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慎道:“尚有些微痛,想来再歇息几天,便无甚要紧了。”
咸观道人点了点头,“在这船上,不便授你本门的心法,这样吧,我先将道家小周天的吐纳法传你,一来助你顺气疗养,二来让你打下些根基。”
冯慎跪拜道:“多谢大师父!”
“起来吧。”咸观道人盘膝而坐,双掌相叠,置于丹田处。“你学我的样子,也到对面的床上打坐。”
冯慎依言坐好,静待咸观道人传法。
咸观道人缓缓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大道无形,视听不可以见闻;大道无名,度数不可以筹算。资道生形,因形立名,名之大者天地也。天得乾道,而积气以覆于下,地得坤道,而托质以载于上。覆载之间,上下相去八万四千里,气质不能相交。天以乾索坤,而还于地中,其阳负阴而上升;地以坤索乾,而还于天中,其阴抱阳而下降。一升一降,运于道,所以天地长久……”
冯慎竖起两耳,全神贯注地听着。
咸观道人又道:“天地之道一,得之惟人也,受形于父母,形中生形,去道愈远。自胎元气足之后,六欲七情,耗散元阳,走失真氧,虽有自然之气液相生,亦不如天地之升降,且一呼元气出,一吸元气入,接天地之气,既入不能留之,随呼而复出,本宫之气,反为天地夺之,是以气散难生液,液少难生气。当其气旺之时,日用钌卦,而于气也,多入少出,强留在腹,当时自下而升者不出,自外而入者暂住,二气相合,积而生五脏之液,还元愈多,积日累功,见验方止……慎儿,这些你都能听得明白吗?”
冯慎老实的摇了摇头,“大师父请恕弟子愚钝……弟子只是半知半解……”
咸观道人笑道:“难为你了,这是口诀,你不必急于参悟,先将它默默记牢。”
“是!”冯慎答应一声,用心暗背。
咸观道人接着道:“道生万物,天地乃物中之大者,人为物中之灵者。别求于道,人同天地,以心比天,以肾比地,肝为阳位,肺为阴位。心肾相去八寸四分,其天地覆载之间比也。气比阳而液比阴。子午之时,比夏至、冬至之节;卯酉之时,比春分、秋分之节。以一日比一年。以一日用八卦,时比八节,子时肾中气生,卯时气到肝,肝为阳,其气旺,阳升以入阳位,春分之比也,午时气到心,积气生液,夏至阳升到天而阴生之比也;午时心中液生,酉时液到肺,肺为阴,其液盛,阴降以入阴位,秋分之比也,子时液到肾,积液生气,冬至阴降到地而阳生之比也。周而复始,日月循环,无损无亏,自可延年。”
冯慎又默诵了数遍,这道:“大师父,弟子勉强记了个大概。”
咸观道人点了点头,“那已属不易了,慎儿,你体内任、督二脉已通,安炉立鼎、混元筑基亦非难事。但你要记住:圣凡之别,乃一敬一肆、一克一罔而已,若信之不笃,修之不勤,纵使天赋异禀,也终究难得大道。”
冯慎道:“弟子谨记心中!”
“好!”咸观道人轻声道,“现在你闭上双目,将坐姿调好。要松肩垂肘,含胸拔背,下颔收、齿微叩、唇轻合、舌舐上颚。心无杂想,空明澄澈……慢慢地呼……吸……静虚平定,物我两忘……再呼……再吸……”
冯慎依法施为,试着归摄心念、缓吐深纳。渐渐地,一股暖流起自丹田,徐徐游走于周身经络。待那股气息绕体行了几周后,冯慎只觉淤滞顿通、妙不可言。再睁开眼时,已是神清气爽、畅快淋漓。
冯慎将额头细汗一拭,喜道:“大师父,这小周天的吐纳功法确实神妙,弟子刚练了这一会儿,胸口伤处便已不觉痛楚。”
咸观道人道:“慎儿,方才从你的气息上听来,纳气之法你已初窥门径,然那吐气之法,却仍有瑕疵。”
冯慎一怔,赶忙道:“弟子的不足之处,还请大师父指正。”
咸观道人道:“吐气有六法,谓之吹、呼、唏、呵、嘘、呬。吹以去风,呼以去热,唏以去烦,呵以下气,嘘以散滞,呬以解极……六法各有六用,不可混而为一、草率吐排。若意不静,当用‘唏’字诀;如脉象塞,则使‘嘘’字诀,以此类推……”
冯慎又试着呼吐几次,咸观道人也再纠正了几番,不知不觉间,已近晌午……
之后的日子里,冯慎一有空闲,便暗中习练那吐纳之法。香瓜虽与花无声吵吵闹闹,但也通过挥石击鱼、弹石打鸟等玩笑赌试,跟着他学了不少接发暗器的诀窍。
光阴如梭,好似那运河中的流水般,昼夜不舍。不一日,趸船经由临清、济宁、滕州、徐州、扬州等处,行至了苏南镇江府境。
一进镇江,香瓜就朝着岸上直耸鼻子。“你们快闻闻,怎么有好大一股子酸味儿呀?”
“大惊小怪!”花无声哼道,“这镇江府盛产香醋,酿醋的作坊店铺林林总总,能闻到酸味儿,又有什么稀奇?”
香瓜作势在花无声身旁嗅了几下,突然问道:“臭穷酸,这里该不会是你的老家吧?”
花无声皱眉道:“不是!你这臭丫头问这个做什么?”
香瓜道:“俺觉得呀,也就只有这种产醋的地方,才能熏出像你这样酸里酸气的人来!”
花无声怒道:“你这臭丫头给我等着吧!待会儿一靠岸,我立马买上一桶老陈醋给你灌下!哼哼,等到了那时候,再瞧瞧到底是谁更酸!”
“你敢!?”香瓜双手掐腰,“你要敢灌俺,回头俺就去把你从扬州买来的那几箱破书全扔河里去!”
“破书?”花无声气道,“你知道那些书花了多少银子吗?”
香瓜也气道:“你还有脸讲?你花的那些银子,还不是俺冯大哥的?”
二人越吵,声音便越高,引得岸上行人都纷纷看过来。空如师太赶紧拦在二人之间,无奈的笑道:“你们俩都斗了一路的嘴了,该消停些了吧?”
花无声气呼呼的向冯慎道:“小子,别老成天的打坐练气,有空多约束下那个臭丫头!没瞧见吗?她哪里还有点儿当徒弟的样子?”
冯慎刚回声“是”,香瓜也有样学样,拉着咸观道人道:“大师父,你也多管管那个臭穷酸呀!他总在冯大哥那里骗钱,哪里还有点当师父的样子?”
“哈哈哈……”咸观道人大笑道,“香瓜呀,看来这些日子里,你长进不小啊,跟你三师父学得是越来越滑头了。”
“嘿嘿……”香瓜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大师父,这个就叫做‘近墨者黑’吧?”
“你瞧瞧!”咸观道人笑道,“临了还不忘挤对一把,哈哈……哪还是那个刚上船时的憨丫头呀?”
空如师太也打趣道:“看来,还是三师哥教导有方。”
“师妹,你也来取笑我?”花无声忿然道,“冯慎,你小子给我过来!”
冯慎赶紧上前道:“弟子在此,三师父有何见教?”
花无声看了香瓜一眼,道:“罚你小子今天不准吃饭!”
冯慎一怔,“三师父,弟子哪里做错了?”
花无声道:“还哪里做错了?当初不是你将那臭丫头带上船来,我如今会生这么大的气吗?你大错特错,所以不准你吃饭!”
香瓜怒道:“臭穷酸,你欺负俺冯大哥算什么本事?”
花无声得意道:“治你这臭丫头最好的法子吗……就是难为冯慎这小子!哼哼哼,这就叫作‘打蛇打七寸’、‘治你先治他’!”
说笑间,趸船又航至运河的汊港,方拐了个弯,岸上突然出现了一队官兵。那些官兵拿刀搭箭,冲着河心便大呼小叫:“喂!河里那艘大船,快快靠到岸上来!”
见是官兵,花无声心下一紧。“难道是从京师追来的鹰爪子?”
咸观道人定睛看了看,摇头道:“应该不是,他们从服色上看来,倒像是地方上的兵勇。”
岸上官兵又喊道:“听见没有?快快靠岸!再不过来,我们可要放箭了!”
“这帮贼厮鸟真乃飞扬跋扈!”花无声怒道,“掌门师哥,我上岸去将他们打发了吧?”
咸观道人摆手道:“人多眼杂,不可生事。”
然看到那伙凶神恶煞的官兵,船老大和众伙计全吓坏了,跑到船头上问道:“几位客官,你们看这事怎么办啊?再不停船,那些兵怕是真的会放箭啊……”
咸观道人道:“船家,民不跟官斗,咱们依他们靠岸就是了。”
“好好,道爷您老是个明白人……”船老大说完,急急向岸上喊道,“军爷们千万别放箭啊!我们这便开过去!”
见趸船离岸越来越近,咸观道人悄声嘱咐道:“待会随机应变,一切小心行事,没有我的号令,都不准显露武功。”
众人点点头,“是!”
趸船刚停在岸边,几名兵勇就跳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搭好踏板,一名把总模样的人便大摇大摆地走上船来。
那把总瘦得跟猴子似的,在船上这里瞧瞧,那里望望,连连点头。“嗯,这船倒算合适……哪个是船老大?”
船老大赶紧上前道:“小的见过总爷。”
那把总问道:“你这船是打哪里来?”
船老大回道:“是打京城过来。”
“京城?”那把总眉头一皱,看了看咸观道人等。“那些是什么人?”
花无声使了个眼色,冯慎会意,便上前道:“我们都是寻常百姓,要从这里借道长江,再至沪上访亲。”
“访亲?”那把总将花无声等人挨个打量。其时空如师太为行路方便,早已换了俗家打扮,只是咸观道人发髻高绾、道袍着身,一看就是方外羽士。
见咸观道人面上疮疤狰狞,那把总不禁后退了一步。“那个独眼的老道……跟你们又是什么关系?”
冯慎忙道:“那是在下的伯父。伯父曾于一处观中修道,后来道观中失火,以致面容有损……在下见伯父年事已高,便将他老人家接在了身边侍奉。”
那把总“哦”了一声,又问道:“你家中可有为官做宦之人?”
冯慎摇了摇头,道:“总爷说笑了,我等俱是布衣百姓。”
“那正好!”那把总大喜,回头跟一名兵勇道:“快去禀报老爷,就说找到能用的船了!”
船老大奇道:“总爷,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那把总哼道:“总爷我瞧上你这船了,要借来用用!”
船老大忙道:“可小的这船,早已经被这些客官包下了呀……”
“少他娘的废话!”那把总两眼一瞪,“不过是些寻常百姓,全赶下去不就成了?你放心吧,银子短不了你的!”
船老大看着咸观道人,为难道:“道爷,你看这事……”
“无量寿福!”咸观道人朗声道,“这位总爷,凡事总该讲个先来后到,再者说了,你们公门之中自有官船,为何非要与我们争这艘趸船?”
那把总喝道:“我们爱坐什么船就坐什么船!关你这杂毛老道什么事?”
“你……”花无声刚欲发作,空如师太赶忙拦住。
咸观道人笑了笑,“就算是官府,也不能不讲道理吧?”
那把总将头一仰,骂道:“在这里,老子说的话就是道理!还不赶快收拾东西下船?是在等着老子将你们统统丢入河里吗?”
还没等众人开口,岸上突然有人喝止:“不可对百姓无礼!”
众人抬眼望去,一个乡绅模样的人,正从轿子中挤了出来。那人肥头大耳、油光满面,腆着个大肚子,一走起道来,浑身的赘肉都在颤抖个不停。
那把总见状,忙上去请安。“周老爷,您瞧那船怎么样?”
那周老爷看了看,满意的点了点头。“不错!从外面看着不起眼儿,里面倒是挺宽敞,嗯,不错,着实是不错!”
那把总道:“既然周老爷中意,那卑职立马去赶人!”
“哎……”那周老爷摆手道,“人家先雇的船,咱们怎么好赶人下去?就跟他们挤挤也无妨呀!”
那把总奇道:“周老爷,您是何种身份啊,怎能与那些寻常小民共乘一舟?”
“这个你就不懂了吧?”那周老爷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寻常的小民,才会坐寻常的趸船啊……哈哈哈……”
那把总怔了一会儿,终于琢磨过来。“哦……卑职懂了!哎呀周老爷,还是您老高明啊!”
周老爷笑道:“行了,快叫人把老爷我的家眷和行李运过来吧!”
“好,卑职这就去办!”那把总传头吩咐一声,手下兵勇便领命去了。
趁着二人说话,香瓜道:“那胖老爷看着还挺和善,跟他挤挤倒也不打紧。不像那个瘦猴精,一上来就凶巴巴的要赶咱们下船。”
花无声道:“你这臭丫头会看什么?还挺和善?你当那老肥猪是好人吗?”
冯慎点头道:“三师父说得不错。在他面前,那把总自称‘卑职’,想来那胖老爷也应是官场中人,并且官位坐的也不会小。”
香瓜奇道:“还是个官?那他怎么要装成个地主老财?”
“嘘,别说了,那老肥猪过来了!”
香瓜抬头一看,果然见那周老爷在那把总的搀扶下,慢吞吞地上了船来。
“哈哈,几位受惊了,多多见谅啊!”周老爷嘴上说得客气,可一双蛤蟆眼却不客气,在香瓜和空如师太身上,滴溜溜转了半天,这才恋恋不舍的挪开。“鄙人姓周,欲跟诸位搭船共渡几日。”
冯慎等人没说话,船老大却问道:“这位周老爷……您老也要去沪上吗?”
那周老爷道:“先经沪上,再到福州。”
船老大一听,连连摆手。“从沪上到福州岂不是要走海路?周老爷您多担待吧,我们这船是在运河上跑营生的,最多送到长江口,不出远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