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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娘道:“没别的,就是一点:行不行那鱼水之欢,得由我自己定!”
“这可不能由着你!”鸨母张嘴便回绝道,“客人们来这里,就是为了偷腥尝荤的。哎?头前你可是应下了啊,该陪酒就陪酒、该接客便接客。你若说个个都不肯,那还接的什么客!?”
绣娘道:“我能奏筝,可以丝竹待客……”
“哼!”鸨母骂道,“你这小妮子,真是不知高低深浅!那‘卖艺不卖身’,只是戏文里头说的好听。既然敢跳染缸,就别怕污了清白!”
“妈妈休恼,且听我一言”,绣娘赶忙道,“我若惜贞节,岂肯入这烟花柳巷?绣娘非是舍不得自己身子,而是想有的放矢。妈妈你想:那等腌臜散客,也无甚银两。接得再多,怕也比不得豪门纨绔的一掷千金。孰轻孰重,应掂量清楚。绣娘之意,便是如此。”
“是有几分道理……”鸨母面色稍稍缓和,“但那等挥金似土的大爷,却是可遇不可求。”
“放心吧,我自有门路。”绣娘笑道,“咱这买卖,无非是要多赚银子。绣娘妄忖,应比其他姐妹赚得都多。一月为限,高下即判。妈妈若不信,咱们便立字为凭。若届时食言,任由妈妈驱处,绣娘绝无二话!”
鸨母还没作声,众粉头早已不服气。
“哼!说得好轻巧。银子那么容易赚?当是天上下的、地里长的啊?”
“就是啊,仗着有几分姿色,就敢红口白牙说大话?还没入馆呢,真把自己个儿当花魁了?”
绣娘不置可否,只是笑眯眯地望着鸨母。
合计了大半晌,鸨母终于拿定主意。一拍大腿,叫道:“成!就依着你!”
定契后,绣娘便成了莳花馆的人。鸨母收好契据,又着小秋艳带着绣娘去找榻处。
二人走后,鸨母接着招呼皮顺。众妓怎生吃酒调笑,便不一一俱表。
正闹着,小秋艳突然奔回厅来,捂着胸口,喘的上气不接下气。
鸨母一见,奇道:“你怎么自己来了?绣娘安排好了?”
小秋艳脸色惨白,说话都颤着哭腔:“妈妈……你另找人吧……我……我害怕她!”
“你害怕她?”鸨母怔道,“她有什么可怕?”
“你们是没瞧见她那样子啊!”,小秋艳惊魂未定,瑟瑟道,“简直是要……是要把我活吞了!”
“活吞了?”鸨母道,“究竟怎么回事,你慢些说。”
“是这样的……”小秋艳稳了稳心神,道,“她挑好屋后,就转身收拾床褥了。见她那个筝匣子横在桌上,我便想瞧瞧她那筝。可是我手刚伸过去,绣娘竟不知什么时候冲了过来。我只觉眼前一花,脖子就被她死死地掐在手里……”
“说胡话吧?”鸨母压根儿不信,“就她那弱不禁风的样子,能掐得了你小秋艳?”
“不信你们看哪!”小秋艳撩开衣领,“我脖子现在还疼着呢!”
众人凑上前一瞧,皆倒抽了一口凉气。小秋艳白皙的粉颈上,明显五道肿赤的掐痕。皮肉都有些抓破了,朝外渗着通红的血丝。
“这……这是绣娘掐的?”鸨母大惊,“就因为你要动她的筝匣?”
“是啊!”小秋艳委屈道,“亏我还没碰到……若要是碰了,没准儿她能掐死我呢!还有啊……那绣娘放着好好的大间不要,偏偏相中了西跨院靠槐树的那间!”
“靠槐树那间?”鸨母愈发不解,“那间可是连顶棚都没吊啊。一抬头,檩子、椽子都露着,怎么住人?”
“谁说不是呢!”小秋艳忐忑道,“妈妈,我怎么觉得……那绣娘浑身都透着股邪气啊?你瞧她那模样……人能长那么好看吗……”
“胡说八道!不是人,还能是妖精?”鸨母冲粉头们一招手,“走,多跟几个人,一块去绣娘那儿瞧瞧!”
言讫,鸨母留下几个粉头陪着皮顺,自己带了其余人,朝着西跨院而去。
来到那间屋前,小秋艳不敢往里进,鸨母拨开她,推门而入。
此时,屋内已收拾停当,绣娘正端坐在床上,冷眼瞧着众人。“妈妈还没歇着?如此兴师动众,却为哪般?”
鸨母从身后拉过小秋艳,指着她脖间掐痕质问道:“绣娘,这可是你抓的?”
“确是我的不是”,绣娘站起身,冲着小秋艳歉笑道,“方才因场误会,冲撞了姐姐……待明白过来,姐姐已经跑远。当着众人面上,绣娘给姐姐赔罪了。若姐姐还不解气,即便打我几下,也是使得……”
说完,绣娘便笑吟吟的递手过去。小秋艳却惊慌失措,吓得步步倒退。
“先别急!”鸨母将身子一横,拦在二人之间。“绣娘,你说是场误会?”
“是的”,绣娘点点头,面有疚色。“说来惭愧……那时候我一回头,却见秋艳姐姐在翻我筝匣……”
“你……你瞎说!”小秋艳嚷道,“那会儿我连匣子边都还没碰到呢!”
鸨母沉着脸孔,止住了小秋艳。“绣娘,你接着说!”
绣娘继续道:“的确。那时候,秋艳姐姐尚未动到我那筝匣,只赖我心眼窄、性子急,误以为姐姐要昧吞我匣中之物……”
鸨母又问:“那匣里不就一张筝吗?有甚好昧?”
“不然”,绣娘道,“亡姐生前,曾积攒下些许首饰,我也一并收入匣中了。”
见众人仍是猜忌,绣娘索性手一伸,打开了筝匣。果然,匣中除一张大筝外,还有几支铜簪子,散落于匣底。
小秋艳看了看,不屑道:“哼,谁会偷这种粗钗劣簪?白送我都不要!”
“姐姐穿金戴银惯了,自然瞧不上这些,”绣娘取出那几支簪,紧紧地贴在胸前。“可这些,都是亡姐留下的……就算拿座金山来,我也不舍得换!”
单凭这几支铜簪,绣娘登时就性情大变?鸨母咂咂嘴,感觉还是有点不对劲儿。她俯下身,却嗅到匣子中,隐隐传出一股霉味。
鸨母一皱眉,“什么味儿?这么难闻?”
绣娘脸上闪过一丝惊慌,“有吗?我却不曾闻见……”
“怎么没有?说酸不酸、说臭不臭的,”鸨母招呼其他人道,“你们都过来闻闻。”
粉头们一闻,纷纷掩起鼻子,“哎呀!难闻死了,这是什么鬼味道啊?”
绣娘微微蹙眉,说道:“近几日都是南风天,许是匣里受了潮。”
鸨母使个心眼儿,“那你快取出来瞧瞧,别让潮气把筝板子蚀了!”
鸨母这话,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借个幌子,想探探匣中是否另藏它物。
绣娘没点破,反而顺从地将筝抱出。一边抚着雁柱,一边自言自语:“这筝板,由上佳的硬桐木所制,料想应该无碍……”
趁此机会,鸨母连忙偷眼去瞧。可匣子中,除去那几支铜簪,确无别的东西。
鸨母狐疑地看了绣娘一眼,不得不罢休。“既是受潮,赶明儿就去把匣子晒了。”
“好,”绣娘应道,“明个儿就晒。”
鸨母干咳两声,又道:“绣娘,念你初来乍到,抓掐小秋艳这事,我便先不追究。你要没事,就多听多瞧,跟你这帮姐妹们,好好学学规矩。若再没轻没重的,我定不饶你!”
“谢妈妈不罚,”绣娘诺诺连声,“绣娘再不敢了。”
“记下就好!”鸨母刚想转身,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哎?差点忘问你了!绣娘,咱这里空厢房可是不少啊,你咋就单挑了这间破屋?”
“这间屋子很好啊”,绣娘笑道,“又通风、又清静。等得天热时候,窗外那棵大槐树,恰好能纳凉……不瞒妈妈说,绣娘吃过苦楚,能有片瓦遮身,已是心满意足了。”
“随你!爱住就住吧,我不管了!”鸨母有些不耐烦,小声嘀咕了一句,“有福也不会享,真是贱皮子……”
绣娘扭过脸,只当是没听见。
鸨母想了想,又道:“铺盖什么的,都弄干净点啊。别等着客人来了,再寒碜着人家。要是缺什么、短什么,就来问我讨!”
“嗯”,绣娘道,“赶明儿我再仔细归置下,若缺短了物什,少不得要叨扰妈妈。”
“那你先歇着吧。养足了精神,好好给我赚银子!”鸨母说完,便朝其他粉头一招手。“走吧!都别傻愣着了,该干吗干吗去!”
送众人离开后,绣娘便将房门紧紧反掩。望着屋顶上一根根鱼骨似的桁条,绣娘嘴角一翻,竟笑得分外诡异。“这屋子……是该归置一下了!”
自打绣娘来了,这莳花馆的生意,比以往又热闹了几番。整片胡同里,都知道那莳花馆中,新纳了一个叫绣娘的美娇娥。常往来的恩客,自是不必说,几乎是逢夜必至。就连那外地偏郊的,也都慕着名头远道而来,撒下银钱无计,只为一睹绣娘容颜。
恩客之中,不乏那种风度翩翩的富家公子。可任凭他们出价几何,绣娘也只肯应酬着陪酒弹筝。别说那求爱央欢,就是连一亲芳泽,都比登天还难。
见绣娘守身如玉,鸨母私底下也劝过几次。无奈每劝一回,绣娘都以这样那样的理由推脱。念在绣娘赚下不少银子,鸨母也不多强求,任由着她去。
沾着绣娘的光,莳花馆挣了个钵满盆盈。没事的时候,鸨母常爱朝柜台里钻。一面拨拉着小算盘,一面喜得合不拢嘴儿。
同样笑逐颜开的,还有那冯家大院里的冯慎。这一天,冯慎正于厅上端坐,突然冯全跑上堂,说是老府尹沈瑜庆,托人捎了封书信来。
冯慎大喜,赶紧拆函观瞧。只见那信中说道:因肃亲王联合一帮大臣上疏,朝廷已对袁世凯心生戒惕。迫于压力,袁世凯将各项兼差辞去,并交出北洋一、三、五、六镇的兵权。此外,朝廷还颁下旨意,擢沈瑜庆为江西布政使,督募一省钱粮要务。
看毕书信,冯慎吐气横眉。布政使一职,为那从二品的封疆大吏,比之前那三品的顺天府尹,还高出一级。忠良擢升,佞臣受惩,这着实令人痛快。
冯慎抻了抻腰身,感觉阴霾尽扫、心旷神怡。他索性出了院门,来到护城河畔,隔岸观柳。
放眼望去,只见那习波拂水,碧翠妆成。娉婷摇曳,氤氲临风。袅丝染露,万绦垂池。烟尘未惹,飞絮纵横……
正看着,冯慎忽觉肩头一紧。身背后,一只大手搭了上来。
冯慎回头一瞧,原来是肃亲王善耆。
肃亲王立在后头,笑嘻嘻地冲冯慎道:“从后面瞅着就像你,果然没认错!”
“见过王爷。”冯慎剪袖,便要请安。
“罢了吧!”肃亲王抬手一托,“本王这次出来,就为图个清静。别再搞些虚礼,让本王头疼了!哦,对了冯慎,那袁世凯的事,听说了吗?”
冯慎点了点头,道:“沈大人在来信中,俱已细表。卑职替沈大人,拜谢王爷了!”
“谢什么谢?”肃亲王一摆手,“惩佞扶忠,为臣工者之本分。行了,不说这些了。冯慎,你是来此看柳的?”
“是”,冯慎道,“得知佳讯,卑职便欢欣不已。索性出了家门,想借此美景,聊藉胸臆……”
“你呀,就是沉不住气!”肃亲王笑着摇摇头,“得,咱俩儿既然撞上面,就一块走走吧。”
说罢,肃亲王便迈开步子,朝前走去。冯慎见状,也快步随上。
二人闲庭信步,悠然踱行。没用多久,便沿河走出了好长一截。
柳芽初抽,虽不甚葳蕤,可隔河眺去,亦是郁郁葱葱。突然间,肃亲王停住脚步,望着对岸,怔怔地吟道:“折柳歌中得翠条,远移金殿种青霄。上阳宫女含声送,不忿先归舞细腰……”
吟罢,肃亲王居然向柳兴嗟,长吁短叹。
见肃亲王喟然唏嘘,冯慎不由得暗暗诧异,权衡良久,这才试探着问道:“王爷,因何陡然悒悒?莫非……您有心事?”
“唉……不光有,还不小呢!”肃亲王苦笑一声,道,“不瞒你说,这数月来,有件事就一直压在心上,令本王寝食难安啊!”
冯慎一拱手,“若王爷见信,还盼以实情相告。卑职不才,愿效绵薄。或许,能替王爷分忧一二……”
“本王思来想去,也只能找你商量了”,肃亲王四下一顾,道,“这里人多耳杂,不是说话的地方。走!找个小酒馆,咱们边喝边说!”
冯慎依言,便与肃亲王一起,在附近寻处酒馆,找雅间坐了。
酒菜上齐,肃亲王便打发酒保去了。
冯慎将门反掩后,替肃亲王斟满酒。“王爷,已没了闲杂人等,您可以说了。”
肃亲王一仰头,喝干了杯中酒。“说之前,本王得先问你个事儿!”
冯慎又替他满上,“王爷问便是了。”
“冯慎”,肃亲王神情一敛,压低了声音,“你说……这世上……真有鬼吗?”
“鬼?”冯慎怔了一下,摇头道,“回王爷,卑职窃以为:那怪力乱神之事,无非是愚夫昧妇见异象而怯惧,以讹传讹的耳食之言。这世上,哪里会存在什么鬼魅?”
“子非不语,盖有未易语者耳”,肃亲王叹道,“较之茫茫大千,人生若须臾,渺如沧海一粟。正可谓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或因拘虚笃时,才未晓那幽冥之事啊……”
冯慎眉额稍蹙,面带讶然。“王爷竟相信那些不经之谈?”
“只因有些感触,便随口一说,”肃王爷摆摆手,又问道,“冯慎,你经手不少凶案,就没有一桩,与邪祟妖法有关?”
“没有”,冯慎道,“许多奇案,看似鬼径,却尽是人为。鬼胎噬人如此,驭咒走尸亦是如此,不过是借妖幌,掩人耳目罢了。”
“你说的倒也对……”,肃亲王咂咂嘴,道,“得,不绕弯子了!本王说说那桩怪事,你帮着剖析下吧!”
冯慎正襟危坐,“卑职洗耳恭听!”
肃亲王呷口酒,“说来惭愧……这事吧,缘于一段风月……”
冯慎一惊,这种桑间濮上、瓜田李下的情事,最易引来嫌忌。“王爷,您老的私务,卑职不便涉探……还请王爷略去详情,单道其怪吧。”
“若略去始末,就没法说了,”肃亲王笑笑,拍了拍冯慎肩膀,“既然找你商量,本王就没打算藏着掖着。不必顾虑,你的为人,本王信得过!”
“谢王爷信任!”冯慎一揖,“卑职定会守口如瓶!”
肃亲王点点头,缓缓说道:“说起来,是开春时候的事了。那会儿乍暖还寒,本王忙里偷闲,便独自骑了马,出京畅游。因贪赏景致,不知不觉地驰出很远。待回过味来,已是日近西山。见天色已晚,本王忙拨马回奔。却因道路不熟,误入了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