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留神……摸着个破陶罐……手上被划了道口子……”铁锁呛了两口水,脸色惨白。“快……快他娘的搭把手……老子快没劲儿啦!”
见不是水鬼,鲁班头大松口气,他还刀入鞘,指挥道:“赶紧把他弄上来!”
水里那衙役一听,急忙凫到河心,架起铁锁游回了岸边。铁锁一上岸,便将一个碎陶罐扔在地上。众人七手八脚地给他裹伤,扶他坐着歇息。所幸铁锁伤势不重,包扎了没一会儿,血便止住了。
看铁锁并无大碍,冯慎心中稍安。目光一斜,瞥见了那只破陶罐。
那罐子窄口阔腹,颈环四耳。耳孔中,穿着一截麻绳。罐嘴处,也封有软木塞。罐身上破了个大洞,破口边缘,皆是锋利的陶碴儿。铁锁定是误探了进去,才将手腕割成了那个样子。
“冯经历”,鲁班头走上前问道,“一个破罐子,有啥好瞧的?”
冯慎道:“这罐子入水不久啊。”
“哦?”鲁班头怔道,“何以见得?”
“你看”,冯慎一指那些猪羊头骨。“这些骨头浸水已久,不但骨呈暗黄,而且表层上还附有水藻绿苔……可这罐子周身光滑、破口很新……”
说话间,冯慎将那罐口的木塞一拔,放在鼻底嗅了嗅。“果然,这塞子上还残存着股酒味!若是浸得时间一长,这味早就泡掉了,哪里还闻得到?”
鲁班头提鼻子一闻,道:“还真是!或许是酒贩子不小心磕了,随手把破酒罐子扔在了河里!”
瞧着那罐子,冯慎总感觉不对劲儿。可究竟是哪里有问题,一时倒也说不上来。
正思量着,鲁班头又叫道:“铁锁,你也没寻见那女孩尸首吗?”
铁锁摇摇头,“没寻着……”
“真是邪了!”鲁班头纳闷儿道,“那尸首比骨头、罐子大的多……没理由寻不到啊!”
见官差陷入了踌躇,围观人堆里挤出个老妪。“别白费力气了……被水鬼拉去替死的,根本存不下尸首!”
“老人家”,冯慎道,“这活要见人、死得见尸,为何你断准了寻不到?”
老妪掰着指头数了数,才道:“加上这桩,今年已是第四条人命喽……我也不知为啥,反正以往那些个尸首,是一具也没捞上来过!”
鲁班头奇道:“都没捞着尸首?”
“可不是吗,”老妪道,“跟你们说啊,先前那三条人命,都是同一天上断送的……先是个小媳妇儿,不知怎么就掉下去溺死了。尸首没浮起来,她男人和她小叔子便要下水捞。当时呀,岸上人都知道闹水鬼,死命地拦着。可那兄弟俩偏不信邪,说啥也得下。结果俩人刚泅到河心,身子突然像坠了铅。一眨眼的工夫,两个大活人就沉的没影了!才半天光景,一家里就死了仨儿……唉,造孽哟……”
鲁班头道:“我们这不也下去了嘛,咋就没事?”
“还想出多大事啊?”老妪指了指铁锁,“刚才那不就挺悬?得亏你们拿刀吃皇粮的,身上带着股戾气,就算是水鬼,也不敢太造次……若换作我们小老百姓,八成就没命啦。唉,以后啊宁可多绕上几里道,轻易也别打这里过喽……”
听到这里,鲁班头心中打起了小鼓。他暗忖道:那女童尸身找不到不说,偏偏铁锁还莫名其妙地划伤了手腕。莫非……还真有水鬼作祟?越想,鲁班头心里越慌。一干衙役受他影响,也是惴惴不安,后背不免阵阵发凉。
冯慎虽不信有鬼,但却想不通为何尸首沉水后便无影无踪。眼下人心惶惶,冯慎也无心细想,对于捞尸一事,只得暂罢。“鲁班头、诸位兄弟,时候不早了,要不你们先回吧。这桩怪事,就由我慢慢再查。”
“行吧,”鲁班头纠起众衙役,“冯经历,那我们先告辞了。日后有用得着弟兄们的地方,只管捎个话来!”
“好。”冯慎拱手,与诸人作别。
鲁班头刚迈出几步,又匆匆折了回来。“对了冯经历,不行就去找俩道士来瞧瞧……你自个儿可别逞强下水啊!”
见鲁班头一脸恳切,冯慎不禁失笑道:“班头放心,我自会小心!”
送走了一干衙役,冯慎也不多待,快步赶回海巡司。来在署厅上,冯慎唤来一名汛兵,吩咐他叫上几个兄弟,搜罗些渔网、绳索、长竹竿之属。
那汛兵领命,忙着手去做。没过多久,便与几名兵弁扛着一应之物回到厅前。“冯巡检,东西备齐了,人也叫来几个,您看人手够不够?”
“差不多了,”冯慎点点头,“劳烦众兄弟跟我去趟护城河!”
众兵弁齐应,由冯慎引着,浩浩荡荡地出了城。来至深渠段,冯慎便指挥众人把渔网接好,将两端四角分别捆系在竹竿上。
一个汛兵心中好奇,忍不住问道:“冯巡检,您这是要捞啥?”
“水鬼”之事尚未弄清,冯慎不欲闹的谣诼纷起,故而笑道:“没什么,只是见这城渠太浑,打算清清淤。”
“清淤得找河工,”汛兵又道,“咱这样捞不起效啊。”
冯慎仍旧笑着,“且试试吧,将网拼得牢一些!”
汛兵们依言,又继续忙活。待到网竿接好套牢,汛兵便分列于河堤两岸,将长竹竿探至水下,刮底赶筛起来。
竿网一动,水中被搅得更加污浊。冯慎紧紧随视,生怕错过了浮起之物。
如此筛拉,无异于在河中下了把笊篱。可来回赶足了两趟,网中除了泥沙杂物,便是些河鱼沼虾大蛤蟆。别说是那女童尸首,就连剩下的猪羊头骨,都没多捞上几块。
冯慎暗暗心惊:那女童从溺亡到现在,也就约莫一个时辰,为何像被水泡化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尸首若在河里,按这种捞法也该找到了,莫非真出了什么妖异?
正想着,汛兵们突然叫嚷起来。冯慎心头一紧,赶紧转头看去。
等到看清了,才知是虚惊一场。原来,那渔网被淤泥河藻糊住了洞眼,裹水骤沉,将竹竿子都拖折了。
“巡检”,兵弁们擎着半截竹竿问道,“现在要怎么办?”
“算了”,冯慎叹口气,道,“收拾了断竿破网,回城去吧!唉……让兄弟们白白辛苦一趟……”
“巡检说哪里话来?都是应当的!只是没趁手的家伙什,比不得掏泥河工,”一个汛兵笑着,指了指倾积在岸上胡乱跳蹦的鱼虾。“再者说也没白跑。捞上来这些小鲜,抬回去剖干洗净了,正好能打打牙祭。是不是啊哥几个?”
其他人纷纷响应道:“对啊!之前咋没想到?老崔手艺好,叫他给咱一锅炖了!”
“哈哈,晚上多打点酒。这么些个鱼虾,够下好几壶啦!”
“冯巡检,收差后也一起喝点吧?”
冯慎笑着摇摇头,“今天还有别的事,就不凑热闹了。等闲下来,再与兄弟们喝个痛快吧。”
众汛兵齐应,便四散收拾。几个人淘涮了网,兜了鱼虾,又捉了几只肥大的蛤蟆扔进去,一并抬了走。
刚回到城中,打对过儿便停来一乘官轿。轿帘一撩,里面钻出了肃亲王。
冯慎连忙请安,“参见王爷!”
肃王摆摆手,扭头一瞧,奇道:“冯慎啊,是不是嫌给你的俸禄低了?”
“没有啊,”冯慎怔道,“王爷何出此言?”
“哈哈哈”,肃王指着鼓鼓的渔网道,“若嫌薪饷少,本王给你涨涨。何苦倒腾这些小鱼小虾,捞那点外块呢?哈哈哈哈……”
肃王玩笑惯了,冯慎习以为常。会心笑了笑,让众汛兵先行返往署衙。
待汛兵走后,冯慎笑容一收。“王爷,请借一步说话。卑职有要事相禀!”
见冯慎满脸庄重,肃王忙避开轿夫随从,同冯慎转到一边。“怎么了?又有税员贪赃?”
“不是榷务上的事”,冯慎摇了摇头,将护城河所出的怪事,悉数跟肃王讲了。
肃王听罢,奇得连连咂嘴。“尸骨无存?果真邪乎啊!难道那护城河还吞尸不成?”
冯慎道:“卑职也是百思不解啊。附近百姓以讹传讹,皆言是水鬼作祟……”
肃王问道:“这么说刚才你带着那干汛兵,是去捞尸了?”
“是,”冯慎点点头,“不过怕引起谣传,卑职只说是去浚淤。”
“做得对!”肃王道,“没查明之前就透出风去,只会徒增不必要的麻烦。”
冯慎道:“可那些受害的百姓,又该如何交待?”
肃王搓了搓手,沉吟道:“是巧合意外,还是人扮鬼祸,眼下都不好说……再者,这种事民不举官不究。据你所讲,那女童的爹娘对‘水鬼’十分忌惮,宁可撇了闺女尸首不要,也不欲下河捞尸。就算官府要替他们出头,也得本家苦主愿意吧?”
“王爷!”冯慎急道,“一连数条人命,难道就这样袖手旁观?”
肃王笑道:“没说不管,只是得换个法儿!”
“哦?”冯慎喜道,“王爷已有良策了?”
“暂治不了本,就先试着治治标吧,”肃王道:“这事出在崇文门,也属本王之辖责。这样吧,本王以重金聘几个法师来,将那‘水鬼’镇它一镇!”
冯慎眉头一皱,“那种术士,多半是些江湖骗子,岂可托信?”
“哈哈,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肃王道,“冯慎啊,不光你不信,本王也没信过啊!”
冯慎不解,“那您为什么……”
“为什么?”肃王神秘一笑,“因为老百姓信!所以啊,那场镇鬼的法事不但要办,还得办的风光、办的热闹,办的让十里八村都知道!”
“卑职懂了,”冯慎琢磨出肃王用意,“王爷此举,是让附近百姓安心。”
“对喽,”肃王又道,“明着咱请道士作法,暗地里再加派人手,在护城河一带日夜巡哨。一来可以警戒防范;二来再有失足落水者,也好迅速救援。放心吧,是疖子总会鼓头,若真是恶徒作歹,必会露出马脚!”
冯慎试探道:“王爷,您看这巡查之事,该遣何人统办?”
“哈哈哈,”肃王大笑道,“谁招揽的就由谁办,用不着绕圈子请缨!你那副摩拳擦掌的急样,当本王瞧不出吗?”
冯慎亦笑道:“谢王爷委信!”
肃王点头道:“回头本王就知会下去,让海巡兵役,任你抽调用遣。尽心去办!莫再让无辜百姓,枉死在那护城河中!”
冯慎腰板一挺,“卑职领命!”
转天午时,护城河岸上便法乐大作。幡旗高挑,香烛遍插。焚烟缭绕中,几个身披杏黄道袍的术士憋足了劲儿,左舞右摆、上蹿下跳。法台四面,皆有海巡汛弁围守。一个号子兵“咣咣”敲着响锣,扯着嗓子高叫着:“天师祭渠,百无禁忌!天师祭渠,百无禁忌……”
附近百姓闻听到动静,纷纷赶来瞧看,没一会儿,堤沿上便聚起黑压压一片。听说是官家祭渠,百姓们欢欣过望。那信佛笃道的,不免跟着暗祷默祝。再有那好事的,直接取了几挂鞭,拿竿挑了,噼里啪啦地燃放。把守汛兵见状,呼啦散开列成一道人墙,将百姓与城渠拦隔开来。
见人来的一多,台上术士愈发的卖力。木剑疾挥,银铃乱摇。舞至兴处,竟似打起了摆子,披头散发、如癫似狂……
术士们各显神通,忙活的大汗淋漓。中途虽歇了好几回,但也硬撑着,将法事做到了日头西斜。随着几声“急急如律令”,大批炸馓面果,连同三牲供肉便一股脑儿地倾在河中。
法事一毕,来了几乘凉轿,抬起精疲力竭的术士,各自送回观中。瞧了一下午,百姓们亦是又热又累,没等汛兵驱赶,也都陆续散了。
站在城楼上的冯慎,慢慢放下手中筒镜,摇头轻叹道:“这场戏,总算是演完了……百姓多少能安心了吧?”
正想着,冯慎突听得有人在唤。
“冯大哥!”
冯慎一扭头,见是香瓜跑上城来。香瓜手捧个荷叶裹,气喘吁吁。“俺打听了好几处,才知道你在这儿!”
冯慎笑道:“瞧你那一头汗,怎么了?”
“嘿嘿”,香瓜将脸一抹,晃了晃手中荷叶裹,“常妈蒸了包子,俺从头屉里挑了几个大个儿的,特地给你送来。”
冯慎心中一暖,“香瓜,以后不必这样,等我回家吃也是一样……”
“俺咋知道你啥时候回啊?晌午吃饭也没见你人影,”香瓜把荷叶裹一塞,“冯大哥,这包子馅是俺调的,你赶紧尝尝,一会儿不热乎啦!”
“好。”冯慎接来一尝,微微皱起眉头。
“好吃不?”香瓜斜起头问道,“香不香啊?”
冯慎粗嚼两口,使劲咽下。“香……倒是挺香……”
“哈哈,”香瓜乐道,“那快都吃了吧!”
“不用了,一个就够!”冯慎忙摆手,想了想又道,“下回再调馅……少放点盐……”
“咸啦?那你多喝点水嘛……”香瓜一瞥,见冯慎手中还握着一只短筒。“冯大哥,你拿着个啥?给俺看看呗。”
“这个吗?”冯慎笑着将短筒拉开一截,递给香瓜。“这叫‘千里镜’,用它可以看清极远的物什,行军打仗少不了它!”
“听你这一说,俺想起来了,”香瓜道,“当年那些洋鬼子军官,也有这种玩意儿……有一个筒的,还有俩筒的……冯大哥,这千里镜很贵吧?你哪里来的啊?”
“肃王爷给的。这阵子要巡防布哨,离了它不行……”见香瓜在摆弄,冯慎急忙纠正道:“拿反了,调过头来看。”
“哦”,香瓜依言,持着千里镜四下去望。“冯大哥,真的能看很远啊!城底下那些人的眉眼,俺都瞧的一清二楚!”
冯慎笑而不语。香瓜又转在女墙边,兴冲冲地朝城内看去。看着看着,香瓜忽然揉着眼睛道:“咦?俺眼花了?”
冯慎问道:“怎么?”
香瓜道:“俺看见有个人影,可打眼一晃就没了。”
“大惊小怪,”冯慎道,“偌大个城中若见不着人影,那才叫奇呢!”
“可那里破破烂烂的,不像是住人的地方啊……”香瓜又对着千里镜看了看,叫道,“哎!那人又出来了!”
“我瞧瞧。”冯慎要回千里镜,也放眼望去。
香瓜所言不假。那地方虽在城中,却远离市廛。浓荫垂盖,断壁坍塌,像是一处废弃的庙宇。旧院垣隅下,蹲伏着一个男子,半张身子都掩在墙后,看上去有些鬼鬼祟祟。
冯慎不动声色,唤过个城哨问道:“那是什么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