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振双手扶住自己的官帽,也不敢直腰。“肃王爷呀,您老是何等身份呀,为那一对逆贼,犯不着这样啊……”
肃王不退不让,高声道:“奕劻!你们爷俩儿打的什么算盘,本王心里清楚得很!当着这合街众人的面上,要逼着本王把你们的老底揭出来吗!?”
“你小子乱喊什么?”奕劻脸色一变,赶紧向四下瞧了瞧,见不远处的百姓都在指指戳戳,便又向肃王招呼道,“善耆,你先出来,咱俩儿私底下商量商量!”
肃王哼道:“但凡想加害冯慎,那就没得商量!”
“真是头犟驴!”奕劻低声骂了一句,又催促道,“我不让他们动手就是了!先出来!你这浑小子先出来成不成啊?”
载振也向众亲兵道:“全听着了……没有我阿玛的号令……都先别乱动啊!肃王爷呀,这下总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肃王看一眼冯慎和香瓜,提着短枪,走出了人圈。
香瓜将手中另一把柴刀递给冯慎后,自己衣袖一卷,也亮出了甩手弩。二人背靠着背,如履如临,警惕的防范着周围一众虎视眈眈的亲兵。
肃王刚走出来,奕劻和载振便一左一右的,将他架在僻静处。
“有话快说,有屁就放!少跟本王拉拉扯扯的!”肃王挣开两臂,甩了甩袖子。
奕劻开门见山道:“善耆,事到如今,你待怎么样?”
肃王道:“不是你们要商量的吗?怎么反而问起本王来了?”
奕劻道:“实话告诉你小子吧,想让我放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肃王将短枪使劲一握,勃然怒道:“敢情你们是在消遣本王?”
“你喊什么?谁消遣你了?”奕劻忙道,“我们只是想给你点明利害,让你这浑小子看清了局势!”
“别装模作样了!”肃王道,“你这老狐狸除了想杀人灭口,能安什么好心?”
“哎?”载振狡辩道,“肃王爷,我阿玛可全都是公事公办,杀什么人?灭什么口?那冯慎若非畏罪,为何要乔装潜逃?并且他方才要行刺我阿玛,您老也是眼睁睁瞧见的!任择其罪之一,他都是难逃一死!”
肃王虎眼一瞪,直盯着奕劻父子。“就算冯慎真有罪,难道你们俩儿也是干净的么?!”
“哼哼!”奕劻手掌一摊,摆出一副无赖相。“想诬赖我么?成啊,拿出证据来啊!”
肃王道:“奕劻,你也别得意得太早了!本王就不信,你耍的那些鬼把戏,真就能隐瞒得天衣无缝!”
奕劻道:“善耆啊,就算到了最后,被你查出点儿蛛丝马迹来又能怎么样?捅到老佛爷那里,我们也可以说是逆贼冯慎怀恨在心,将我们倒打一耙!找不到真凭实据,谁能奈我何啊?”
“哼!”肃王忿道:“你们既然这般有恃无恐,为何又要对冯慎赶尽杀绝?!”
奕劻“嘿嘿”一笑,“因为他该死!”
肃王骂道:“你这老狐狸才该死!”
奕劻道:“先别急着开骂,我就把这其中的道道儿,说与你小子听听吧。”
肃王道:“看你能编出什么鬼话来!”
奕劻道:“我也不瞒你了,在宫里头,有我的耳目。嘿嘿……所以我才知道,那妖画流血一案的真凶,冯慎不是没查出来,而是隐而未报啊!”
肃王道:“那定是你这老狐狸搞得鬼!”
“哟哟,我可没那能耐!”奕劻赶紧撇清,“绘制那张珍妃画像的,可是当今的万岁爷呐!”
肃王心里“咯噔”一下,没再做声。
奕劻接着道:“并且昨晚万岁爷与那冯慎,还有过一番掏心掏肺的交谈。若是那番话,传到了老佛爷的耳朵里,嘿嘿嘿……未免会有些大逆不道吧?”
肃王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奕劻,你竟敢往皇上身上泼脏水!?”
奕劻皮笑肉不笑,“是不是泼脏水,你我说的都不算哪……要不这样,咱们让老佛爷给评评理儿?”
肃王恨道:“这全是你的一面之词!”
“还真不是!”奕劻道,“我不像你这浑小子,我办事都讲究个有理有据。昨晚我那耳目还说呀,他在瀛台的漱芳润里,瞧见个暗室,那里头藏了不少宝刀……不过现在,那暗室里却好像少了一柄遏必隆玲珑刀,嘿嘿,也不知被万岁爷赏赐给什么人喽……”
肃王后背顿时冒出了冷汗,“奕劻,你可别忘了,你也姓爱新觉罗!”
奕劻道:“我正是因为姓爱新觉罗,这才要设法除去逆贼冯慎呀。善耆啊,你仔细想想吧,若冯慎活着,那万岁爷便会陷入险境,我们也少不了跟着担些干系……可他若是死了,我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昨晚瀛台所发生的一切,就当是不知道了。我们不知道,老佛爷也就不知道;老佛爷要是不知道了,万岁爷自然也就高枕无忧了。”
肃王沉吟良久,黯然道:“唉……如此说来,冯慎他……他是非死不可了?”
“不错!”奕劻将头用力一点,“只要冯慎一死,那就是皆大欢喜!善耆啊,冯慎与万岁爷相比,究竟是孰轻孰重,你可得千万掂量清楚了!”
载振也趁热打铁道:“肃王爷,单是为了皇上的安危,您老也得顾全大局哪……”
肃王的拳头攥了松、松了又攥,始终下不了狠心。奕劻见状,装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善耆啊,你与那冯慎相交甚好,我也知道你不忍心……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呢?唉……他为了万岁爷而死,也算是死得其所了。行了行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办,你先走吧,省得一会儿见了难受……”
“你俩给本王滚一边去!”肃王双目血红,似下了很大决心。“冯慎他一腔侠义,岂能死在你们这干鼠辈的手中!?罢了罢了!本王与他相交一场,就亲手送他上路吧!”
奕劻与载振相视一望,不由得心下窃喜。肃王长叹一声,在脸上狠狠一抹,提着短枪又回到了人圈之中。
见肃王回来,冯慎问道:“王爷,奕劻那老匹夫认罪了吗?”
肃王摇了摇头,指着崇文门道:“冯慎啊,你随着本王初登此城楼时的情形,还记得吗?”
冯慎点点头,“王爷那日登城作赋,指点江山、胸怀天下,光是那份忧国忧民之心,就足以令卑职永世难忘!”
“忧国忧民、胸怀天下……”肃王神驰了好一阵子,突然俯下身去,向着冯慎深鞠了一躬。
冯慎一惊,忙道:“王爷,你这是何意?万不可如此!”
“冯慎啊,这第一拜,本王是代表天下苍生百姓!”肃王说着,又连施两礼。“再拜,是为了我大清的社稷;这第三拜,是为了祖宗的基业不绝啊!冯慎,为了黎民苍生,为了江山社稷……本王……本王打算……打算向你讨要一样东西……”
冯慎问道:“卑职对王爷素来景仰,只要是王爷开口,卑职无所不应!王爷想要什么,您老只管说吧!”
肃王以袖掩面,已是泣不成声。“本王要的是……要的是你的那条性命……”
“什么?”冯慎目瞪口呆,手里柴刀“咣当”坠地。“王爷……您老……您老也要卑职去死么?”
香瓜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道:“肃王爷,这些年来……俺冯大哥跟着你出生入死,你不来救他,反而要杀他?你……你昨晚可不是这么说的!你答应过,要救俺冯大哥出城的!”
“唉,那些过往,还说它做什么?就当是本王无情无义,白白辜负了你们吧!”肃王说完,把心一横,对着冯慎胸口,“砰”的就是一枪。
冯慎低头看着胸前喷出的鲜血,满脸的不可思议。“王爷……你……你居然真的……”
“冯慎……你别怪本王……本王也是迫不得已啊!冯慎啊!你一路走好啊!”肃王泪流满面,咬牙又扣下了扳机。
冯慎身子又是一震,左胸也“汩汩”的冒出了血水,只摇了几摇,便朝天仰倒。
“啊!”香瓜呆了半天,发疯一般的扑向冯慎,“冯大哥!冯大哥啊……你说过要照顾俺一辈子的……你骗俺!你怎么能骗俺啊……”
冯慎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双眼犹未闭合。
香瓜死死地抱着冯慎,哭得肝肠寸断,在场不少亲兵见状,也都不忍再看,纷纷别过头去。
肃王哽咽着,失魂落魄的走上前。“香瓜丫头……”
“你滚开!”香瓜哭着吼道,“肃王爷,你看到了吗?俺冯大哥死不瞑目啊!冯大哥肯定是没想到……他最最敬重的人,居然会亲手打死他……肃王爷,你真是好狠的心啊!”
肃王垂泪道:“丫头……那家国大事……你不懂啊……”
“那些俺是不懂,俺也不想懂!”香瓜轻轻放下冯慎,慢慢站起身来。“俺冯大哥说了,就算是死,也得拉奕劻那老王八蛋垫背!你快些滚开,俺要过去杀了他!”
肃王未动,缓缓地抬起枪,指向了香瓜。
“肃王爷!”香瓜惊怒交加,“俺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反而要杀俺!?”
“丫头啊”,肃王看了看地上的冯慎,又向香瓜道,“你既然对冯慎一往情深……那就也跟随他去吧!”
香瓜正想打出钉箭,肃王的短枪却已经响了。香瓜手捂着胸口,身子渐渐矮了下去,最终头一歪,栽倒在了冯慎身上。
枪响过后,周遭鸦雀无声,直过了好一阵子,奕劻与载振这才探头探脑地走上前来。
载振拿块手帕捂着鼻子,踢了踢冯慎的脚。“啧啧,这两个逆贼,都死透了吗……”
肃王双睛暴血,当即将枪口抵在了载振的脑袋上。“能不能死透?你他娘的要不要也试上一试!”
载振吓得屁滚尿流,“不试不试!肃王爷,您老可千万别开枪……阿玛,你倒是快救我呐……”
“善耆”,奕劻赶紧把手按在肃王枪身上,让枪口移开了载振的脑袋。“人可是你亲手打死的……你拿我们家老大撒什么气呢?快放下枪,快放下枪吧……”
“唉!”肃王痛惜一声,将枪口垂下。
“咳咳!”奕劻清了清嗓子,向四下里大声道,“各位都听好喽!逆贼冯慎拒捕行凶,现已被肃王爷当街正法!嘿嘿嘿……暴徒伏诛,你们这些百姓才能安居乐业,这可是件大快人心的幸事呢!”
奕劻话落,除去载振拊掌相和外,周遭的百姓却无一个应声。见场面有些尴尬,奕劻顿了顿,便向那些亲兵下令道:“来啊,将那两名逆贼的尸首,吊在城门楼子上示众三日……”
肃王“腾”的又拔出枪来,“奕劻!你他娘的要有种,便将方才那话再说上一遍!”
奕劻倒退了几步,“善耆你小子可别胡来……我不过是想走个过场……反正……反正他们死都死了……”
肃王猛地跨前一步,“只要本王还有一口气在,冯慎的尸身,就绝不会让任何人侮辱!奕劻,本王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他娘的再敢得寸进尺,本王就算豁出性命,也要先在你那颗脑袋瓜子上射出一个洞来!”
见肃王满脸的杀气,奕劻心下早就怯了,又见二尸身上衣衫单薄,藏不住什么,所背的柴篓里也是无甚紧要,犹豫了再三,便道:“行行行,我带人走就是了……”
肃王咆哮道:“滚!都他娘的滚得远远的!”
载振尚在迟疑,悄声问奕劻道:“阿玛,咱们真的要撤吗?”
“不撤怎么能办?”奕劻拉着载振先走出几丈远,又故意抬高了音调,“老大啊,你方才没瞧见吗?善耆那小子下手可真是狠呐……那冯慎好歹也是跟过他的,可他开枪那会儿,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哪……反正逆贼死了,咱们就赶紧走吧!”
“没错!”载振牵过自己的马来,向奕劻道,“阿玛,我扶您上去。”
奕劻爬上马背,刚坐稳了,又扭头朝肃王道:“善耆,你小子今天也算是立了大功,回头我到老佛爷那里,去给你讨赏啊……”
肃王一言不发,举起枪来,将剩下的子弹,尽数射在那马蹄周围。
被枪声一惊,那马顿时激炸,前蹄陡然跃起,险些将奕劻掀下鞍去。
奕劻虽未摔下来,但已吓得面无血色,两手死死地抱着马脖子,整个人都贴在了马背上。还没等载振来护,那马又是一声嘶鸣,猛然间撒开四只蹄子,驮着奕劻便朝前狂奔。
“阿玛!阿玛!”载振慌里慌张地追出几步,那马却早已跑得没影儿,见那些亲兵还在愣着,载振不禁气得跺脚连连。“你们这帮子饭桶!都干什么吃的?别他娘的傻站着了!快去将老王爷救下来哪!”
“哦……听贝子爷的,快去救老王爷!快救老王爷去啊!”
众亲兵回过神来,齐齐吆喝着,争先恐后地朝那马跑走的地方追去。
转眼之间,载振与庆王府的众亲兵便跑了个干干净净。在冯慎与香瓜的尸首前呆立了良久,肃王才慢慢地抬起头来。
此时附近除了那些城防兵弁,尚有不少百姓在远远地观望,挑担的、推车的、挎篮子的……不一而足。
一名兵弁走上前,向肃王请了个安。“肃王爷,有没有我们能效劳的地方?”
肃王摆了摆手,道:“用不着你们……都回到岗哨上去吧……”
那兵弁瞧瞧地上的冯慎与香瓜,“可是这二位的尸身……”
“本王自会处理。”肃王说完,抬眼在百姓之中扫了一圈,发现里面还有个赶着骡马大车的。那赶车的斜坐在车辕上,似乎是挺怕冷,只见他戴着毡帽、套着暖耳,上身羊皮袄,下身大棉裤,从头到脚,裹了个严严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