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爷,”赖青垂头丧气道,“我们既然裁到官家手里,也自知活命不成,只求着能给个痛快……何必再去扯谎、招来大刑加身啊?”

冯慎点点头,心想也是此理。于是,他又在提来的物证里翻了翻,找出了那个能射铁蒺藜的木匣子。

“赖青,”冯慎举着木匣子,“你可知这是何物?”

“这……这是个暗器……”赖青看了一眼张兴武,“唤作‘毒蒺藜’……”

冯慎追问道:“那这‘毒蒺藜’从何而来?”

“是引荐人给我大哥的,”赖青拭了拭头上的汗,“说是厉害无比,让我们留着防身……”

“哼!”冯慎冷笑一声,“看来这个引荐人来头不小。”

听得冯慎这般讲,府尹微微一怔:“冯经历,莫非你知道这暗器的来历?”

“正是,”冯慎道,“大人,似‘毒蒺藜’这种暗器,等闲难得一见。普天之下,只产在一处地方。”

府尹眉额一拧:“却是何处?”

冯慎盯着手里的木匣子,一字一顿:“川东壁山,唐家堡!”

第十三章 立枷斩首

提审间,赖青等供出了一个“引荐人”。府尹原想照着这条线查下去,顺藤摸瓜地逮出匿藏的天理教,可无奈一干人犯皆说,未曾见过“引荐人”的真实面貌。

眼下,赖青等人在大刑的逼迫下,对害人造畜的恶行已是供认不讳。只是失了“引荐人”的下落,就摸不出隐在他们背后的邪教。

问来问去,恶徒们也只能说出那“引荐人”大抵口音、身量,而对于其他诸事,一概不晓。

一时间,府尹也犯了踟蹰,不知该如何入手。冯慎见状,忙找出那“毒蒺藜”,询问赖青此物何来。

一问之下,却与冯慎设想无异。这“毒蒺藜”,果真还就是“引荐人”所贻。

冯慎瞧得真切,那“毒蒺藜”构造精巧,定然不是仿制。而这种独门的暗器,也就只能出在唐家堡。

“唐家堡?”府尹一凛,“莫不是……江湖上所传的那个‘唐门’?”

“大人所言极是,”冯慎拱手道,“正是那个擅使毒、精暗器的唐门。”

“那都是以讹传讹,世间未必就真有这么个门派!”还没等府尹接茬,鲁班头又从一旁边窜了出来,“想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但凡碰上个使镖的,就说自己师承唐门。可这么多年下来,只听说唐家堡在壁山,又有几个人亲眼见了那个地方?仅凭着这么一个破木匣子,就认定这是什么‘铁蒺藜’‘唐门’,也未免太草率了些!”

“鲁班头此言差矣,”见他屡屡打断,冯慎心下也是不悦。然当着府尹的面上,只得暂压了不平之气,据理而驳:“这唐门之说,并非捕风捉影。只不过其下门人,皆行事诡秘,不喜涉问江湖中事。故唐家堡附近设有陷阱重重,以隔尘世。他们独来独往,自秉一义,既不拉帮结伙,也不党同伐异,久居在唐家堡里,终日的炼百毒、制销器儿。可即便如此,唐门中人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身上衣、口中食,这等日常应用之物,自得有专人下得壁山购置。附近山民,想必也多有闻视。”

“有理,”府尹颔首抚须道,“唐门之事,本府也略有耳闻。有道是‘无风不起浪’,若无凭无据,江湖之中,又如何传得那般绘声绘色?”

“正是,”冯慎又道,“唐门弟子虽深入简出,但经过世人口耳相传,也是名动江湖。想那顺治年间,盘踞巴蜀的张献忠,为我大清之师击溃。仓皇奔逃时,张献忠下令所部屠川。当是时,穷寇们逢人便杀、遇人便砍,所经之处,流血漂橹、林壤尽赤,就连隐在壁山的唐家堡也受到了波及。为求自保,唐门中人倾堡而出,于壁山脚下拼力狙杀流寇。张献忠残部死伤过半,无奈转道川北,最终兵败被剿。经了这一役,唐门名扬天下。就连顺治爷都曾赞其武勇。鲁班头,又何言唐门不存于世呢?”

“照冯经历说来,那唐门行事倒算正派,”鲁班头又道,“那它为何又与天理邪教扯上了关系?”

“善恶仅存乎一念,”冯慎正色道,“唐家堡门人众夥,保不齐有那么一两个心怀叵测之徒。当然,冯某所言也尽是揣度,若鲁班头有什么高见,大可讲出来。”

冯慎这招以退为进,竟让鲁班头不知所措:“我……我没什么好说的!我只管拿犯抓凶……审案判案的事,自有大人定夺……”

“鲁班头,你且退下吧。”府尹又朝冯慎道,“冯经历,这案如何论处,你有何良策?”

“不敢,”冯慎朝着府尹一揖,轻轻瞥了眼鲁班头,“大人,以卑职浅见,不若‘化繁为简’。”

“哦?”府尹一怔,“怎么个‘化繁为简’?”

“大人容禀,”冯慎道,“像张兴武、赖青等恶徒,想来在那天理教中人微言轻,从他们入手,怕是查不出那‘引荐人’的下落来。那天理教狼子野心,日后必会伺机而动。只要朝廷提前留意,等他们露出马脚后,便可一举擒灭。故卑职窃以为,应先判了这些造畜害人的恶徒!”

“冯经历所言甚是,本府也正是此意!”府尹点了点头,抬手指向跪着的香瓜道,“那堂下少女,姓甚名谁?”

听得府尹问询,查仵作忙推了把还在抹泪的香瓜,悄声提醒道:“别只顾着哭,大人问你话。”

香瓜反应过来,忙按着冯、查二人所教,先冲上磕了个头:“大人……俺姓田……叫香瓜……”

府尹目光一转,又道:“身旁那老者,是你何人?”

“那……那是俺爷爷……”说着,香瓜悲从中来,又开始啼哭,“俺爷爷为了救人……被恶人给害了……求大人为俺做主!”

“收了悲声,莫要哭啼!”府尹喝道,“田香瓜,本府问你,你祖孙二人原籍何处,去往哪里?”

被府尹一喝,香瓜吓得不敢再放声号哭,她眼里噙着泪,兢兢回道:“俺们打山东过来,原是到京城投亲的……可没想到还没进城,俺爷爷却横死在了官道上……”

“你那亲眷,住在何处?”府尹又问道。

由于有冯、查二人吩咐,香瓜不敢说出实话:“俺……俺不知道……”

府尹双眼一眯,疑道:“既是亲眷,又怎能不知?”

“这……这……”被一盘问,香瓜慌了,嘴巴张了几下,愣是没说出话来。

“大人,”冯慎见状,赶紧上前,“这香瓜年幼经不得事,这会又怕又悲,应是慌得语无伦次。不如……让卑职代而述之。”

“也好。”府尹点头应允。

见府尹答应,冯慎暗自松了口气。于是,他便特意抹去田氏爷孙的身份背景,将田老汉如何替自己挡暗器的经过说与府尹知道。

听罢冯慎所言,府尹对那舍命救人的田老汉也是暗暗钦佩。再观那田香瓜愣头愣脑,不像是有心计之人,索性对其来历也不再深究。

念田老汉救冯慎有功,府尹当即发下钧旨:从衙门里拨出一笔银子,购置棺木,将那田老汉厚葬。

“还不赶紧叩谢大人恩典?”看香瓜还怔着,查仵作又推了她一把。

“俺……俺还要他们死!”没想到香瓜执拗性子又上来,指着赖青等人,恶狠狠地说道,“俺要让他们……千刀万剐!”

“不得喧哗,”府尹抬手,制止了忿忿的香瓜,“这干恶人如何论处,本府自有分寸。届时,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言讫,见那堂下诸犯也快要支撑不过,便唤来几名皂隶,连尸带犯的先打入牢中,待日后再行提审。

府尹环顾左右:“现在什么时刻?”

“回大人,”查仵作连忙上前,“已过了亥时。”

“也罢,今夜就先审到这里,”府尹见折腾了半宿,合衙差人也都疲

退堂后,府尹又将冯慎等人留了留。见冯慎没受大伤,府尹暗自也松了口气。谈到那田氏爷孙的安置时,冯慎向府尹言明:在田老汉临终时,自己曾答应要照顾香瓜,故打算将她先行带回宅中。府尹应允,又着了几名健步,抬着田老汉尸身,护送冯慎与香瓜返家。

一行人刚到了冯宅,见门口的灯笼还亮着,管家冯全正裹着件翻毛大氅,迷迷糊糊的,倚在照壁上冲盹儿。

听得有脚步声音,冯全知是少爷回来,先朝院内喊了一嗓子,又赶紧从门洞里迎将出来。

冯全一声喊,紧接着,又从萧墙内,转出了双杏、夏竹和常妈。

冯慎一见这排场,便知冯全回来后乱嚼了舌根,狠狠瞪了他一眼后,索性也不说话。

双杏等人,原是来瞧那所谓的“少奶奶”,可迎出来一看,竟发现门口还抬着具尸首,不禁皆骇得花容失色。

“少爷……这……”冯全看着田老汉的尸首,也慌了手脚,“这大半夜的……咋还抬了具尸回来?”

“进去再说。”冯慎一闪身,让过了抬尸的健步。

几名健步将尸首抬至院中一处空置的厢房后,又各自退了出来。打头那个朝冯慎一抱拳,道:“冯经历,您若没别的吩咐,我们哥几个就先回了,天不早了,您早点歇着。”

“有劳诸位。”冯慎一还礼,目送健步离开。

“冯大哥,”香瓜抽了抽鼻子,“你家宅子可真大……”

冯慎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让双杏她们先带了香瓜沐浴,又让常妈备饭。

回到厅中,冯全便打来热水,帮着冯慎净手净面、换上便服。而后,冯全又抱来了药匣子,替冯慎伤创之处,皆敷了药。

不多会儿,香瓜沐浴完毕,双杏她们找了自己的衣裳给她穿了,引着香瓜来至厅上。

双杏她们身段高挑,香瓜穿着她们的衣裳有些显大。可平日里,香瓜穿的都是补丁衣服,有这等舒服整洁的料子穿,她自是欢喜得紧,这里摸一把,那里抓一下,还哪管合不合体?

这时的香瓜已濯去满脸污渍,露出原本容貌。只见她明眸皓齿、粉面朱唇。略带红肿的双眼,稍显婑媠。可眉宇之间,仍掩不住那团飒爽的英气。

冯全看傻了眼。他没想到,那小叫花似的田香瓜,竟生得这般水灵。不止是冯全,就连边上的双杏与夏竹,都忍不住多看她两眼。

见冯全愣着,香瓜却冲上前,一把拽住了他:“俺的‘甩手弩’呢?快给俺还来!”

香瓜打小习武,力道自是不小。这一拽,好悬没把冯全拉倒在地。

冯全定了定心神,惊出一身冷汗来:“少奶奶……好大手劲……”

“冯全讨打,”冯慎一瞪眼,“胡叫些什么?还不快取那弩来?”

“是是是。”见少爷着恼,冯全忙应声不迭,当即去找那“甩手弩”。

不多会儿,冯全拿着弩回来了。香瓜见状,一把抢在手里,赶紧套在腕上。

这时,常妈也热好了饭菜。香瓜饿极了,也不客套,蹲在桌前,就吃将起来。

冯慎摇头苦笑一声,也转过身,来至桌前坐下。见众人心中存疑,冯慎呷口汤后,便将怎么结识田氏爷孙的经过,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通。当然,避讳着人多口杂,冯慎同样隐去他们义和拳的身份不提,只说他们是走江湖的把式。

听到是田老汉舍命救了冯慎,冯全对田氏爷孙感激涕零。他若不是看到香瓜年纪太小,还真有心去跪下叩谢:“少……田姑娘……我替我们冯家,谢谢你们的搭救之恩!”

可一提起田老汉,香瓜又悲从中来。她嘴角翕张几下,便一扔筷子,眼角垂下泪来。

边上双杏和夏竹见了,赶忙过来相劝。香瓜一头扎进了双杏怀里,哭了个稀里哗啦。

冯慎叹了口气,开始与冯全商议起来。对于田老汉之死,衙门里已全然了解。只需在上报的文书中追记上赖青这条罪状便可。

于情于理,田老汉都是冯家的恩人。故冯慎决定,就在自家宅中,为其停灵治丧。除去衙门里拨来的丧款,冯家再贴补些银子,打算将田老汉风风光光的下葬。

于是,冯慎列了项清单,让冯全明早就去购置所需之物。像那棺木、寿服、纸草等,都得提前订下,这样才不会误了田老汉的这场白事。

明日衙门里还得审犯量刑,冯慎也不好再撑着不睡。又吩咐了冯全几句后,冯慎让双杏她们带香瓜下榻,自个儿也回房安寝。

冯慎又伤又累,一沾着枕头,便沉沉睡去……

再睁眼时,天已泛白。睡了一觉,那些存积在体内的疲楚,便全然发了出来。稍加一动,浑身就酸麻不止。冯慎提口气,兀自吐纳一番,觉得血脉周转开后,这才勉勉强强的爬下床榻。

昨夜离衙时,府尹曾嘱咐冯慎提早些去。故冯慎又活动了一阵,准备动身。

刚出门,便碰到冯全倒夜香回来。冯全怕那味熏到冯慎,忙先将那粪桶,掩在一旁边:“少爷,您这么早就起了?这会常妈那边,怕是还没备好早饭……”

“不吃了,衙门里还有要事,”冯慎摆摆手,“别忘了去给田老英雄准备治丧应用。”

“放心吧少爷,忘不了!”冯全赶紧说道,“昨个儿夜里我就开始琢磨着了。寿材呢,就去那‘振德桅厂’,打上副‘杉木十三圆’;寿料呢,就去‘瑞蚨祥’,让裁缝们赶针,另制出里外三件殓服来……您瞧这样妥不妥?”

“你看着安排吧,”冯慎刚要抬脚,却突然记起一件事来,“对了!田老英雄是中毒而亡。帮他净体换衣时,切记要避开那些毒蒺藜。那毒之剧,见血封喉,万万留心!”

“知……知道了。”冯全心下一颤,牢牢地记住了冯慎的嘱托。

待冯慎走后,冯全匆匆回宅,叫了双杏、夏竹等人帮衬着,买黑纱、扯白布,里里外外的,开始忙活起来。

他们如何备灵停丧,先按下不表。单说冯慎一路疾走,奔赴了顺天府。

来在府衙,冯慎径直去了后堂。到后边一看,府尹已穿戴齐整,同着查仵作用着早茶。

“卑职给大人请安。”冯慎躬身一揖。

“不在公堂上,贤侄莫要如此,”府尹起身,拉过冯慎,“身上的伤好些了没?”

“蒙世伯记挂,”冯慎道,“休憩了一宿,已无大碍。”

“那就好,那就好,”府尹点头道,“来……这边坐下说话。”

“冯少爷,”查仵作嘴里含着块蜜饯,冲冯慎道,“您肯定还没吃吧?来来来,尝尝这果子,先垫巴垫巴……别说,大人这里的吃食,还真是不赖!”

“礼部王侍郎,与老夫是同年。他三年丁忧孝满,前阵子才打苏州老家回京复职,”府尹指着案上盘碟,道,“这些皆是他家乡土产,贤侄尝尝看。”

“小侄却之不恭。”冯慎一侧身,从碟中夹起块蜜饯,投入口中。

这时,有下人呈来一碗热茶。府尹接了,却转递到冯慎手边。

“小侄惶恐,”冯慎赶忙双手接过,“怎敢劳动世伯?”

“不需客套,”府尹淡笑一声,“特意吩咐泡得酽了些,好提提神。”

冯慎点点头,揭盖饮了一口。一股涩味入喉,精神顿觉一震。

放下盖碗,冯慎冲府尹道:“世伯唤小侄提早入衙,想必是有要事相商吧?”

“不错,”府尹抚须道,“正是为了商议,如何给那几名恶徒定刑!”

听得转入了正题,查仵作也忙蹭净了手,正襟而坐,侧耳细听。

“这般无父无君的暴虐之徒,定然不能轻饶!”冯慎忿然作色,“不知大人有何高见?”

还没等府尹答话,边上查仵作按捺不住:“若依着我……定将他们凌迟!”

“那干凶犯,罪不容诛!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合当受那剐刑弃市,”冯慎话锋一转,恨恨道,“可眼下法度所束……却让这伙暴徒,逃过了千刀万剐之惩……”

“唉……谁说不是呢”,查仵作悻道,“今年开春,朝廷下令革除了凌迟……真是便宜了那帮恶人!”

“老夫昨夜未当堂宣判……正是因此,”府尹摇头叹息道,“圣上以仁孝治天下,谕令永废磔、枭、戮三刑。可仅是一斩,却不足以诛暴扬威、以儆效尤啊。”

“要不……咱就把那伙恶徒押在狱里,让狱卒们好好‘整治’一通?”半晌,查仵作道,“那帮子狱卒下手狠着呢!什么‘铁刷子’‘弹琵琶’的,轮番招呼,保管那歹人们生不如死!也好出出心头这口恶气!”

“不妥!”府尹当即否决,“想我堂堂顺天府,行的是天理,秉的是道义,又怎能做出那般滥用私刑的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