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仵作提鼻子一闻,皱眉道:“哪里烧着了?”
“不好,果然出事了!”鲁班头神色大变,冲着周围马快道,“别瞎转悠,都跟着老子来!”
说完,鲁班头开始在密林里左钻右穿,没出多会儿工夫,便寻到了林间那片空地。
这会儿,那几间木屋也烧塌了,败梁断柱上,还冒着阵阵残烟。周边的枯树也被熏焦了不少。
空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人畜。好在火势未并延及,如若不然,这些个人畜怕早已被烧得连渣都不剩。
众人被眼前的惨象惊呆了,都愣在一旁边,半天没出声。
突然,一个人影晃动了一下,同时发出一声哀号:“可……可他娘的疼死老子了!”
“什么人?!”众马快齐喝一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围去。
等离得近了,众人发觉是个鲜血淋漓的疤脸大汉。不止如此,那疤脸大汉身后,竟同样躺着几个面如死灰的汉子。他们手脚并缚,被人用细铁链子穿了琵琶骨,只要微加动弹,便疼得死去活来。
这琵琶骨位于肩臂之下,若有硬物横穿而过,便会毁筋破络,动辙如万蚁噬骨,使得整条膀子都抬不起来。然贯穿琵琶骨之人,却没性命之虞,只不过是百劲尽失,遍骸酸麻。好比是被农户套住鼻子的蛮牛,任人随意驱使,毫无抵抗之力。常有那押解犯人的差官,为图沿途不生差池,会以此法对付那些流配的罪犯。
一行人正围瞧看,身后查仵作却惊嚷起来。
众人回头一看,这才发现查仵作半跪在林边,怀抱着一个满身泥泞的人。
不消说,那人便是晕迷不醒的冯慎。
查仵作又急又惊,一面扶正冯慎的头脸,一面使劲掐着人中。
一连狠掐几下,冯慎这才慢慢地转醒。
“冯少爷!”查仵作喜出望外,“您总算是醒了……可把我给吓死了!”
冯慎顿了半天,这才依稀辨清了查仵作模样。他面无血色,嘴角微微翕动道:“查……查爷……你们……你们怎么进来了?”
没等查仵作说话,那鲁班头便上得前来,道:“冯经历单枪匹马就打倒了这么些个匪徒,回到衙门里,大人应该记你个头功啊!”
冯慎摇了摇头,惨淡地笑笑:“鲁……鲁班头说笑了。多亏了你们施援及时……若非如此……冯某这番就栽在这里了……”
“施援?施什么援?”查仵作愣了一下,道,“我们刚到这里啊!”
“什么?”听得这里,冯慎也怔了。他感觉身上多少恢复了些力气,便要从地上挣扎着起来。
“哎哟我的个大少爷,”查仵作慌忙按住冯慎,“您可消停会儿吧!哎?咋还光穿个单褂子呢?这天寒地冻的,莫再凉坏了身子骨……您瞅这背上全是破洞,这褂子怕是不能要了……”
“几个洞?”冯慎打个激灵,伸手朝后背上乱捂,“在哪里?你们莫看!”
查仵作奇道:“您又不是含羞带臊的大姑娘,看看有什么打紧?再说了,也都是些指肚大小的洞眼,能瞧见什么?”
冯慎长吁了口气:“查爷……我脊梁上有些发冷,劳你帮我寻件衣裳披一披吧。”
“瞧我这眼力介儿,”查仵作一拍脑袋,忙从自己身上扒下件马褂来,“冯少爷,我这件是狗皮衬里的,裹在身上,赛似个小火炉子!”
冯慎冲查仵作感激地一笑,便将那狗皮马褂套在身上:“我身上冷得紧,就不跟查爷客套了……”
穿好马褂后,冯慎借查仵作的搀扶之便,慢慢地从地上站起身来,稍稍动了动腿脚,发觉除了身上酸胀之外,并无什么大碍。见他掌中被割了道血口子,查仵作又从衣裳上撕下块布条,给他草草的包扎一番。
这会儿,鲁班头也带人查点完毕。歹人有七,死了三个,剩下的四人皆被锁在了树下。空地上横着四五只烧煳的猪尸,那只身首各异的“武猴”也凄惨地倒在其间。
看着这些枉死的“猪猴”,冯慎不由得眼睛发酸,他顾不得查仵作的阻拦,从死尸身上扒了件衣裳,将“武猴”的身首找在一处,打成包袱裹了。
见冯慎醒了,那疤脸汉子又扯着嗓子骂道:“姓冯的!有本事……有本事咱明着来!暗箭伤人……算什么好汉?”
“还好汉?我呸!”查仵作朝疤脸汉子面上猛啐一口,“你们七个打一个,都败给了冯少爷,还有脸提什么好汉?对付你等恶徒,千刀万剐都算便宜了!少在这聒噪!留着力气到顺天府熬刑去吧!”
“老子……跟你们拼了!”疤脸汉子羞恼交加,欲作困兽之争。
旁边马快见了,一脚将他跺翻在地,拽着他琵琶骨上的铁链子,狠狠便是一扯:“老实点!”
那铁链穿筋走骨,本就痛楚无比,这一扯之下,当即血流如注。
“啊!”那疤脸汉子惨号一声,疼得满地打滚。
看到这幕,鲁班头冲冯慎冷冷地说道:“还真瞧不出……冯经历还有这等霹雳手段!”
“班头此言差矣,”冯慎摆了摆手,“这穿锁琵琶骨之事,并非冯某所为。”
“哦?”鲁班头看着冯慎,眼神有些飘忽不定。
“不过,”冯慎又指着地上几具匪尸,一字一顿道,“这几名恶徒,倒是冯某亲手所毙!”
鲁班头浓眉紧皱:“这么说来,穿琵琶骨的另有其人了?”
“怕是如此,”冯慎道,“凭空猜测也无用,不如问问那几个活口吧。”
“也好,”鲁班头点了点头,抬脚踏在那疤脸汉子身上,“老子问你,穿锁你们的人究竟是谁?”
吃过了苦头,那疤脸汉子也不敢再强横,嘴角咧了几咧,便说自己那时正与冯慎交锋,突然被什么东西击中了手腕,紧跟着眼前一黑,便昏死过去。待到转醒后,才觉肩下刺痛、浑身麻软,落了个这般狼狈下场。
见没问出什么,鲁班头向其他歹人相询。谁想那三个歹人所知更少,皆说被冯慎击倒后便失去了神智,醒来就变成这副模样。
听他们所言所语,冯慎暗忖道:自己临晕之际,确实也发觉身后有人。可那人出手太快,连面目都未曾见着。回想一下,那人与林间折枝引路的,极可能是同一个人。虽不知他有何种企图,但思其所为好像也并无恶意。然那人行事诡秘,是敌是友,倒着实难断。
想到这里,冯慎便道:“鲁班头,眼下恶徒无论生死,皆已经伏法,有话回去再问也不迟。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速速动身吧。”
“正是这话,”查仵作接言道,“我也总感觉后背上阵阵发凉……好像有对眼睛在盯着……”
鲁班头鼻子里“哧”了一下:“别他娘自个儿吓唬自个儿了!老查你八成是冻的!”
见查仵作瑟瑟发抖,冯慎满怀歉意:“查爷,对不住了……”
“没啥没啥,”查仵作挥了挥手,“你我间还瞎客气什么?”
“查爷,”一个马快走上前来,手里还提着件衣裳,“您要不嫌,就先用这个凑合凑合?”
“哎哟!”查仵作会意,赶紧接来裹在身上,“还是你这脑瓜子活!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那马快笑笑,回头瞅了赖青一眼。
这件卦子原本穿在赖青身上,那马快见查仵作冻得难受,便去扒了送来。见褂子上沾着血迹,便用刀割去了带血污的地方,给查仵作送了过来。
有了披裹,查仵作身上顿时有了热乎气,手脚也不那么僵了。
在鲁班头的指挥下,一干马快抬尸押犯,连同地上那些猪尸猴尸,都一同搬去,等回到大堂做个见证。
收拾停当后,鲁班头纠起人,穿林过树,朝着外头走去。冯慎身上有伤,不敢走快,便由查仵作搀着,跟在后面。
出了林子后,马快们将人、尸皆搭在马背上,牵着缰绳,夤夜回赶。
看着鲁班头的背影,冯慎若有所思。沉吟良久,冯慎忍不住叫了句“鲁班头”。
鲁班头听得冯慎叫唤,忙回头问道:“冯经历有何事?”
“鲁班头,冯慎斗胆一问,”冯慎盯着鲁班头的双眼,淡淡说道,“之前鲁班头……曾来过这枯树林吗?”
见冯慎问起,鲁班头脸上闪过一丝焦灼之色。可仅是一瞬,又恢复了常态:“不曾来过……冯经历何故这般询问?”
“不过好奇罢了,”冯慎又道,“冯某初涉此林时,觉林间迷道环置,费了好一番周折,才闯到那伙歹人所在的空地处……然听查爷说,弟兄们寻至空地,皆受了鲁班头所引,而之后出林之时,又见鲁班头轻车熟路,宛若行走在自家后院一般……故冯某倍感诧异。”
“哦……”鲁班头顿了一下,忙说道,“像我等常年捉犯拿凶之人……感知自是要比常人强……打一进林子,就闻到一股焦煳的气味,顺着那味,自然而然地就摸到了那片空地之上。怕在林间迷了路……每走一段,我便用刀在树干上削个记号……出来的时候,照着记号而行……因此也没怎么绕圈子……行了冯经历,这夜也深了,要再不赶紧点儿,城门就叫不开了!”
见鲁班头如此说,冯慎也不再多问,点了点头,又跟在后面。
众人引马押犯,又走了好一阵子,远远地便望见了官道上那个茶棚。
香瓜一听说拿到了人,二话没说,便冲到那几个歹人前急急打量。
由于香瓜曾射了那赖青一箭,自然是一下便认出了他。见捉到了害死爷爷的凶手,香瓜“哇”的一声哭出来,对着赖青又踢又打。
赖青身上伤痕累累,这会又被香瓜踢打,自是疼得嗷嗷惨叫。几个马快一看,怕那人犯被打坏而无法问审,忙冲上前去拦住香瓜。
香瓜的性子急,哪里肯罢休?一边大哭着,一边挣扎着还要打那赖青。马快们见她这样,也都兀自发了力,搂腰抱腿的要把香瓜从赖青身边拖离。
几个汉子一使劲,香瓜一个小丫头,肯定是拗不过。可香瓜倔脾气上来,非得要出心头这股子恶气。于是,她抽手出来,打算撩开袖子,用甩手弩射那赖青一个“马蜂窝”。
冯慎眼尖,怕香瓜露了身份节外生枝,也顾不上满身伤疲,一个箭步冲了上去。要撩还没撩时,冯慎便一把攥住了香瓜袖口。
“香瓜!不得胡来!”冯慎一扯,便将香瓜拉到一边。
那些马快一见,也都纷纷撤了手。
“俺……俺要杀他!”香瓜泪珠子不断地滚落,依旧是不依不饶,“俺杀了他……给俺爷爷报仇!哎呀!你别拦着俺!俺要杀他……俺要杀他……”
见冯慎还是牢牢地抓着她右手不松,香瓜急眼了,一面叫着,一面腾出左手来,在冯慎胸前乱垂乱擂。
那香瓜学过武,手劲自是不小,再加上情急之下,出手格外的重。冯慎原本就受了伤,这会儿被她一擂,顿觉胸前气血翻涌,喉间一口气上不来,憋得咳嗽不止。
“使不得!使不得!”查仵作见香瓜下手没个轻重,慌得急忙奔来,“香瓜姑娘,冯少爷为了追凶,已受了伤,你就别再闹腾了。冯少爷……您没事吧?”
“不打紧……”冯慎冲查仵作摆了摆手,又转向香瓜道,“这恶人……身上背着好几条人命!不只是你要找他寻仇,好些人都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惩治恶人,得一步一步地来……将他押回衙门,自有府尹大人秉公断案,一定会让那恶人得到应有的惩罚。若是你因一己之恨而将他打死,那其他苦主的沉冤,又当如何昭雪?”
“冯……冯大哥……俺懂了……”听冯慎如是说,那香瓜也不再闹了,她抹了把眼泪,可怜巴巴地说道,“那……那俺等着大人审完了……再杀他……”
“哎呦!”查仵作气得在香瓜头上轻拍了一把,“你这丫头……真不是一般的笨……”
冯慎不再答话,只是冲着查仵作使个眼色。查仵作会意,忙拉着香瓜去一旁哄劝。
“哼!”鲁班头一直冷眼看着,听得香瓜叫“冯大哥”的时候,他鼻子里“哧”了一下,低声自语道,“跟着讨饭的花子称兄道妹……也不嫌跌了身份……”
虽是鲁班头音轻,可那话也早顺着风飘进了冯慎耳朵里。冯慎没言语,只装作是没听见。
吵吵嚷嚷好一阵子,众人这才动手,将活凶死犯连同着田老汉的尸身,一股脑儿的,全载在那大车之上。
装载完毕后,众人便擎着火把引马赶车,朝着那四九城里匆匆回赶。
行在路上,冯慎与查仵作趁着没人留意,替香瓜提前备好了一套说辞,待府尹大人问起来,不至于说岔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奔了好一阵子,这才到了城门之外。守城的门丁识得他们是出城拿犯的差人,便一面打着哈欠,一面开城放行。
进城后,鲁班头先差一个马快先行,着他提前回府复命。剩下的人便跟在后头,朝着顺天府的方向紧赶慢赶。
当众人来至府衙门口,那府尹大人早已得着信。听说凶犯落网,府尹也顾不得宵深夜冷,忙换上公服,打算连夜升堂。
冯慎听得衙门里有动静,便知府尹已准备开堂审犯,他也不辞劳苦,同着查仵作和香瓜,迈步就要朝衙里走。
可刚一抬脚,斜刺里却冲出一个人影,照着冯慎,一把抱住。
第十二章 罪有攸归
冷不丁被人抱住,冯慎不由得吃了一惊,待抬眼看时,原来是宅中管家冯全。
“少爷……你可急死个人了!”见冯慎衣衫破烂,冯全差点没落下泪来,“从早等到黑,都没听着你的动静,我这就不长好心眼儿……来顺天府一打听,才知少爷出城拿盗了……生怕出点什么岔子,便只好在这候着……啊?少爷你的手伤了?”
冯慎强颜笑道:“被刀剌了条口子,皮肉小伤,没动着筋骨,不碍的。”
冯全暗中心疼,他一把拉起冯慎袖子,执拗道:“指着那些个田租房赁,咱们也够过活。这要命的差事……少爷就别干了吧!见天刀光剑影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我怎么对得起故去的老爷和夫人啊?”
“没事,”冯慎拍了拍冯全的肩膀,道,“之后我多加小心便是。好了,眼下凶犯皆已归案,府尹大人想必要连夜升堂,你先回去吧,等公事处置妥当,我自会返家。”
“可是……”冯全还想欲说,冯慎却摆手不允,无奈之下,只得掉头离开。
可刚走出几步,忽然听得冯慎叫唤。冯全一怔,忙扭头回来:“少爷还有什么吩咐?”
冯慎看了田香瓜,又对冯全道:“回宅之后,让常妈她们收拾出一间房来,再上备些吃食被褥、热水温汤。”
冯全察言观色,见冯慎边上站着个灰头土脸的小丫头,当下犯了疑:“少爷,这位姑娘是?”
听得冯全问起,香瓜张口便道:“俺……俺是他媳妇儿!”
这话一出口,一干人等皆傻了眼。
“少……少爷,”冯全像含了块烫嘴山芋,惊得连句囫囵话也说不出,“这……这闹的是哪出啊?什……什么时候……多……多出个少奶奶来?”
“香瓜,不得浑说!”冯慎拉下脸来,冲香瓜低喝道,“这男女大妨岂是儿戏?休要胡言乱语,败坏自家名节!”
“啊?”香瓜眨巴几下眼睛,满脸委屈,“冯大哥……你……你又不要俺了吗?”
见香瓜一副可怜模样,冯慎哭笑不得:“你我之间并无婚契,又何来要与不要之说?”
“有……有啊!”香瓜急得水泪在眼眶里打转,“俺爷爷临死的时候把俺托付给你了,当着他的面,你也答应要好好待俺的!冯大哥……你可别说话不算话啊……”
香瓜说着,忽见查仵作躲在旁边偷笑,便一把将他拖来:“那时候你也在场,你得给俺做证!”
“倒是有这档子事……”查仵作一时语塞,“可……可……”
“看吧!连查恩公都这么说!”香瓜眉眼含泪,抢话道,“冯大哥,你别嫌弃俺,俺这是落了难,才没正经打扮……之前在天津卫那会儿,俺天天有花褂子穿,就连黑儿娘都说俺长得水灵……”
香瓜口无遮拦,竟把林黑儿都说了出来,若再不拦着,非出大乱子不可。冯慎和查仵作没了法,只得先好言稳住香瓜。
几人劝了半天,那香瓜这才不哭。记起香瓜腕上藏有甩手弩,冯慎恐在公堂上引出误会,便让她解下来,着冯全先带回家中保管。
香瓜依言,将甩手弩交与冯全:“这是俺黑儿娘的遗物,你可别弄丢了。”
“不会不会,”冯全拿条帕子裹了,好生纳入怀中,“少奶奶,你只管放心吧……”
“又来胡说!”冯慎气得脸都白了,斥道,“还不赶紧走?”