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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寺?”冯慎又问道,“周围可有人居?”
城哨道:“哪有人啊?有传闻说,那边不太干净……连没地儿去的叫花子,都不敢在那里‘挂窝’。我曾打那附近路过,离着老远,就觉着草稞里面,藏着好几双眼,盯得后脊梁都发寒……”
“快别说了!”香瓜埋怨道,“看把俺吓的这身鸡皮疙瘩!”
冯慎想了想,打定主意。“那人行迹可疑,得去查探一下……香瓜,你先回吧!”
香瓜道:“冯大哥,俺也要去。”
冯慎笑问道:“怎么?这会儿不怕了?”
“反正有你在,”香瓜道,“俺也好奇那人在干啥呢……”
“那行吧,”冯慎又嘱道,“不过待会儿过去,你得安分些。虽不是查案,也不可掉以轻心!”
冯慎吩咐完毕,便与香瓜下了城楼,点起几名汛弁,朝着破庙方向寻去。
夏日天长,虽入了酉时,但亦不缺光亮。众人一路赶去,不消多久,便到了地方。
这破庙当真偏僻。夹道两旁,尽是茏苁的虬柏,偃蹇欹曲,莫辨岁年。横枝苍黛间,隐约露出一角山檐,若非在高处望见,等闲难觅这般旧迹。崩颓的院落中,蒿草齐腰。蛰蛩野雀,叽喳嘤鸣。
“冯大哥”,香瓜左顾右盼,“那人走了吗?咋就寻他不见?”
“我也不知,”冯慎道,“四下找找看!”
庙中奉殿已塌,仅存一块破匾,还摇摇坠悬在欂栌上。那匾额朽如枯木,残驳不堪。所镌字迹,已无法辨认。见瞧不出什么,众人便绕过庑基,朝后面寻去。
刚来在后舍,一口古井便映入眼帘。那井栏为凿石砌就,上面压着一只蚀锈斑斑的铸铁龟。
那铁龟大如车轮,肚腹与井栏贴合处,新抹了层泥灰浆。井边地上,还扔着瓦刀、托板等物。
冯慎走上前,在栏缝间揩了一下。“这泥灰尚且湿软,是刚涂的!”
“是啊”,众汛兵也道,“看这样才抹了一半,还没完活儿呢。”
香瓜看一眼冯慎,道:“冯大哥,是之前看到的那人干的吧?他这是要干啥啊?”
“无非是在掩饰些什么”,冯慎道,“那人发觉咱们过来,便仓促停手遁去,定是有不可告人的勾当!”
“那怎么办?”香瓜道,“这周围都是树林子,肯定逮不到他了……”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冯慎冲汛兵道,“弟兄们,趁着泥灰未固,咱把铁龟挪开,瞧瞧这井底下,究竟藏了什么!”
“好!”几个汛兵围定了井口,在掌心里吐口唾沫,便动手撼那铁龟。
铁龟分量挺足,可在数名壮丁的发劲齐推下,也慢慢移向一边。不多会儿,井口便露出一道月牙缝来。
汛兵们大喜,正要蓄力再推,却听到身后一声大叫:“动不得!”
众人吃了一惊,齐齐住了手。与此同时,岩后藜蔓中急急钻出个人来。那人衣角上溅着几星白浆,一条辫子在头顶上盘个圈。腰间微鼓,似掖着什么。
冯慎目光一抬,质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忙道:“我……我是这里的庙祝……”
“庙祝?”冯慎冷笑道,“据我所知,这庙可是荒了不少年头儿。香火都绝了,还会有庙祝?”
“这……”那人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我之前是……自打这庙废了,我就重操旧业当瓦匠了。”
冯慎又道:“这么说,那井缝是你砌的?”
那瓦匠点了点头,“是……”
“冯大哥,”香瓜道,“他就是咱在城楼上看到的那个人吧?”
“想来是了,”冯慎又问瓦匠道,“这里人迹罕至,你为何要将井口砌死?”
“是啊!”众汛兵皆喝:“还有,刚才你躲什么?干了啥伤天害理的事?”
“几位军爷真是抬举了,”那瓦匠道,“我就是个和泥削砖的,能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方才不知是军爷过来,我寻思这里太偏,怕遇上歹人……”
香瓜嗔道:“俺还瞅着你像歹人呢!”
冯慎朝香瓜摆摆手,又转头问道:“那井为何动不得?”
“是动不得啊!”那瓦匠走到井边,说道,“这可不是寻常水井,这是口‘海眼’啊!”
“海眼?”众人大奇,追问道,“什么海眼?”
“唉……索性与诸军爷实说吧”,那瓦匠叹道,“这口井深不可测,底下一直通到老洋里啊。不光如此,这井中还锁着一条恶龙,所以上面才压了只铁龟镇着。若是移走铁龟,那恶龙便会逃出来。到时候咱这四九城,非遭殃不可啊!”
冯慎哂道:“传说岂可作准?皆云世间有龙,可又有哪个见过?”
“官爷,您还别不信!”那瓦匠道,“咱这崇文门,是不是也叫海岱门?”
冯慎点了点头,“这不假。”
瓦匠接着道:“之所以称作‘海岱’,正是因为有这口海眼在啊。这座破庙,原唤作‘镇海寺’,自前明时候就有了。你们瞧瞧这里!”
说着,瓦匠指了指铁龟壳盖。只见那龟盖上,依稀刻着一行小字。
一名汛兵出声念道:“大明天启辛酉七月敕建镇海寺自用……哎呀,还真是前明的东西!”
另一名也道:“这么一提,我倒想起来了。之前听说书的讲《英烈传》,好像就有段说‘锁龙井’的事。说是大军师刘伯温保着朱洪武坐了江山后,就大修北京城。没承想动土时,得罪了一条恶龙。那恶龙嫌皇城占了它老巢,便闹着要水淹京师。结果刘伯温恼了,请下三道神符,就把那恶龙打在一口井里……没准儿还真是这口井!”
“胡扯,你肯定记岔啦。朱洪武是在南京定的都,成祖时才迁到北京的!还有那擒龙的不是刘伯温,而是那国师姚广孝。姚广孝擒龙后,还将这京师改成了‘八臂哪吒城’,把那恶龙压得永世不能翻身……”
“是刘伯温!”
“不对!是姚广孝!”
“别管是谁啦,”香瓜听得正起劲,直在一旁撺掇,“倒是说说那恶龙怎么镇住的啊。”
见两个汛兵争得脸红耳赤,那瓦匠面露喜色。冯慎装作没瞧见,只是使劲咳嗽几声。几人自觉失态,也都齐齐闭了嘴。
“瓦匠,”冯慎道,“旁的先不论,我只问你一句:这口井你早不封、晚不封,为何偏在这时候封?”
“这个嘛……”瓦匠吞吐道,“听说护城河那边刚闹了水怪……我怕与这井底恶龙有关联……就……就想过来看看,顺道把井口砌死,绝了后患……”
冯慎冷笑道:“你倒是忧国忧民。”
“不敢当不敢当,”瓦匠讪笑几下,问道:“那我接着封吧?”
“不必了!”冯慎道,“那龙是怎么个模样,我倒想见识下。弟兄们,继续移!”
“别!”那瓦匠急了眼,猛地扑了过来。一个汛兵要阻拦,却被他随手一拨,倒退了好几步。
“你他娘的活腻了?”那汛兵大怒,一把攥住瓦匠衣领。
“不要动气,”冯慎拍拍汛兵肩膀,对瓦匠道,“练过功夫?”
“啊?”瓦匠一怔,“没没……没学过拳脚,光有把傻力气……官爷,那海眼不能动啊!”
“恐怕由不得你,”冯慎道,“这口井非开不可!香瓜!”
香瓜答应道:“冯大哥,俺在。”
冯慎使个眼色,“你陪着这位师傅。这里草深路杂,可别让他走丢了。”
“好嘞!”香瓜会意地笑笑,紧了紧腕间暗弩。
瓦匠突然提高了嗓门儿,“你们真要开海眼?肯定会有报应啊!”
“瞎叫唤啥?”香瓜骂道,“吓俺一大跳……”
“要出了什么事,我一力承担!”冯慎朝汛兵一挥手,“开!”
有冯慎打头,汛兵们不再有顾虑,三下两下,便将那铁龟掀在一边。
铁龟刚挪开,便听得“哗啦”一声。众人定睛看去,只见龟腹之下,还连着一道大铁链子。那铁链一直垂到井下,一端沉在水中,坠坠悠悠的,也不知有多长。
有汛兵往井中探了探,有些慌神。
“这老粗的大链子……该不是真锁着龙吧?哎?我瞧着水面上……漂着一摊红啊!”
“是吗?我瞧瞧……妈呀,还真是!冯巡检,你快来看看吧!”
冯慎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分开众人,眯起眼便往下望。
落日的余晖,斜照进井中。那涟漪微荡的水面上,赫然写着五个如血大字——动海眼者死!
众汛兵瞠目结舌,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生怕惹了诅咒上身。那血字锥心刺目,叫人胆颤心惊。
饶是冯慎不信邪,这会儿也失了头绪。那水面不似绢纸,任它再浓再厚的朱漆墨料,遇水也定即刻洇散,岂会像那般笔痕凝浮、经久不沉?
冯慎心头一动,暗忖道:“物浮于水,必是有形有质。用红色纸、布裁出字样,却也能漂在水上。”
想罢,冯慎扯起拖入井中的铁链,使劲地晃摆起来。被链身一搅带,井中激起无数水花。水面上五个红字,顿时荡碎支离。有如缕缕血线,转眼便散化无迹。
“奇怪,”冯慎自语道,“非纸非布……这字是如何写在水中的?又怎么会凭空出现?”
“官爷”,那瓦匠上前道,“这下你该信了吧?海眼中的血字,正是神明警示啊。快收手吧,莫要逆天行事,会招来横祸啊!”
任凭瓦匠如何劝阻,冯慎只是不理。见那铁链直直垂在水中,他总疑心下面挂着什么,索性和几个汛兵一起,拽住了铁链往上拉。
铁链一抽,井底竟传出“呜呜”的响声,宛若真有只怪兽,潜在水下吞吐。黄泥汤子上下翻滚,泛起阵阵腥潮。
见了这般骇人阵势,汛兵们有些不太争气,颤声问道:“冯巡检……咱还接着拉吗?”
“拉!”冯慎斩钉截铁。
众汛兵无法,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链子上生着层绿苔,滑不溜手。汛兵们战战兢兢,仿佛手中握的不是铁链,而是一条腥腻的黑蛇。
拉出来的铁链,在井边盘成好大一堆,可另一端,依然瞧不见边。突然,链身猛的一顿,众人只觉虎口发麻。再要拉,那铁链却好似生了根,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无法扯动半分。
“坏了坏了!”瓦匠又嚷道,“快把链子降回去吧,别把那锁着的恶龙惊醒啊!”
众汛兵心里没底,都紧张地看着冯慎。
“大伙莫慌,”冯慎道,“链子拖拽不动,无非是那端连接着重物。那‘恶龙’、‘海眼’之说,未免太牵强附会!”
“怎么不是海眼?”瓦匠争辩道,“那拖出来的链子多长一截啊,寻常水井哪这么深啊?”
“这铁链紧贴井壁,或许井底是另通暗水……”冯慎忽然道,“瓦匠,这其中玄妙,你应该清楚吧?”
“我?”瓦匠一怔,手情不自禁地摸向腰间。“我怎么会知道?”
冯慎步步相逼。“你真不知?”
“当然不知,”瓦匠慌道,“官爷……现在想旁的都没用啊,之前那血字已写的分明,动海眼者死啊!这种邪乎事,宁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无……”
“哈哈哈,”冯慎大笑道,“瓦匠,你这就叫作‘言多必失’啊!”
那瓦匠脸色猝然一变,“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冯慎道,“实话告诉你吧,方才我只是诈你一诈,却没想到,你这么快就露出了狐狸尾巴。”
“官爷,你该不是在怀疑我吧?”瓦匠申辩道,“我可是一直都站在这里,未近那井边半步啊!”
“毛病就出在这儿!”冯慎道:“既然你没往井里探,又怎知‘动海眼者死’?若我没记错,刚刚我们只是提及血字,可并未说写了什么!”
“好哇”,香瓜叫道,“原来是你搞的鬼!”
瓦匠避实就虚,冷冷回道:“可那血字却不是假的!我又不会分身法术,怎么在井下做手脚?再说了,凡人有在水上写字的本事吗?”
“那血字是如何写的,我尚不清楚,”冯慎道,“可当我们开井时,你却遽然高叫一声。想必是给附近的同伙报信吧?”
“什么?”众汛兵紧张起来,“这小子还有帮手?”
冯慎瞧一眼冷汗直流的瓦匠,继续说道:“你言辞闪烁,漏洞百出。与其讲是好心规劝,倒不如说是危言耸听。破绽般般,诡辩狺狺,想不让人疑心都难!”
第八章 水影墨池
夜色渐浓,那瓦匠的脸上,也有些阴晴不定。众汛兵警戒森严,死死地盯住瓦匠。
冯慎冷着脸,逼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还是老实招了吧!”
瓦匠又退一步道:“官爷,你们可不能凭空捏造,没来由地诬陷良民……”
“良民?”冯慎哼道:“你这良民腰藏利器,想来也不是善茬儿吧?弟兄们,将他擒下!”
众汛兵得令,齐涌上前。香瓜离瓦匠最近,想也不想,当下便抽腿蹬去。
见香瓜踢来,那瓦匠急急后纵,顺手在腰里一摸,扯出一件兵器。刚站定脚步,瓦匠便将胳膊一抖。手里那兵器如银龙般,“呼啦”展开。
冯慎失口道:“十三连环鞭!”
“算你有眼力!”瓦匠凶态毕露,扬鞭叫嚣道:“就凭你们这几块料,也想拿住老子?既然瞒不住,索性就拼个你死我活吧!”
见瓦匠要孤注一掷,冯慎暗叫棘手。有言道:“巧打流星顺打鞭”。但凡用这等软械的,手头上的功夫定然不俗。况且这连环鞭软中带硬,每节皆为钢骨。鞭头锋锐,鞭身坚沉,绕身挥舞起来,鞭花交错、亦攻亦守,着实不好对付。
“不要命的就来啊!”瓦匠一面狂喊着,一面将连环鞭甩得虎虎生风,紧抽慢拐,横扫竖抡。
一个汛兵不晓厉害,叫骂着便欲上前。“耍把戏吗?”
“来得好!”瓦匠大喝一声,翻肘挂缠,再一摆一送,那连环鞭竟似杆长枪,朝着那汛兵直搠而去。
“当心!”情急中,冯慎夺过一口腰刀,向那鞭头格去。
鞭刀相击,撞出一溜子火星。连环鞭疾缩回去,冯慎也觉虎口酸麻。
冯慎将刀一横,不禁赞道:“好本事!”
“嘿嘿,你也不赖!”瓦匠躺地一滚,连环鞭陡然甩成个大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