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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连德愣了一会,又道:“坂本君,你若还稍稍念及些旧情,请告诉我剩下的村民在哪里,这寺中应该还有些幸存者吧?”
坂本叹道:“有是有,不过他们的一只脚,已踏进了鬼门关了。”
伍连德急问道:“你什么意思?”
坂本幽幽地回道:“在逃离实验室前,你那个‘残忍’、‘冷酷’的旧友,给他们感染了虎烈拉……”
伍连德大惊,“你……你好狠的心!”
坂本道:“赶尽杀绝非我本意,可为了大计,不得不斩草除根!”
伍连德面上抽搐了几下,冲着坂本深鞠躬。“阁下要还残存着一丁点儿人性,就请告诉我那些村民囚在何处,若蒙相告,伍连德感激不尽!”
听他改用了敬语,坂本惨然笑了笑。“好吧,我告诉你便是……我有言在先,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却无能为力的滋味,恐怕不大好受。”
伍连德抱紧皮箱,“尽人事,听天命。我之后如何,不劳阁下挂怀!”
“难不成……你还想医好他们?”坂本怔了一怔,继而狂笑道,“哈哈……星联,真不是我小瞧你……哈哈哈哈……那伙马路大最多也只有三四个小时的性命了,这么短的时间内,你能培育出疫苗来对抗我坂本哲也研制的病毒?哈哈哈哈……他们就在塔院那边,你试试吧,尽情地去试试吧!”
伍连德道:“阁下在细菌学方面的天赋,我在英国时便已领会过了。伍连德不敢与阁下争先,但照本宣科、借风使船的把戏,倒也是会的!”
坂本笑得更厉害了,“想分析我的解毒剂吗?哈哈哈,你认为我会留下药液来等你们参照研究?”
伍连德道:“你那疫苗的取样我早就拿到了,并且也初步做出了成剂。”
“不可能!”坂本满脸的不可思议,“你怎会有我疫苗的取样?你从哪里找到的?”
“我说过,之后的事,就不劳阁下挂怀了!”伍连德说完,当即把囚困村民之所告诉了肃王和冯慎等人。
鲁班头奇道:“塔院除去那浮屠塔,并没有藏人的地方啊。塔里面我跟冯老弟也寻过,没见着什么。”
记起那相轮与塔层数目不符,冯慎眉额猛然一蹙。“歹徒诡计百出,许是咱们哪里漏查了。”
“有这可能”,肃王点头道,“你们多带些人手过去,将那塔院彻底搜上一搜!”
“王爷”,川岛上前道,“我们也去协助……”
“不!”肃王果断回道,“你们驻屯军杀贼辛苦,风外弟就跟本王留在这里听消息吧。诸将听令,尔等守好了寺内大小出口!没有本王的允准,一只老鼠都不能放出去!”
听出肃王话中带着防范之意,川岛也不再强求,任冯慎等人点好兵丁,转朝塔院去了。
待进得浮屠塔,地面上的暗道口豁然映入众人眼帘。冯慎与鲁班头对视一眼,心下已然明了。
原来这地藏浮屠确是有七层,粘杆余孽为了掩人耳目,用砖堆土垒之法埋盖,而后在外面砌了石台,把第二层硬生生充装成首层模样。至于那地道入口,则置了个大蒲团予以遮挡,那会儿老僧正坐于其上,故而冯鲁未能察觉。
一名兵丁奋勇当先,顺入口跃进地道内,没出多久,便在下面喊道:“底下好多乡民!”
“别碰任何东西,我立刻下来!”伍连德说完,急急沿阶而下,几名兵丁也与冯鲁二人随后跟入。
冯慎见这浮屠塔算不上宽阔,还道地底必然拥窄,可一到下面,方知与自己所料大相径庭。底下为原塔首层不假,然恶徒们早把四壁扩挖,并立以桩柱支撑,筑成个厅堂式样。
地厅中几盏气灯尚未熄灭,隐约将里面的情况照出个大概。东侧设着数张条台,台上零七碎八地散着些器皿瓶罐;西首一排栅子围笼,十来个人躺在其中不知死活。
十来人中,男女老少皆有,那名老僧亦在其间。兵丁砸开牢笼后,伍连德径直奔入,翻翻这个眼睑,探探那个鼻息。
“怎么样老伍?”鲁班头急切问道,“还有的救吧?”
“现在还难说,我尽力而为!”伍连德从皮箱中取出几支针管,配以药剂依次给诸患注下。余人搭不上手,唯有在一旁默默暗祝。
冯慎在地厅内来回踱了几步,幡然醒觉。“不对!”
鲁班头问道:“怎么了老弟?”
冯慎道:“那凤落滩村户逾百,可这里仅有十数人,剩下的乡民去哪里了?”
鲁班头怅然道:“说不定都让恶徒给害了……”
“那也应该见到尸首”,冯慎道,“这寺地处高险,歹人断不会大费周折下山去抛尸。这样吧大哥,让伍兄留在这里医治,我们带人再去别处搜寻一下!”
出得塔院,兵丁便于各殿各堂内大肆翻找。此一番不比先前,一来是人手众多,二来是不再顾及,索觅起来大加便宜。然行伍中人急暴粗莽,东罗西闯的,难免将庙内物什砸毁不少,冯慎寻人心切,也没过多制止。
正搜着,不远处忽听得“哗啦”一声,紧接着人声嘈杂、众口哗然。
冯鲁转头一瞧,出事的正是那不佛殿。二人刚赶至殿前滴水檐下,几个兵丁叫嚷着出来。“冯巡检,你快去看看吧,里头可不大对劲儿!”
鲁班头心中一颤,冯慎却已快步入殿,没奈何,只得硬着头皮跟上。
殿内散着一股怪味,闻起来好似腐肉混杂着药气。鲁班头皱皱眉头,暗道:“这不佛殿果真蹊跷之极,昨个儿香烟呛鼻,今日竟变得臭气熏天。”
再抬眼看去,地上歪着一尊泥像。那泥像摔得裂成几截,右膀的碎胎下,居然探出一只筋骨黏连的人手。
冯慎拨开众人,“这怎么回事?”
诸兵七嘴八舌,说是方才无心撞倒了泥像,结果便见了这一幕。
冯慎心中一沉,命人道:“快将这尊泥像的表层敲开!”
诸兵依言剥去胎泥,一具烂瘪的腐尸,慢慢露了出来。
尸首一现,满殿惊呼。冯慎一言不发,调头往殿角寻去。众兵丁不知他意欲何为,只是呆呆望着。只见冯慎来到一尊泥像前,举掌用力撼摇。
鲁班头瞧得真切,冯慎所撼的泥像,正是那尊“食水婆利兰”,昨日来探时,自己还被它着实吓了一跳。
愣神间,冯慎已把泥像推倒在地,众人围去一瞧,碎胎中又赫然裹着一具尸首。
鲁班头目瞪口呆,“老弟……这……这……”
冯慎又悔又恨,“大哥,咱们又给弘智的鬼话骗了……昨日这泥像忽动,并非是因泥料干裂,而是这像中之人尚未死透,蓦然挣扎所致啊!”
鲁班头俯脸一瞥,但见那尸首肤色灰里透青,肌体虽已僵硬,可鼻眼却未凹陷,果真是新亡不久。
鲁班头打个寒战,朝四下一顾。“难不成……这殿中所有的泥像里……”
冯慎缓缓地点了点头,切齿道:“怕是如此……居然将害死的乡民制成泥像,那伙贼人当真是丧心病狂!当时殿中大量焚香,应是为了遮盖药气腐味,眼下香烛已熄,故而便掩饰不住了。唉……乡民无辜被残害,尸身还惨遭这般作践……弟兄们,快把阖殿的泥像毁去!”
“是!”
兵丁们悲愤填膺,动手敲剥众像,殿中呼喝喧阗,登时泥溅尘扬。一尊尊塑像倒下,一具具尸骸露出。有的窍溢黑血、皮现紫斑,还有的肉烂若糜,面目糊然难辨。更有甚者,早已朽成了骨架,只存一团如糠枯发,胡乱黏附在蜡黄的颅顶。
在场的官兵,不少都亲历过砍杀恶战,眼前的触目惊心,使得他们的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昔日那流血漂橹、伏尸遍野的残酷场面。
绕殿粗点了一遍,泥像竟逾百余。众人衔悲茹恨,俱颤抖着双手,清理着面前狼藉。
此时塔底地厅内,幸存民众虽无人醒觉,但呼吸皆趋平稳。唯恐药力不及,伍连德又写张字条,着人火速下山购备所需之物。好在官军采办便利,又加之厅中仪器现成,没到半个时辰,伍连德便配出了疗辅药剂。
伍连德心有挂念,待万无一失后,便让几名兵士守着诸患,自己又急冲冲赶往前殿。
刚出塔院,正遇上抬尸的兵丁,伍连德打了个突,忙去找冯慎等会合。
死尸陆续从不佛殿里运出,没一会儿便将前殿的空地停满。望着这堆垛般的尸骸,肃王眼中似要冒出火来。他胸口剧烈起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川岛!你说怎么办!?”
川岛拭了拭额前冷汗,强颜道:“惨绝人寰……这伙粘杆余孽当真是该死……”
“该死的现在也没活着!”肃王怒指众忍,“本王问的是他们!”
事情到了这步,川岛也知众忍绝无幸理,可他不甘就此放弃,妄图争得一线转机。“王爷请息怒,这群浪人贪图富贵,这才被那粘杆恶徒蛊惑……似这般不成器的宵小之辈,何须王爷劳神发落?一会儿我将他们押回驻地,该上刑上刑,该拷问拷问,绝不偏袒姑息!”
“哼哼,那倒也不必!”肃王冷笑道,“本王闲着也是闲着,就替你们代劳了吧,省得让你们落个‘同族相残’的恶名!”
“王爷……”
川岛还欲说,冯慎打断道:“届时将这伙浪人正法,川岛先生若有兴趣,大可一同来监斩。”
川岛恨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冯巡检何苦咄咄相逼?”
“真是大言不惭!”冯慎斥道,“他们残害我无辜百姓时,可曾想过一个饶字?可曾念到一个恕字?还有川岛先生说是‘相逼’,在下可有些不大明白!究竟是指逼你呢还是逼这伙浪人?这口气,听着倒像是一伙!”
“血口喷人!”川岛已觉失言,恼羞成怒道,“谁与他们是一伙!?我的意思是说,王爷豁略大量,或许能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哈哈哈”,肃王仰天笑罢,目光一寒。“风外贤弟,这番你却猜错了!本王今天,偏要小肚鸡肠!来啊,把这伙浪人统统押回京城,鞫审之后,一律枭首弃市,以告亡灵!”
话音一落,官军便拥上前抓人。众忍拼命挣扎,齐朝着肃王竭声大叫。
“且慢!”肃王瞧着不对,问道,“他们鬼叫什么?”
川岛刚想转译,肃王却把脸扭向伍连德。“你来告诉本王。”
伍连德见问,便道:“他们说……就算要死,也不死在支那人手中……”
“他娘的!想痛快点死都没那么便宜,非教这伙恶贼零碎受苦!”鲁班头气极,没口子大骂。其余兵士按剑旁观,面上也皆有怒色。
肃王摆摆手,道:“杀人不过头点地,死囚临刑前还得喂顿酒肉呢。这样吧风外弟,本王就卖你个面子!”
川岛还当肃王要通融,心下又惊又喜:“王爷之意,是把他们交给我等处治?”
“不错,就交给你了!”肃王道,“这伙浪人不愿受我大清刑罚,那是再好没有!杀他们这般禽兽不如的东西,本王还嫌污了双手!风外贤弟,恰好你们驻屯军在,由你们就地行刑,不也正好满足了他们的心愿吗?”
“就地?”川岛心中一寒,“王爷是说……要我们当场杀人?”
“是啊,”肃王道,“你当本王会让他们竖着出寺?风外贤弟,这是本王最后的让步。将他们正法后,剩下的事,本王便不再追究了!”
“王爷,”冯慎急道,“恶徒还未加审问……”
“不必说了,”肃王道,“本王自有打算。”
其实肃王明白,这伙浪人背后,肯定另有主使。可担心再审下去牵连大众,易酿成邦交剧变。而逼着东洋人自己出手,就算追查盘道起来,也赖不到朝廷头上。只是当着川岛面上,这层念头不便与冯慎明说。
见川岛怔立不动,肃王又催促道:“风外贤弟迟迟不决,难道是不忍下手吗?”
川岛把心一横,“王爷有命,不敢不遵,我这便着手安排!”
待走回本队,川岛将肃王之意转述给诸倭。菅原面上一拧,险些当场发作。
“不可鲁莽!”川岛小声喝道,“现在与清军冲突,无疑是以卵击石!”
菅原强忍道:“那……那怎么办?”
“我去跟坂本他们谈谈吧……”川岛长叹一声,朝围守众忍的清兵走去。“请几位兄弟暂避一旁,我有话要对这伙浪人说!”
兵丁齐望肃王,见他缓缓地点了点头,这才四下散开。
川岛压低嗓音,哽咽道:“坂本博士、诸位兄弟……川岛无能,此番怕是救你们不成了……”
坂本惨然笑笑,“川岛君不必自责,我们本就有殉国的打算了。”
川岛道:“诸君舍身取义,川岛定会如实上奏军部,天皇念及你们的忠勇,必会追谥你们为武士!”
“武士”的资格,在东洋可谓殊荣。诸忍脸上露出一丝欣喜,都颤声问道:“川岛君,那我等能以……能以‘切腹’赴义吗?”
“当然可以”,川岛正色道,“武士们,帝国以你们为傲!”
见诸忍神情怪异,鲁班头捅了捅伍连德。“哎老伍,他们在说什么?瞧着模样不对啊,别是想耍花招吧?”
伍连德摇头道:“离得太远,我也听不清楚……”
鲁班头还欲问,川岛已沉着脸返了回来。
“王爷,都安排妥了!”
“好,”肃王道,“那就别耽搁了,让他们早死早托生!”
“然而盗亦有道”,川岛央道,“请王爷允准,依照我们东洋的风俗,给他们一个体面的死法!”
“成!”肃王道,“本王只要他们留下脑袋,其他的随便就是!”
听肃王应下,川岛立马派人去购备所需。一队清兵相随下山,明着是帮协,暗里实则监视。
一行人此去用时甚久,直过了两个时辰,这才回寺。见日本人搬着些白绫、素色衣物等,肃王问那押护小校道:“他们去哪里置来那怪里怪气的丧服?”
小校道:“回王爷,东洋人去镇上招集了裁缝,连说带比画,这才匆匆赶制出来。也不叫丧服,好像叫什么‘羽织袴’。”
“死到临头还要摆臭谱!”鲁班头哼道,“王爷,要我说,咱就直接唰唰几刀,省得陪他们瞎折腾!”
“算了,”肃王挥手道,“就由着他们去吧。”
只见日本兵打扫了块空地出来,将白绫裁成几尺见方,在殿前依序铺平。
诸忍洗净了头脸,用白巾绕腹裹紧,又罩上那素色袴衣,这才在绫块上各自跪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