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慎大奇道:“造冰?”
“对,正是造冰,”肃王道,“当下内务府广储司的掌库,曾为本王府中包衣。此种造冰之法,便是他告诉本王的。其实说来也简单,只需往水中加掷一物,立等片刻,寒冰即成。”
冯慎问道:“不知是何物?”
“硝石!”肃王又道,“这硝石入水便溶,无论寒暑,皆可使水温骤减。若投放足量,纵是盛夏,亦能化水为冰!”
“竟是这样!”冯慎茅塞顿开,“在那密道之中,卑职曾见过几只空竹筐,想来那便是为盛倒硝石之用。”
“对”,肃王道,“只是本王想不通,那伙歹人存备下大量硝石,仅仅是为了装神弄鬼?”
“恐怕不是,”冯慎摇了摇头,“若真那样,便有点小题大做了。他们存硝,八成是想配入硫黄、木炭,研焙成火药!”
“这帮胆大妄为的余孽!”隐隐之中,肃王感到事态越发严峻,“可那硝石的采运贩卖,需凭朝廷的官引……他们又是从何处购来这些许?哦,本王听说那硝可入药……难道是在各处药铺中搜集的?”
“王爷有所不知,”冯慎苦笑一声,说道:“除去那官家硝矿,民间亦有土法炼硝。”
肃王怔道:“这也有土法?”
“不错,”冯慎道,“这硝与盐同母,在潮碱之地,可谓遍处都是。像那井下密道的两壁之上,便析生着此物。用时只需从壁上刮取,注水煎炼后,另置旁器中。经待一昼夜,即可结成硝石。器中上凝者,唤作‘芒硝’,而晶长类齿者,唤作‘马牙硝’。若再想提纯,则需混入莱菔同煮,制炼成‘盆硝’。用盆硝所精调细配的火药,颇有那摧枯拉朽之威!”
肃王听罢,愁眉不展。“如此处心积虑……看来他们所图不浅啊!”
说话间,脚步之音纷至沓来,原来是前去追剿的官军,陆续地折回。
一见肃王,打头那将官便伏膝降跽。“末将无能,未能擒得逃匪……请王爷治罪!”
“什么?”肃王脸色一变,“你们这近百兵士去追,居然没能拿获一人?”
“末将该死,”将官叩首连连,“不瞒王爷说,这方圆几里内全都搜遍了……可……可愣是没寻到歹人的踪迹……”
“再去搜!”肃王喝道,“掘地三尺,也得将那伙暴徒擒住!本王还就不信了,他们能长翅飞了不成?”
“是,”那将官慌忙爬将起来,“末将这便去传令……”
“将军且慢!”冯慎叫住那将官,转身冲肃王道,“王爷,依卑职所见,即便再去搜寻,亦恐无功而返。”
“哦?”肃王蹙额道,“却是为何?”
冯慎道:“歹人出逃后,为防官兵追捕,定会化整为零。眼下,他们怕已混入城内、藏身市井。然京中门户何止千万?纵使调齐五营巡捕,也无从寻起啊!”
“说的也是,”肃王喟然叹道,“唉!本王真有点……有点束手无策了!”
“王爷莫急,”冯慎道,“卑职感觉有一处地方,或许可觅到那伙歹人的行踪。”
肃王精神一振,“是何处?”
冯慎道:“前门外曾家老宅!”
肃王又问道:“曾家老宅?那是什么地方?”
“王爷”,冯慎一揖,道,“那诸般原委,容卑职路上细禀。此刻,亟应赶赴曾宅一探!”

第十章 不速之客

当大队官兵抵达曾家老宅时,宅子里却是四门大敞、人去院空。
屋舍内,书册笔笺扔得七零八散;厅堂上,桌椅几凳也是东倒西歪。整个曾宅,杂乱狼籍,像是刚被洗劫了一般。
见这情形,肃王不由得顿足悔叹:“来晚了!又让这伙恶贼逃了!”
“是迟了一步,”冯慎道,“不过他们这一逃,倒也实证了那曾三爷,确与粘杆残党有关。王爷,既然这里是歹人巢穴,想必会留下些什么线索。”
“对!”肃王深以为然,转命兵士道,“再将这宅中上下仔细筛罗一遍。任何犄角旮旯都不可放过!”
“是!”众官军得令,四散布开。一个个穿房过屋,翻箱倒柜地寻找起来。
屋里虽乱,却未留下什么值钱物件。不单是金银细软,就连墙上字画、架间古玩也被席卷一空。最后,兵丁们搜至后园,这才发现了一个地窖。
这种地窖,在北方倒也常见。于地面下挖出一方坑洞,窖底撑以木棍,窖顶覆以秸秆,多为贮菜存酒之用。然寻常地窖,只需以碾盘盖封。可曾家这处,入口却铸成了铁门式样。
铁门上,挂一把黄铜大锁。两名兵丁将锁砸开后,便下得窖去。不一会儿,竟从里面拖上个五花大绑的汉子来。
那汉子被蒙着双目,身上衣衫虽然污秽破烂,但难掩其原本的上佳质地。
一个兵丁识货,张嘴便道:“哟嗬?他这身行头可不赖啊?瞧那针脚,绝对是‘瑞蚨祥’的手艺!”
“看他这样,”旁边一个也道,“八成是个被掳来的财主……”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啊!”那汉子突然高叫起来,“你们要多少钱我都给……只求诸位好汉莫害我性命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兵丁们正欲喝骂,却听身后靴声跫然。原来是肃王与冯慎闻讯赶来。
“怎么回事?”冯慎低声问道,“这是何人?”
兵丁上前,朗声道:“回冯巡检,这汉子被人绑在地窖里……”
“冯巡检!?”不及兵丁禀完,那汉子便一口打断。“莫非……莫非是我那冯慎冯兄弟!?太好了!真是苍天有眼啊!”
打方才起,冯慎便觉这汉子形貌眼熟,他几步上前,一把扯去汉子眼封。“曾三爷?”
“他就是曾三?”肃王也怔道,“这匪首怎会被扔在地窖?”
“匪首?什么匪首?”曾三爷傻了眼,挣扎着胖身子朝冯慎爬了几步。“冯兄弟啊,你也不认老哥我了吗?老哥我遭了奸人陷害,差点就没了命哪!”
肃王没了头绪,“冯慎,这究竟怎么回事?”
冯慎皱眉道:“王爷,待卑职再问问。”
“王爷?”曾三惊道,“您老就是肃王爷?哎呀!都把您老人家给惊动了?小的给王爷磕头了!”
“三爷”,冯慎赶紧上前扶住,“磕头先不忙,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吧!”
“唉!”曾三爷还没开口,眼泪却先掉了下来。“从根儿上算,这祸都起在海棠那个贱人身上!”
“海棠?”冯慎问道,“那又是何人?”
曾三爷脸一红,“说来也不怕你们笑话,那贱人是我的一个相好。冯兄弟你也知道,老哥那发妻死的早,也没留下个一儿半女的,为了传继香火,老哥便四下物色。最后认识了那个叫海棠的,就打算日后填房……”
肃王有些不耐,挥手道:“拣要紧的说吧!”
“是是是,”曾三爷抹把泪,又哽咽道,“海棠到了曾家后,又领来个胖大汉子,说叫什么董大海,是她娘家兄弟。当时我也没细想,就匆匆认下了这个准舅子。谁知那董大海压根儿就不是正经人,而是海棠那贱人养的野男人,趁我不在时,这对狗男女便行那苟且之事。那天阴差阳错,恰巧被我撞见……唉……”
冯慎催促道:“三爷,后来如何?”
“我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当即便与那董大海扭打起来,”曾三爷恨道,“可那董大海也真邪行,只打了一个呼哨,便从外头涌进来几名大汉。将我一通好打后,便关入了这不见天日的地窖之中!这一关,就是整整小半年哪!吃喝拉撒全在里头,冯兄弟,你说说老哥哥这不是受活罪吗?”
说罢,曾三爷悲从中来,咧着嘴痛哭不已。
冯慎沉默一阵,便欲上前,替曾三爷解开绳索。
“慢着,”肃王拦道,“冯慎啊,你焉知他说的不是假话?”
“回王爷”,冯慎道,“据卑职推测,那‘曾三爷’,其实有两个!”
“有两个曾三?”肃王奇道,“还有这种事?”
“是的,”冯慎点点头,“回想起来,那匪首虽与曾三爷面目一致,可见到卑职后的反应,却大相径庭。再联系到曾三爷方才说的这番话,卑职更加能断定:这两名‘曾三爷’,分为一真一假!”
“一真一假?”肃王又问道,“可哪个是真,哪个为假?”
“王爷且稍待,”冯慎转向曾三道,“三爷,那董大海怎生个模样,你还记得清吗?”
“烧成灰我也认得他!”曾三爷满腔恚怼,“那小子肥头大耳,身量跟我差不多……”
“等等,”冯慎打断道,“这么说,你二人的高矮胖瘦颇为相似?”
“是!”曾三爷忿道,“只恨我有眼无珠,那会儿不曾识破他的狼子野心,还常送些贴己衣物与他穿。唉!当初真是瞎了眼啊!”
“这便是了,”冯慎道,“想来那粘杆统领,就是曾三爷口中这个‘董大海’了!”
肃王道:“此话怎讲?”
冯慎道:“王爷有所不知。那伙歹人工于心计,而最为拿手的,便是易容乔声。之前那恶贼青魅,将客栈掌柜杀死后又取而代之,假扮了数月,都无人察觉!这次那董大海,八成是故技重施,以易容术佯装成曾三爷,来掩人耳目!”
“我就说嘛!”曾三爷气道,“我一直就纳闷儿,手底下那么多家丁护院,可出事后竟没一个人来管!原来是那小子扮成了我,将我这偌大家业,生生给霸占了啊!王爷、冯兄弟,你们可得替我做主啊!一定要将那恶贼给碎尸万段啊!”
“三爷放心”,冯慎正色道,“那伙歹人还牵扯着几桩命案,就算逃至天涯海角,朝廷也会将他们缉捕归案!”
“那便好……那便好啊……”曾三爷好似记起了什么,突然恨得双眼通红。“对了!别忘了海棠那个小贱人!等抓到那个淫毒乱纲的娼妇后,一定得将她浸了猪笼!”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冯慎说着,俯下身来。“三爷,我先替你解了绳子。”
曾三爷身上一松,赶紧又冲着肃王叩头不迭。“劳动了王爷大驾,小的甚是惶恐啊!”
“免礼吧,”肃王摆了摆手,道,“本王这番,也不过是搂草打兔子。可惜啊……可惜那伙歹人的线索,算是全断了!哦,冯慎啊,既然你们是旧识,就先陪他说几句宽慰话吧,本王到前边等你!”
见肃王郁郁寡欢,冯慎也知他为追匪之事焦心。“王爷莫要急躁。有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伙歹人,迟早会被绳之以法!”
“但愿吧。”肃王长息一声,调头走远。
待肃王走后,曾三爷一把抱住冯慎,眼泪汪汪地说道:“冯兄弟,老哥这心里头……窝囊啊!今天若不是你们找来,我就算臭在那地窖里头,怕都没人知道啊!”
“好了三爷,”冯慎道,“都过去了,咱不说这个……”
“不成!”曾三爷道,“兄弟你是不知道,这半年来,哥哥差点没憋屈死!好兄弟,你现在跟了肃王爷,又当帮委又兼巡检的,正是风生水起的好时候,老哥能不能报这个仇,可就全指望着你了!”
“追剿余孽,我自当不遗余力,”冯慎想了想,又道,“可是三爷,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曾三爷怔道。
冯慎道:“方才我们清查了一遍,发觉宅中的家私古董,皆被洗劫一空……”
“啊?”曾三爷瞪大了两眼,“一样……一样也没给我留?”
“是的,”冯慎点点头,“一样也没留,偌大个曾宅,就只剩下空架子了。”
曾三爷急问道:“那……那我原来那些用人伙计呢?”
“也都没见到,”冯慎道,“估计是歹人冒了你的名义,将无关人等,尽数遣散了吧。”
曾三爷腮帮子哆嗦了两下,从齿缝里迸出几个字。“这帮王八蛋!”
见曾三爷那裂眦嚼齿的模样,冯慎怕他气出个好歹来,便赶紧抚慰几句。
曾三爷余怒未平,正欲再骂,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噜叫个不停。曾三爷一捂腹下,面上有几分尴尬。“呵……呵呵……冯兄弟,你身上有什么吃的没?”
“吃的?”冯慎摇了摇头,“我不曾带着。”
“要不你问问那些个兵吧……”曾三爷索性老起脸皮,央求道,“窝头干粮都成,老哥我不挑,管饱就行啊。在那地窖里缺衣少吃的,我这前胸,快要贴到后背上了!”
“官军此次追匪,随身也未带吃食,”冯慎抬头看了看夜色,又道,“天也快亮了,这样吧三爷,且忍上一忍,待会儿我请你好好吃上一顿。”
“别价啊!”曾三急道,“那还等什么?咱这就麻利儿去哪!你瞅瞅我现在这样,原来那身肥膘,都活活掉没了啊!”
冯慎扫了一眼,打趣道:“肚子是瘪了些,身上其他的地方还是富态依旧嘛。三爷你先去沐浴更衣,我得找王爷禀一声。”
“瞧我这记性!”曾三一拍脑袋,“忘了肃王他老人家还在等着了。不过冯兄弟你可得紧着点,要真把老哥饿厥了,你也不落忍不是?”
冯慎笑道:“三爷放宽心,我去去就来。”
趁着冯慎找肃王回话,曾三爷摸到井边,打水草草冲洗一通,又去屋内翻了件旧衫换上。身上是爽快了,可腹中依然饥肠辘辘,曾三爷等耐不住,又径自踅往前院。
没出几步,迎面便走来冯慎。“三爷。”
“冯兄弟”,曾三踮脚朝前探了探。“王爷他老人家呢?”
冯慎道:“前脚刚带兵离开。”
曾三又问道:“不去追那伙歹人了?”
“只好先缓一缓了,”冯慎摆手道,“王爷彻夜未眠,待他休息好了,我再与他商议。”
“嘿嘿”,曾三赧然笑笑,“冯兄弟啊,我知道你也是一宿没合过眼,按说不敢再劳你大驾……可……可老哥我这肚子……嘿嘿嘿……”
“三爷见外了,”冯慎亦笑道,“咱这就上街寻些吃的去!”
交晨时分,天光微明,街上大小菜馆皆未开门。二人转了许久,也没能寻到饭辙。
正犯着愁,曾三爷一拍大腿。“找什么馆子啊?走,去天桥看看!”
冯慎愣道:“天桥?”
“是啊,”曾三爷道,“我记得天桥那儿有个卖卤煮的挑担摊,五更末就出摊,眼下这钟点过去,保管有的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