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审间,赖青等供出了一个“引荐人”。府尹原想照着这条线查下去,顺藤摸瓜地逮出匿藏的天理教,可无奈一干人犯皆说,未曾见过“引荐人”的真实面貌。
眼下,赖青等人在大刑的逼迫下,对害人造畜的恶行已是供认不讳。只是失了“引荐人”的下落,就摸不出隐在他们背后的邪教。
问来问去,恶徒们也只能说出那“引荐人”大抵口音、身量,而对于其他诸事,一概不晓。
一时间,府尹也犯了踟蹰,不知该如何入手。冯慎见状,忙找出那“毒蒺藜”,询问赖青此物何来。
一问之下,却与冯慎设想无异。这“毒蒺藜”,果真还就是“引荐人”所贻。
冯慎瞧得真切,那“毒蒺藜”构造精巧,定然不是仿制。而这种独门的暗器,也就只能出在唐家堡。
“唐家堡?”府尹一凛,“莫不是……江湖上所传的那个‘唐门’?”
“大人所言极是,”冯慎拱手道,“正是那个擅使毒、精暗器的唐门。”
“那都是以讹传讹,世间未必就真有这么个门派!”还没等府尹接茬,鲁班头又从一旁边窜了出来,“想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但凡碰上个使镖的,就说自己师承唐门。可这么多年下来,只听说唐家堡在壁山,又有几个人亲眼见了那个地方?仅凭着这么一个破木匣子,就认定这是什么‘铁蒺藜’‘唐门’,也未免太草率了些!”
“鲁班头此言差矣,”见他屡屡打断,冯慎心下也是不悦。然当着府尹的面上,只得暂压了不平之气,据理而驳:“这唐门之说,并非捕风捉影。只不过其下门人,皆行事诡秘,不喜涉问江湖中事。故唐家堡附近设有陷阱重重,以隔尘世。他们独来独往,自秉一义,既不拉帮结伙,也不党同伐异,久居在唐家堡里,终日的炼百毒、制销器儿。可即便如此,唐门中人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身上衣、口中食,这等日常应用之物,自得有专人下得壁山购置。附近山民,想必也多有闻视。”
“有理,”府尹颔首抚须道,“唐门之事,本府也略有耳闻。有道是‘无风不起浪’,若无凭无据,江湖之中,又如何传得那般绘声绘色?”
“正是,”冯慎又道,“唐门弟子虽深入简出,但经过世人口耳相传,也是名动江湖。想那顺治年间,盘踞巴蜀的张献忠,为我大清之师击溃。仓皇奔逃时,张献忠下令所部屠川。当是时,穷寇们逢人便杀、遇人便砍,所经之处,流血漂橹、林壤尽赤,就连隐在壁山的唐家堡也受到了波及。为求自保,唐门中人倾堡而出,于壁山脚下拼力狙杀流寇。张献忠残部死伤过半,无奈转道川北,最终兵败被剿。经了这一役,唐门名扬天下。就连顺治爷都曾赞其武勇。鲁班头,又何言唐门不存于世呢?”
“照冯经历说来,那唐门行事倒算正派,”鲁班头又道,“那它为何又与天理邪教扯上了关系?”
“善恶仅存乎一念,”冯慎正色道,“唐家堡门人众夥,保不齐有那么一两个心怀叵测之徒。当然,冯某所言也尽是揣度,若鲁班头有什么高见,大可讲出来。”
冯慎这招以退为进,竟让鲁班头不知所措:“我……我没什么好说的!我只管拿犯抓凶……审案判案的事,自有大人定夺……”
“鲁班头,你且退下吧。”府尹又朝冯慎道,“冯经历,这案如何论处,你有何良策?”
“不敢,”冯慎朝着府尹一揖,轻轻瞥了眼鲁班头,“大人,以卑职浅见,不若‘化繁为简’。”
“哦?”府尹一怔,“怎么个‘化繁为简’?”
“大人容禀,”冯慎道,“像张兴武、赖青等恶徒,想来在那天理教中人微言轻,从他们入手,怕是查不出那‘引荐人’的下落来。那天理教狼子野心,日后必会伺机而动。只要朝廷提前留意,等他们露出马脚后,便可一举擒灭。故卑职窃以为,应先判了这些造畜害人的恶徒!”
“冯经历所言甚是,本府也正是此意!”府尹点了点头,抬手指向跪着的香瓜道,“那堂下少女,姓甚名谁?”
听得府尹问询,查仵作忙推了把还在抹泪的香瓜,悄声提醒道:“别只顾着哭,大人问你话。”
香瓜反应过来,忙按着冯、查二人所教,先冲上磕了个头:“大人……俺姓田……叫香瓜……”
府尹目光一转,又道:“身旁那老者,是你何人?”
“那……那是俺爷爷……”说着,香瓜悲从中来,又开始啼哭,“俺爷爷为了救人……被恶人给害了……求大人为俺做主!”
“收了悲声,莫要哭啼!”府尹喝道,“田香瓜,本府问你,你祖孙二人原籍何处,去往哪里?”
被府尹一喝,香瓜吓得不敢再放声号哭,她眼里噙着泪,兢兢回道:“俺们打山东过来,原是到京城投亲的……可没想到还没进城,俺爷爷却横死在了官道上……”
“你那亲眷,住在何处?”府尹又问道。
由于有冯、查二人吩咐,香瓜不敢说出实话:“俺……俺不知道……”
府尹双眼一眯,疑道:“既是亲眷,又怎能不知?”
“这……这……”被一盘问,香瓜慌了,嘴巴张了几下,愣是没说出话来。
“大人,”冯慎见状,赶紧上前,“这香瓜年幼经不得事,这会又怕又悲,应是慌得语无伦次。不如……让卑职代而述之。”
“也好。”府尹点头应允。
见府尹答应,冯慎暗自松了口气。于是,他便特意抹去田氏爷孙的身份背景,将田老汉如何替自己挡暗器的经过说与府尹知道。
听罢冯慎所言,府尹对那舍命救人的田老汉也是暗暗钦佩。再观那田香瓜愣头愣脑,不像是有心计之人,索性对其来历也不再深究。
念田老汉救冯慎有功,府尹当即发下钧旨:从衙门里拨出一笔银子,购置棺木,将那田老汉厚葬。
“还不赶紧叩谢大人恩典?”看香瓜还怔着,查仵作又推了她一把。
“俺……俺还要他们死!”没想到香瓜执拗性子又上来,指着赖青等人,恶狠狠地说道,“俺要让他们……千刀万剐!”
“不得喧哗,”府尹抬手,制止了忿忿的香瓜,“这干恶人如何论处,本府自有分寸。届时,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言讫,见那堂下诸犯也快要支撑不过,便唤来几名皂隶,连尸带犯的先打入牢中,待日后再行提审。
府尹环顾左右:“现在什么时刻?”
“回大人,”查仵作连忙上前,“已过了亥时。”
“也罢,今夜就先审到这里,”府尹见折腾了半宿,合衙差人也都疲
退堂后,府尹又将冯慎等人留了留。见冯慎没受大伤,府尹暗自也松了口气。谈到那田氏爷孙的安置时,冯慎向府尹言明:在田老汉临终时,自己曾答应要照顾香瓜,故打算将她先行带回宅中。府尹应允,又着了几名健步,抬着田老汉尸身,护送冯慎与香瓜返家。
一行人刚到了冯宅,见门口的灯笼还亮着,管家冯全正裹着件翻毛大氅,迷迷糊糊的,倚在照壁上冲盹儿。
听得有脚步声音,冯全知是少爷回来,先朝院内喊了一嗓子,又赶紧从门洞里迎将出来。
冯全一声喊,紧接着,又从萧墙内,转出了双杏、夏竹和常妈。
冯慎一见这排场,便知冯全回来后乱嚼了舌根,狠狠瞪了他一眼后,索性也不说话。
双杏等人,原是来瞧那所谓的“少奶奶”,可迎出来一看,竟发现门口还抬着具尸首,不禁皆骇得花容失色。
“少爷……这……”冯全看着田老汉的尸首,也慌了手脚,“这大半夜的……咋还抬了具尸回来?”
“进去再说。”冯慎一闪身,让过了抬尸的健步。
几名健步将尸首抬至院中一处空置的厢房后,又各自退了出来。打头那个朝冯慎一抱拳,道:“冯经历,您若没别的吩咐,我们哥几个就先回了,天不早了,您早点歇着。”
“有劳诸位。”冯慎一还礼,目送健步离开。
“冯大哥,”香瓜抽了抽鼻子,“你家宅子可真大……”
冯慎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让双杏她们先带了香瓜沐浴,又让常妈备饭。
回到厅中,冯全便打来热水,帮着冯慎净手净面、换上便服。而后,冯全又抱来了药匣子,替冯慎伤创之处,皆敷了药。
不多会儿,香瓜沐浴完毕,双杏她们找了自己的衣裳给她穿了,引着香瓜来至厅上。
双杏她们身段高挑,香瓜穿着她们的衣裳有些显大。可平日里,香瓜穿的都是补丁衣服,有这等舒服整洁的料子穿,她自是欢喜得紧,这里摸一把,那里抓一下,还哪管合不合体?
这时的香瓜已濯去满脸污渍,露出原本容貌。只见她明眸皓齿、粉面朱唇。略带红肿的双眼,稍显婑媠。可眉宇之间,仍掩不住那团飒爽的英气。
冯全看傻了眼。他没想到,那小叫花似的田香瓜,竟生得这般水灵。不止是冯全,就连边上的双杏与夏竹,都忍不住多看她两眼。
见冯全愣着,香瓜却冲上前,一把拽住了他:“俺的‘甩手弩’呢?快给俺还来!”
香瓜打小习武,力道自是不小。这一拽,好悬没把冯全拉倒在地。
冯全定了定心神,惊出一身冷汗来:“少奶奶……好大手劲……”
“冯全讨打,”冯慎一瞪眼,“胡叫些什么?还不快取那弩来?”
“是是是。”见少爷着恼,冯全忙应声不迭,当即去找那“甩手弩”。
不多会儿,冯全拿着弩回来了。香瓜见状,一把抢在手里,赶紧套在腕上。
这时,常妈也热好了饭菜。香瓜饿极了,也不客套,蹲在桌前,就吃将起来。
冯慎摇头苦笑一声,也转过身,来至桌前坐下。见众人心中存疑,冯慎呷口汤后,便将怎么结识田氏爷孙的经过,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通。当然,避讳着人多口杂,冯慎同样隐去他们义和拳的身份不提,只说他们是走江湖的把式。
听到是田老汉舍命救了冯慎,冯全对田氏爷孙感激涕零。他若不是看到香瓜年纪太小,还真有心去跪下叩谢:“少……田姑娘……我替我们冯家,谢谢你们的搭救之恩!”
可一提起田老汉,香瓜又悲从中来。她嘴角翕张几下,便一扔筷子,眼角垂下泪来。
边上双杏和夏竹见了,赶忙过来相劝。香瓜一头扎进了双杏怀里,哭了个稀里哗啦。
冯慎叹了口气,开始与冯全商议起来。对于田老汉之死,衙门里已全然了解。只需在上报的文书中追记上赖青这条罪状便可。
于情于理,田老汉都是冯家的恩人。故冯慎决定,就在自家宅中,为其停灵治丧。除去衙门里拨来的丧款,冯家再贴补些银子,打算将田老汉风风光光的下葬。
于是,冯慎列了项清单,让冯全明早就去购置所需之物。像那棺木、寿服、纸草等,都得提前订下,这样才不会误了田老汉的这场白事。
明日衙门里还得审犯量刑,冯慎也不好再撑着不睡。又吩咐了冯全几句后,冯慎让双杏她们带香瓜下榻,自个儿也回房安寝。
冯慎又伤又累,一沾着枕头,便沉沉睡去……
再睁眼时,天已泛白。睡了一觉,那些存积在体内的疲楚,便全然发了出来。稍加一动,浑身就酸麻不止。冯慎提口气,兀自吐纳一番,觉得血脉周转开后,这才勉勉强强的爬下床榻。
昨夜离衙时,府尹曾嘱咐冯慎提早些去。故冯慎又活动了一阵,准备动身。
刚出门,便碰到冯全倒夜香回来。冯全怕那味熏到冯慎,忙先将那粪桶,掩在一旁边:“少爷,您这么早就起了?这会常妈那边,怕是还没备好早饭……”
“不吃了,衙门里还有要事,”冯慎摆摆手,“别忘了去给田老英雄准备治丧应用。”
“放心吧少爷,忘不了!”冯全赶紧说道,“昨个儿夜里我就开始琢磨着了。寿材呢,就去那‘振德桅厂’,打上副‘杉木十三圆’;寿料呢,就去‘瑞蚨祥’,让裁缝们赶针,另制出里外三件殓服来……您瞧这样妥不妥?”
“你看着安排吧,”冯慎刚要抬脚,却突然记起一件事来,“对了!田老英雄是中毒而亡。帮他净体换衣时,切记要避开那些毒蒺藜。那毒之剧,见血封喉,万万留心!”
“知……知道了。”冯全心下一颤,牢牢地记住了冯慎的嘱托。
待冯慎走后,冯全匆匆回宅,叫了双杏、夏竹等人帮衬着,买黑纱、扯白布,里里外外的,开始忙活起来。
他们如何备灵停丧,先按下不表。单说冯慎一路疾走,奔赴了顺天府。
来在府衙,冯慎径直去了后堂。到后边一看,府尹已穿戴齐整,同着查仵作用着早茶。
“卑职给大人请安。”冯慎躬身一揖。
“不在公堂上,贤侄莫要如此,”府尹起身,拉过冯慎,“身上的伤好些了没?”
“蒙世伯记挂,”冯慎道,“休憩了一宿,已无大碍。”
“那就好,那就好,”府尹点头道,“来……这边坐下说话。”
“冯少爷,”查仵作嘴里含着块蜜饯,冲冯慎道,“您肯定还没吃吧?来来来,尝尝这果子,先垫巴垫巴……别说,大人这里的吃食,还真是不赖!”
“礼部王侍郎,与老夫是同年。他三年丁忧孝满,前阵子才打苏州老家回京复职,”府尹指着案上盘碟,道,“这些皆是他家乡土产,贤侄尝尝看。”
“小侄却之不恭。”冯慎一侧身,从碟中夹起块蜜饯,投入口中。
这时,有下人呈来一碗热茶。府尹接了,却转递到冯慎手边。
“小侄惶恐,”冯慎赶忙双手接过,“怎敢劳动世伯?”
“不需客套,”府尹淡笑一声,“特意吩咐泡得酽了些,好提提神。”
冯慎点点头,揭盖饮了一口。一股涩味入喉,精神顿觉一震。
放下盖碗,冯慎冲府尹道:“世伯唤小侄提早入衙,想必是有要事相商吧?”
“不错,”府尹抚须道,“正是为了商议,如何给那几名恶徒定刑!”
听得转入了正题,查仵作也忙蹭净了手,正襟而坐,侧耳细听。
“这般无父无君的暴虐之徒,定然不能轻饶!”冯慎忿然作色,“不知大人有何高见?”
还没等府尹答话,边上查仵作按捺不住:“若依着我……定将他们凌迟!”
“那干凶犯,罪不容诛!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合当受那剐刑弃市,”冯慎话锋一转,恨恨道,“可眼下法度所束……却让这伙暴徒,逃过了千刀万剐之惩……”
“唉……谁说不是呢”,查仵作悻道,“今年开春,朝廷下令革除了凌迟……真是便宜了那帮恶人!”
“老夫昨夜未当堂宣判……正是因此,”府尹摇头叹息道,“圣上以仁孝治天下,谕令永废磔、枭、戮三刑。可仅是一斩,却不足以诛暴扬威、以儆效尤啊。”
“要不……咱就把那伙恶徒押在狱里,让狱卒们好好‘整治’一通?”半晌,查仵作道,“那帮子狱卒下手狠着呢!什么‘铁刷子’‘弹琵琶’的,轮番招呼,保管那歹人们生不如死!也好出出心头这口恶气!”
“不妥!”府尹当即否决,“想我堂堂顺天府,行的是天理,秉的是道义,又怎能做出那般滥用私刑的勾当?”
“依我看,”冯慎提议道,“在行刑前,不若将他们立枷示众!”
“冯少爷,”查仵作眼中一亮,“您是说……将那干人犯‘站木笼’?”
“正是,”冯慎点头道,“将那枷笼用车拉了,把人犯于闹市游街,标明所犯罪状,任凭百姓围诘群谴。不但可弘律法之威严,而且是惩一儆百,使得那些匿在暗处的天理乱党有所收敛,暂不敢轻举妄动!”
那立枷,其实就是种前长后短的木笼。笼顶上有个卡口,人犯一关进去,脖颈就被卡口牢牢枷住。受了这种枷,人犯的死活,可就全凭行枷的人了。这里面的门道,就在于这个木笼的高度。一般来讲,这笼做的定比人犯的身量长。脖子一被卡牢,那人犯便整个的悬吊在木笼里。若要人犯死,直接在他脚上坠些重物,不出一会儿,便会窒息气绝;若只想着要人犯受些苦头,方法有二。
或是在笼底垫上几块砖,让人犯踮着脚,刚好能往上撑着身子,不至于卡住喉咙喘不上气;或是直接把笼顶锉低几寸,让那人犯在笼里站不直身,立也不是蹲也不得,蜷屈着腿就是伸不开。
这两种治人的法子,虽不至于立即身死,可站上几个时辰,这人犯也被整得只剩半口气,倒还不如受上一刀来得痛快。
“还得是冯少爷!”查仵作赞道,“这招‘站木笼’,有得那帮歹人受了!这就叫‘恶人自有恶招磨’!大人,咱就这么来!”
府尹点点头,见时辰也差不多了,便唤着冯、查二人,移步大堂、论刑开审。
三班衙役听得府尹升堂,忙齐刷刷地赶来,位列听令。
端坐在案前,府尹整了整朝服顶戴,分咐将涉案人犯全然押至堂上。
除去那三个身死的凶犯,张兴武、王大章、李阿牛、赖青四人皆被拖了过来。不止如此,连同那前几日羁下的醉仙楼厨子牛二、杀猪的胡屠户,也都从牢狱中提来。
“呔!”府尹虎目圆瞪,冲着堂下严词厉色,“现如今,案情已然明了,尔等所犯之罪,众目昭彰!若认罪伏法,免去一顿责打。若还敢顽抗拖延,怕是要被杖毙堂上!”
经过昨晚一通刑,张、赖四人早是怕到了骨子里。反正早晚都是一死,倒不如少遭些罪受。因此,还没等得府尹细审,四人皆供认不讳。
见四人咸已认罪,府尹又转问牛、胡二人。
羁押在狱中数日,牛、胡二人早是形销骨立。听得府尹问讯,慌忙表示绝不翻供。
这会儿,刀笔吏已将整件案情详录在卷。府尹见状,便命人犯们签字画押。
待到几人画完押后,府尹稍加一阅,便一拍惊堂木:“众犯听判!”
听得这句,整个公堂上鸦雀无声。众人皆支了耳朵,等着府尹论断。
“张兴武、王大章、李阿牛、赖青,”府尹喝道,“尔等邪教暴徒,害命谋逆,惨绝人寰!犯下如此滔天重罪,若不诛除,天理难容。大奸大恶,决不待时,皆判斩立决!等刑部批文一下,即刻押赴菜市口,立枷示众、开刀问斩!”
府尹接着道:“牛二、胡屠户听判!你二人虽是无心,但害人是实。且事后为求自保,妄图文过饰非。若不是冯经历慧眼识破,这等大案险些被你等瞒过!此等歪风邪气,不可姑息。现将你二人杖脊一百,除了名籍,流配至宁古塔,给披甲人为奴,仆役终生,遇赦不赦!”
“大人,”听到这,查仵作又上前提醒,“那三个已死的歹人……又当作如何?”
“王江龙、刘光海、童小川三犯,在刑审前,已受诛殒命,”府尹接言道,“然此等大恶,死有余辜!待前面四犯伏法后,与其一同弃市三日。此七犯罪大恶极,死后不得入土,将尸首焚化成灰,弃于不毛!至于天理余孽密图谋反之事,本府自会面圣上疏、陈奏翔实,请朝廷拨下兵马,清剿乱党逆贼!那等枉死的造畜‘猪猴’,由衙门里出资,备几口薄棺,寻上处义冢掩埋。今生罹了大难,愿其来世再托生户好人家吧!”
听得涉案诸犯都判了严刑,其余众人皆抚掌称快。
而后,府尹提笔,亲拟文书,盖了顺天府银印,连同着那些个供状、卷宗,一并收拢,用火漆封缄,着人送呈刑部批阅。
此案一出,朝野震怒。接到顺天府的判状后,刑部的大小官员们不敢怠慢,据着案宗卷册,逐条批审、日夜翔实。
没出几日,刑部的批文就回下了来。府尹展卷一阅,卷宗上“严惩不贷”四个大字,正是刑部正堂朱笔亲批。由于涉及天理教作乱,朝廷也颁下诏书敕令:着各级有司,于京畿、各省、道、府、县,教化治下黎庶、严肃乱党暴徒。凡有妄图忤逆行恶的教匪,一经查实,绝不姑息。
批文一下,顺天府便着人开始打“站笼”。十几个匠人紧赶慢赶,足足花费了一昼夜,才将四个“站笼”打好。
顺天府一面紧锣密鼓地准备着,一面遣衙役合城张贴告示。阐明几个凶徒罪状,定了日子游街行刑。
消息一出,四九城里便像是炸了锅。此等惊天巨案,平日里闻所未闻。百姓们一传十、十传百,把这桩“封皮造畜”的血案传得是沸沸扬扬。
由于之前所判,定了四名活犯先行游街两日,再行斩首。于是,众衙役们连夜给张兴武、赖青等人下了“舌封”。这“舌封”,说白了就是一束牛筋细索。细索上,支缠了数条小木棍。用时,撬开人犯唇齿,直接把牛筋细索箍扎在舌根处。固稳后,再把那几条小木棍撑抵在人犯的上下腭间,使口腔无法闭合。一来,防止人犯在示众时胡号乱叫;二来,避免有人犯受不了枷刑而咬舌自尽。
翌日一早,四犯便被提出,拘羁一番后,径直地赶入了那“站笼”里。而那死去的三犯的尸身,也被捆缚结实。众衙役拿石灰,给三个尸首分别涂抹了头脸,也都运上车拉了。
收拾停当,鲁班头便带着一干步马巡隶,押着死凶活犯,浩浩荡荡地从顺天府衙朝着街坊市井游去。
队伍头前,挑了名嗓门儿粗大的差人,一面吆喝着,一面鸣锣开道。
听得锣响,百姓们便知这是押凶示众来了,纷纷停了手上活计,皆掩门闭户,万人空巷。没一会儿,四面八方全是奔来围看的百姓,将游街的道口堵了个水泄不通。
见人来得太多,塞住了行路。鲁班头急忙喝令,让衙役们死死把住两侧。众衙役们擎着长枪,横拦硬堵,却依旧被人潮冲得七仰八歪。
正推攘着,打人群里又冲出几个披头散发的妇人。她们一边哭号着,一边朝着囚车扑来,旁边衙役们见状赶紧去拦。可那几个妇人像是发疯一般,用头顶着,用手撕着,只顾着向前。衙役们一个没守住,竟让她们近得囚车前。
几个妇人一近囚车,都扒着那木栏子往上攀。刚爬到车上,便撕抓着凶犯的辫子拼命地在他们脸上哭挠。
衙役们慌了,有的拽脚,有的抱腰,发了狠劲要拖她们下来。一个妇人急了眼,张口便朝着赖青的头侧咬去。一使劲,竟将半片耳朵生生扯将下来!
赖青喉咙眼里发出一阵闷号,疼得拿脑袋直去撞那木枷。妇人们仍不解恨,还想着扑上去撕扯,可最终全被衙役们拉出场外。
原来,那几个妇人家中都有幼子被拍花子拐了去。此时此日,仍是杳无下落。于是,她们便将这一腔的怨忿全归在了凶犯头上,恨不得生啖其肉、活饮其血。
此话一出,民情激愤。百姓们火性起来,哪还管衙役的拦阻?都从街边拾了土块、碎瓦,朝着囚车里扔砸。没一会儿,那几个凶犯便被打得头破血流。不少押解的差人躲避不及,身上也挨了好几下。
押游的站笼里,凶犯们皆半屈着腿,头颈被枷得牢牢的,浑身上下不住地哆嗦。张兴武稍好些,只是紧闭着眼,任凭百姓诘打怒责。赖青等人何曾见过这万民喊杀的阵势?又痛又怕,早已吓得面如土灰,屎尿屙了一裤裆。
一些顽童不知事,只顾着瞧热闹,也跟着在腿缝里来回蹿着。见大人们齐齐喊打,索性也取了那打鸟的弹弓,朝着囚车上的凶犯瞄。
慌乱间,一颗石子飞来,误打在了拉车马的嚼子上。那马受惊,猛的一尥蹶子,好悬没把拉着的“站笼”给掀翻在地。
见实在乱得不成样,鲁班头勃然大怒。他“呛啷”一声拔刀出鞘,左右抡了几下,破口大骂。
众衙役们一看打头的拔刀,也都纷纷亮出了家伙。
老百姓一见当差的动了气,也不敢再由着性子胡来,都暂停了手,对囚车里的凶犯横眉冷对、怒目而视。
等人群里静下来,鲁班头一拨马,来在了囚车边。经了方才那出围打,几名人犯都是鼻青脸肿。见赖青耳朵豁了半片,流血不止。鲁班头又让人从他号衣上撕了一绺,连头带脸的胡乱包了。
虽止住了血,那赖青也是只剩下半口气,吊在“站笼”里如条死狗一般。
铜锣一响,队伍继续前行。在一片口挞舌诛中,慢慢地挪去。
只游了半日,那赖青便没了意识。见其他三个活犯也是脸酱唇紫、奄奄一息,鲁班头有些慌了。若等不到开刀问斩,人犯就咽了气,回到衙门里也是不好交代。
没奈何,鲁班头只得掉转队伍,先行返回顺天府再行打算。
当一行人奔回府衙时,那赖青已是面如土色,从“站笼”放下来没多久,两腿抽搐几下,便断了气。
冯慎等人验看时,才发现那赖青的鼻梁,不知什么时候被飞石打断。鼻血凝结成了块,塞住了鼻腔。那包耳的布绺,又无意中裹缠住了他的嘴,使他喘息不畅。就这样又伤又痛的赖青就被一点点儿的憋闷而死。
“罢了!”府尹一摆手,“这赖青穷凶极恶,有此下场也是罪有应得!”
“那是!”查仵作踢了脚赖青死尸,冷笑道,“这‘软刀子割肉’,可比那伸头一斩难受多了。不过这小子身属主凶,死了也留不得全尸。等后日午时,照样拖向菜市口,割头砍颈!”
可说归说,未至行刑日,其他三名活犯,却断不能再死了。府尹让人解了枷,把张、王、李三犯拖出来,熬了点肉汤分别灌了,为他们续命候刑。
第二日的立枷游示,也仅仅是走个过场。倒不是衙门里包庇祸凶,实在是剩下三名人犯熬禁不得。
好容易撑到了行刑日,才刚进巳时,菜市口的刑台边,便围满了人。
临近午时,一队兵丁开道,引着几顶暖轿而来。不用说,这是监斩官到了。监斩官一就坐,三名膀大腰圆的刽子手便跃上了刑台。那些刽子手身着大红刑褂,皆用鸡血涂了面,提着那宽背鬼头刀,一团的杀气。
没多久,那一干人犯便连人带尸的押了过来。官差们一提,便将那些活犯全捉到了台上。监斩官验明了正身,见时辰也差不多了,便投了斩签,吩咐行刑。
几名刽子手齐喝一声,端起酒碗来饮口烈酒含在嘴里。然后将鬼头刀一横,喷在那寒光灿灿的刀刃上。
这时,人犯皆缚了手脚被按在了断头桩上。为防凶犯挣扎,辅刑的差人取了几支长箭,分别钉住了人犯的双耳。张、王、李三犯只吊着一口气,哪里还有什么知觉?长箭贯耳时,只是微微挣了挣,没哭没号。
郐子手提刀上前,抽了人犯颈后罪牌,在掌心里淬口唾沫,便齐刷刷地抡起了鬼头大刀。
寒光骤闪,手起刀落。几道血柱喷溅出,三颗人头便“骨碌骨碌”的滚下刑台。没了头的空腔子哆嗦了一阵后,便都趴着不动了。
刽子手没停歇,将那些个无头尸身踢下台后,又将新运上来的死犯一一割了头。
见处决了所有凶犯,刑台下山呼雷动。百姓们皆大喊着,高赞痛快。
验刑完毕后,监斩官回朝复命。抛下了那几个身首各异的凶犯,弃市暴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