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要也好,”冯慎把玩着那对闷尖,“省得明珠暗投了。”
“可说是呢”,曾三笑道,“好货卖识家。若真让那小鬼子买去,我还怕他砸了掏仁儿吃呢!冯兄弟,你也甭在那爱不释手了,要是喜欢,直接拿去!”
冯慎笑了笑,将闷尖放下。“我可没那么多闲钱。”
“骂我呢?”曾三道,“老哥白送你!”
“三爷,”冯慎辞道,“我也不是跟你客气。这东西我之前从没揉过,怕盘揉不当再给弄裂了。这样吧,就先存在三爷那里,等啥时候入门了,再去找三爷讨。”
“那行吧,我先替你盘着,”曾三摸了摸茶壶,“哟,这水都凉透了,我让他们换壶热的来?”
“不必麻烦,”冯慎起身告辞,“我还有事,恕不奉陪了。”
月上柳梢,洒下碎银一片。灯影幢幢下,曾宅内依旧热闹非凡。
有道是: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经曾三一番经营,举宅上下又重新兴旺起来,恢复了往昔的气派。短短时间内,曾三不单将家宅修葺一新,并且还添雇了十几号人手充当仆役护院。不晓得内情的,都以为他是撞了横运,捡到了狗头金。
与以往不同,如今这曾宅的大门,不管白天还是黑夜,都是紧紧地关闭着。里面人做什么,外头全然不晓。街坊在艳羡之余,不免猜疑纷纷,都传曾三在家里偷偷供着搬财狐仙,故能源源不断地聚敛钱财。有甚者还言辞凿凿,说亲眼瞧见过曾宅里有黑影飞进飞出,那定是狐仙在替曾三运钱。闲话传的一多,信的人还真不少。曾有几个破落户穷疯了,想去扒着墙头探个究竟,结果还没等摸着墙边,便被伏在暗处的护院发觉,拖到野地里打了个半死。这一通杀鸡儆猴,令那些是非之人,虽心犹觊觎,可也不舍得自家一身好皮肉。
是夜,阑意正浓。曾家紧闭的大门外,轻轻走来一人。那人一袭青衫,在黑暗中分外惹眼。还没待他靠近,斜刺里便冲出几个黑衣护院。
“站住!干什么的?”
来人不慌不急,“在下冯慎,是来找你们主子的。”
“冯慎?没听说过!”一个护院喝道,“当家的吩咐了,晚上一律不见客!你快走吧,别他娘的讨不自在!”
“哼,”冯慎冷笑道,“真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几日没来,这曾宅里倒是添了不少看门狗啊。”
“嘿!还真有不怕死的?小子,一会儿有你受的!”那护院手一招,“哥几个,给我朝死里打!”
随着一声暴喝,几名杀气腾腾的护院便齐朝冯慎扑去。
见那些护院来的凶恶,冯慎出手也毫不留情。一个扫堂腿,当先两名护院便被放倒。再疾疾进招,冲在人群中攻撞截打。
眨眼工夫,方才那些不可一世的护院,便横七竖八地趴了一地,呻吟惨叫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你等凶残暴戾,也该尝尝苦头了!”冯慎掸了掸前襟,又欲上前叫门。
可刚踏上台阶,一名护院便踉跄爬起,悄悄摸出把短刀,照着冯慎后背便扎。
那护院只顾着扎刺,却不觉月光已将他影子投至冯慎脚底。冯慎余光一掠,便知有人偷袭。身子急忙侧让,避开身后杀机。
“好毒的心肠!”瞥见那寒利的刀锋,冯慎不由得大怒,一把扯过那护院,当胸便猛击数掌。
那护院口吐鲜血,身子直直朝后仰倒,后脑磕在门上,登时昏死过去。
经这么一撞,院门“砰”的发出一声巨响。片刻光景,院中便跫音纷杂,紧接着大门一敞,跑出曾三一行人来。
“哎哟……”曾三迈步太急,被门槛下躺着那护院绊了一跤。
冯慎伸手一扶,“三爷小心。”
“冯兄弟?”曾三探头望了一眼,目瞪口呆。“哟?他们这都是怎么了?”
“给三爷赔罪了,”冯慎拱了拱手,歉然道,“适方才我来求见,岂料尊介阻着不让,几句话不投机,他们竟要来打。没奈何,我只得与之相抗。”
“这帮瞎眼的奴才!”曾三作势骂了句,低头看了看脚下那昏迷的护院。“哎,他不会没气了吧?”
“应该只是晕厥,没有什么大碍。”冯慎指了指地下短刀,“争斗之下,我发觉他持刀来刺,为求自保,出手便重了些。皆是无奈之举,三爷可别拿怪啊。”
“兄弟哪里话?你没伤着老哥就放心了”,曾三朝后吩咐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把这几块料弄进去!”
“是。”院内又跳出来几个大汉,七手八脚地将那些护院抬到里面。
“三爷,”冯慎又道,“好端端的,你为何在门前添了守卫?”
曾三小心地朝四面望望,扯着冯慎便往里拉。“走,先进去再说!”
刚入宅中,曾三就立即把大门闩牢。
冯慎见状,越发的不解。“三爷如此警惕,莫非在防避什么?”
“唉,”曾三轻叹一声,“可不就是吗?老哥我添设守卫、关门谢客,正是为了躲着旁人啊。我那造假的作坊,就置在后院里,若不慎重些,怕被官府一窝端啊!”
“难怪”,冯慎道,“不过三爷,你这种风险营生,怎么还选在了自家宅里?”
“还不是想省下些本钱吗?”曾三苦笑道,“在自个宅里,不需另赁场地,相对还隐蔽些,那些雇来的匠人吃喝都在里面,也能减下不少住宿花销。这人手一多,相应开支也就大了,若不精打细算,赚的还不够赔的哪。”
冯慎抬眼看去,见不少人三三两两的,聚在院廊下朝这边观望。“三爷是煞费苦心了,可你雇来的那些人,看上去却很悠闲啊。”
曾三虎起脸,冲对面吼道:“看什么看?滚到后院干活去!”
那些人闻言,赶紧低头顺目,陆续散了。
“兄弟你瞅瞅,都是些属驴的,不催着不动弹”,曾三摇头道,“唉,没一个能让我省心的。”
“知足吧三爷”,冯慎抬头看了看夜色,“这个更次你还让他们做活,没埋怨你就算不错了。”
“可不是我心黑啊”,曾三赶忙解释道,“像我们这种营生,就得等夜深人静了才好下手。”
“夜深人静好下手的营生,可不止一种啊。”冯慎笑了笑,又道,“三爷,那作坊在后院是吧?带我去开开眼?”
“那里又脏又乱,有什么好瞧?”曾三一把拦住,岔开了话头,“哦,老哥忘记问了,兄弟今晚过来,可有要事吗?”
“也没甚大事”,冯慎道,“是这样。今日得见三爷那对‘闷尖狮子头’,十分喜爱。虽蒙三爷相赠,可当时也没好意思拿……岂料回去之后,竟惦记的寝食难安。这不,便厚起脸皮儿来讨了,哈哈……”
“兄弟啊,叫我说你什么好啊?”曾三大笑道,“那对玩意儿就在屋里,临走时老哥给你捎上就是。走走走,院里备着酒菜,咱哥俩喝几杯去!”
“那就叨扰了,”冯慎笑笑,跟着曾三来到天井里。
天井正中,设着一张小桌,桌上杯盘满满,皆是肉食陈酿。
冯慎低头望了一眼,“三爷真是好胃口。”
“嘿嘿,”曾三笑道,“也就是见今晚月亮好,便随意弄了些酒菜来独酌,恰好兄弟来了。还真别说,这一个人喝酒,着实闷得慌哪。”
“哈哈哈”,冯慎一撩后摆,靠桌坐定。“三爷,你这是在蒙我呢!”

第十二章 铩羽而归

月至中天,夜洁如水。听了冯慎的话,曾三的神情颇有些不自在。
“兄弟,”曾三皱了皱眉,问道,“老哥蒙你啥了?”
“太白虽有诗曰: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冯慎笑笑,朝桌上一指,“可若是独酌,又何需三只酒盏?莫非三爷真有广大神通,能将蟾宫仙子邀下凡尘?那盏中皆余残酒,该不是仙子见了我来,酒也不喝了,赶紧慌得躲起了吧?”
“兄弟又说笑了,”曾三颜面一松,嘘了口气。“老哥要真能把嫦娥请来,肯定得让她跳个舞给咱哥俩儿瞧瞧啊……是这样,方才有两个管事的匠作,见我在这喝的口滑,便嚷着来讨酒。我被缠得没法儿,就匀了他们几杯。正喝着,你就来了,我见状便赶紧打发他们离桌……嘿嘿,老哥之所以没实说,是怕兄弟你嫌弃啊。”
曾三一面说着,一面想撤下那两只多余酒盏。
“且慢,”冯慎一拦,道,“既然喜好这杯中之物,想来也是性情豪爽之人。酒逢知己千杯少,三爷不妨再将那两名匠作师傅叫出来。”
“我看就不必了吧?”曾三摆手道,“都是些上不了席面的粗人,叫他们做什么……”
“哈哈哈,”冯慎突然高声笑道,“三爷又在蒙我了!能跟你曾大统领同桌共饮的人,还能上不了席面?”
“什么统领?”曾三闻言,脸色骤然大变,“兄弟你说的话……老哥可是越来越听不明白了。”
冯慎道:“既然三爷要装糊涂,那这层窗户纸,便由我来捅破吧。若我所料没错,方才在这里喝酒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匠作,而是你粘杆处的二位魔使!”
“嘿嘿,”曾三冷笑道,“兄弟你酒还没沾唇,怎么就开始说起了醉话?老哥受粘杆处那伙恶贼迫害,可是你亲眼瞧见的,那恶人统领,是那吃里扒外的董大海啊!”
“董大海?”冯慎反问道,“真的是他吗?”
“不是他还能是谁?”曾三急道,“是他假扮成我的模样,与海棠那贱人串通起来害我,你当初不也说了嘛,他们粘杆处有邪法,会制人皮面具……”
冯慎道:“照三爷之意,我在城郊庄院见到的,应该是董大海了?”
“想来是他、想来是他……”曾三忙道,“我当时早被他们制服,囚在地窖里呢。”
冯慎又道:“若董大海真是贼首,那他原本的相貌,手下人应该早已熟识。那夜庄院中并无外人,他为何不以真实示人,反要自找麻烦、戴上你曾三爷的面具?”
“这个……”曾三迟疑一阵,道,“他那会儿往来于曾宅和那庄院,或许……或许想图个出入方便吧。”
“那好,”冯慎道,“再请教三爷。那董大海既然掌控了曾宅,还留你何用?换作是我,定会将你除去以绝后患。并且那夜他们弃宅逃离,有闲暇卷走古董细软,却没空处置你这囚在地窖中的曾三爷?或杀或挟,都花不了太多工夫吧?”
“歹人的心思我哪知道?”曾三狡辩道,“许是他们觉得费事,想把我扔在地窖中慢慢饿死吧。”
“笑话!”冯慎道,“那地窖在后院中如此突兀,一眼就能察觉。只要稍加搜寻,便能救你出来。粘杆处行事滴水不漏,怎会那般疏忽大意?对了,三爷不提我还忘了问,那口地窖是怎么来的?”
“还能怎么来?”曾三道,“挖的呗!”
“我当然知道是挖的,”冯慎道,“我是问那地窖挖来何用。”
“自然是存菜贮酒,”曾三道,“我说冯兄弟,有地窖的人家多了去了,我凭啥就不能挖?”
“三爷不必顾而言他,”冯慎冷笑道,“你这仿苏州庭院的宅子,可不比那寻常百姓家。曲水池环绕,太湖石林立,又岂会大煞风景,挖一口不伦不类的地窖?”
曾三语塞半晌,道:“兄弟认准了我是那统领?”
“不错!”冯慎笃定道,“那粘杆统领就是你曾三爷!而那口地窖,也无非是你们这伙恶贼提前备好,用以存赃密会!”
曾三面色愈加阴沉,“兄弟,话可不能乱说!该不是你们捉不到那董大海,便想拿老哥来抵罪吧?”
“哈哈,”冯慎笑道,“世间并无董大海这人,我又何须捉拿?不止如此,就连那海棠,也是三爷编排出来的人物,你杜撰了这么一出故事,不就是想瞒天过海,让我们不往你身上起疑吗?”
“这些都是你的猜测!”曾三忿然道,“你有什么凭证?”
“凭证当然有!”冯慎道,“我跟三爷挑明了吧,打你从地窖出来那天,我便看出你在演戏!之后种种,无非是将计就计,只待合适的时机,好将你们粘杆恶贼一网打尽!”
“嘿嘿嘿……原来你早知道了,”曾三阴笑道,“不知我哪里露了破绽?”
“破绽可谓是不少啊,”冯慎接着道,“依三爷那套说辞,应该是被恶人关了小半年吧?然半年前,我尚在顺天府任着司职经历,缘何你当时在双眼蒙蔽之下,仅凭一句‘冯巡检’,便知道是我?还有,三爷被救出后,为让我相信你是久困,便装出饥肠辘辘的样子,带我去天桥,吃了顿卤煮小肠……”
曾三道:“吃卤煮又怎么了?难道也露了马脚?”
“是啊,”冯慎道,“正是那陈氏父子的一番话,才让我对三爷的真实身份更加的确凿!那陈老汉曾说,他们是今年谷雨时节才到的京师,那会儿曾爷若真在地窖里关着,又怎会知道天桥附近来了家小肠陈!?”
曾三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冯慎继续道:“至于董大海和海棠,正是你偷梁换柱的掩饰。你胡乱描述他们的模样、信口编排他们的身世,看似是提供线索,实则想混淆视听。利用两个并不存世的‘假人’,将我们的视线完全转移,好让你那一伙残党,堂而皇之地隐在官府的眼皮子底下。不得不说,三爷这套以假充真的连环计,使得倒也算漂亮。可惜假的终归是假的,再怎么粉饰,也成不了真!”
“冯慎啊冯慎,你小子真是太可怕了!”曾三脸一仰,目透狠光。“没错!我便是尚虞备用处现任统领!”
“三爷总算认了,”冯慎道,“不过我有一点不明,当初在那庄院中,你为何不将我杀了灭口?”
曾三冷冷说道:“之所以不杀你,用意有二。这其一正如你所说,是我那庄院暴露,兄弟们无处藏身。故而我灵机一动,设出了那局。我们先赶到曾宅,将钱财埋在那地窖的暗层中。而后让手下将我捆绑,反锁在里面。等官府发现后,我再用那套说辞蒙混过去。待风头一过,便以雇用人手为名,将我那帮兄弟,正大光明地‘雇’回宅中。至于其二嘛,是想在你身上讨样东西。嘿嘿,你小子精明伶俐,应该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吧?”
“我猜得到,”冯慎点了点头,“三爷想要的,是那‘轩辕诀’!”
“知道便好,”曾三语调一软,道,“兄弟你自己想想,为藏那‘轩辕诀’,你担了多少凶险?你留着反正也没用,不如换我代为保管。少了这份累赘,安心跟着肃亲王飞黄腾达岂不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