,在周围仔细瞧了一阵后,这才伸手朝着那截破棺材里一指。“那些盗墓贼,盗物不盗尸。即便是将尸首毁了,也总会剩点痕迹吧?可我方才在附近转遍了,依旧未发现墓里尸身被弃到何处!”
“连尸首也没了?”驼老汉赶忙冲到棺前,连连顿脚,“哎哟……这帮天杀的绝户贼啊……真是缺了大德了……连尸首也给盗了……这……这下老汉如何担得起呀?”
“老人家莫要慌,”冯慎忙安慰道,“这墓主是何身份?”
“是个国子监里的贡生……”驼老汉想了想,才抹了把眼角道,“听说刚放了广平府清河县的县学训导,可还没等吏照任书下来,人就殁了……唉……生时没得志……死后又不得安……这……这都是什么世道啊……”
“这贡生的境遇……倒真是凄不忍言啊……”冯慎长息一声,又问查仵作道,“查爷……您怎么看?”
“我总觉得……不像是盗墓贼做的……”查仵作沉思良久,道,“盗墓贼一般都是趁着夜深人静……才偷偷摸摸的找坟打洞……哪有先把守墓人一棒子打晕,再大摇大摆的挖坟掘墓的?”
“的确!”冯慎点头道,“偷尸之人,必不是盗墓贼。方才我已验看过那具空棺,发现墓主下葬时,还随了一些陪葬。由于墓主是念书人,所随之物大抵是些书函经卷、文房四宝。开始时,我以为是盗尸人看不上,而弃如敝帚。可后来,我发现那棺底之下,还压有一块澄泥砚!”
“澄泥砚?”查仵作一愣,“那可是好东西啊……随便拿到哪家当铺里,都能兑好些银子……”
“不错!”冯慎继续说道,“这澄泥砚质地细腻,嫩如婴肤,贮水不涸,历寒不冰。就算那伙人是不通文墨的莽夫,也会被这块状若美玉的澄泥砚所吸引,又怎会弃之不顾?因此,我才断定,那伙人不图找宝,只为偷尸!”
“少爷,”冯全开口了,“尸身这玩意儿,别人都嫌晦气,避着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去盗啊?难不成……那是伙跟查大爷一样,也是混仵行的……想偷去验尸?”
“又要浑说!”听了冯全的话,查仵作气得吹胡子瞪眼,“我们干仵作的,最多验些苦主凶尸,查情辅案。谁会吃饱了撑的,跑到坟里挖尸盗骨?”
“对于盗尸人的意图……我也是琢磨不透”,冯慎叹口气,道,“没想到这僻壤坟圈中……竟会出现这一连串的怪事……先是新尸被盗,又是那少女寻人……这事绝不简单!老人家,我等是顺天府公人,您先去湖广会馆,让管事的带几个人过来,我们一同去顺天府立案!”
“少爷,”冯全赶紧问道,“那……那田老爷子的阴宅选址……”
“先不看了!”冯慎摆手道,“眼下这墓田里出了这档事,再匆匆葬来,怕冲撞了田老英雄的英魂……这样吧,冯全你回去安排下,在附近寻处上寺庙,将灵柩暂停。等这桩事了后,再给他老人家择墓入葬!”
“澄泥砚?”查仵作一愣,“那可是好东西啊……随便拿到哪家当铺里,都能兑好些银子……”
“不错!”冯慎继续说道,“这澄泥砚质地细腻,嫩如婴肤,贮水不涸,历寒不冰。就算那伙人是不通文墨的莽夫,也会被这块状若美玉的澄泥砚所吸引,又怎会弃之不顾?因此,我才断定,那伙人不图找宝,只为偷尸!”
“少爷,”冯全开口了,“尸身这玩意儿,别人都嫌晦气,避着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去盗啊?难不成……那是伙跟查大爷一样,也是混仵行的……想偷去验尸?”
“又要浑说!”听了冯全的话,查仵作气得吹胡子瞪眼,“我们干仵作的,最多验些苦主凶尸,查情辅案。谁会吃饱了撑的,跑到坟里挖尸盗骨?”
“对于盗尸人的意图……我也是琢磨不透”,冯慎叹口气,道,“没想到这僻壤坟圈中……竟会出现这一连串的怪事……先是新尸被盗,又是那少女寻人……这事绝不简单!老人家,我等是顺天府公人,您先去湖广会馆,让管事的带几个人过来,我们一同去顺天府立案!”
“少爷,”冯全赶紧问道,“那……那田老爷子的阴宅选址……”
“先不看了!”冯慎摆手道,“眼下这墓田里出了这档事,再匆匆葬来,怕冲撞了田老英雄的英魂……这样吧,冯全你回去安排下,在附近寻处上寺庙,将灵柩暂停。等这桩事了后,再给他老人家择墓入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