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所言极是,”众医官辞道,“既如此,我等便告退了。”
肃王点了点头,又唤过冯全、香瓜。“你们悉心照料好冯慎,赶明儿等他醒了,本王再来看他。”
太医开的方剂着实管用。经过一夜的调养,冯慎终于睁开了双眼。
“冯大哥,你可算醒了,”香瓜喜极而泣,“这一宿你老说胡话,真把俺吓死了!”
“是啊少爷,”冯全也拭了拭眼角,“下回可不能这样拼命了,你要是有个好歹,咱这一大家子可怎么过啊?”
“放心吧,”冯慎笑笑,朝周围望了望。“就你俩在吗?双杏与夏竹呢?”
“哦,”冯全忙道,“前半夜还在这候着,傍明天时见她俩熬不住了,我便让她们先歇着去了。怎么少爷,你找她们有事?”
“没事,”冯慎摇了摇头,“我就是随口问问。”
香瓜从桌上端起一个粥碗,“冯大哥你饿了吧?俺喂你喝粥。”
“不必不必,”冯慎道,“我自己来就好。”
“少爷你就别逞强了,”冯全道,“你浑身上下裹成了那样,哪还端得了粥碗?”
“嗯?”冯慎急急低头一看,见自己胸前、臂上皆缠着绷带,不由得大惊失色。“是何人替我裹的伤!?”
“是肃王请来的太医,”冯全道,“少爷,昨个你重伤昏迷,可把肃王他老人家给急坏了……”
冯全话未说完,门外便传来爽朗大笑。“可不是吗?昨夜本王回府后,还是惴惴不安,这不刚下了早朝,就又跑你这里来了,哈哈哈。”
“王爷,”冯慎挣扎着要起身,“卑职没能擒得匪徒,有负王爷重托……”
“好好躺着吧,”肃王伸手一按,临床坐下。“只要你没事,让那些匪徒逍遥几日又何妨?刚才本王听你问裹伤之事,莫非是嫌那帮太医手艺不行?”
“岂敢,”冯慎忙道,“蒙王爷眷顾,卑职惶恐还来不及。”
“那就好,”肃王冲香瓜与冯全道,“本王与冯慎有事商议,你们先下去吧。”
香瓜、冯全答应一声,退出了屋中。
待二人走后,肃王问道:“冯慎啊,现在这里清净了,跟本王说说你那后背是怎么回事吧!”
“后背?”冯慎心里咯噔一下,“卑职后背……怎么了?”
“装!”肃王道,“为你包扎的太医都告诉本王了,说你背上有刺青。你既非聚啸山林的草莽,又不是受罚黥墨的兵仆,怎么也如此轻浮,于身上胡文乱刺?”
冯慎斟酌了一会儿,这才说道:“王爷容禀,卑职身后刺青,实为先父所文。”
“是令尊所文?”肃王道,“那想来必有深意……哎呀,越说本王越好奇了,你那背上究竟文着些什么?该不是‘精忠报国’吧?”
“王爷取笑了,”冯慎稍加犹豫,便缓缓转过后背,“您老自己看看便知。”
冯慎虽身缠裹带,后心却露了出来。只见他背上有连有断,盘文着八组爻象,阵眼之中,还刺着四列细小的古篆。
肃王啧了一声,道:“这是个八卦阵吧?”
“不错”,冯慎回道,“正是个伏羲八卦的阵位图。”
“四……这上面写的是什么?”肃王有些难为情,“本王对那篆书,却不怎么识得……”
冯慎道:“回王爷,那所文字迹为:四象两仪,阴阳通极。天泽风水,火雷山地。”
肃王自念了一遍,惑道:“这四句话并非诗诀,也不像爻辞,究竟是何意啊?”
“不瞒王爷说,卑职也不知道。”冯慎苦笑道,“当初刺背时,卑职年纪尚小。待长成后,自己对镜反照,才得知背上所文之物。至于那字图之意,卑职也曾问过先父,可每每,先父都是含糊其辞,只道这刺青不可为外人窥见,而对其含意却只字不提。眼下先父故去多年,这刺青中的玄机,也已然随他长眠于地下了。”
肃王叹道:“令尊此举,着实叫人揣测不透啊。”
冯慎点点头,又道:“这刺青之事,恳请王爷为卑职保密。”
“这个自然,”肃王道,“太医那边,本王也已叮嘱他们不得乱讲。怎么说你也是朝廷官员,若被人知道身文刺青,传将出去,好说不好听啊。”
冯慎喜道:“谢王爷体谅!”
肃王摆了摆手,“好了,刺青这茬儿就算是压下了,咱们聊聊那粘杆处的事吧。”
“卑职也刚想问,”冯慎忙道,“王爷,那伙粘杆恶党有消息吗?”
肃王摇摇头,又道:“那曾宅也已经查抄了,后院里确无什么造假作坊。”
“这便是了!”冯慎道,“卑职就猜到那里面有鬼!”
“有鬼?”肃王不解道,“冯慎啊,那‘造假作坊’本就是曾三扯的谎,你为何这么在意他那些谎言?”
“因为那些谎言中,暗含着蛛丝马迹,”冯慎道,“王爷,卑职请令调兵前,曾托您老打听过一个人……”
“有这事,”肃王道,“你是说那个‘日本参赞’吧?本王去领事馆查过了,他们日本国的驻京参赞共有三人。可那三人皆年过半百,并没有你所描述的那个人啊。”
“这便是问题所在,”冯慎道,“既然曾三并没有造假作坊,那他哪来的‘假带钩’去卖给那‘假参赞’呢?”
“本王都听糊涂了,什么假带钩、假参赞的?”肃王一头雾水,“冯慎你慢些说。”
“是”,冯慎笑道,“那卑职就慢慢为王爷剖析。之前曾三私会那日本人,恰巧被卑职撞见,为了掩饰,曾三便信口雌黄,说那日本人买下了他的假带钩。当时曾三察言观色,已经看出卑职颇有怀疑,故拿出一对随身把玩的核桃东聊西扯,好让卑职相信他所言不虚。”
“你分析的不错,”肃王道,“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冯慎反问道:“王爷您想,既然不是倒卖假古董,那他俩是因何目的而会面呢?”
肃王顿悟道:“你是说那个日本人,是与曾三一伙的?”
“正是,”冯慎道,“在那茶水铺里,曾三与那日本人定是密谋了什么。王爷也应该知道了,昨晚官军围剿曾宅时,眼瞅着就要拿下,却被一群突然而至的鬼面人搅乱了计划。”
“是啊,”肃王道,“本王听说了,那伙鬼面人十分神秘,来历路数皆不可知啊。”
“不然,”冯慎道,“经方才那一番梳理,卑职倒是有点猜到那伙人的来历了。”
“哦?”肃王催促道,“快说说看!”
冯慎道:“那伙鬼面人,应该是东瀛的忍者!”
“东瀛忍者?”肃王面上一紧,“冯慎,你拿得准吗?”
“八九不离十,”冯慎道,“对东瀛忍者的传闻,卑职也曾听人说起过。传言这类人受恩主豢养,专司刺探暗杀。由于行事特殊,他们所使的兵具也是千奇百怪。像什么破空回旋的‘手里剑’、渡水跨河的‘水蜘蛛’等等。昨晚与卑职相抗的那个鬼面人,使的就是一对如利爪般的古怪兵器。现在想来,那双怪爪应该就是忍者所用的‘手甲钩’了。还有,那伙鬼面人身背藤制怪伞,既可抵挡铅丸流弹,又能漂浮于水面,恐怕就是那‘水蜘蛛’。并且,他们攻撤之时,以闪光、烟幕为掩护,与那般传闻也颇为贴合。”
肃王道:“可那些忍者缘何要救走粘杆残党?”
“应是有人在幕后指使,”冯慎接着道,“忍者从小受训,身法极佳,飞檐走壁、翻墙越屋都如履平地。之前曾宅附近的住户说,曾瞧见过曾宅里有运财狐仙在飞进飞出。依此理来看,那些高来高往的‘狐仙’,定是那批忍者无疑。”
“照这么说……粘杆处与忍者早有勾结?”肃王忧心道,“他们在图谋些什么?”
“必然不是什么好事”,冯慎道,“然他们具体有何种密谋,这就不得而知了。”
肃王道:“不成,本王越想这心里就越慌,一定要想法儿把他们揪出来,不然怕是得出大乱子!”
“王爷,”冯慎又道,“卑职以为,像寻常那种侨居的日本商旅,肯定调动不了那批忍者。能任意驱使这类人物的,应该非官即贵。”
“有理,”肃王颔首道,“在大清国不同于在他们本土,不露声息地养着这么一批忍者绝非易事。那幕后指使之人,必然是大有来头啊。客居京师的日本人里,最有势力的当属领事馆那帮子政要。看来本王得托川岛,好好查查此事了!”
“川岛浪速?”冯慎眉额一拧,“王爷,这个人……不可轻信吧?”
“冯慎啊,”肃王叹道,“本王知道你对川岛颇有成见,可眼下除了他,也没适合的人选了。对于涉外事宜,朝廷历来谨慎,就算是本王,也是有力无处使啊。川岛本身是日本人,托他调查有诸般好处。你想,这事若能查实与日本人有关,那本王自会据理力争。可要拿不到他们的把柄,不也正好避了咱们的嫌吗?要知道,那伙洋人最好滋衅闹事,得防着他们反咬一口啊!”
“话虽这么说,”冯慎道,“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他一个日本人,岂肯帮着大清去对付自己同族?卑职虽与那川岛只见过一面,可也能看出这人野心勃勃。”
“说川岛其志不小,这倒是真的。”肃王道,“可一样米养百样人,在他们日本国中,同样也是众生百态啊。像那川岛,就算是能真心帮着咱大清做事的。”
听肃王如是说,冯慎眉头皱得更紧了。“王爷,那川岛究竟有何过人之处,竟会让您老如此青睐?”
“那本王就说说吧”,肃王道,“算起来,就连咱们大清国,都欠着人家川岛一份大大的人情哪!”
冯慎怔道:“人情?”
“可不是嘛,”肃王道,“庚子年间,八国联军攻占了京城。德国人因其公使被杀,便在景山上架起六门巨炮,扬言要炮轰紫禁城。那会儿老佛爷虽已携皇上西狩,可宫里头还留着至少六名皇妃,一旦皇宫被轰破,不光是殿毁人亡,就连祖宗留下的千秋社稷,都要连带着蒙羞啊。就在那千钧一发的关头,有个人孤身登上景山,经他一番苦苦交涉,德国人这才答应暂不轰城。”
冯慎问道:“那人就是川岛?”
“是啊,”肃王继续道,“川岛那会儿正任着日本的随军翻译官。当时德国人给川岛提出条件,让他在两天内劝服皇宫守卫打开城门,如逾误了期限,照轰不误。事态岌岌可危,川岛即刻奔赴神武门,以自己作为人质,换得了禁守的信任,最终才开启了内城。等到联军入城后,川岛又调来日军把住各处宫门,对宫中财务清点登记,严防各国兵士劫掠哄抢。直至圣驾回京时,人家将一个完整的紫禁城又交还给朝廷,冯慎你说,他这不是保全了咱们大清的颜面吗?”
“王爷,”冯慎道,“川岛此番举动,未必不是表面文章,战后他们日本索要的款银,可不比别国少啊!”
“这点本王有数,”肃王道,“然不管怎么说,川岛在那批来华的洋人中,已算是难能可贵了。这几年来,川岛帮着咱训练警备、协持治安,总比那帮子只会作威作福的西洋鬼子强吧?”
“将欲废之,必固兴之。怕就怕他另有企图啊,”冯慎轻叹一声,“唉……但愿是卑职多心了。”
“冯慎啊,” 肃王道,“其实你所担心的也不无道理,本王会去掂量的……哦,好像有点扯远了,不过本王还是那意思,调查忍者的事,就先暂时托给川岛吧。”
“王爷……”
“好了,你就安心歇养。其他的事情,等你身子痊愈了再说吧!”

第十三章 内忧外患

没出冯慎所料。川岛浪速接受了肃王委托后,虽表示要全力配合,可一连查了数月,依旧毫无进展。别说那批忍者,就连曾三等粘杆余孽也如泥牛入海,杳无踪迹。
在此期间,冯慎与肃王私底下亦曾暗暗寻访,然无一不是徒劳无获。久而久之,冯慎也只得暂时作罢,留待日后再图打算。
金菊初绽,丹桂飘香。转眼一晃,已到了秋高气爽的时节。
这天,冯慎从崇文门当职回来,刚行至半途,却发觉打街边药铺出来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膀大腰圆,走起来虎虎生风,光瞧着背影,冯慎便知遇上了老熟人。想到这儿,冯慎赶紧快撵几步,高声叫道:“班头请留步!”
那人果是鲁班头。听有人唤他,忙驻足回望。“冯巡检?”
“久违了,”冯慎刚想寒暄,突然见到鲁班头手上拎着两副药包,不由得出言相询:“鲁班头,你这是……”
鲁班头晃了晃药包,“来抓了几副金创药。”
“金创药?”冯慎心里一紧,“难道府衙有弟兄受伤了?”
“嗐,别提了!”鲁班头叹口气,“咱那些老弟兄们倒没事,这药啊,是给个不相识的人抓的……”
冯慎越发不解。“不相识之人?”
“是啊,”鲁班头有点着急。“这事一半句也说不明白,要不咱俩还是边走边说吧。那人伤的很重,我怕他熬不过,得先回去给他上药!”
“对,救人要紧!”冯慎也迈开步子,“这样吧,我也随班头去瞧瞧!”
二人行色匆匆,直抄近路。片晌工夫,便已越过了两条胡同。
鲁班头紧了紧怀里药包,“冯巡检,我把这事从头跟你说下吧。今天下午,顺天府来了个汉子。那汉子浑身是血,几乎是一路跌爬过来的。刚到府衙门口,他便支撑不住,一头扎在台阶上昏迷不醒。”
冯慎道:“听这情形,像是出了大事想要报案的。”
“我也这么想啊,”鲁班头道,“我一见人都那样了,就先让弟兄们把那汉子抬到签押房,然后又去找李希杰禀报。”
冯慎问道:“李府尹如何说?”
“哼,”鲁班头恨道,“还能怎么说?凡遇上这等麻烦事,他巴不得一推六二五!”
冯慎眉额一拧,“人都在府衙里了,他难道还打算不管?”
“这话他倒没说,”鲁班头道,“那姓李的只道那汉子来历不知,昏迷之中也无法问询,让我们几个先在签押房守着,自个儿却出衙门赴宴去了。那汉子虽然昏着,伤处还是血流不止,这不,我就急冲冲地出来买药了!”
“真是难为班头了”,看着这面冷心热的鲁班头,冯慎颇为感动。“哦,那汉子是受了什么伤?”
“这个我还真说不上来,”鲁班头道,“他那前胸后背都是一道道血痕,皮肉跟犁过似的全朝外翻着……就好像被野兽撕抓挠烂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